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界,英雄們抵達旅途的最末。
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場戰鬥攸關所有世界的命運。
有別於其他世界,龍與魔棲息的裏界,其空氣中滿溢的魔力足以讓非裏界的物種窒息,他界的種族光想在裏界正常呼吸都很吃力。
手持魔劍的英雄單膝跪地,任憑劍尖無力地插入地面,薩爾垂頭俯視自臉上滴落的鮮血,身負重傷的他滿嘴血腥,隨時可能闔上雙眼。
彷彿將於絕望中溺斃,他上氣不接下氣,胸膛因劇烈的喘息而快速起伏,頂著模糊的視線,遍體鱗傷的英雄咬牙抬起頭,映入眼中的全是夥伴們留下的遺物……
斷裂的箭羽耳飾,遭到粉碎的各種武裝,血跡斑斑以及因殞命而失去光澤的魔石碎片……
夥伴們都離開了,只剩下他和阿涅洛。
即便清楚沒有時間感傷,和夥伴們並肩冒險的回憶卻持續湧現,想到已經離世的夥伴,單膝跪地的薩爾不禁淌下血淚。
若不在此擊潰魔石之王,世人所珍視的一切都將化為虛無。
歷經重重苦難來到此地,不惜賭上性命與王為敵,不就是為了守護摯愛?
漫天火雨乃黑暗中僅剩的光源,掀起浩劫的紅光持續落在奇石「創世」與不朽之籠共同編織的屏障上。
殘存的兩名英雄,一名立於屏障外,阿涅洛頸上染血的領巾隨著高濃度的魔力而飛揚,他負責施法鞏固屏障,以不朽的術式削弱敵人。
另一名英雄持劍與惡魔一同囚禁於屏障內,薩爾堅定直視彼端的「毀滅」,魔石之王就寄宿在那個惡魔的右眼之中,他必須用手中的魔劍劈開惡魔眼中的混沌,為眾生開拓曙光。
這,是最後一擊了。
「之後就拜託你了,阿涅洛。」
道出遺言,位於魔劍第八個鑲嵌槽的「天使」釋出最後的光輝,天使的魔力為英雄添上羽翼,引領英雄高速飛向毀滅。
橫越火雨屏蔽的天空,循著光明的軌跡,「創世」將各界奇石的力量牽引至此,來自四面八方、無窮無盡的魔力循著希望使飛翔的路徑合而為一,引發連鎖星光。
負傷的惡魔於地面發出咆哮,向外奮力展翅,數道漆黑的斬擊隨紅光撕裂空間,敞翼的英雄俐落地在空中穿梭,接連閃過一觸即死的攻勢。
數之不盡的魔石於四界各地發起共鳴,在「創世」的號召下,魔石們最終選擇追隨「天使」,選擇追隨英雄的意志。
迴避暗影,削開黑暗。
劍與法術的碰撞聲於空回響,承載世間的希望,腳踏連鎖星光,持劍的英雄終於飛至惡魔身前,那人堅毅的雙眼聚焦於惡魔匯聚暗紅之光的長角。
綻放六翼的魔劍一瞬間釋出多種顏色的光芒,魔石們與英雄齊心劈開絕望,劈開暴君,劈開毀滅,劍鋒先是斬斷惡魔頭上的長角,順著英雄最後的嘶吼,緊接劃開惡魔的右眼,最後在惡魔身上劈下深可見骨的重創。
最後一擊震出的魔力令屏障粉碎,凝聚無限魔力的斷角朝天射出光束,膨脹的魔力震飛了英雄,也震飛了惡魔,位於屏障外的阿涅洛同樣被衝擊震飛,陷入昏迷。
巨響止息,失去控制的不朽之籠拼回滿是損傷的十二面體,耗盡力量的「創世」凋零風化,持劍的薩爾也在傾盡生命後失去氣息……
──同歸於盡。
英雄倒地,光明的碎片隨著鬆脫的劍柄墜地。
垂死的天使自魔劍上的第八個鑲嵌槽爬出,見同伴們都離開了,她忍不住淚水滑落。
這,並非她所期盼的結局。
阻止了毀滅,守住了世界,然後呢?
