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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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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藻
他勉強睜開眼睛,下水道就躲入了光的縫隙。他無法想起剛才奔逃的路線,也忘了,還有什麼值得逃的。
眼前是細長的太陽,一管管整齊排列。白光鋪出均勻的亮霧,有好一會,他不確定眼前的,是不是天空。最近幾次在街邊醒來,看見的都是灰濛濛但帶有光感的陰霾。這次真的喝多了。以往不管喝了幾支番石榴紅、蟲綠、夕陽橙、晨霧紫、深海鐵藍……繁色螢光的試管酒,都不曾在首都市這座城市,遇見管狀的白光太陽。瞳孔花了氣力調節恢復,他才看清楚那很矮很矮的天空,不是真正的天空,只是一整片天花板,後頭則貼滿了日光燈管。就快要四十歲的他,再一次閉上眼,少許光暈的尾,躲入眼皮,也微微興奮著。


他不確定自己甦醒與否,但閉著眼睛,他知道自己叫做,達利。閉上眼的世界慶幸著,還好,這一次,並沒有喝醉到遺忘了名字。
在此之前,他在那個下水道,像似奔跑,也像似是在逃。慌亂前行的時候,水滲透褲子,親吻了膝蓋,彼此都失去該有的溫度。他一低落頭,水面就浮出球型物,表面長滿藻類的雜刺,一顆漂連一顆,向巨大的管狀黑暗深處蔓生過去。一踢動水波,它們就彼此碰撞擠壓,表面深綠的絨毛絲手也騷動起來。當佈生青苔的牆面出現墨的影塊,他就開始奔跑。
達利想起來了,剛才在下水道奔逃的時候,筆記本掉落在腳邊的墨綠的球型藻類上。躺在撞球檯上的他,側臉一看,筆記本還立在那顆球藻上,跟著水面的呼吸,興奮又浮起,萎縮又沉落。再多幾道水波搖動,筆記本就被球藻吞嚥到纖維的肚囊了。



「老哥,你最好先下來,這裡的撞球檯不是床。」
說話的人是蒼蠅。近幾年,達利常和他在三重奏酒吧的地下室吧檯,一起喝雞尾酒,閒聊一些可能有趣的政治八卦和名流小道。年齡不小的蒼蠅,身上依舊是那件烙上設計師簽名的限量版T恤。百分百精梳棉的黑布上,浮出白油骷髏頭,跟昨天晚上一樣,沒有眼珠、沒有舌頭、也沒有皮肉的一張臉,卻裂開了嘴,不知為何保持笑容。達利離開撞球檯,才站直身體,嘔吐感就從胃底湧出漲滿食道。蒼蠅小聲示意,先跟老管家要杯水。十幾步距離外,是開放廚房,裏頭站了一位老男人,穿著白襯衫黑背心、脖頸勒著一隻黑蝴蝶領結。廚房入口處懸掛一塊吊牌,用餐區。這偌大的光亮空間裡,還有另外三位男人。一個仰睡平躺在表演區的小舞臺,顏面被發皺的外套覆蓋,發出初次發情的公貓低鳴。另外兩位男人,在休息區吊牌下的馬蹄沙發上,玩著撲克牌。這兩位男人一個國字臉,一個倒三角臉,眉尾都被沉重的疲倦拉低垂危。眼睛都快瞇成線了,他們還是把撲克牌展成固執的扇子,一手接一手,慢動作翻開各自的下一張撲克牌。每張撲克牌在離手的第一個翻轉,丟往桌面的瞬間,插入光的縫隙裡消失了。兩個男人勉強看一眼達利,不是打量,也沒有打招呼的企圖,又繼續丟牌,讓一張張的撲克牌,躲入透明。


老男人沒有對折身體,地面也睡得安穩。達利搖晃的腦袋,帶領著雙腳行走,看來十幾步的距離,卻繞走了三十步。他閃過一個擔憂──再走下去,可能永遠也走不到眼前的廚房。
「這裡是哪?」達利問。
「一個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蒼蠅說。
「為什麼……我們在下水道?」
「我怎麼會知道呢。」
「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
「老哥,記得嗎,我跟你說過……那個在下水道的密閉空間?」
宿醉讓達利又恍惚又鎮定。蒼蠅繞著他飛出圓圈。一種會壓抑呼吸的氣壓,讓他鎮定清醒,「這裡是嗎?」
「你問我這個賣消息的?不是吧!」
蒼蠅不再拍動翅膀。達利走到廚房外吧檯邊,兩人都望著廚房裡的老管家。(待續)
「我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兩位先生說的密閉空間。我被送下來的時候,只知道這裡是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說是避難室,其實是給下水道工程人員歇腳和屯放緊急物資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實際位置在哪裡,特別是首都市經濟獨立之後……」


