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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沉沒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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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流汗別進澡堂  Hamama giren terler

艉樓甲板
週六,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三日。晚上10 時01分。
距離沉沒:尚餘28小時19分鐘

十分鐘前,菲茲威廉還在頭等艙抽菸室的壁爐前一邊暖手,一邊將裹在雪茄的每一滴尼古丁賣力吸進肺部,這是他在一天過後犒賞自己的珍貴時光。從事這份工作多年,晚上找個靜謐無人的地方抽雪茄已經成為一個接近神聖的儀式。雖然來到船上四天,他的專業半點都派不上用場,每天只管吃喝玩樂抽雪茄,所有人仍然對他給予至上的尊重。船公司聘請他只是條例要求,沒有人期待他要執行什麼複雜的工作。事實上,他的雇主最希望他可以當個冗員,輕輕鬆鬆什麼也不做就領薪金下船。

直至那個急步闖進抽菸室的人打破這個彌足珍貴的願望。在拋光橡木門被使勁推開的一刻,菲茲威廉可以發誓壁爐的烈焰有那麼一刻被吹到幾近熄滅的傾斜角度。

「這麼晚打擾真的非常抱歉,但船長讓我請您馬上去甲板一趟。」穿著餐勤長制服的男人神色慌張,船長的口諭像一塊千斤重的石頭壓在肩膀上,讓他渾身顫抖卻一刻不得鬆懈。菲茲威廉在職涯中見過太多張驚惶失措的臉孔,長年的經驗在他體內生成了一面將所有物事都反射成對調的鏡子,人們越驚慌焦急,他就得越冷靜沉著。他在玻璃盤子上摁熄了還剩大半根的雪茄,沉穩卻不怠慢地從舒適的皮革單人椅上動身。

餐勤長顧不得平日待客的禮儀,逕自推門走在前方急著領路:「這邊請,菲茲威廉醫生。」

他就是這樣被帶到寒風瑟瑟的艉樓甲板。

B層甲板全長五百五十英尺,最前和最末端各有五十英尺長的獨立甲板。艏樓和艉樓甲板與主甲板分離,中央有約莫一百五十英尺挑空,直通下一層C層甲板的戶外區域。要從艉樓到達主甲板,都得從扶梯先經過C層甲板,反之亦然。扶梯的入口因通行問題被鎖上,鑰匙由附近的餐廳船員保管,按需要放行。艉樓是整艘船的最末端。

此刻,事發現場除了菲茲威廉,身邊是眉頭深鎖的船長史密夫、六神無主的餐勤長、受命帶來羊毛氈的乘務長,還有一個全身赤裸的中年男子,他側身躺在甲板一張供人休息的長椅上,眼睛閉著一動也不動。要不是他全身一絲不掛,大家都只會懷疑他是在乘涼時不慎睡著。人的皮膚在船上的戶外電燈照射下顯得特別蒼白,強勁得照亮汪洋的燈光似有將一切生命跡象抹去的魔力,眼前有如一具蠟製雕塑隆重地置放在此處展覽。

在菲茲威廉來到之前,他們沒有人敢移動男子半分。菲茲威廉把手放在他的脖子後趕緊讓人為他蓋上毛氈,他們才鬆一口氣──屍體不會怕著涼,人會。

他們圍著這具沒有任何意識反應的軀體沉默不語,像在進行一個不能言明的詭祕儀式,只有菲茲威廉一人蹲在男人旁邊,希望儘快完成簡單的檢查,確認移動他應該是安全的。這年的四月冷得不太尋常,此時的氣溫可能只有兩三度,水中說不定已經跌至零下。就算這男子沒被勒死,光溜溜地被擺在這等天氣早晚會失溫致死。沒有意識但有呼吸,菲茲威廉取來聽診器,一邊盯住腕表的指針跳躍,一邊專心致志地數算男子胸腔內的心臟跳動,一分鐘不足五十下,菲茲威廉皺起眉頭,他把手定在男子頸上的一道紅痕,這無疑是值得注意的關鍵線索。張望四周,艉樓後桅桿有用作升降信號旗的亞麻繩,船舷的吊艇架又有操作救生艇可用的繩索,只要心存惡念,殺人武器唾手可得。紅痕目測不足一公分寬,菲茲威廉還不能確定紅痕是由什麼造成,經驗已率先連結出診斷:頸動脈的血液供應被阻,大腦缺氧造成昏厥,刺激迷走神經,造成心率下降。

用一般人能夠理解的語言轉告船長,就是只要運氣不太糟,這人過一陣子多半會醒過來。「感謝主。」船長說話時口中呵出霧氣,連忙在自己身前畫了十字聖號,旁邊的餐勤長和乘務長也抹一額汗。鐵達尼號首航是舉世矚目的大事,要是有人在船上丟了性命,那將會比市販小說所寫的劇情更要荒誕,沒有人希望想像他們該如何向總公司以及天知道多少間報館交代。菲茲威廉指示在場的人,合力把男子搬到室內保溫。