他們付出的實在太多太多,犧牲了所有,換來的仍是這種結局。
待「毀滅」重新進入下個輪迴,同樣慘絕人寰的光景,難道還得再重新上演一次?
若不做出任何改變,歷史只會不斷重演,那樣夥伴們此刻的犧牲不就全都白費了?
光是阻止毀滅是不夠的……遠遠不夠……
必須留下什麼……必須留下點什麼才行……
或許,他們要做的不是阻止王。
而是改變王。
拖著殘缺的軀體,折翼的天使匍匐到瀕死的惡魔身邊,趕在消失之前,她朝他的右眼輕輕落下一吻。
天使的吻落到了惡魔臉上,換來惡魔淌下熱淚。
「只要你銘記這份情感,這一切都不會白費。」
憐愛生命的天使為惡魔刻下愛情,落下緣分。
「再見了,無名的克恩斯……」
天使遺留的魔力為惡魔延續了生命。
終焉之後,裏界的空間因強大的魔力而變形,英雄與惡魔決戰的舞台分崩離析。
唯一倖存的英雄遲了一步才清醒,阿涅洛臉上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他什麼都沒來得及抓住,只能眼睜睜俯視夥伴們遺留的一切隨著龍骸落海,目送戰友和敵人一併葬入海中。
無名的克恩斯與眼中的「毀滅」雙雙陷入沉睡,伴隨著崩解的王座墜入深淵。墜入深海,隨漫長的時間洪流漂泊。
歷經冰封、冰溶,在無盡的泡沫與模糊的記憶中隨波逐流……
***
百年後,大陸界。
一行捕魚的村人發現趴在河邊的男子,陷入昏厥的男子衣衫襤褸,樣貌奇特,頭上長了一對角,一長一短,較長的那根角留有斷裂過的痕跡。
來自拉希特的村民不曾在大陸界見過這般模樣,他們圍著男子議論紛紛。
「看起來不是人族,也不像精靈,大概是獸人族?」手持魚叉的村民猜測。
「但獸人族多少會長點毛吧?這傢伙的身體沒被毛皮覆蓋,看上去不像獸人……」另一名村民隨地撿起一根樹枝,先是用樹枝戳了戳昏迷不醒的男子,確定昏厥的男子沒有危險性,才用樹枝撥弄男子的手掌,將男子的手掌翻至正面。「瞧,他沒有爪子,肯定不是獸人族。」
「會不會是人族跟獸人族的混血?有獸角,但皮膚遺傳人族?」又有村民提出看法。
「但他頭上的角跟以往見到的獸角不同,你們誰見過哪個獸人是長短角?這傢伙的角不僅一長一短,兩根角的顏色還不一樣呢。」一名村民索性蹲下,他湊向男子的頭部,冒險地觸碰男子頭上的短角。「是我的錯覺嗎?這根黑色的短角怎麼感覺忽明忽暗?它的顏色好像在變化?」
並不是村民的錯覺,那根深黑的短角正在吸收空氣中的魔力,當克恩斯體內的熱量不足時,其身體會自行啟動保命機制,以短角捕捉空氣中的魔力,再將捕捉到的魔力轉為熱量供給身體。
然而大陸界的空氣成分並不像裏界那樣,富含濃厚的魔力,這也導致男子無法從空氣中攝取養分,依然只能奄奄一息癱倒在那……
克恩斯的雙角遍布大量神經,被人突然觸碰,虛弱的男子不免抖了一下,嚇到了圍觀的村民,村民們紛紛拿起魚叉,將魚叉尖端對準趴在岸邊的男子,就怕男子突然襲擊他們。
又冷又餓,男子無力起身,只能咕噥:「血……給我……龍的血……」
龍族的血液蘊含豐富的魔力及營養,那是克恩斯的主食。
