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人們期待著痛苦以便工作。」
普魯斯特在他的兩百萬字長篇巨構《追憶似水年華》這部小說裡以一千種方式重複這一個想法。
不是嗎?
當我們身處在幸福的當下,我們覺得時間飛快,那速度快得讓你無暇去仔細體會那幸福的感受。當曲終人散,靈魂安靜了,寂寞開始喧囂,這時猛一回頭,才瞥見幸福的背影早已插上翅膀揚長而去!
如同現在。
我深愛卻不能給她幸福的女人――書晴走了。
走了二十一天了。
她沒有回頭,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堅決,像射出去的箭一樣,沒有回頭的可
能。
不曉得在哪裡讀過一句話:
「一件事情只要做超過二十八天,就會變成習慣。」
也就是說凡事只要能堅持做超過四個禮拜,要繼續下去就不難了!那麼現在我已悲傷了三個禮拜,再過一個禮拜,我就會習慣了。
可是,是習慣悲傷的感覺呢?
還是說悲傷到了盡頭時,你已經感受不到悲傷了?
不管是哪一種,反正我就是習慣了。至少,我會習慣一個人獨自地生活。
再過一個禮拜就好了!
我在心裡安慰並鼓勵自己。
腰疼的狀況在吃了幾天黃醫師給的藥之後,已經幾乎全好了,好到有點想不起來原來痛苦的感覺。難怪咱們老祖宗說:「你這個人哪,好了瘡疤忘了痛!」好像在責怪人為什麼不懂得記取教訓呢!
但我倒覺得人要是老記著昨天的瘡疤,那怎麼能輕輕鬆鬆地往未來大步地邁出去呢?
所以我們要學習「好了瘡疤忘了痛」的美德,這瘡疤包括你身體的病痛、生命的挫折以及愛情的悲傷……。
今晚我照例來到我每天上班的位在中山北路八段七十九號的鋼琴酒吧Club79。,老闆田爺是很有藝術家氣息的五十八歲男子,是個室內設計師,整個Club 79就是經由他的巧思設計布置完成。沒事也愛作雕塑,店裡就有好幾件他的大型作品。他的作品很抽象,感覺頗有超現實藝術的氣勢!好不好我也不敢說,坦白說他的風格我並不太喜歡,但我一想到梵谷在生前他的作品也並沒有被認同,我就不敢妄下斷語,搞不好田爺哪一天會成為國際知名雕塑家也說不定?就像村上春樹在成為了不起的小說家之前,也開了好幾年的酒吧一樣。
最近我常在想,所謂「藝術的價值」是個很奇妙弔詭的東西,它好像是屬於一種極端值,不是「零分」就是「一百分」,幾乎沒有所謂的「中間值」。
好比說說梵谷的畫,在生前,他想賣出一幅都難如登天。終其一生,他只賣掉了一幅名叫《紅葡萄園》的畫,而且賣得只夠一個星期不用餓肚子的一點價錢罷了,這時文生.梵谷的畫作價值幾乎是「零分」。
而他死後,跟他感情深厚,一生都無怨無悔地在資助他的弟弟西奧也在半年後悲傷抑鬱而去世,西奧的遺孀喬安娜堅強地繼承了丈夫對哥哥的愛,四處奔走,終於促成了荷蘭藝術界在阿姆斯特丹市立美術館舉辦了一個梵谷特展,展出了四、五○幅油畫和素描作。
當然,梵谷死後的貴人除了偉大的喬安娜之外,還有當時荷蘭最有錢的女人海倫.庫勒—穆勒,她積極收藏了梵谷八十七幅油畫和兩百張素描,還把梵谷作品送到各地展覽,還遠赴紐約舉辦過特展。之後,梵谷的驚人的才華才逐漸被世人看見與肯定。
如同一朵長在深山幽谷的百合花,即使擁有風華絕代的姿態和迷人心魂的香味,也沒有人有機會欣賞。直到有一天,一個探險的旅人,在跋涉了千山萬水之後,終於在深谷裡發現了她。為之傾倒不已的旅人,為了讓更多人來沾染百合的香氣,千辛萬苦地將她地移植到一個富麗堂皇的王宮花園裡。
自此,這朵原本遺世獨立的百合花的高貴和芬芳,才被這些從不旅行涉險的貴族和芸芸眾生青睞驚艷並紛紛為她神魂顛倒、奔相走告……。
而今梵谷的一幅畫,幾乎可以買下一座百年的城堡,價值從零直接狂飆到一,就像J.K羅琳在《哈利波特》還沒出版之前,只不過是個靠領救濟金過活的可憐英國單親媽媽,紅了之後身價不會輸給蘋果電腦的賈伯斯;如同一樣用生命在彈琴唱歌,我現在在Club 79一個鐘頭只能賺區區的幾百塊錢,而周杰倫年可以賺五億五千萬新台幣的天差地別一樣。
所以這就是對於田爺的雕塑儘管我看不懂,但我不敢說不好的原因。(待續)
田爺看我好像悶悶不樂的樣子,在我中場休息的時候,他端了兩杯紅酒邀我坐在紫色的沙發上。
「怎麼了?心情不好?」
雖然我不是那種輕易將喜怒形於色的人,但田爺豐富的人生閱歷(將近六十歲的男人,又經營這樣的鋼琴酒吧,得應付黑白兩道和形形色色的客人,肯定閱人無數),一眼就看穿我這個三十七歲男人此刻靈魂的狼狽。
「還好。」
「喝一杯吧!」田爺端起高腳杯敬我,我和他同時喝了一口紅酒。
「有什麼事跟田爺說說,別悶在心裡。」
很奇怪,我原本以為撐過三個禮拜似乎已經逐漸風平浪靜的心情,突然在田爺問我話的這一刻竟然難過起來,而且非常非常地難過……。
我感覺眼眶一熱,但我沒讓淚水湧出來。
「田爺,沒事!」
我再啜一口紅酒,我不想提書晴離開的事,我怕一提就會讓我好不容易築了二十一天的那座倔強的城池瞬間潰堤!