「最接近的房間,就是那邊的二等艙吸菸室。」從主甲板跑來的乘務長調整著正喘的呼吸,遙指對面被挑空空間隔開的一扇發光窗戶,「剛才還有一群乘客在裡面玩紙牌,我說我們要暫時關閉吸菸室,請他們改去圖書室繼續玩。」

船長對乘務長的處理手法相當滿意,連連點頭。菲茲威廉卻堅持吸菸室絕對不適合用來安置病人。

「醫生,我很理解你的擔憂,同樣地我也希望你能考慮我的。」船長擺出殷切的眼神,不容許有人懷疑他不是在推心置腹,「你只有一位病人要照顧,我有一千多位乘客。」

沒說出口的是,很可能還有一名殺人未遂的犯人。

在絕大多數的時間,他毫無疑問地尊重菲茲威廉的專業,可是作為船長,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冒上洩漏消息的風險。現階段他們一無所知,除了造成恐慌,萬一驚動了下手的人,敵暗我明,等於把全船的乘客都曝露在危險之中。在找出犯人之前,作為一船之首的他必須確保他們的行動不會讓情況惡化甚至失控。行船要顧天災,更要防人禍。

任船長說得如何通情達理,菲茲威廉知道這不是推誠相見,在船上這人的命令就是決定。考慮到實際執行,要把一個失去意識的成年男子從他們所在的艉樓搬回船頭的醫療室,並且在途中不被任何人發現實在是不可能。多虧機靈的乘務長已經將原先在吸菸室聚集的乘客耍藉口趕走。菲茲威廉同意把男子搬至吸菸室後,船長指揮他們把房間的窗簾全部落下,禁止所有人進入。在查明現況之前,鐵達尼號尚且可以、而且需要繼續歌舞昇平。男子躺在吸菸室地氈上,一絲不掛的身上披上毛氈。餐勤長一邊往手心呼氣,一邊去點燃壁爐,空間瞬間暖和起來。剛才乘客在這抽菸的氣味還未消散,菲茲威廉壓下不滿,同為菸民,菸癮並不阻礙他每次會診勸誡患者戒菸的苦心。

「知道身分嗎?」菲茲威廉蹲在男人身旁,用最接近的角度細心檢視所有可能需要注意的地方。如果知道身分,就更可能得知他身體是否有其他健康狀況或藥物敏感,足以左右他的診斷和治療方法。發問的時候,目光自然地指向總管一切乘客事務的乘務長。

被迫接話的乘務長面有難色,不安的眼光悄悄瞟向船長:「我們共有一千三百多名乘客,其中還有不少是因為煤礦工人罷工取消的船次而換乘的……我頂多可以記得名字,但長相真的沒辦法。」男人身材略胖,紅色短髮,上唇短鬍子,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身材特徵。船長和乘務長至少可以確認一件事,這人不是船上的工作人員。

不待菲茲威廉回話,船長就追問:「所以我可以假設,我們也不知道這人的艙等?」除了昏倒的原因,船長急需知道的就是此人的身分,希望可以透過艙等收窄範圍。乘務長平日最擅於察言觀色,這個崗位所受的訓練讓他們總能對適當的人說上適當的話,頭等艙有頭等艙的招待魔法,二等艙和三等艙也一樣。凡事不能一概而論,待客之道也不只是彬彬有禮就好。只要熟知一個人的社會階級、背景來頭,高明的服務員就有辦法讓這裡成為他的天堂。可是人靠衣裝,乘務長端詳這具裸身,因沒有任何衣飾特徵而苦無對策。菲茲威廉能夠同理,他比他們都更早明白到人在死後都別無二致。無論家財萬貫還是一無所有,躺在冰櫃時都是一樣的。

讓乘務長陷入苦思的主因是,船上有不少地方都只有特定的艙等乘客才可以進入,偏偏不包括艉樓甲板,所有人都可以出現在這個地方,他只得絞盡腦汁提供盡可能有用的線索。

「三等艙沒有專屬的散步長廊,有的乘客會選擇到艉樓甲板吹吹風;主甲板這邊有二等艙的散步長廊,還有我們身在的二等艙吸菸室;再往前走,就是頭等艙專用的法式御膳餐廳。」
艉樓離任何一個艙等設施都不遠,要憑地點找出病者的身分,可謂最差勁的案發現場。

「我的老天爺。」旁邊的船長擺頭低吟,雖是喃喃自語,在場的人都感到壓力襲來。乘務長提及了餐廳,旁邊的餐勤長自覺需要接話:「今晚法式御膳餐廳舉行了酒會,讓頭等艙乘客可以邊喝酒邊交流。」酒會是上流社會中最流行的社交場合之一,追求盡善盡美的餐勤長也將這項極受歡迎的宴會帶到船上。由餐廳準備大量的美酒和下酒點心,這類促進交流的活動不會為客人留有特定座位,由侍應在場內游走,供應給站著聊天的客人們。餐勤長這樣一說,就表示今天法式御膳餐廳沒有像平日記錄下每桌客人的名字和房號。