精疲力竭,魔力感知構築的線條凌亂不清,失明的男子能感受到自己被雜亂的輪廓包圍,遺憾的是,那些亂七八糟的輪廓並未釋出高濃度的魔力,意味著他附近並沒有足夠的營養得以攝取。
天曉得他落到什麼鬼地方,空氣裡沒東西吃,周圍的生物也沒什麼魔力,周遭盡是些沒營養的垃圾。
看來,他極有可能餓死在這裡。
疑似聽見男子低語,村民們接連皺眉。「他剛才說什麼?你們有誰聽得懂?」
大夥不是搖頭就是聳肩。
他們當然不可能聽懂裏界種族的語言。
「真糟糕,連語言都不通。」確認男子無力反抗,村民們便解除警戒。「總不能把他擱在這,只能揹回去了。」
隨後,兩名壯漢合力將男子拉上岸,他們一左一右,協力撐起昏迷的男子,將男子連同漁獲一併扛回拉希特。
***
卡梅爾大陸,偏僻之東,與世無爭的拉希特村。
和那些繁榮大城相比,拉希特不過是位於山腳下的小村落,此村受山脈環繞,地勢封閉,不易與外界貿易。所幸村裡人口不多,靠著簡易的種植、放養和外出採集,整個村就能自給自足。
村子與外界少有聯繫,極其偶爾會有冒險者路過此地,村裡的人對於外界的瞭解,全仰賴那些冒險者口中的故事。
不知昏迷了多久,柴火燃燒的白噪音終於喚醒男子。
空氣中瀰漫著陌生的香氣,參雜著少許草味,睜眼,魔力感知開始為男子構築外界的輪廓,有燃燒的火堆,架在火堆上熬煮食物的熱鍋,草木編織的床舖和一些不曾見過的器具。
他顯然躺在一處屋內,屋內屋外皆有魔力低下的生命體四處遊走,其中一個生命體就在他身側,那人手中似乎拿著搗磨物品的器具,懷裡持續傳來碾碎草屑的摩擦聲。
「你醒啦?別急著起身,傷得這麼重,還是好好躺著休息吧。」
溫柔的聲線從旁傳來,一聽就知道是名人族女性,她的長髮和身體的曲線同樣被魔力感知描繪出來。
男子無法理解人族的語言,但他知道身旁的女性沒有敵意。就算有,依她身上的魔力量,絕對無法致他於死。
他只管坐起身,倒在溫暖的火堆旁睡了一覺,多少恢復了體力,令外界的輪廓更加清晰,很快就見身側的女性朝懷裡的石碗摸了摸,接著就朝他伸手。
男子第一個反應是警戒,身子立刻往後挪了半寸,卻聽女子開口道:「別緊張,這是磨好的草藥,能幫助你的傷口復原。」
聽不懂,但仍未感受到敵意。這是男子腦海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女子這時也察覺男子灰暗的雙瞳並未聚焦。「你看不見嗎?」
她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想確認他的視線,他則無法理解她的動作。
這女的在幹什麼?這是人族的某種儀式?
沒有敵意也沒釋放魔力,代表她沒在施放法術。男子心想。
「別怕,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看出男子的戒心,這讓女子有些苦惱。
事前也聽那些救起男子的捕魚人說了,男子說著沒人懂的話語,從他的行為舉止來看,他明顯也聽不懂這裡的語言。
這樣是要怎麼交流呢?