「是不是你的女人跑了?」
我心頭一怔!
沒錯,我的女人跑了。
但她是因為對我失望才黯然離開的。
田爺點了一根雪茄,深吸一口,然後吐出了一朵漩渦般的雲。他好像得道高僧似的,一眼就能洞穿人間悲喜。
「你怎麼知道?」我有點佩服。
「人生的麻煩事不過就那幾樣嘛?!我只是隨口猜猜,瞎矇矇到了而已。算命的也不就是這樣嗎?反正隨便矇總會矇到幾樣!」
音響傳來Lounge Bar最愛播放的流行時尚的「沙發音樂」,那電子鼓敲擊著規律卻迷幻的節奏,重複卻不單調地載著作曲家設計的層層疊疊不知疲倦的華麗音色,加上一個法國女人漂浮如鬼魅般的頹廢歌聲,像蜂群飛翔在Club 79這荒圮迷惘的空間……。
「來一根吧!」
他遞了一根雪茄給我。
我本來連煙也沒抽,但今天突然覺得抽一根雪茄應該挺適合此刻的心境。
田爺幫我點著了火,我吸了一口,在嘴裡停留不到兩秒就把煙霧吐出來,並沒有真正吸進去,只是想讓看不見的悲傷藉著具體的煙霧被我大口吐出來,然後看它往四方飄開來而後消散於無形……。
「男人哪!所謂男人的愛情,只不過是精蟲在作怪!」
田爺這種輕蔑的口吻,更像是一個行騙江湖多年的老千。我雖然不怎麼認同他這句話,但他那種瀟灑放浪的模樣,真有幾分成熟老男人迷人的魅力。
田爺留著及腰的長髮,但梳理地十分乾淨,綁了一個長長的馬尾,少許的白髮參差在濃密的黑髮之間,露出飽滿光澤的額頭,上唇和鼻子之間夾著一條毛毛蟲似的優雅鬍子,臉上永遠掛著不知道是天性樂觀還是長期做生意訓練出來的世故笑容。
「倫羽啊,你三十歲了沒?」
「三十七了。」
「三十七?怎麼看起來還像個剛談戀愛的純情少男一樣?我在你這個年紀,每天晚上喝完酒都抱不同的女人上床睡覺,哪像你這樣一個女人跑了就像天要垮下來似的!你以為你像咱們『台灣之光』王建民一樣臉上沒什麼表情,別人就看不出你心裡正在鬧革命?我跟你講,你騙不了田爺這雙透視眼的,這世界上只有一種人騙得了我,那就是『我願意讓他騙的人!』跑了就跑了,漂亮的女人不跑,我們這些臭男人要追什麼?」
我的情緒被田爺勾動起來了,也許田爺可以給我些安慰或啟發吧!沒錯,現在的我的確需要找個人來說說話。
心裡這麼想,就脫口而出:
「也不是跑了,是我不好,沒辦法給她穩定的幸福,她才走的。」
「穩定的幸福?這什麼年代了,還有什麼穩定的幸福?!你沒看到現在地球都暖化了,動不動就地震、洪水、森林大火、雪災的,連地球的情緒都不穩定了,還有什麼『穩定的幸福』?我跟你講,這世界上最不穩定的就是男女之間的感
情,就是男歡女愛了!」
田爺操著標準的「京片子」,說話像在說相聲似的聲音跟表情十分生動豐富,抽著雪茄的手像在畫畫般地舞動著。
「你不覺得嗎?女人是最可愛也是最麻煩的動物。這個世界如果沒有女人,人幹嘛要奮鬥?幹嘛拚了命在爭權奪利的?我開門見山地說,其實,男人最大的人生目標就是「女人」。我想除了那些自認無用的男人或老年人之外,我相信大部分的男人,雖然表面不說,心中一定認同我的說法。雖然有人說,男人最重要的東西是地位、名譽、金錢……等等,那也是因為這個世界有了女人的存在,才會有那樣的想法。假如我們活在一個沒有女人的世界,即使得到了地位、名譽也是件令人乏味的事吧!如果沒有女人,大多數的男人可能就不會那麼執著地想要追求名譽跟地位了……。
「我就拿監獄來當例子, 特別是男人監獄,你知道那是個禁止女人存在的『男人世界』,雖然這個世界裡面有典獄長或者其他具有絕對權力的人,不過這裡沒有所謂的地位跟名譽,所剩下的只是『物慾的需求』。也就是說,被關進來的人只希望能輕鬆一點過日子,再進一步,也只是希望能吃到由外面世界送進來的食物而已。所以,如果沒有女人,男人只會追求物慾世界的東西而已。對我來說,在沒有女人存在的世界裡,與其讓我當一個公司的董事長,不如讓我成為一個可以每天享受山珍海味的凡夫俗子。」(待續)
田爺吸了一口雪茄繼續說。
「女人對男人來說,有時候會成為男人奮發向上的原動力,但有時候也會成為彼此爭鬥的目標。你沒聽說過『女人是禍水』這句話嗎?!――噢,你歷史好不好?我來考你!你知道春秋戰國時代的『勾踐復國』嗎?」
當然知道囉!