菲茲威廉用戴上橡膠手術手套的兩指張開男人的口腔,一陣酒氣隨即湧來。不同艙等的票價有著天壤之別,在船上的待遇也自然所差甚遠。餐勤長指出所有艙等,包括三等艙乘客在船上也有機會喝到酒。頭等艙和二等艙乘客所享用的餐單都會配上餐酒,而三等艙則需要額外逐杯付費,素質也當然不及由廚師悉心搭配的餐酒。

菲茲威廉的鼻子可沒靈敏到嗅得出這人喝的是什麼年分的紅酒,只知道他應該喝了不少,推斷是三等艙乘客自費購買的可能偏低。就算沒有任何身外物,作為醫生的他深信身體本身也承載夠多的線索。他嘗試單憑一具胴體推測出這人的身分,比如說將他的逐根指頭扳起,就會發現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指腹粗糙,可能從事工廠之類的勞動工作;在檢查腳底時,他從腳跟的厚繭推測這人平日站立時間不短。藍領工人的薪資有限,頂多能負擔三等艙的船票。菲茲威廉把這個結論得出的矛盾告知大家,船長隨即拋出另一套說法反駁。

「噢,我尊貴的醫師,請別忘了這個時代有不少勤奮的男人白手起家。就像我不少老朋友,他們都是憑自己努力賺回來的錢享有今天的社會地位,讓一家幼小安坐在頭等艙。」船長對菲茲威廉認定勞動人士不太可能是頭等艙乘客略感不滿,菲茲威廉抿嘴不談,他也自知剛才的推論有欠周詳,甚至顯得傲慢。畢竟他們正身在愛德華時代,一個肯努力就會有奇蹟的世代。
菲茲威廉沒再開口,把思考留給自己。一個男人在艉樓甲板昏迷不醒,頸有勒痕,全身一絲不掛,更別說是腕表或戒指等值錢的財物。如果從動機思考,無論行凶者是船員或是任何乘客,沒有人會大費周章把一名三等艙乘客洗劫一空。上船前,他早有耳聞不少達官貴人慕名而來登上鐵達尼號首航,在成本效益而言,偷頭等艙乘客的一枚戒指,比起把整個三等艙艙房的所有財物都搜掠一空的回報要多。船長焦急不已想要找出乘客身分,不是像菲茲威廉擔心他有藥物不良反應,怕的是這位男子是不知哪位名門望族,在船上遭到這等事,身為船長的他責無旁貸。船隊是階級觀念濃厚的體制,一踏上甲板,船長就是掌管一切決策的最高領導,但船隻只要一泊岸,海上的魔法就會消失,船長仍然是船長,但在陸地有總公司、有造船廠、有社會,美國有政府,英國有皇室。在海上發生的事,並不是全都可以留在海上。

「話說回來,」菲茲威廉站直身子,稍微舒展因久蹲而發痠的雙腿,「是誰發現他的?」

餐勤長把手舉到半空。大概九點左右,餐勤長正要去一位頭等艙乘客的房間送上晚餐,他從法式御膳餐廳的廚房捧著餐點出來,途經二等艙吸菸室外面的船側通道時,瞥到對面的艉樓甲板有異狀,遂放下餐盤前去檢查,發現竟是一個裸身的男人。
說到這裡,餐勤長才記得把留在船側通道的餐點帶回來。他雙手捧著一道被保溫罩蓋住的菜,無論裡面盛的是什麼,會送到頭等艙乘客面前的肯定都是佳餚。

「船長,如果可以,我希望盡快先去把晚餐送給查普曼爵士。」餐勤長盡責地提出,他的首要工作就是確保在這艘船上的人都吃得飽。菲茲威廉不知道這些工具的保溫效能有多強,但要是這份餐點是在九點左右已經準備好的話,現在真的還能吃嗎?想到這裡他就胃口全失。

「噢,當然了。」船長一瞥懷表,倒抽一口氣:「快十點還沒送晚餐,我們怠慢爵士了可不行。」他很快就決定和餐勤長一同去查普曼爵士的艙房送餐,親自為離譜的等待時間道歉。菲茲威廉暫時可以履行的職責,就只有等男人在這個暖和的地方甦醒過來才可以進行下一步治療。他再度檢視男人的頸部,俐落的一道紅痕就這樣橫越白皙的脖子,長度約由左邊腮骨的位置橫跨到右腮骨,後頸部分毫髮無損。

太俐落了。菲茲威廉暗忖。

他把心一橫決定追上剛離開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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