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病就得治 端坐在椅子上的肅穆男人繃不住面皮,放下茶盞,掩嘴劇烈咳嗽。 對面正襟危坐的少女見狀,忙小心翼翼問:「陛下怎麼了?」 男人的表情有些奇怪,一雙犀利眼眸不動聲色打量她,彷彿要把她的五臟六腑都窺探個透。 那強大的審視氣場好似判官一般把少女唬住了,立馬跪到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的視線才收了回去。 上個月溫淑妃進宮,不到半月就染上風寒臥病在床,直至今日才大好。 周瑾行剛下朝會就過來探望,只為堵溫家的嘴,結果才坐下吃了兩口茶就聽到奇怪女聲,那女聲稚嫩,分明就是淑妃的聲音。 「謝謝,我對目前這份新職業非常滿意。」 「不用付房貸,不用超時加班,月俸按時到帳,老闆長得帥,還不經常來巡視。」 「這簡直就是天掉餡餅!」 「我跟你說,這種男人比我大了近一輪,又是個勞碌命,多半死得早。」 「只要我能苟,比他活得久,往後混個太妃什麼的養老也不錯……」 直到他的嗆咳聲猝不及防響起,這才打斷了耳中呱噪的女聲。 但怪異的是方才她根本就沒有說話,聲音從何而來?周瑾行壓下心中的震驚,默默地從袖袋裡取出方帕拭去唇角茶漬。 青年帝王素來冷峻,棺材臉是他的標配,跪在地上的少女顯然被他唬得不輕,心中忍不住吐槽—— 「馬的,嚇死老娘了!」 「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欺我!」 這道女聲再一次闖入耳中,周瑾行微微停頓手上動作,神經質地觀察少女的表情,還以為是自己幻聽。 心下越發覺得困惑,他再也沒心思坐下去了,起身道:「淑妃身子還未痊癒,且將養著吧。」 溫顏鬆了口氣,忙恭送大佛離去。 周瑾行背著手,邁開長腿離開長春宮,哪曉得消失的女聲再次突兀響起—— 「明天老闆不會再來巡視了吧?」 「那張臉臭得像祖墳被刨了一樣,誰伺候得起呀!」 走到門口的高大身形猛地頓了頓,周瑾行抽了抽嘴角,忽地扭頭看向身後的女人,溫顏還是那副慫包模樣,乖巧得像隻兔子。 周瑾行心中忍不住腹誹:老闆是什麼鬼?那黃毛丫頭莫不是一場高熱把腦子燒壞了,盡胡言亂語! 外頭的內侍黃文勝見他出來,忙迎上前,畢恭畢敬道:「陛下。」 周瑾行陰陽怪氣地看他,「你方才可曾聽到過什麼?」 黃文勝茫然搖頭。 周瑾行揣著狐疑不再多問,乘坐步輦回乾政殿辦理公務。 路上周瑾行心中很不痛快,溫家祖上三代都幹御史,一張破嘴又毒又利,連魚池裡養的錦鯉都能氣死。 如今納進宮來的這個么女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居然敢說他是個勞碌命,多半死得早,並且還嫌他年紀大! 這才進宮多少天,就開始盼著死男人熬成太妃養老啦,簡直豈有此理! 周瑾行越想越不爽,一張俊臉臭得連刀都砍不進。 回到乾政殿後他憋著一肚子邪火鬼使神差地去了偏殿,行至衣冠鏡前,打量銅鏡中的自己。 鏡中男兒身量高䠷偉岸,頭戴襆頭,身穿金絲繡的龍紋祥雲月白袍衫,腰束九環帶,腳蹬六合靴,通身都是貴氣凜然。 他是大梁天子,七歲登基,在位十九年裡內震朝綱,外懾異族,政績斐然,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黃文勝意識到自家主子不大對勁,上前試探問:「陛下怎麼了?」 