越王勾踐的國家因為被吳國滅了之後,為了能夠東山再起,保留越國一息尚存的元氣,情願屈辱地去當吳王夫差的車夫、奴僕服侍吳王,然後每天睡在很不舒服的柴薪上面,用舌頭去舔那其苦無比的膽囊,提醒自己不能成為亡國之君,終於在二十年之後,消滅了吳國,恢復並壯大了越國。
田爺突然在這個地方問起這個歷史故事,讓我覺得有點「跳Tone」。
「你知道越王勾踐除了『臥薪嘗膽』之外,他的另一個祕密武器是什麼?」
我搖頭。
「那就是『西施』啊!他把越國這個絕世美女進貢給吳王夫差,讓夫差每天沉迷在西施的美色和溫柔鄉裡,無心治理朝政,所以那吳國的老臣……很有名的叫什麼來著?……」
「伍子胥!」我猜。
「對,伍子胥。這個前朝的老忠臣才會拚命地要夫差殺了勾踐,千萬不要耽溺酒色,可是夫差偏不聽,急得他一夜之間白了頭髮。你想想看,一邊在臥薪嘗膽,另一邊在荒淫度日,一長一消,最後當然吳國會被滅了嘛!你看,如果不是西施,夫差也不會得了失心瘋啊!
「好啊,那我舉另一個例子,你知道明朝是怎麼亡的?當然,明朝到了崇禎皇帝的時候氣數已盡,但是那時候如果不是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地為了自己最愛的女人陳圓圓被闖王李自成擄走氣得引清兵入關,滿洲人還沒那麼容易在中原稱霸呢!還有唐朝的唐明皇為了楊貴妃,還引起了安祿山的叛亂,最後忍痛把楊貴妃賜死在馬嵬坡上,三軍才肯動,你看,女人是不是禍水?」
田爺講起歷史故事還真像在敘說他們家父親的經歷似的旁徵博引,讓我對這個平時酒不離手的風流男人刮目相看。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紅酒。
「好吧!你不要以為我只知道中國歷史,我再講一個老外的,你聽過『木馬屠城記』?」
「我知道,前幾年有一部電影《特洛伊》,布萊德.彼特主演的。我有去看。」
這部由荷馬史詩《伊里亞得》所改編的故事,敘述特洛伊王子,為了美女海倫惹來希臘大軍千艘戰艦的渡海圍城,希臘軍隊在幾個月久攻特洛伊不下,佯裝退兵,遺留一隻巨大的木馬在海灘上,特洛伊軍民還以為已經擊退了希臘大軍,把木馬當戰利品運回城裡,夜裡躲在木馬裡的希臘勇士從馬肚裡像螞蟻一樣地鑽了出來,屠殺整座城。
「你有看電影吧!那很好,細節我就不用說了,你看,特洛伊王子為了海倫一個女人,把整座城都賠進去了,你說值不值得?說好聽一點,一個女人的美,可以傾國傾城。但更貼切地說,女人是禍水!尤其是美女,長得太美的又加上床上功夫厲害的女人會讓男人墮落沉淪。所以一個真正厲害的男人,是能駕馭自己的情感,不要被美色和愛情沖昏了頭。來,倫羽,你坐過來。」
田爺拍拍他左手邊的沙發,我坐到他身旁,他輕聲地說:
「你看,坐在那桌的那個頭禿禿的男的,他是一個上市上櫃的公司老闆,我們都叫他姚董。你看他只要不出國,幾乎每天都來咱們Club 79來報到,為什麼?還不是為了我們的小曼!這個大老闆身經百戰,走遍全世界,經營那麼大的企業,不要說看過多少女人了,玩都不知道玩到哪裡去了!現在還不是為了小曼,像個癡情小男生躲在窗戶偷看他心愛的女孩一樣。你知道咱們小曼就懂得這種男人的心理,讓他看得到摸得到但就是吃不到。
「你沒聽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也就因為偷不著,就算一擲千金,也難以一親芳澤,才會讓姚董從情場老手變成純情少男。當然,小曼剛好是姚董最喜歡的菜,不然吊人家胃口吊得太過分可是會讓人惱羞成怒的。小曼厲害就厲害在這裡,她讓姚董覺得他不是在花錢找女人,他是在跟小曼『談戀愛』。你知道,一個男人在商場上征戰那麼多年,老婆兒子都有了,錢也賺到了,權力有了,也買了好幾戶的上億豪宅,千萬名車,當然要美女也不難,但是男人拚命地賺得了全世界,失去了什麼?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年輕時戀愛的單純感動。所以,姚董在小曼這裡找到戀愛的感覺。如果小曼跟姚董一開始就上床,那麼就不可能讓姚董有回到少男的戀愛時光的感覺了。所以並不是小曼讓他暈船,而是小曼創造出來的這種『戀愛的幻覺』,讓他願意每天都來咱們的Club 79。」(待續)
幻覺?
沒錯,當然是「幻覺」。
小曼不會是真心的,因為她同時對好幾個客人施了同樣的魔法。
我每天在這裡彈琴,早就一直冷眼旁觀這花花世界的男歡女愛,我不作聲,悄悄地在我心裡記下這些繁華若夢的點滴幻影……。
「倫羽,喝一杯吧!」
田爺舉杯敬我。
來到Club 79這一段時日,雖然偶而田爺也會跟我聊聊,但像今天這樣暢所欲言倒是第一次!雖然田爺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甚至言談之中不時透露著大男人沙文主義的偏見,但他一旦認真地對你說話,你很難不被他的風采和內容吸引。
這應該就是屬於那種很會講話的人吧!