「不管如何,先填飽肚子吧,你應該餓了吧?」女子從熬煮的熱鍋中舀了碗海鮮粥,是燉爛的米飯混上魚肉和菜沫,她將熱粥遞到男子手邊。「來,小心拿,這很燙。」
男子接過盛有熱粥的木碗,他先是朝碗裡嗅了嗅,確認聞起來沒有怪味,大概沒有毒,他便直接捧著碗喝,連木湯匙也沒用上。
克恩斯平常的進食方式,是透過魔力壓縮獵物的血肉,從獵物的肉體榨出參有魔力的血液再生飲,情急之下也會撕咬獵物,目的同樣是吸血。
湯匙什麼的才不會用,他是有在裏界見過一些少數民族使用這類工具,但對克恩斯來說,與生俱來的強大魔力就是最好的工具。
粥的味道嚐起來意外地不錯,可惜只有一些基本的營養,沒有豐富的魔力蘊含其中,但對百年來沒吃過一頓飯的男子來說,已經夠美味了。
更重要的是能止餓。
飢餓多時的男子幾口就吞下整碗粥,見他伸手朝熱鍋湊去,怕他燙傷,女子隨即接過碗,「我來幫你盛。有胃口是好事,代表身體正在復原,多吃點。」
她又為他添了幾碗粥,美食果真是共通的語言。
熱粥成功取得男子的信任,趁著男子進食,女子便抓緊時間繞到他背後,為他滿是傷疤的裸背擦拭草藥。
她不曉得男子為何渾身是傷,尤其是胸前那道斬痕,自右鎖骨劃過整片胸膛,深至腰部左側,那道砍痕像是要把他整個人斬斷,怵目驚心,看得她很心疼。
縱向貫穿右眼的刀疤也是,似乎是從頭頂的長角延伸而下的斬痕,除那之外,還有數條疤痕以右眼為核心向外擴散,看似有什麼東西曾粗暴地鑽入他暗沉的右眼……
「你之前是不是到處跟人打架?」女子開始臆測男子過往的生活,即便清楚他聽不懂,她還是忍不住叮嚀:「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囉,要好好愛惜身體才行,要是讓在乎你的人看到你傷成這樣,他們一定會很難過。」
男子是聽不懂,但依然停下進食的動作,他回眸感受身後的女子輕撫他的身軀,為他抹藥。
他不明白女子這麼做的用意,應該說,他無法理解單純的善意。
單方面地給予且不求回報,這種事在裏界絕不可能發生。
在資源稀少、危機四伏的裏界,人們多半自顧不暇,鮮少有互助行為;就算有,也是基於共同的目的。
合作狩獵,合作迎敵。
用法術為你治癒傷勢,也是要你繼續戰鬥,要你上前擊退敵人。
但……現在呢?
這女人讓他在這休息,給他東西吃,還為他療傷,為的是什麼?
打從被救起的那一刻,他就深感不解,這些人族營救他是能拿到什麼好處?
同樣的狀況放在裏界,倒在河邊的他早被分食殆盡。
換作在克恩斯的族群,傷殘的同胞會被其他族人榨乾血肉,作為養分被其他族人吸收。
而這些人居然救了他?
他們真的沒有所圖?
心中不免有些懷疑,但男子並不討厭女子輕撫他的身體,不僅感受不到一絲敵意,還感受到一股不曾體會過的情感……
就連他的母親,都不曾這樣溫柔地為他療傷。
察覺男子頓住,女子也停止抹藥。
「我弄痛你了?哪邊的傷口還很疼嗎?」
聽不懂人族語言,男子只好繼續進食,但女子的行為再次勾起他對弱小種族的興趣。
***
初次見到人族是在百年之前。
那個叫阿涅洛的傢伙帶上數名同伴,人族、獸人族和精靈族,盡是些魔力低下的傢伙,千里迢迢來到裏界就為了擊敗他,簡直是笑話,根本是來送死。
起初,男子是這麼想。
在歷經幾次交鋒後,見那些雜碎竟能自由操控魔石,嫻熟地駕馭各種法術,還能運用多變的戰術牽制他,男子便稍微改觀。
不得不承認,那些弱小的傢伙十分頑強,不把他們爆得粉身碎骨,炸得死無全屍,他們死也不會放棄。
