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還沒下班,而我還不想起床工作。往常總是這樣,她傍晚回到家時,正是我剛梳洗完畢,坐在電腦前工作的時間;而每天早晨,我收工後會跟剛起床的她一起早餐,然後她上班,換我睡覺。可憐的雙人床,真正有兩個人同時躺在上面的時間原來不多。
我是個擁有華麗的工作名稱,但骨子裡卻一事無成、慵懶度日的半中古男人。同學會結束後的隔天傍晚,我在夕陽中醒來,刷牙時從鏡子裡看見自己憔悴的臉孔。非常陌生,陌生得就像昨天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老同學。
今天該做什麼呢?沒有急著要交的圖稿,繪圖課的學生今天請假,也沒有非得去辦的事,甚至一點都不感到飢餓。搓搓睡得凌亂的頭髮,屋裡繞了兩圈,在飼料盆裡放了食物,把乾淨的水注入水碗中,兩隻貓開心地奔來搶食。看了片刻,最後我又躺回床上,從枕頭邊摸到手機,就在我餵貓的剛才,它很細微地「嗶」了一聲。
「今天加班,會晚。你先吃飯。』剛好十個字,她傳來的訊息。這就是讓我開始察覺自己的心正在變化的緣故。同居半年後,她終於還是忘了今天是我生日。
五個月前,在那家酒館,我連多看她幾眼的勇氣都沒有,但五個月後,我跟這她一起生活在同一個房間裡,已經很得心應手地照顧著她的生活起居。
如果沒有我的存在,這女人會變成什麼德性呢?看著她很醜的睡姿,抱著我的枕頭,棉被踢到床邊,露出整個肚子。我走過去,聞聞她頭髮上有甜甜的水蜜桃香味。仔細欣賞這個畫面,一邊跟五個月前,我第一眼見到的她詳細比對,然後想起了當時大維跟我說的一句話:「別迷戀那一瞬間的表象,再美的女人都有她難看的時候。」我想也是,她可能出門上班時依舊光鮮亮麗,但家裡被垃圾跟髒衣服塞滿。
不過那又如何呢?人的外表沒有永恆的美或醜,就像眼前睡得正熟的小魚一樣,她卸妝後沒有眉毛的樣子,也代表了另一種自然的美吧?而我曾經對自己也對她誓言,要用盡自己一生的心力,去呵護與照顧這段愛情,無論是在她有眉毛或沒有眉毛的時候。
* * *
大維剛搬回高雄的那陣子,有一次,他在一個大雨天裡找我出門,去一家就在我住處附近,但我卻從沒發現的酒館,聽說那是他朋友經營的店。星期五晚上整間店居然只有我們兩個客人,一副經營不善即將倒閉的模樣。
那整晚沒停過的爵士樂跟龍舌蘭讓人醺然欲醉。在我終於不勝酒力,想結束這場敘舊的聚會時,店門被刷地推開,走進一個我看不出年紀的女孩子。她用非常吸引目光的方式登場,一進門就用力扯著卡在頭上的廉價雨衣,一邊大嚷著:「媽的,好大的雨!」
我假裝自己並不在意,但卻忍不住繼續偷看她。店裡的工讀生們似乎跟她很熟,我聽到他們叫她小魚。
她把廉價雨衣丟到角落,拍拍身上的雨水。她穿著很正式的上班族套裝,腳下踩著高跟鞋,落座後,她先點起一根薄荷菸,然後要了杯挺常見的藍色夏威夷。
「這麼早來?」工讀生問她。
「本來要跟我打球的朋友們去聚餐啊,誰知道下這麼大雨,臨時取消,害我只能吃便當。」說著,她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一個塑膠袋,打開袋子裡的便當盒,我聞到燴飯的味道。
「新客人?」在我轉頭回來時,小魚用一點都不小的聲音問工讀生,而指的當然是我跟大維。眼前那工讀生點點頭,我稍微側個臉跟小魚照面,用不到十五度的頭部擺動,當做簡單的招呼。同時也在心裡暗暗吶喊,照理說她要問工讀生這問題時,應該壓低音量,避免我跟大維聽見才對,怎麼這女孩如此爽朗而毫不避諱呢?