即使他的話對一般人的道德觀而言是所謂的「謬論」,你也會在那一刻被他眩惑、鼓動著。
有點類似像希特勒、史達林那樣可以蠱惑人心、煽動情感的特殊魅力吧!
我想。
雖然我對希特勒、史達林並不真的那麼熟悉。
「你知道嗎?忘掉一個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再去愛另一個女人。當然,除非你只是想跟這個女人上床,否則,要馬上再去愛另一個女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那你就得把專注力移開。就是不要一直想、一直想。我跟你講,最好的方法就是出國去走走,不要一個人喔,最好跟朋友一起去。」
田爺吸了一口雪茄。
「這樣好了,這個月底我的大女兒要在夏威夷結婚,你就跟我一起去,機票住宿包括吃喝玩樂都由我來處理。這裡的班你就跟王經理講一下,請他找人代班五天。 你就跟我一起去玩玩,什麼都不要想!」
田爺連問都沒問我想不想去,就把一切都安排妥當。
我有點猶豫:
「可是田爺,我是因為……因為不想結婚才跟我的女朋友分手,現在還去夏威夷參加婚禮,不是……不是更觸景傷情嗎?」
田爺把雪茄往紅酒杯裡一擠,「剎」一聲,雪茄立刻熄了,冒出一縷白煙,隨即一臉嚴肅,把我嚇了一跳。
「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啊!就偏要在傷口上撒鹽!」
三秒鐘後他又轉回笑臉:
「開玩笑啦!田爺也不相信什麼結婚證書,什麼情定終身的!像我結了兩次婚,生了三個小孩,現在還不是單身漢一個?去玩嘛!你就當作是個party,生還不就是個party,take easy,享受人生嘛!好啦,就這麼決定!別婆婆媽媽的,我過去陪姚董喝兩杯。」
田爺端著酒朝姚董的方向走去。
我突然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在夢境。
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我喝著有點酸澀的紅酒,想著逐漸消失在我生命中的書晴,想著她對我無怨無悔的付出,最後卻無法共奔人生的旅程。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恐懼婚姻、害怕承諾?
是因為恐懼自己一事無成?
還是那吉普賽的漂泊靈魂阻止我被豢養在一個女人的愛與束縛之中?
有時候彷彿很清楚自己為什麼「寧可一個人」,可是有時候又極端的「害怕孤獨」!
倫羽啊倫羽,你的名字叫「矛盾」!
坐回鋼琴前,今天想上台唱歌的客人並不多,我該為自己的心情唱首歌吧。
我一面彈著一段不知從哪裡飄來的旋律,心飄得好遠好遠,靈感正搭著旋律的火車朝我急駛過來……,輾過我的思緒,踩過我的鋼琴,推著我隨口唱出了這樣的詩句:
最冷的冬天
已經過了嗎
我問著從不說話的雲和天
無盡孤單無盡惆悵無盡的想念
串成傷心人脫不下的
珍珠項鍊
好不容易快樂起來又突然覺得有些傷悲
掉了幾滴眼淚又覺得實在浪費
哎
人的心思真是難以駕馭的萬條弦
彈奏著高低不同卻又動聽的音樂
我不想
被囚禁在自己錯過的昨天
我渴望
奔向開闊遼遠的明天
那麼今天呢
今天
我能認真地做些什麼樣的
改變
最冷的冬天已經過了嗎
我問著始終沉默的雲和天
天
依舊不說話
雲
卻跑開了
晴空悄悄佔據了
上帝的臉……
我不禁笑了出來
我真是傻得可憐
她
已經離開那麼遠
我怎麼還呆呆地待在早已
不存在的
冬天
是啊!書晴已經離開那麼遠了,我怎麼還呆呆地待在這令我哭泣、其實已經
不存在的冬天……?(待續)
第六樂章 戀人星球
我該如何面對一個初見面的俊美男子如此任性忘情的哭泣?
我只能不知所措地呆呆坐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地靜靜等待悲傷的滂沱大雨稍稍停歇……。
到底什麼樣的往事讓「我在梵谷的回憶等你」的店主人如此傷心欲絕?在他掩面哭泣的這幾分鐘,我彷彿聽到了一個淒美的旋律,在我耳邊翩翩飛起……。
他一定從一個悲傷的故事裡走來!
也許我會在等一會兒得到答案。
不知怎的,我又轉過身去繼續彈奏著未完的〈December〉。
突然我想起了如今在花蓮當音樂老師的姐姐倫菲,想起了Aphrodite’s Child合唱團演唱的一首歌〈Rain and Tears〉。於是我順著原來的氣氛,轉而彈起這首改編自十七世紀巴洛克音樂時代,巴哈貝爾的作品〈卡儂〉的歌曲〈雨和淚〉。
雨水、淚水總是模糊難辨,
只是在陽光照耀下,
你就得躲躲藏藏地掩飾你的哭泣。
如果你是在冬雨紛紛的時節落淚,
那你倒是可以假裝若無其事,
不是淚珠啦!
只是沾在臉上的雨水……
一次又一次,
見到你淚眼盈盈。
在我念高一的那一年十二月,原本在台北工作的倫菲,突然哭著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家裡,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整整兩、三天,不出房門,不吃不喝,只是把音樂開著,我仍深深記得她反覆聽的就是這首歌。
這是愛的心境,
我需要愛的心境,
陽光下,雨水淚水沾了滿臉滿腮,
但在你心中,
卻有著彩虹流光波動……。
那時倫菲的愛人變心了。
一向自視甚高,覺得自己是個大美女,又擁有傲人學歷和音樂才華的她,竟然會敗給一個長相平凡,只是比她溫柔的一個女孩。
這對她真是一大衝擊!