驚訝稍微驅散了酒精的存留。首都市以一座城市的規模,經歷流血衝突,抗爭取得區域性公民公投,進而另立特別法通過,與瀕臨破產的中央財政體系切割分開,成為市府的經濟金融獨立運作權。這些過程,發生在達利出生前的那個十年,現在全都散落在歷史課本的書頁。


「老哥,別嚇到,老管家其實是經濟獨立之前,那個年代的人。」
「達利先生,首都市發生這場經濟獨立時,我已經在這個臨時避難室。我是聽其他幾位先生說的。還好,一樣叫做首都市,沒有換名字,變成我不知道的新城市。」
達利巡視其他男人,不特別想要知道,其他幾位先生,誰是誰。他猜不著滿頭銀髮的老管家,究竟有多大年紀了?首都市經濟獨立,又是多少年前的事?


在酒精回流腦葉之前,達利試著提問,「這樣的臨時避難室,下水道裡很多嗎?」
「我只是一個管家,不是下水道工程人員,這個問題,我可能無法回答。」
「先別管這個啦,老管家,麻煩你給他一杯水。」蒼蠅拉來高腳椅讓達利坐下。


「達利先生,多喝一些涼水,加點檸檬汁會更舒服。人喝醉,是血液的含酒精量過高,那些解酒的偏方,其實都沒有用。至少我那時候的解酒飲料、還是先喝鮮奶,是沒用的。快速補充大量水分,降低血液的酒精濃度,是最好的辦法……」


老管家的聲調沙啞濁重,話語慢慢擱淺堆疊堆高。他邊說邊準備這杯檸檬水,有種學者的謙和與講究。先在空杯加入冰塊,再切下一片檸檬,擠入汁液,倒入常溫水適度攪拌。達利的視線主動開叉成蛇信,沿著一條乳白色鐵管,走到廚房牆角,再與另外三條粗細不等的鋼管整齊鑽進水泥牆。一條是三度循環淨化的自來水,一條是以疫病生畜屍體產生的再生沼氣瓦斯。一般家庭用管線,多半就這三條外露。最粗的第三條管線,可以讓一隻成年溝鼠折返通行,但這條管線裡頭裝了什麼,達利無所謂了。長久以來,他也不知道另外兩種基本民生新液體與新氣體,究竟是透明的,還是流動著彩虹的哪一條光譜。宿醉暈眩中的他,也不想知道這三條管線,通往外頭的哪一個行政區,又如何輾轉流動到這個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


「達利先生,之前,常喝醉嗎?」
「我跟這位老哥,不是常喝醉,是一直都沒清醒過。」
「這樣有點麻煩……已經很久都沒有補給酒了。」老管家自顧自說著。
達利不想追問什麼,或者為自己辯護,也不準備等待有誰,會送酒到這個下水道避難室,但這段喝醉的對話,前幾天,已經出現過重疊。有一位,誰,躲入那一天的午睡。與誰對話聊到喝醉的片段,他已經寫入筆記本,短短的,只有眨一次眼睛的長度。(待續)
老管家遞出檸檬水給達利,性徵開始模糊的誰,急忙躲開了。
那片檸檬被擰成單一朵糜爛的纖維花,種在冰冷的不鏽鋼流理檯面。
「檸檬皮泡著,會有油的苦澀。」老管家說。
達利大口倒入,水滾進滑潤的喉管,在頭皮涼出大面積的冷。


「蒼蠅,我們怎麼進來這的?」
「我一醒過來,就躺在那邊的沙發。你睡在撞球檯,也快要……」蒼蠅檢視電子表,估量一會,「快要二十八小時了。你再不醒,就會有人開始抱怨了。」
達利回頭,撞球檯上方那塊吊牌的文字,擠著扭曲跳舞,娛樂區。旁邊十步距離,掛著運動區,由跑步機、飛輪腳踏車、舉重檯與錏鈴組合,圍出一個會私下凝聚汗味的空間。


睡了一整天?達利的手腕上配戴一只機械表。自動上鍊的機芯,骨董老舊。十二點鐘位置的功能窗,銀色月亮幾乎圓滿。九點鐘位置的日期顯示,靜止在5。三點鐘位置的功能窗,一根短針看出今天是某個星期二。六點鐘位置的圓形窗,洩露了另一個不知位於何處的第二地時間,停在22的夜間時區。這些數字都不重要,因為這一秒,大表盤上的寶藍色柳葉形秒針,是完全靜默沉睡的。他搖搖手,皮革表帶閃爍油光,秒針沒有醒,也沒有取走動能,飛出斧頭擺錘,逼迫齒輪咬下另一倫齒輪,再慢慢擠壓彈簧,反向再給出新生動能,騙醒另一組連接中心承軸的子母齒輪組,強迫秒針滑出一小步。過去,這支骨董機械表,經常讓時間昏迷。反覆多次之後,它不知道已經為自己走出幾歲的老齡。現在,一旦沒有完全勒索發條,手表就會刻意遺忘呼吸的方式。