「很正。」我小聲地對大維說。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問,大維根本沒有轉頭看她。
「因為我撿到一顆你掉出來的眼珠子。」(待續)
* * *
大維後來再也沒找我到那家店去,一陣子不見,才知道他跑到台中去任職了。反倒是我每星期總有一兩天要到酒館去報到。大概是我藏得太好,以致於沒有人察覺到掩藏在我表相下的真實目的,甚至連小魚都看不出來。我們交往後,偶然聊起在小酒館裡的那段日子,她說:「坦白講,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很討厭我,所以才會都不講話,害得我每次去那裡看到你也都怕怕的。」
「是嗎?我一直以為我裝出來的樣子應該是靦腆才對。」
「屁。」而她鄙夷地說。
不過也因此,我才在閒聊中,聽到了一些關於小魚的負面消息。他們說這女孩太活潑了,一個活潑的女孩往往給人不確定感,這世上有太多的新鮮事會吸引她們的目光,而一些有心的男人,會利用她們容易與人親近的特點,企圖達到一些不良目的。而很不幸地,小魚就曾捲入過這間店裡一些客人與客人們之間的情感問題,儘管早已事過境遷,但總還有些人拿來當做茶餘飯後的話題。
「雖然如此,我倒覺得她是很吸引我的對象。」有那麼一次,我對一個在店裡任職很久,熟知許多掌故的資深工讀生說:「大概是戀母情結,我老娘年輕時就是這種長髮大眼的美女,所以現在我對這類外型的女孩毫無抵抗力。」
「那個性呢?」她問我:「你不覺得這樣的女生野性太強嗎?」
「個性哪裡不好嗎?該大笑時就放聲大笑,暢所欲言,這有什麼不對的?」工讀生用不肯定的表情看著我,我說:「人活著哪,不要老是拘泥這種小節,你一輩子有多少旁若無人,開懷大笑的機會?出社會後工作了幾年下來,現在我倒很羨慕能這樣肆無忌憚的人。」我怕說得太明顯,趕緊又接著解釋,「不過這些當然只是一種感覺跟看法,畢竟我跟小魚不熟,純粹只是個人觀點,我也沒打算有更進一步動作,真的。」
那個工讀生擦著杯子,先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我,而之後則是小聲地對我說:「沒別的企圖就好,我告訴你……」
老實說,那個工讀生到底跟我說了些什麼,後來早已不復記憶。反正大抵上就是勸我早點死心之類的,大概小魚在他們眼中就是個非常享受自我,寧願遊戲人間,也不想安定下來的個性。對於如此善意的勸諫,我倒記得當時自己是多麼虛心受教,且唯唯諾諾地點頭答應,只差點就要舉手發誓了。
不過後來我又想,沒發誓真是幸運之至,因為就在那天晚上過後不久,五一勞動節的前夕,我剛畫完兩本小說封面,又到那家酒館時,意外發現他們居然暫停營業,重新整修門面。店裡只有幾個工讀生在擦桌子。我和他們閒聊了幾句,臨時起意要去唱歌,結果不曉得誰一通電話,把正在家裡閒得發慌的小魚找來,然後就在KTV裡又喝又唱。酒酣耳熱到每個人都忘我時,我陪著她到外面買薄荷菸,在夜深人靜,馬路上偶爾只有幾輛車子快速經過,在便利店外明晃刺眼的日光燈下,我吻了這個我曾對自己再三告誡,只能遠觀而不能也不該沾染的女孩。
「藏得住的感情,就不是真的感情了。」我唸了一句下午為了畫封面圖而勉強讀完的小說對白,然後抱著小魚,說:「對不起,但我是真的喜歡妳。」
* * *
之後的過程倘若還要一一細述,那就不免顯得流俗了。只記得大雨下得無止盡似的那些天裡,我躲在四樓的公寓,沒有稿件要趕的日子,我悠哉地坐在電腦前,根據腦海中的想像描繪圖案。平常工作時,那些小說裡總有豐富的場景,足夠我跟編輯討論出最適合故事的畫面來繪製插圖,但那幾天,無論我怎麼搜尋記憶裡最感動的畫面,結果呈現在電腦螢幕上的,卻全都是同一個人的樣貌,同樣是她的側臉。
那時我在想,如果當初學的是動畫,是不是人物表情就能更生動一點?會不會更栩栩如生地就讓她出現在我眼前?我像個超級宅男,用繪圖軟體畫了一張又一張的她的臉,有蹇眉沉思的,有開懷大笑的,有平靜安詳的,各種表情都有。這些圖畫沒有一張重複,我也不看第二次,因為假使我想再看她一眼,那麼花個二十分鐘,我就能另外畫出新的一張。(待續)