哪怕腳瘸了,整條手臂飛了,那些傢伙的目光卻始終咬著他。每對堅韌的雙眼,都看似拚死也要守護什麼,那樣的眼神看得他心煩,卻也不得不敬佩。
論肉體素質,體魄強健的獸人族遠不及克恩斯。
論魔力,唯獨龍族能與克恩斯匹敵,古老的精靈算什麼?長毛的獸人不過是野畜,一無是處的人族更是可笑。
然而就是那些微不足道、像蟲子一般的弱者,聯合擊敗了他與魔石之王。
或許,那些弱小的種族實然有幾分可取之處。
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場戰鬥攸關所有世界的命運。
有別於其他世界,龍與魔棲息的裏界,其空氣中滿溢的魔力足以讓非裏界的物種窒息,他界的種族光想在裏界正常呼吸都很吃力。
手持魔劍的英雄單膝跪地,任憑劍尖無力地插入地面,薩爾垂頭俯視自臉上滴落的鮮血,身負重傷的他滿嘴血腥,隨時可能闔上雙眼。
彷彿將於絕望中溺斃,他上氣不接下氣,胸膛因劇烈的喘息而快速起伏,頂著模糊的視線,遍體鱗傷的英雄咬牙抬起頭,映入眼中的全是夥伴們留下的遺物……
斷裂的箭羽耳飾,遭到粉碎的各種武裝,血跡斑斑以及因殞命而失去光澤的魔石碎片……
夥伴們都離開了,只剩下他和阿涅洛。
即便清楚沒有時間感傷,和夥伴們並肩冒險的回憶卻持續湧現,想到已經離世的夥伴,單膝跪地的薩爾不禁淌下血淚。
若不在此擊潰魔石之王,世人所珍視的一切都將化為虛無。
歷經重重苦難來到此地,不惜賭上性命與王為敵,不就是為了守護摯愛?
漫天火雨乃黑暗中僅剩的光源,掀起浩劫的紅光持續落在奇石「創世」與不朽之籠共同編織的屏障上。
殘存的兩名英雄,一名立於屏障外,阿涅洛頸上染血的領巾隨著高濃度的魔力而飛揚,他負責施法鞏固屏障,以不朽的術式削弱敵人。
另一名英雄持劍與惡魔一同囚禁於屏障內,薩爾堅定直視彼端的「毀滅」,魔石之王就寄宿在那個惡魔的右眼之中,他必須用手中的魔劍劈開惡魔眼中的混沌,為眾生開拓曙光。
這,是最後一擊了。
「之後就拜託你了,阿涅洛。」
道出遺言,位於魔劍第八個鑲嵌槽的「天使」釋出最後的光輝,天使的魔力為英雄添上羽翼,引領英雄高速飛向毀滅。
橫越火雨屏蔽的天空,循著光明的軌跡,「創世」將各界奇石的力量牽引至此,來自四面八方、無窮無盡的魔力循著希望使飛翔的路徑合而為一,引發連鎖星光。
負傷的惡魔於地面發出咆哮,向外奮力展翅,數道漆黑的斬擊隨紅光撕裂空間,敞翼的英雄俐落地在空中穿梭,接連閃過一觸即死的攻勢。
數之不盡的魔石於四界各地發起共鳴,在「創世」的號召下,魔石們最終選擇追隨「天使」,選擇追隨英雄的意志。
迴避暗影,削開黑暗。
劍與法術的碰撞聲於空回響,承載世間的希望,腳踏連鎖星光,持劍的英雄終於飛至惡魔身前,那人堅毅的雙眼聚焦於惡魔匯聚暗紅之光的長角。
綻放六翼的魔劍一瞬間釋出多種顏色的光芒,魔石們與英雄齊心劈開絕望,劈開暴君,劈開毀滅,劍鋒先是斬斷惡魔頭上的長角,順著英雄最後的嘶吼,緊接劃開惡魔的右眼,最後在惡魔身上劈下深可見骨的重創。
最後一擊震出的魔力令屏障粉碎,凝聚無限魔力的斷角朝天射出光束,膨脹的魔力震飛了英雄,也震飛了惡魔,位於屏障外的阿涅洛同樣被衝擊震飛,陷入昏迷。
巨響止息,失去控制的不朽之籠拼回滿是損傷的十二面體,耗盡力量的「創世」凋零風化,持劍的薩爾也在傾盡生命後失去氣息……
──同歸於盡。
英雄倒地,光明的碎片隨著鬆脫的劍柄墜地。
垂死的天使自魔劍上的第八個鑲嵌槽爬出,見同伴們都離開了,她忍不住淚水滑落。
這,並非她所期盼的結局。
阻止了毀滅,守住了世界,然後呢?