「畢,下面聲響,首都市標準時間,五點零五分……應該是清晨吧。」蒼蠅模仿已經消失的機械廣播,為達利報時。
老管家沒有配戴手表,避難室的牆面也沒有鑲嵌或是垂掛任何時鐘,可供重覆驗證。



蒼蠅聳聳肩,「手機都不知道去哪了。」
「兩位先生說的無線通訊器,沒有一起送下來。在這裡,也收不到無線訊號。」
表演區在無法確認多少步數的距離之外。舞臺上的男人突然拉扯西裝,蠕動軀體,以不倒翁的搖晃方式坐起來。他一站起身,達利估量這男人至少有兩米身高,巨大臃腫成一具小型起重機。


「什麼時候,才能關掉幾盞燈……」胖男人發著牢騷,眼珠被肥厚的眼皮壓得吃力。他的聲調和眼縫一樣細,有花樣男孩的銳利。達利和他一接觸目光,胖男人便歡快搖晃肥肉,一連幾個大步,跨往廚房,跨出聲量,「醒了醒了,終於醒了……我還以為,再也等不到有人被送下來……外頭現在怎麼樣?最近有發生什麼大事嗎?對不起,都沒有自我介紹,以前朋友都叫我高胖。就像你看到的,又高又胖。」


胖男人以手梳理油光頭髮,一陣莫名臉紅。真的是又高又胖,但他那種羞答答又軟弱的說話模樣,讓達利啞口。達利估計,他應該和蒼蠅差不多年級,都有三十歲了。高胖主動握手,在達利手心留下一層乳膠油膩。中央空調滾落一陣涼風,把那層油膩凝固凍漿脂肪。高胖握手激動,幾撮瀏海掉落,覆蓋了額頭。達利一凝視,那些在黑油裡粉刷出來的白髮絲,不是年少白髮,而是吃了冷的動物脂肪。
「不好意思,我該洗頭了,待在這裡太久,變得有點懶。人一懶就髒,真是對不起,對不起。」(待續)
達利並不擔心身處陌生地,真的遇上問題,立即追問的工作性格不變。他再次詢問高胖,「這裡是什麼地方?」
「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我也不知道在哪裡,老管家說的。我是最後一個被送下來的。是在你們之前。老管家說的,我想應該就是吧。也可能……」高胖支支吾吾。
高胖!達利迅速叫喊姓名,打斷新的話頭,注視對方。被突然喊了姓名的高胖,一時愣在訝異無語。這是採訪時習慣的辦法。當受訪人多話,或是離題太遠,達利以此調動對話的焦距。


「被送下來之前,你有沒有聽過……綠艙?」達利切入新問題。
「老哥,你開始工作喔?」蒼蠅插話。
達利只是一次斜睨,就剪了蒼蠅的翅膀。
「綠艙……是環保科技的綠能房屋?還是治療用的壓力空氣艙?還是什麼其他的?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問,可是……」高胖又支吾了。


達利搖頭不介意。蒼蠅偷偷聳肩,但失去翅膀的語言,很難解釋什麼,傳遞出去的模糊,讓高胖更加一臉歉疚。
如果不是綠艙,那首都市……醒了嗎?不記得去過……下水道有這樣的臨時避難室……達利依舊微醺,跳跳晃晃,看著六點鐘位置的第二地時區視窗。那裡頭只有一根短時針,不到大表盤走完一個小時,它不會跳一個刻度。達利也曾懷疑,第二地的時間,一直都是損壞的。


「達利先生,我不知道這個避難室,是不是你說的綠艙。我被送下來之前,可能是荒廢的,有人把這裡改建成現在這樣。為什麼改建,我也不清楚。」老管家說。
沒有出口嗎?達利差點脫口說出問題。