從此她就待在花蓮當音樂老師,再也不想留在台北這個傷心地。
雨水淚水狂奔直下,
在我心裡再也沒有陽光。
雨水、淚水總是模糊難辨,
只是在陽光照耀下,
你就得躲躲藏藏地掩飾你的哭泣。
那是我跟姐姐第一次促膝長談,一向堅強的她無法止住淚水地對我訴說她的悲傷。
原來倫菲的愛人竟也是個女孩!
這對我當時的確是個大震撼,雖然曾在小說裡讀過關於「同志之愛」的故事,但真的發生在自己姐姐身上,的確心情上波濤不小。可是我在心底深處卻對這種不被社會廣泛祝福的愛情深感同情。
幾年後我在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終於能稍稍體會姐姐當時澎湃氾濫的悲傷!她在小說的扉頁寫著令人心驚的幾個字:
獻給死去的兔兔
與
即將死去的我自己
於是年僅二十六歲的邱妙津在完成了《蒙馬特遺書》這部小說後,在一九九五年的初夏於巴黎自殺身亡!
許多作家用虛構的死亡寫著賺人熱淚的小說,而她卻以結束生命的方式來見證自己波瀾壯闊的失落與絕望……。
名符其實的「遺書」!
小說的前言「見證」這樣激越地寫著:
小詠,我所唯一完全獻身的那個人背棄了我,她的名字叫絮……我日日夜夜止不住的悲傷,不是為了世間的錯誤,不是為了身體的殘敗病痛,而是為了心靈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傷害……
我和你一樣也有一個愛情不能實現,我已獻身給一個人,但世界並不接受這件事,這件事之於世界根本微不足道,甚至是被嘲笑的,心靈的脆弱怎能不受傷害?……
小詠,我已不再願望一個永恆理想的愛情了,不是我不再相信,而是我一生能有的兩次永恆理想的愛情都已謝去,我已老熟、凋零、謝落了。我已完全燃燒過,我已完全盛開了。一次是我因為還太年幼而錯過,另一次則是由於我太老熟而早謝了。但儘管只有一剎那的盛開,我也是完全盛開了,剩下的是面對這兩次
殘廢愛情意義的責任,因我還活著……。
我讀著如此驚心動魄充滿才情的文字,心想,多麼壯麗的小說啊!
這是年輕熾熱的生命轟轟烈烈燃燒過的證據,為不能完美的愛情慷慨赴義的墓誌銘!
死後的世界有沒有天堂不能確定,但此刻「活著」對邱妙津而言是多麼沉重的負擔甚至和煉獄已沒有兩樣!也許只有乘著死亡的翅膀才能載她逃離這如入
無間地獄的絕望吧……。
原來,「愛情都是一樣的」!
不管你是愛上異性或是同性,年輕愛上年長,或是異國之戀,隨著愛的泥沙所夾帶而來的快樂、感動、慾望、嫉妒、想念、痛苦、悲傷都是一樣的。
只是這些敏感脆弱的靈魂哪!
有的能堅忍地熬過愛情極地的殘酷焠鍊而躍進了新的人生境界;有的卻不小心讓絕望跋扈地攻佔靈魂的疆土而潰不成軍,以致最後以毀滅自己寶貴的生命作最悲壯的控訴、最頑強的抵抗……。
但那時,年輕的我對愛情並沒有太深刻的體會,更何況是女同志的「蕾絲邊之戀」?!
只是從姐姐那來勢洶洶的淚水中隱約瞥見了自己未來隱藏在人生路上不可迴避、無法逃脫的痛楚與悲傷……。
也許這就是愛的代價吧!
我猜想。
我們只要愛上一個人,就註定要為愛付出淚水和悲傷吧!
否則為什麼那麼多歌曲以及電影都告訴我們關於愛的痛楚呢?
而這些歌和戲之所以那麼受歡迎,正因為它們說出了許多人想說卻不知道如何酣暢淋漓地表達的心情。每一個人都從歌詞和故事裡聽到了自己不為人知的身世和無法言說的幽暗祕密……。(待續)
我突然覺得「我在梵谷的回憶等你」這個店名一定隱藏著店主人某段生命劇情和愛情密碼!
我背對著他繼續彈著〈Rain and Tears〉,只是彈著旋律並不哼唱歌詞,至少這琴音能陪伴他那令人心疼和不知如何安慰的哭泣聲……。
背對著他,我感覺他似乎已平靜了許多。
我想,這場哭泣應該可以讓他紓解長久鬱結的憂傷吧!