就這樣畫了幾天,在一個大雨如注的晚上,當我終於開始嘲笑自己的荒唐時,我丟下沒有進度的工作,關上手機,逃離了出版社編輯發了瘋似沒完沒了的催稿電話。開著二手的福特汽車,在小酒館門口,因為它又一次無預警地暫停營業而錯愕不已的八點二十分,小魚穿著廉價雨衣,推著機車經過,跟我一樣傻眼的表情,看著深鎖的大門,罵了一聲或許別人聽來不雅,但我卻覺得出自她口中就很直率真誠的「幹」字。
我們把她那部遇水就拋錨的機車丟在店門口,這個加班到現在的倒楣女人已經超過十個小時沒進食,又遇上大雨跟破機車,整個人憔悴不已。載她到小酒館附近去吃飯,她一邊啃著排骨,問我對附近的出租房子有沒有概念。
「沒有,我這公寓已經住了五年,一直沒搬過家。」我搖頭。
沉吟一下,她又問我對於房子漏水的種種可能性,以及應對之道。
「不懂,我以前學的是冷凍空調,現在幹的是論件計酬的插畫繪圖。」
最後她放棄了,問我附近哪裡有便宜的旅館。
「妳會在自己家附近方圓五百公尺內找旅館過夜嗎?」
「會。」她說:「這裡離我住的地方也很近,但我就是需要旅館。」
「為什麼?」
「因為半小時前其實我已經回家一次,但是收拾了東西馬上就離開。」她指著放在旁邊的包包,說:「高雄市的路面還沒積水,我住在四樓的房間卻已經淹掉了,剛剛回去,打開燈檢查了半天,最後發現,是一整面牆都在滲水。」
「整片牆在滲水?」我咋舌。
「而且不是第一次。」
「房東呢?」
「他住台北。」
「所以?」
「所以老娘真他媽的受夠了。」她恨恨地說,但表情卻是令人發噱的倒楣樣。
那模樣真的可愛極了。後來她的家當慢慢「滲透」進來,我房間的小桌子不知何時悄悄地變成了她的梳妝台,我的衣櫃忽然間被清出一半空間來,放滿了她的衣物,甚至連她栽植的幾盆仙人掌都擺上了我床頭時,我都還能在記憶深處清楚地搜索出她當時那張苦惱的生動表情。
而當我在電腦桌前絞盡腦汁卻畫不出半張圖來,或者畫到一半,MSN忽然一響,小魚上班時偷偷上線敲來一個訊息,打散了我所有的工作情緒,卻只是問問晚餐想吃什麼時,我會環顧一下這房間,或者拍拍自己的臉頰,確定這一切不是置身夢境中。
這是一張開往幸福的單程車票,很完美,對吧?我問自己,然後,我卻竟然沒有肯定的答案──在我們交往了將近一年以來,我發現她居然還記不得我生日的時候。
難得一個沒稿子要趕,她也正好放假的日子,我忽然想吃頓日本料理。以往,只有在完成稿子時,我跟小魚才會出來上上館子。今天沒有工作,慰勞一下自己總無妨吧。原本我想等小魚逛完街,約在外頭用餐。一起吃完飯後,小倆口可以在新崛江晃晃,再晚一點,或許就到附近的酒吧去喝一杯,喝到微醺時,自然就是該回家的時候。
「這是今天原本的計畫。」
「結果呢?」
「結果?」我苦笑了一下,告訴廖親親,就在他打電話來,兩個女人跑去跳舞的祕密曝光之前的半小時,我的手機響起,小魚跟豬豬回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要我下樓一趟。
逛了一下午,臉上依舊容光煥發,半點倦容都沒有的小魚,問我今晚是否另有安排,在這場面下,我只好搖頭。
「那……我可以跟豬豬去跳舞嗎?」她說得有點期期艾艾,我差點暈厥過去。「很久沒有去跳舞了,剛才我打電話給以前的學姊,她就住在附近而已,想說可以一起去……」
那瞬間我完全無言,只得愣愣地點頭答應,就看著兩個女人在我面前興奮地吱吱喳喳,討論起晚上要去哪一間夜店,還有哪個學姊可以約,最好是找誰開車之類的,說著,豬豬立刻拿出手機,開始撥了幾通電話。
小魚把幾個紙袋交給我,裡頭都是今天敗家得來的戰利品。她說既然這樣,那就乾脆先不上樓了,她們可以馬上轉戰下一個據點。(待續)
「不用換個衣服嗎?」我露出為難的神色,小魚穿著短裙和高跟鞋,我一點都不覺得那是運動時應該穿的。當然,如果去舞廳跳舞也算運動的話。