他們付出的實在太多太多,犧牲了所有,換來的仍是這種結局。
待「毀滅」重新進入下個輪迴,同樣慘絕人寰的光景,難道還得再重新上演一次?
若不做出任何改變,歷史只會不斷重演,那樣夥伴們此刻的犧牲不就全都白費了?
光是阻止毀滅是不夠的……遠遠不夠……
必須留下什麼……必須留下點什麼才行……
或許,他們要做的不是阻止王。
而是改變王。
拖著殘缺的軀體,折翼的天使匍匐到瀕死的惡魔身邊,趕在消失之前,她朝他的右眼輕輕落下一吻。
天使的吻落到了惡魔臉上,換來惡魔淌下熱淚。
「只要你銘記這份情感,這一切都不會白費。」
憐愛生命的天使為惡魔刻下愛情,落下緣分。
「再見了,無名的克恩斯……」
天使遺留的魔力為惡魔延續了生命。
終焉之後,裏界的空間因強大的魔力而變形,英雄與惡魔決戰的舞台分崩離析。
唯一倖存的英雄遲了一步才清醒,阿涅洛臉上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他什麼都沒來得及抓住,只能眼睜睜俯視夥伴們遺留的一切隨著龍骸落海,目送戰友和敵人一併葬入海中。
無名的克恩斯與眼中的「毀滅」雙雙陷入沉睡,伴隨著崩解的王座墜入深淵。墜入深海,隨漫長的時間洪流漂泊。
歷經冰封、冰溶,在無盡的泡沫與模糊的記憶中隨波逐流……
***
百年後,大陸界。
一行捕魚的村人發現趴在河邊的男子,陷入昏厥的男子衣衫襤褸,樣貌奇特,頭上長了一對角,一長一短,較長的那根角留有斷裂過的痕跡。
來自拉希特的村民不曾在大陸界見過這般模樣,他們圍著男子議論紛紛。
「看起來不是人族,也不像精靈,大概是獸人族?」手持魚叉的村民猜測。
「但獸人族多少會長點毛吧?這傢伙的身體沒被毛皮覆蓋,看上去不像獸人……」另一名村民隨地撿起一根樹枝,先是用樹枝戳了戳昏迷不醒的男子,確定昏厥的男子沒有危險性,才用樹枝撥弄男子的手掌,將男子的手掌翻至正面。「瞧,他沒有爪子,肯定不是獸人族。」
「會不會是人族跟獸人族的混血?有獸角,但皮膚遺傳人族?」又有村民提出看法。
「但他頭上的角跟以往見到的獸角不同,你們誰見過哪個獸人是長短角?這傢伙的角不僅一長一短,兩根角的顏色還不一樣呢。」一名村民索性蹲下,他湊向男子的頭部,冒險地觸碰男子頭上的短角。「是我的錯覺嗎?這根黑色的短角怎麼感覺忽明忽暗?它的顏色好像在變化?」
並不是村民的錯覺,那根深黑的短角正在吸收空氣中的魔力,當克恩斯體內的熱量不足時,其身體會自行啟動保命機制,以短角捕捉空氣中的魔力,再將捕捉到的魔力轉為熱量供給身體。
然而大陸界的空氣成分並不像裏界那樣,富含濃厚的魔力,這也導致男子無法從空氣中攝取養分,依然只能奄奄一息癱倒在那……
克恩斯的雙角遍布大量神經,被人突然觸碰,虛弱的男子不免抖了一下,嚇到了圍觀的村民,村民們紛紛拿起魚叉,將魚叉尖端對準趴在岸邊的男子,就怕男子突然襲擊他們。
又冷又餓,男子無力起身,只能咕噥:「血……給我……龍的血……」