周瑾行回過神,用餘光瞥他道:「朕,是不是老了?」 黃文勝的求生慾極強,立馬拿出下屬的職業操守,「陛下英武神俊,正值壯年,好似東升的旭日,誰敢說老?」 這馬屁拍得甚好,周瑾行很是受用。 他居高臨下睥睨銅鏡中的人,長眉入鬢,丹鳳眼極具神韻,鼻梁英挺,薄唇略顯寡情,臉部輪廓分明,下顎線條流暢,喉結凸出,頗有幾分撩人的小性感。 周瑾行很滿意自己的帝王形象。 他像一隻驕傲的花孔雀自我欣賞了良久,才暫且忘了方才在長春宮聽到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重新整理心情坐到案桌前,大梁天子拿起奏摺,開啟了他十年如一日的枯燥日常,稍後黃文勝按慣例奉上天子常飲的茶水。 周瑾行埋首於小山一樣的奏摺中,頭也不抬地接過,送到嘴邊時卻忽地頓住。 見他盯著茶水不說話,黃文勝還以為哪裡不妥。 周瑾行沉默了良久才放下那盞茶湯,吩咐道:「去換盞茶來。」 黃文勝:「……」 周瑾行乾咳一聲,一本正經道:「換盞枸杞養生茶來。」 黃文勝心中雖困惑,還是命錢嬤嬤去準備枸杞茶。 枸杞養精益氣,有延緩衰老的功效,養生最是適宜。 周瑾行自視甚高,又愛臭美,特別注意個人形象。 方才去長春宮令他備受打擊,想到溫淑妃腹誹的言語,錢嬤嬤呈上來的枸杞茶被他一飲而盡,面無表情咀嚼著略微甘甜的枸杞,周瑾行恨恨地想著,溫家女想熬死他做太妃,作夢! 再次沉浸在繁瑣的奏摺裡批閱了半個多時辰,大梁天子才稍稍歇了會兒,殿內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周瑾行越想越覺得長春宮裡藏著古怪,當時黃文勝就守在門口,倘若溫淑妃真說了那些離經叛道的言語,黃文勝只怕早就嚇癱了,可是他的反應看不出異常來。 難道是自己出了毛病,生出幻聽? 周瑾行胡思亂想,有些坐不住了,索性命黃文勝差人去太醫院把曹院使尋來。 沒過多久,年邁的曹院使前來拜見,周瑾行問起長春宮淑妃的病情。 曹院使答道:「回陛下的話,淑妃娘娘現已無礙,只是體虛,待多靜養些時日便可康健。」 周瑾行點頭,試探問:「前些日淑妃高熱不退,她的……」說罷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曹院使愣了愣,應道:「陛下只管寬心,淑妃娘娘頭腦清醒,並無大礙。」 周瑾行輕輕的「哦」了一聲,忽地朝他招手。 曹院使困惑走上前。 周瑾行神經質道:「你替朕診脈瞧瞧,朕好像有病。」 曹院使:「……」 一旁的黃文勝委實被嚇了一跳,主子好端端的,哪來的病? 曹院使不敢耽擱,忙取來脈枕替天子診脈。 脈象平和,並無異常。 中醫講求望聞問切,觀天子面色,紅潤健康,精氣神也不錯,聽其聲息,跟常人無異。 曹院使捋鬍子,好奇道:「陛下脈象平穩,並無異常,龍體可有不適之處?」 周瑾行遣退閒雜人等,同曹院使說道:「朕今日忽然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 曹院使:「……」 周瑾行道:「朕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耳妄聞。」 此話一出,曹院使被嚇了一跳。 所謂耳妄聞,也就是黃帝內經裡提到的癲狂,耳中出現幻聽是非常嚴重的病症,曹院使忙細細詢問了一番。 周瑾行一一作答,他素來不信鬼神,以往去長春宮都不像今日這般,只當是自己出現幻聽。 有病就得治。 