我並不知道他那場憂傷究竟來自哪個難忘的國度?但我直覺那應該是「長久」不曾傾瀉的憂傷……。
而現在我已經敞開誠懇真摯的雙掌,等著捧住他那從憂傷的屋簷一滴一滴墜落的雨珠……。
「對不起,我失態了!才第一次見面,沒把你嚇著吧?我幫你的茶回沖點熱水。」
他用面紙擦乾了淚痕,站起身來端起那壺「花瓶裡十四朵向日葵」, 拿到吧台去加熱水,此刻我正彈完〈Rain and Tears〉的最後一個樂句。
他轉身把音響慢慢扭開,George Winston的琴音依舊低低地唱著。他把回沖好的「花瓶裡十四朵向日葵」端了回來,為我倒到已經空了的茶杯裡。再轉身回吧台為自己泡了一杯不知是什麼茶?端著冒著熱煙的茶坐回我的面前。
「我叫尉遲梵葦。」他自我介紹。
「尉遲,是不是複姓呢?『尉遲恭』的『尉遲』?」
這個姓很特別,以前讀歷史小說的時候好像讀過尉遲恭這個名字。
「沒錯,就是唐太宗的大將也是後來道教廟宇的鎮廟門神秦淑寶、尉遲恭的『尉遲』。印度梵文的梵;達摩一葦渡江的葦 。」
他介紹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引用的都跟佛教、道教經典有些關連。
「你是佛教徒嗎?」我好奇地問。
「我父母是虔誠的佛教徒,我呢,不算虔誠,只是喜歡我爸爸幫我取這個名字背後的典故。所以有點舞文弄墨地介紹自己,這樣你聽了也許印象會比較深刻吧?!
其實我只要簡單地說是梵谷的梵,蘆葦的葦就可以了,不是嗎?」
他的談吐真的很優雅,原本俊美的外表,更添加了許多內涵的分數。
「我覺得你的店名『我在梵谷的回憶等你』好特別喔,好像隱藏著一個很浪漫的故事?」
「嗯,你猜的沒錯!『我在梵谷的回憶等你』的確藏著一個浪漫的故事,只是它是『苦澀的浪漫』,你說它是『悲傷的浪漫』也可以。」
梵葦望向窗外,眼神飄得好遠好遠……。
「我是在等一個女孩,而這個女孩現在只會出現在我的夢裡……!」
他要開始說它的故事了,我好像剛買了一本新小說迫不及待地想翻開扉頁。
「她叫『夏葵』,夏天的向日葵。」
「好美的名字。」
「我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她是我們隔壁班的同學。我本來並不知道她,有一次我代表班上參加五年級的水彩寫生比賽,她也代表她們班參加比賽,比賽到一半的時候,我因為藍色的顏料擠完了,就跟旁邊的其他參賽同學借,可是那些同學都面有難色一副不太想借我的樣子。她看到之後,就把她的藍色顏料遞給我,然後笑著對我說:『你拿去用,但是不能把我用完喔!』『謝謝!』那是我們說的第一句話。那時,我看到她的臉,心想,『好漂亮的女生喔!』我不曉得你國小五年級的時候有沒有喜歡過女生,但那時候我真的有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隔了一個禮拜,成績揭曉,我得了第一名,夏葵得了第三名。頒獎的時候,我們中間隔了一個胖胖很可愛得了第二名的另一班女同學,我不時頭微微向前傾用眼睛的餘光偷瞄夏葵,只見她一直露著甜甜的笑容,好像有發現我在看她卻假裝不知道的樣子。我想我那時候應該就是所謂的『情竇初開』吧!
「從此我知道我們隔壁班教室有個我喜歡的女生坐在第三排的第二個座位。每次下課,我總會徘徊在他們教室門口附近,希望能看到她,也希望她能看到我。班上同學知道我喜歡她,又不敢跟她講話。常常會故意喊著『膽小鬼喜歡向日葵,向日葵不喜歡膽小鬼』,氣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一面偷偷地高興同學幫我在她面前洩漏這『國家機密』。
「就這樣子一直到六年級國小畢業,上了國中,就突然沒有再見到她了。聽說她們家搬走了,搬到哪裡就不知道了!我的初戀……,應該算暗戀吧,就在這個時候劃下了休止符……。」
梵葦此刻好像看到了夏葵小時候的模樣,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我再喝一口「花瓶裡十四朵向日葵」,心想,真巧,梵葦正在跟我說著「夏天向日葵」的故事呢!
「我覺得那兩年她豐富了我小學的記憶,否則我還真想不起我那時候幹了哪些事情?因為她,到現在我還常常會想起那時候我的死黨,和那些活躍在我周遭的同學老師們。就這樣我國中的生活,以及高中的前兩年,沒有了夏葵。我不那麼確切知道沒有夏葵的我,究竟那幾年的少年時光是不是少了什麼色彩,只知道我儘管會欣賞一些還蠻可愛的女生,可是我總會不由自主想起夏葵,覺得她們的可愛,都不及夏葵的微笑。夏葵的微笑隱含著一種力量,一種像春天那樣柔和溫暖,卻足以融化驕傲的霜雪的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也許是『思念』吧!那戞然而止、不明原因的『離別』所產生的思念,讓我感覺到那股力量在我懵懂無知的少年體內像青春痘一樣跟著我逐漸變壯的身體任性囂張地生長著……。」(待續)
梵葦的眼神越望越遠,突然眼神一亮:
「一直到高中三年級我代表學校去台南參加一次全國的寫生比賽,竟然在那裡遇見了也代表她們學校參加比賽的夏葵!你應該可以想像我有多麼的驚喜她一點都沒有變,除了頭髮剪短之外,根本就是比小學大幾號的夏葵,還是那麼可愛漂亮,還是一樣帶著春天一般柔和的笑容。更巧的,她的畫架就擺在我的畫架距離不到兩公尺只隔了一個畫架的旁邊……。」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梵葦在不算長的一個句子裡頭,『畫架』兩個字竟一口氣出現了三次,聽起來好像在繞口令。
心裡一面想,真的很有緣噢!
隔了五、六年,他們還是碰在一起,好像命中註定一樣。不過,當然一定會碰在一起嘍,否則這個故事不就沒有下文了嗎?!