龍族的血液蘊含豐富的魔力及營養,那是克恩斯的主食。
精疲力竭,魔力感知構築的線條凌亂不清,失明的男子能感受到自己被雜亂的輪廓包圍,遺憾的是,那些亂七八糟的輪廓並未釋出高濃度的魔力,意味著他附近並沒有足夠的營養得以攝取。
天曉得他落到什麼鬼地方,空氣裡沒東西吃,周圍的生物也沒什麼魔力,周遭盡是些沒營養的垃圾。
看來,他極有可能餓死在這裡。
疑似聽見男子低語,村民們接連皺眉。「他剛才說什麼?你們有誰聽得懂?」
大夥不是搖頭就是聳肩。
他們當然不可能聽懂裏界種族的語言。
「真糟糕,連語言都不通。」確認男子無力反抗,村民們便解除警戒。「總不能把他擱在這,只能揹回去了。」
隨後,兩名壯漢合力將男子拉上岸,他們一左一右,協力撐起昏迷的男子,將男子連同漁獲一併扛回拉希特。
***
卡梅爾大陸,偏僻之東,與世無爭的拉希特村。
和那些繁榮大城相比,拉希特不過是位於山腳下的小村落,此村受山脈環繞,地勢封閉,不易與外界貿易。所幸村裡人口不多,靠著簡易的種植、放養和外出採集,整個村就能自給自足。
村子與外界少有聯繫,極其偶爾會有冒險者路過此地,村裡的人對於外界的瞭解,全仰賴那些冒險者口中的故事。
不知昏迷了多久,柴火燃燒的白噪音終於喚醒男子。
空氣中瀰漫著陌生的香氣,參雜著少許草味,睜眼,魔力感知開始為男子構築外界的輪廓,有燃燒的火堆,架在火堆上熬煮食物的熱鍋,草木編織的床舖和一些不曾見過的器具。
他顯然躺在一處屋內,屋內屋外皆有魔力低下的生命體四處遊走,其中一個生命體就在他身側,那人手中似乎拿著搗磨物品的器具,懷裡持續傳來碾碎草屑的摩擦聲。
「你醒啦?別急著起身,傷得這麼重,還是好好躺著休息吧。」
溫柔的聲線從旁傳來,一聽就知道是名人族女性,她的長髮和身體的曲線同樣被魔力感知描繪出來。
男子無法理解人族的語言,但他知道身旁的女性沒有敵意。就算有,依她身上的魔力量,絕對無法致他於死。
他只管坐起身,倒在溫暖的火堆旁睡了一覺,多少恢復了體力,令外界的輪廓更加清晰,很快就見身側的女性朝懷裡的石碗摸了摸,接著就朝他伸手。
男子第一個反應是警戒,身子立刻往後挪了半寸,卻聽女子開口道:「別緊張,這是磨好的草藥,能幫助你的傷口復原。」
聽不懂,但仍未感受到敵意。這是男子腦海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女子這時也察覺男子灰暗的雙瞳並未聚焦。「你看不見嗎?」
她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想確認他的視線,他則無法理解她的動作。
這女的在幹什麼?這是人族的某種儀式?
沒有敵意也沒釋放魔力,代表她沒在施放法術。男子心想。
「別怕,這裡沒有人會傷害你。」看出男子的戒心,這讓女子有些苦惱。
事前也聽那些救起男子的捕魚人說了,男子說著沒人懂的話語,從他的行為舉止來看,他明顯也聽不懂這裡的語言。
這樣是要怎麼交流呢?