在大梁天子懷疑自己生出毛病時,另一邊的溫顏則像沒長骨頭似的歪倒在軟榻上。 她是穿越來的,才穿過來沒多久,之前在網路公司加班猝死,社畜福報! 一睜眼就變成了同名同姓的溫淑妃。 前陣子倒春寒來得猛烈,原身不慎染上風寒發起高熱,小身板沒扛得住,她稀裡糊塗接手了這具身子,後來才逐漸摸清楚自己的處境。 原身的娘家祖上都是幹的御史。 她爹三品大員,朝廷裡實缺的職務,只要她不作死,日子肯定過得舒坦。 雖說這裡沒有現代方便,但有幾百坪的宮殿住所,專用小廚房,還有十多名宮女太監伺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用付房貸,不用加班,每月還有工資領。 想起前半生為了巴掌大的房子在網路公司捲生捲死,溫顏只覺不值,今生她只想鹹魚躺平,換一種活法好好疼愛自己。 偏偏系統009很沒眼力見兒,再一次找上門,慫恿她綁定「HR人才選拔系統」開啟主線任務。 溫顏已經拒絕數次。 她並不知道先前跟系統之間的養老對話已經被大梁天子旁聽了去,更不知道那些話對大梁天子造成了多麼大的衝擊。 現在系統009又一次嘗試跟她進行腦內對話,說道:「宿主,我覺得妳很有必要弄清楚原身進宮的緣由,再決定要不要跟我綁定做任務。」 溫顏翻了個身,堅定立場拒絕,「謝謝,我目前只想兢兢業業地做一名合格稱職的妃嬪,既沒興致爭寵,也沒心思媚上,我只想長命百歲比飯票活得久,靠資歷熬成太妃,其他的不作考慮。」 系統009受不了她的擺爛態度,憋了憋,開始陰陽怪氣放大招,「宿主,妳爹是御史大夫,兩個哥哥是侍御史和監察御史,一句話總結,妳溫家都是些猛人,專門幹彈劾百官得罪人的差事,他們現在已經膨脹得連天子放個屁都敢嘟嚷了,妳猜天子為什麼要把溫家女納進宮? 「人家受不了溫家權大勢大管得寬,打算治一治。妳溫家非但不知收斂,反而還敢在天子的墳頭上蹦躂,照這趨勢,至多半年就會把九族掛到牆上。」 這番話果然引起了溫顏的注意。 聽到「把九族掛牆上」的刺激性言語,她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發出靈魂拷問,「我以前不想打工了就炒老闆魷魚,合著到了這兒,不想打工了還得被老闆抄家?」 系統009:「孺子可教也。接下來我會向宿主詳細講解大梁朝抄家大禮包的各項套餐活動,我覺得妳很有必要提前瞭解一下。」 溫顏:「……」媽的,新入職就整了個大的,還讓不讓人活了? 見她一副死了爹的表情,系統009無比欣慰,還不算無藥可救。 不過鹹魚也僅僅被刺激了那麼一瞬就開始動腦筋鑽空子了,「要不咱們打個商量?」 系統009:「……」 溫顏道:「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換其他人來?」 系統009冷漠回答道:「已經晚了。實不相瞞,目前跟妳調換的原身已經在現代替妳上任,我覺得她的悟性更高,出院後討得一筆工傷費,立馬辭職,把妳辛苦供的房子交給房仲賣,轉行做旅遊KOL開闢新事業去了。」 聽到這些,溫顏的表情有些裂。 系統009總結道:「溫家出猛人,我覺得她比妳更有發展前途。」 溫顏:「……」一個古代小姑娘,居然適應得這麼快? 她的內心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可是這麼多年的捲生捲死,真的令她感到生理厭倦。 鹹魚再次躺平。 