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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 vo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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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流
林楷倫



如今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怎麼偷溜進去陽海了。
現在,也不需要偷溜進去,飯店早已荒廢,海風將標示為私人產業的立牌吹得鏽黃。那時,我跟你花了多少力氣反對這間飯店的興建,沒想到它就這樣變成廢墟,我們都想不到。
堤防邊的鐵樹沒變,分隔陰海、陽海的岬岸,開滿待宵花,這裡曾經熱鬧,現已荒涼,但這會是最原初你想要的模樣嗎?我已找不到你問了。沒看這兩片海太久,記得你的背項臀側,臉卻模糊地像是在海中看海面的世界。
「走,潛下去吧。一米一米地下。」你將我們的衣服掛在鐵樹,離海還很遠,我們都不怕有人看到我們的裸身,岬岸也不會有人,這裡管制下水,我們浮游,直到紅色浮標前。
你牽了我的手,潛入海。沙岸的海,原本是坡度緩緩,到浮標後急遽下降。
「潛下去吧。一米一米地下。」這裡已是不同的世界,雖然只有珊瑚白了,若是前方沙岸的魚到此,能明白這是一樣的世界嗎?這裡沒有那些小魚,只有一尾蘇眉孤游。你領我往上,我向下看。在白化的珊湖裡有那尾蘇眉的藍。更往下看,那海的深處是個瞳孔,淺藍色的海是眼白。
你看著無底的下方,然後浮上,對我說:「不能摸蘇眉。」又下潛,這次更慢了些。一米一米,我獨自靠近蘇眉。一片片大如手掌的鱗片,底色藍蘊了些綠、圓弧的邊緣是黃。
我伸手要摸,你搖了手指,我手縮回。這次潛下,氣短了多。再拉我上去,背部的肌肉隆起凹陷,水流過,從你的毛細至我的臉,浸泡其中,沒能感到溫度的變化。多渴望我有魚的側線,能細微感受海的變化。幻想了你的身體,透過波潮進入各個孔洞,出來進去,來回我處。後來,一下淺潛一下換氣,大多時刻就浮在那。
上岸後,我們在樹蔭下,讓日光曬乾身體各個細微。
「別碰那尾蘇眉,像你這種都市來的,滿口保育,總以為動物是你的朋友,感覺你就會去摸。」你講起你族的神話,講了好久,說撫摸海域中唯一的蘇眉,牠會把久久的孤單都傳遞給你。
「每個海域只有一尾蘇眉嗎?」我問。
「是。在岬角的另一側,有尾母的。」牠們什麼時候見面,誰都不知道。
另一片海像是眼睛的墨色,「那一側的海叫做陰海。」
為了一堂社會參與的課,我拿起相機就往可以抗爭的地方去。到了這裡,新聞的抗爭看起來都不像是抗爭,抗議的目標是沿著海岸線興建的飯店。到了工地,無人抗議,只有你在鐵圍籬上噴漆。
噴漆的字眼跟缺臨時工的字體很像。我拿起相機照你,你氣憤到要將我的相機噴紅。
「你們這種外來的假關心,跟飯店一樣啦。」你說。
我回不出來,我只知道這次事件的名字跟飯店同名。
「我想幫忙,可以嗎?大哥。」曬得過黑的你,怎樣都老了些。
「你能幫什麼?拍照喔,拿著相機到底能怎樣。我跟你說啦,不能怎樣,連我這種噴漆、擋工程的,也不能對他們怎樣。」
我仍在拍,拍那些工程車,拍海、拍沒有車的公路。
「要幫忙,跟我來,但你喔不如錢來就好。不用給我,給那些居民。」你說。跟著你走到前方的海之屋,「你真的要幫,就給我幫久一點。」
「好。」這句話只是賭氣,本來只想說照幾張相,去住鬧街上的民宿。你將海之屋清出空間,說大男生晚上睡這沒差,早上陪你去抗爭。「讓你照個夠。」你笑。
你總將為什麼要抗爭連結到你族的神話,說這飯店破壞了海。
每隔幾天,你招集幾個五官與你相似的族人,裸身相疊工程的出入口,下午,疊在鬧街的馬路上。
「為什麼不要每天都這樣做?」我問。你笑著說他們都要上班。
「他們都要上班。不像你都不用上班。你也要來疊嗎?你要我疊我上面還下面?」你說的話,並不好笑,我懶得回。
這些活動接了幾張罰單,你的族人說不陪你玩了。只剩我陪你玩了。
他們跟另個協會用協商、談判去抗爭。你說那是扮家家酒而已。大家都知道談判會破局,離開你的那些族人又裸身相疊。十幾具的身體疊成一落,兩三落就將鬧街封死。遊客與我都拿起相機拍照,沒有車阻塞,像是大家都知道會有這場活動,一場慶典。或是鬧劇。你的車停在那些橫躺者前,不斷按鳴喇叭。「別擋路啦。幹什麼行為藝術喔,誰在看啦,只有觀光客在照相啦。」你說。
我在疊人前方,看你氣憤的臉,看你罵了幾聲開始後退又突然加速往前。疊起的人,也包括我,晃動尖叫,後方的人只喊小心。在人堆面前,煞車而後駛離,多出了笑聲,是那些觀光客的笑,有些人怕觀光客誤以為這也是橋段,大聲怒罵你「死番仔、番仔顛」的話,這也像是橋段,笑也沒停。
你那些族人沒再疊起,他們後來協商換到更好的工作、更好的補償。
躺在工地入口的人,只剩下我一個,一下就被抬走。
「怎樣也救不了。」我說。從鬧街往海看去,只看得到鷹架、圍籬,後來變成飯店。
你買了一座貨櫃屋,要改成海之屋。在礫石灘的對街,在飯店的私人海灘旁,人總愛細緻柔綿的沙,沙灘就可以賣錢。
「打不過就加入他們。」你說,你笑。
「到底有什麼好笑,你他媽笑什麼?」我說。我不懂為何你跟你族人將這些當成玩笑。你繼續做你的事。我躺在砂石地上,背壓住石礫癢痛。鑽地、焊接、各種工地的聲音聽起來都像是大笑。「到底有什麼好笑,你他媽笑什麼?」喊完,工人與你都轉過頭來看我。
你走了過來,「真想殺了那些大笑的人。對吧?」
那微笑是美的,你遞菸給我,我不抽。你的眼睛微閉了些,看那片我們都看膩的海。
「碧藍色的海,好美。對吧?」你說。海岸線像是你的眼睛,像是你的微笑。
「我真的很想殺了那些大笑的人。」你說,你說說而已,沒有去殺了誰。
「你為了這裡做過什麼,做過什麼啊。」我大聲幾次之後,工人懶得理我,連視線也不願過來。你拍拍我肩上的沙,繼續笑。
不久我才知道,笑是你族最輕蔑的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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