「原來他們家在我們小學畢業那年,從我們老家宜蘭的冬山鄉搬到隔壁六、七公里不到的羅東鎮,於是她念的是羅東的國中,而我還在冬山,才會失去了她的訊息。可是緣分真的不可思議,我們還是被命運安排再度重逢,而且是隔了五年多之後在三百公里之遙的南台灣的台南府城……。從台南比賽回來之後,我們又聯絡上了,我每天在放學的時候打公共電話給她,每次都聊一、兩個鐘頭,我們好像要把遺失掉的幾年藉著頻密的交談將它黏著起來。
「我記得第一次在電話中我問她:
『妳搬走了,我都不知道妳搬到哪裡?我覺得我的國中和高中過得好孤單噢!』
『怎麼會?我們國小也還沒說過幾次話啊!』
『不一樣啊,至少那時候我知道妳就在我隔壁的教室裡。那是一種很重要的聯繫,雖然我們沒什麼交談,但那種眼神跟心靈的聯繫對我而言是很珍貴的東西,它可以讓我感到充實、讓我快樂、甚至讓我安心……。可是國中之後,我就不知道妳在哪裡?甚至不知道我們這輩子還會不會再見到彼此!你知道那是多麼巨大的失落感?那種感覺真的讓人很受不了!』
『沒那麼嚴重啊!我們現在不是正在說話嗎?』
她在電話那頭笑著說。
『妳們家怎麼會突然搬走?』
『因為啊……,因為那年有一天晚上我跟媽媽回羅東阿嬤家看生病的阿公。
結果我們家發生了大火,我爸爸本來跑了出來,後來為了救還在睡夢中的妹妹,就再跑了進去,不幸和妹妹來不及逃出來……。後來,後來我跟媽媽就搬到羅東阿嬤家了。』
我突然想起來那一年我們家鄉發生了一次很大的火災,燒燬了十幾戶民宅,死傷慘重!只是我不知道夏葵家也是那不幸的家庭之一。
我聽到夏葵的遭遇,突然覺得心好疼好疼,這幾年夏葵和她媽媽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如何熬過那失去至親至愛的人的深沉悲痛呢?雖然她此刻好像在敘說著別人故事般的雲淡風輕……。『夏葵!』我心裡激動地喊著她的名字!我突然間好想保護她,好想保護她,一輩子都要保護她……。」
聽到梵葦說到這裡,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我們的愛情在小學的時候偷偷地播下了種籽,在意外的重逢之後興奮地發芽!我們的愛進展地又快又濃密,我們都不願再失去對方了!我常常在下課後跟夏葵在羅東火車站會合,騎腳踏車載她去附近的森林木材堆放場坐在橫躺在地上如大船的木柱上看夕陽,吃著雲朵一樣的棉花糖,說著浪漫的心事和對美麗未來的憧憬……,每天有說不完的話,像《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樣不斷地變幻主題卻不會讓話題停了下來。猶如一支路燈接著一支路燈隨著視覺的漂移不間斷一直到世界的盡頭……。
「木材堆放場周圍田埂綿延,當我懷著忐忑的心情第一次在夕陽下吻她的時候,她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嘴唇卻閉得好緊好緊,我費盡了吃奶的力氣才像橇開多年不曾開啟的櫃子一樣的她的雙唇,從那一天開始,我再也無法離開她了!每天像要糖吃的小孩,貪心地向她索吻,而她總是像從不拒絕孩子的好媽媽寵著我這個被青春的慾望騷擾得無法安寧的高中男生。你知道那久別重逢的喜悅,那愛情的速度跟濃度,讓你可以體會為什麼古人用『如膠似漆』來形容那纏綿悱惻戀戀不捨的愛情。很多成語或詩句並不誇張,當你沉浸在那種感覺裡的時候,你甚至覺得那樣的形容都還太理性,還不足以表現那強烈感情的萬分之一!愛情是宇宙中最美的一顆星球,你一旦踏上那個星球,其他所有的星球都會消失不見,這個星球只住著這一對戀人,這是讓人不想離開用愛情就可以餵飽人生的『戀人星球』。一到假日,我們會到冬山河、梅花湖、五峰旗瀑布、南方澳漁港去寫生,我們要把我們的幸福畫到畫裡面!那繽紛鮮艷的色彩是我們愛情的顏色,那一幅一幅的圖是我們青春的情書、回憶的照片。」
梵葦站起身指著鋼琴上的兩幅水彩:
「這一幅是梅花湖的黃昏,我那時候畫的。旁邊這一幅是南方澳漁港的清晨,夏葵畫的。」
梵葦的畫色彩的確很鮮艷活潑,看得出那是在快樂的心情才畫得出來的顏色,那輕盈的線條和構圖像藏不住的幸福忍不住奪「框」而出;而夏葵那幅畫,色彩也很晴朗,但也許是在描寫漁港吧,那淡淡的藍,有說不出的憂鬱,瀰漫在畫面上。(待續)
一個俊美的男人說著那令人難忘的初戀的表情,加上George Winston美麗極致的琴音,以及「花瓶裡十四朵向日葵」的獨特香氣,讓這小小的空間蕩漾著春天幸福的味道……。
「那一年我們太投入在愛情裡,結果都沒考上大學。可是我們卻完全沒有失落的心情,我們還快樂地待在『戀人星球』上,甚至我們都覺得沒考上大學是我們的默契,這樣我們不會因為可能考上不同縣市的大學而被迫再一次地分離。我們還可以待在羅東和冬山繼續餵飽我們最熱衷的愛情。是嘛?青春最值得浪費在愛情上了,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我覺得『戀愛更要趁早』,那種單純無瑕沒有沾染世故、不被憂愁侵蝕的『純愛』如果不趁早,怕就在成熟之後再也追不回來了……。