「沒關係啊,這樣就可以了。」說著,她把豬豬手上的東西也遞給我,要豬豬晚上回來再拿。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不到十分鐘,就看見一輛汽車駛了過來,停在便利商店外,豬豬開心地跑了出去,而後面跟著的是眼裡漾著興奮光采的小魚。徒留下一個滿臉錯愕,雙手提滿了紙袋的我。
「車子就這麼開走了?」廖親親目瞪口呆。
「是啊。」
「日本料理、小酒館跟保險套都泡湯了?」
「沒錯。」
「然後呢?難道你是因為這樣而生氣?」
「不是。」我苦笑著搖頭,極其無奈地說:「我生氣,是因為從那個什麼狗屁學姊出現,到她們上車,車尾燈在我眼前消失為止,我女朋友連一句再見都忘了要跟我說。」
愛情裡誰該付出得多,而誰該付出得少?兩個人的未來由誰去定出方向,由誰去主導,從來沒有任何人有定論。我想了又想,沒有半點答案。
除夕前,我送小魚回台南,在麻豆交流道下高速公路。然後一起去逛了逛那個離我雖然不遠,但足跡卻始終未曾踏臨過的小鎮。她國中、高中的母校,幾個她常陪著母親去參拜的寺廟,乃至於她又愛又怕的高熱量酪梨牛奶我都喝了。送她到家,她母親不在,我省了寒暄招呼的麻煩。
「你開車回去要小心一點,知道嗎?」小魚叮嚀了一下,我關上車門時才想起,忘了要個告別的吻。
剩下一個人在住處,趕在除夕前畫完所有的圖稿,這時反而閒得慌。結果一通電話,回高雄度假的大維把我挖到他家來。
「早說了吧,我覺得你們合不來的。」大維沖著咖啡,問我:「現在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嘆了一口氣。
大維在家裡弄了一整組的咖啡器具後,就反而很少待在高雄。他說他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當不成一個咖啡店老闆。看他手忙腳亂,我覺得當不成也是好事一件。
「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這你自己清楚。」大維喝著他自己沖出來的難喝咖啡,跟我一起坐在十七樓可以俯瞰高雄市風景的陽台邊,說:「也沒有一束花可以完全配合得了你的花瓶,怎麼讓它協調好看,這是插花人的態度跟本領的問題。」
「我現在懷疑的就是自己究竟有沒有這本領。」我說。
「沒有的話就趁早了斷,對花跟花瓶都好。」大維說。
難道就這樣放棄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只不過,還能怎麼做,我可一點主張都沒有。大維建議我該把這些心情說出來,而我搖頭了。畢竟這些是觀念上的差異,也是對彼此認知上的差異,我的問題在於為什麼無法讓小魚清楚感受到自己情感的認真程度,怎麼她會把我以為最要重要的心願當成玩笑。而小魚的問題,在於她至今還不覺得兩個人可以在一起一輩子。
回到高雄,又下起了雨。過年期間,連那小酒館都歇業了,無處可去的我只好躺在床上逗貓,牠們太習慣小魚的存在了,對我的招呼竟然視若無睹。
「媽的。」我啐了一口,拿枕頭丟過去,把貓給嚇跑了。這房子已經不再是以前我獨自居住的地方,很多東西在這半年多來大多移了位置,處處都有小魚的存在。那是一種很無聲,卻非常徹底的融入。如果生活起居裡的種種物件都可以這麼自然地融合,那為什麼想法或觀念不行呢?我懊惱地走進浴室,讓蓮澎頭的水灑在身上。正想伸手去拿牙刷來刷牙時,卻發現藍色和綠色的兩支牙刷,我瞬間也有點分辨不出來哪一支是誰的了。
其實我很清楚,無論是之前的事,或是這次同學會,那些忽略都是無意的。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在於她始終沒有把我看成她生命的一部分。這些衝突,只是從這個落差當中,慢慢衍生出來的枝節而已。(待續)