就算要抄家也得等到半年後,溫顏躺得心安理得。 系統009徹底無語,看來得威逼利誘才行。 目前大梁天子的後宮沒幾個妃嬪,自許皇后被廢身亡,中宮懸空,除了溫顏外只有李賢妃和鄭惠妃。 許太后圖清淨,極少見妃嬪們,只需初一和十五去請安問好便可。 這些日子溫顏藉著養病足不出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哪曉得剛起床洗漱,忽聽宮婢來報說溫御史前來探病。 也就是她的便宜爹。 溫顏不免有點小緊張,她畢竟是個贗品。 陪嫁侍女采青高興不已,歡喜道:「溫御史進宮來探望娘娘,奴婢替娘娘梳妝,定要打扮得精神點,省得他們擔心。」 溫顏回過神,後宮屬天子內宅,侍衛外男不得隨意入內,溫御史能來探訪,可見大梁天子對溫家的恩寵。 可是那份恩寵卻令溫顏心頭發慌。 想起系統009曾同她說過的話,她並不想被掛到牆上。 在宮婢替她梳妝時溫顏開動腦筋,覺得很有必要敲打這個爹,溫家若再不知收斂,恐大禍臨頭矣。 這會兒御史大夫溫宗榮在偏殿裡候著,一同前來的還有黃文勝。 早上面聖後溫宗榮猶豫了許久才壯著膽子向天子提出探病的請求,虧得天子體恤,全了他這顆舐犢情深的心,允了他所求,命黃文勝陪同。 程嬤嬤過來奉茶,溫宗榮試探問了一句。 程嬤嬤答道:「溫御史且寬心,娘娘已大好,只是有些體虛,多靜養些時日就無礙了。」 溫宗榮這才放心不少,回去了也能跟夫人柳氏交代。 稍後婢女前來請人去正殿,溫宗榮起身過去。 溫顏一襲杏色衣袍,梳著婦人髮髻,妝容濃重,掩蓋了大病初癒後的孱弱,她端坐在珠簾後,好似一尊雕像。 溫宗榮行跪拜禮。 剛才黃文勝在偏殿門口候著,這會兒來到了正殿門口,沒有退下的意思,可見是不打算讓父女說悄悄話。 溫宗榮隔著珠簾關切地問了幾句。 溫顏不動聲色瞥了一眼黃文勝,謹慎回答道:「女兒身子已經康健,父親無須擔憂。」頓了頓,「不知母親和祖母可安好?」 溫宗榮道:「家中一切安好。」 溫顏眼珠轉動,有天子的人在場,不便通氣,要如何才能警醒溫御史呢?她的腦袋瓜子轉得飛快,動了小心思,忽地輕輕歎了口氣。 溫宗榮好奇問道:「娘娘何故歎氣?」 溫顏心中斟酌用詞,說道:「女兒前些日高熱不退,那陣子曾作過一個夢,女兒夢見了太爺爺。」 聽到這話,溫宗榮不由得愣住,連門口的黃文勝都豎起了耳朵。 溫顏拿帕子掩嘴輕咳一聲,繼續瞎編,說她在夢中恍然看到了一個鬚髮盡白的老者,那老者連連催促她回去,還說那老者為救她脫離病魔,在下頭跑斷了腿,用盡人脈錢財操碎了心,以及讓後輩們多多注意身子別給他添麻煩,還讓他們燒些紙去,他缺錢缺得厲害云云。 這些話聽著委實匪夷所思,但溫顏說得非常嚴肅且認真。 溫宗榮沒細想其中的奧妙,只覺怪誕。 黃文勝一時也沒悟出名堂來,還真以為是一場夢。 之後父女倆又說了幾句家常,溫宗榮才放心離去了。 黃文勝同他一道折返。 兩人出了長春宮,溫宗榮穿過長長的紅牆甬道,在快要走出後宮區域時,猛地頓住身形。 他鬼使神差地往身後看了一眼,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麼,只覺頭皮發麻。 黃文勝見他頓身,好奇問:「溫御史怎麼了?」 溫宗榮回過神,「沒什麼。」 兩人繼續前行。 天氣明明不熱,溫宗榮的後背卻驚悚地出了一層白毛汗。 把人送到崇南門後,黃文勝與他分頭而行,回去跟天子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