「可是,要『永遠』待在那種如童話般毫無憂愁的純愛幸福中,似乎像期待小朋友吹出來的泡泡永遠不要破一樣的不可思議。除非地球停止轉動,否則像溪水一樣流動的世界是不會理睬我們的,我們只能像兩片落在水面上的葉子一樣,任世事隨波逐流……。」
我本來沉浸在甜美的青春愛情的情境中,可是當梵葦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好像聽到《白蛇傳》裡許仙和白娘子正遊西湖相遇之後陶醉在甜蜜的愛情裡,那令人討厭的「法海和尚」正在虎視眈眈,伺機要拆散這對神仙伴侶的不祥預感一樣。
「馬上要面臨的是,夏葵必須去上班工作,而我得每天去補習班補習。於是夏葵找到了一家在羅東中正路上賣衛浴設備的公司當店員,有一天我因為補習班老師請假,提早去夏葵的公司接她下班。就在我騎著藍色光陽一二五機車剛到她公司對街的時候,我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摟著她的肩幫她開車門,那是一部紅色的奧迪,夏葵坐進前座,兩人有說有笑地,車子就開走了。
「我突然覺得好像有人拿著一瓶酸醋往我腦門使勁一敲,一股前所未有的妒意把我整個人都燒了起來,於是我發動機車緊緊追著紅色奧迪。就在紅燈的時候,我停在奧迪的旁邊,用手敲著夏葵的玻璃窗,當車窗搖下來之後,夏葵看到是我,表情突然怔住了。我心頭一沉,不知哪來的念頭突然把機車油門猛力一踩,闖過紅燈,往中正路的另一頭狂奔而去!我一路騎著車,淚水已經止不住地像瀑布飛濺一樣!『為什麼?!為什麼?!』我聽見自己靈魂的哀嚎,像遼闊黑暗的曠野上那一匹被咬得遍體鱗傷的孤獨的狼在悲傷地哀嚎……!我從如詩如畫的戀人星球狠狠墜下……,墜到宇宙之中最難以探勘的傷心黑洞裡!不停地往下墜,不停地往下墜,沒有人能接住我那瞬間不停往下墜落的靈魂……。」
梵葦說得好激動!
我的血液也瞬間滾燙起來,跟著澎湃翻騰不已。
「回到家後,我不接夏葵的電話。夜裡我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生平第一次感到愛情竟像一把鋒利的刀一樣地刺進我的心口,血肆無忌憚地噴了出來,把我的世界染成了紅色!紅色的奧迪,紅色的紅燈,紅色的忌妒,紅色的痛楚……。
我一面聽著梵葦訴說到此刻的情節,心也跟著揪在一起。
慢慢地,梵葦原本緊繃的表情漸漸轉為柔和。
「當天半夜一點多的時候,有人來按我家的門鈴,全家都被吵醒了,爸爸來敲我的房門說,『有個女孩來找你,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事?』不久,我看到父親的身後,有個女孩跟了進來,是夏葵。
她輕聲地問:『能不能讓我進來?』
「爸爸善解人意地讓夏葵進我的房間,然後輕輕地幫我將門掩上。我背對著夏葵,望著窗外懸掛在深藍夜空的下弦月,突然我發現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這一天是我第一次為愛情流出哀傷的眼淚……。
夏葵從我身後溫柔地環抱著我,頭靠在我倔強的背上,溫柔地說:
『梵葦,請你相信我,今天你看到的,真的是場誤會!沒錯,我知道我老闆的兒子很喜歡我,有時候他刻意親近我對我好,偶而也會有勾肩搭背的動作,我不好意思拒絕,畢竟我在他們家的公司上班!但今天我看到你騎著機車瘋了似地闖過中正路的紅燈時,我知道有些事絕對不能處在曖昧、模糊的地帶的。所以我已經跟老闆辭職了。明天,你要載我去找新的工作噢!』
我倔強的身體瞬間融化了。
我轉身將夏葵緊緊地擁入懷裡,夏葵微笑著吻著我的淚痕,我在她的愛裡得到了重生;在她果斷堅定的抉擇裡,重新認識了她對我的愛情。這一刻我們的愛更向上躍了一大階,我更從靈魂深處愛著她、尊敬她。
那一晚,在月亮的見證下,我們獻出了我們的第一次,讓身體跟靈魂真正的相愛,誓死愛著對方,永不背棄……。」
聽著梵葦說著如此美麗的愛情故事,我想George Winston也跟我們一樣對浪漫真心的愛情擁有相同的信仰吧!否則他的琴音不會那麼真摯清澈毫無雜質,襯在梵葦和夏葵的故事之中,更顯得動人心弦。同時覺得像夏葵這樣處理事情明快果斷,不讓自己深愛的人深陷泥淖的愛情態度,難怪讓梵葦如此眷戀不捨地愛著她。
這世界有一種女孩,是會讓人奮不顧身的愛著她的,像夏葵這樣的一個女孩,我此生有機會碰到嗎?
我一面聽著他們的愛情,一面編織著未來可能的幸福……。
這時,有兩位小姐推門探頭進來:
「請問,有營業嗎?」
「有的,請進。」
梵葦領著看起來像是剛下班的兩位Office Lady,幫她們安排在兩個人的位子,然後跟我說:
「今天就先說到這裡,下次你來,我們再繼續好嗎?」
「好,我一定會再來找你!」
我一定會再來的。
因為梵葦和夏葵的Love Story,我只翻了前面幾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