但已經過了大半年了不是?難道這半年來,我們如此平淡而融合的生活,起不了什麼作用嗎?我坐在西子灣看夕陽,一個人呆愣愣地想著。自從退伍後,我總覺得人生就應該朝著穩定的方向走,能這樣平淡簡單不也是一種幸福?多少人窮其一生都在為了生活而苦,我們何其有幸,可以過著寬裕的生活。在這時候,難道要為了這些看不見的問題而疏遠?我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去承受。如果再一次,再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我該怎麼辦?其實我一點都不介意當一個成功女人背後的男人,只要她記得背後有我。
週五傍晚,小魚像已經忘了上星期在台南發生的事,下班回來,是非常開心的表情,告訴我辭呈已經遞出,而且核准了,現在就等著二月底生效,然後三月出國旅行,她再考個汽車駕照,四月初只要找到工作,一切就都在計算中。真的在計算中嗎?看著她的臉,我忍不住狐疑。其實人生沒有什麼是真的都在計算中的,我搖頭,就像她沒有猜想到的那些,而那些可能足以影響我們的愛情。或者說,其實已經影響很深了。
因為不想去任何一個有人認識我跟小魚的地方,我選擇在鹽埕跟鼓山區的巷子裡亂轉,隨便找了間酒吧,喝下幾杯難喝的調酒。看看,時間漸漸晚了,雖然是週休二日,但小魚今天上了整天班,不會太晚睡。
我帶著微醺的蹣跚腳步走出店門。晚風涼爽,似乎有要下雨的跡象。開車回家,我們這棟一樓是店面,從旁邊的小樓梯上去,經過黯淡無光的走廊,打開門,裡面安安靜靜,只有門邊一盞從來不熄的小燈,然後是兩隻貓無聲地晃過去。
小魚出去了。我並不詫異,以前有過一兩次,在我們起了衝突,吵過架後,她有時會乾脆換了衣服,騎著機車出去,看來今晚也是。我嘆口氣,坐在床緣。有種寂寥的感覺,這裡怎麼好像什麼都不對味了?坐不住的我於是起身,先將床上被她凌亂丟著的衣服一一收好,然後才走到電腦桌前,正想把桌上的零散物品稍作整理時,就看見一張她留下的字條。
「除了對不起,我不曉得還能說什麼。但請相信我,我不是故意冷落你的,在大家一起吃飯時,在唱歌時,沒有你在,其實我也並不開心。晚上我去豬豬家過夜了。」
該感動嗎?我承認感動是有的。不習慣把心裡想的說出口,小魚至少還能用一張紙條寫下來讓我知道。只是,那些話,我還是很想聽她親口對我說。
「你確定那些都不是偶發事件嗎?」廖親親有點比手畫腳起來,像在尋找適合的字眼,「雖然我知道這可能性不大,認識小魚很多年了,她的個性我們大概都清楚,也覺得其實你跟她算是合得來……」
「大部分時候都很合得來啊。」我點頭。
「所以問題就出在那一小部分?」
我點頭,「是呀,偏偏那一小部分,是我認為愛情裡最重要的。」
「那你會跟她分手嗎?」
「不知道。」我口氣非常平靜,其實心裡沉重得要命。
說真的,有時我挺羨慕廖親親跟豬豬的愛情,歷經風風雨雨,過了好些年,他們才有今天的穩定。雖然誰也不知道他們能穩定多久,好歹現在看起來一切都還稱得上是風平浪靜。兩個人難免有些衝突和性格差異,但至少這一年裡,也沒聽他們出過什麼大亂子。
大概誰也想不到吧,我跟廖親親會變成很有話聊的兩個男人。他不覺得我是過時的不年輕人,我也沒嫌棄他是四肢發達的年輕小毛頭。趁著下午,跟他去吃了正忠排骨飯,拿了幾部電影DVD給他。
而今的我,在廖親親的眼裡,就如同他今天下午一邊啃排骨時,一邊問我的,「你不覺得把自己的原則跟堅持都收起來,會變成一個很沒個性的人嗎?」
「一個人過了三十歲後,就不需要再那麼有個性了。」我說:「有時候要懂得調整自己,去面對外面的世界跟感情的對象呀。」
「這算妥協嗎?」
那時我沒回答。此刻,獨坐在老家的窗邊,翻看著自己的歷史。我知道,這種妥協是有限度的,當有一天所承受的壓力達到飽和時,它就會爆發出來,然後毀滅一切自己當初委屈求全只為了周全的一切。我把紀念冊合上,嘆口氣,深怕那一天會忽然到來,讓我們都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