「不管如何,先填飽肚子吧,你應該餓了吧?」女子從熬煮的熱鍋中舀了碗海鮮粥,是燉爛的米飯混上魚肉和菜沫,她將熱粥遞到男子手邊。「來,小心拿,這很燙。」
男子接過盛有熱粥的木碗,他先是朝碗裡嗅了嗅,確認聞起來沒有怪味,大概沒有毒,他便直接捧著碗喝,連木湯匙也沒用上。
克恩斯平常的進食方式,是透過魔力壓縮獵物的血肉,從獵物的肉體榨出參有魔力的血液再生飲,情急之下也會撕咬獵物,目的同樣是吸血。
湯匙什麼的才不會用,他是有在裏界見過一些少數民族使用這類工具,但對克恩斯來說,與生俱來的強大魔力就是最好的工具。
粥的味道嚐起來意外地不錯,可惜只有一些基本的營養,沒有豐富的魔力蘊含其中,但對百年來沒吃過一頓飯的男子來說,已經夠美味了。
更重要的是能止餓。
飢餓多時的男子幾口就吞下整碗粥,見他伸手朝熱鍋湊去,怕他燙傷,女子隨即接過碗,「我來幫你盛。有胃口是好事,代表身體正在復原,多吃點。」
她又為他添了幾碗粥,美食果真是共通的語言。
熱粥成功取得男子的信任,趁著男子進食,女子便抓緊時間繞到他背後,為他滿是傷疤的裸背擦拭草藥。
她不曉得男子為何渾身是傷,尤其是胸前那道斬痕,自右鎖骨劃過整片胸膛,深至腰部左側,那道砍痕像是要把他整個人斬斷,怵目驚心,看得她很心疼。
縱向貫穿右眼的刀疤也是,似乎是從頭頂的長角延伸而下的斬痕,除那之外,還有數條疤痕以右眼為核心向外擴散,看似有什麼東西曾粗暴地鑽入他暗沉的右眼……
「你之前是不是到處跟人打架?」女子開始臆測男子過往的生活,即便清楚他聽不懂,她還是忍不住叮嚀:「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囉,要好好愛惜身體才行,要是讓在乎你的人看到你傷成這樣,他們一定會很難過。」
男子是聽不懂,但依然停下進食的動作,他回眸感受身後的女子輕撫他的身軀,為他抹藥。
他不明白女子這麼做的用意,應該說,他無法理解單純的善意。
單方面地給予且不求回報,這種事在裏界絕不可能發生。
在資源稀少、危機四伏的裏界,人們多半自顧不暇,鮮少有互助行為;就算有,也是基於共同的目的。
合作狩獵,合作迎敵。
用法術為你治癒傷勢,也是要你繼續戰鬥,要你上前擊退敵人。
但……現在呢?
這女人讓他在這休息,給他東西吃,還為他療傷,為的是什麼?
打從被救起的那一刻,他就深感不解,這些人族營救他是能拿到什麼好處?
同樣的狀況放在裏界,倒在河邊的他早被分食殆盡。
換作在克恩斯的族群,傷殘的同胞會被其他族人榨乾血肉,作為養分被其他族人吸收。
而這些人居然救了他?
他們真的沒有所圖?
心中不免有些懷疑,但男子並不討厭女子輕撫他的身體,不僅感受不到一絲敵意,還感受到一股不曾體會過的情感……
就連他的母親,都不曾這樣溫柔地為他療傷。
察覺男子頓住,女子也停止抹藥。
「我弄痛你了?哪邊的傷口還很疼嗎?」
聽不懂人族語言,男子只好繼續進食,但女子的行為再次勾起他對弱小種族的興趣。
***
初次見到人族是在百年之前。
那個叫阿涅洛的傢伙帶上數名同伴,人族、獸人族和精靈族,盡是些魔力低下的傢伙,千里迢迢來到裏界就為了擊敗他,簡直是笑話,根本是來送死。
起初,男子是這麼想。
在歷經幾次交鋒後,見那些雜碎竟能自由操控魔石,嫻熟地駕馭各種法術,還能運用多變的戰術牽制他,男子便稍微改觀。
不得不承認,那些弱小的傢伙十分頑強,不把他們爆得粉身碎骨,炸得死無全屍,他們死也不會放棄。
哪怕腳瘸了,整條手臂飛了,那些傢伙的目光卻始終咬著他。每對堅韌的雙眼,都看似拚死也要守護什麼,那樣的眼神看得他心煩,卻也不得不敬佩。
論肉體素質,體魄強健的獸人族遠不及克恩斯。
論魔力,唯獨龍族能與克恩斯匹敵,古老的精靈算什麼?長毛的獸人不過是野畜,一無是處的人族更是可笑。
然而就是那些微不足道、像蟲子一般的弱者,聯合擊敗了他與魔石之王。
或許,那些弱小的種族實然有幾分可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