他直覺,這個問題不能碰觸,就像訪問政府官員,不能提問他與家人名下的不動產,是不是另有海外戶頭。提出這類問題,也顯得太淺薄,沒有文字工作者的敏銳專業。沒有出口,所有人都無法進入臨時避難室。他給自己結論,環視一圈,跟著角落的一具螺旋樓梯,偷偷盤轉向上,發現玻璃天花板唯一的圓形洞道。他也發現運動區旁邊的一面牆,其實是一扇電動鐵捲門。它被漆上與牆面同一色階的白,加上日光燈的粉飾,帶醉的瞳孔很容易受騙。那種有鮮乳厚度的白,看久了,會讓人失去體溫,再多看幾秒,白漆鐵捲門就折出扇子紋路,不知是要張開還是閉合。鐵捲門腳邊則睡了一堆裝水果的杉木架,和印有蔬果印花的瓦楞紙箱。箱架看來沒有染上灰土,堆擺整齊,沒有任何噩運欺近的跡象。鐵捲門與地面的接觸點,有一段小斜坡。斜坡上有防滑的齒溝,一路囓咬水泥路面,向門外偷偷延伸出去。那鐵門斜坡,應該是汽車的出入口。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這裡是首都市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為什麼有車道?真是一個車道,又能透過下水道通往哪裡、抵達哪裡?



隨著更多檸檬水吞嚥入喉,達利又生出一串推想。這個臨時避難室被誰改建?在地下多深的位置?高胖、老管家與另外兩位玩撲克的怪臉男人,又是什麼人?他們是怎麼被送下來的、被誰送下來、為什麼被送下來……他想記錄這些問題,但這些飄出奶氣的疑問,和高胖油膩膩的體味,雜交得更加混濁。達利試著思索邏輯,背脊就盜出冷汗,空腹的胃囊也痙攣,逼他伸手摀住嘴。


「去吐一吐?」蒼蠅又飛舞了。
老管家指向角落螺旋樓梯的邊角。
「達利,去過盥洗室了?」高胖表情,忍不住追問。
蒼蠅搖頭,有賊賊笑意。達利看過幾次蒼蠅這種瞞著事的臉,但嘔吐感從胃囊失控,讓他像是鬆齒的秒針,一路往螺旋樓梯方向縱身打滑。(待續)
盥洗室的掛牌緊緊貼在一道白門上方。門也隱藏在牆裡。蒼蠅高胖跟在後頭,一起進入裡頭。盥洗室像是老式體育場的廁所淋浴間,十分乾淨。三個小便盆永遠張著嘴在等待。角落的隔板牆圍成大號間,另外加裝了浴缸、淋浴的蓮蓬頭和洗臉檯。一台超大容量的滾筒洗衣機,洗衣脫水烘乾,一機多功能。灰白的水泥地板有潮濕的顏色,沒有積水。達利跨往大號間,搶著找門把,一拉開門,就被角落一具屍體嚇退了好幾步。原本已經溢到口腔的少量嘔吐物,一部份嚥回食道,少量從鼻腔溢出。更大量的酸液引誘胃囊緊急收縮。達利把頭埋進洗臉檯,連著幾回乾嘔,一道沒有消化的菜粥食物,直接從咽喉管噴灑出來,在磁磚盆綻開不同顏色大小的碎花。接下來,就只剩苦澀的乾嘔。膽汁的氣味在胃囊與口腔之間來回滾動。蒼蠅的笑聲硬成一顆顆的壁球,在盥洗室任意迴力彈跳。


蒼蠅抽搐,呼吸,一字接不著一句,「……我也一樣,差點……就尿出來了。」
高胖彷彿真的會頂到全亮的玻璃天花板,刻意彎低脖子,搔著頭拼命道歉,「不是故意不告訴你……」


達利沖掉來不及消化的花屍泥巴,漱洗嘴巴,吞了幾口自來水,重新堆砌膽量,再走近看一眼屍體。與其說是屍體,那具依靠馬桶水箱的軀體,更像一具乾燥良好、保存完整的裸女木乃伊。她的一對乳房,是失去水份的舊襪子。錯落的肋骨與骨盆,突出的榔頭圓凸,勉強托著上半身形體,但撐開的皮膚依舊像痊癒的燒燙傷患那樣萎縮變形。四肢也都被風乾了,幾乎無法分辨手與腿。全身沒有油脂,也擰不出水漬,只剩少許的精肉結實包裹骨骼。她睜開的眼球比大眼金魚更加抗奮凸出。兩排牙齒整齊得比活人還漂亮,只是發黃成舊報紙顏色。雙腿之間的外陰唇,完全脫水,緊緊閉嘴,只有頭髮與恥骨上的恥毛,如植編的新鮮假髮,茂盛密生,也彷彿無數的毛囊深洞裡,躲著數以千萬計的冬眠吸血蟲,為了與她共生,願意久久吐露一些血,餵養女乾屍的毛髮。


「你再這樣盯著她看,等一下會吐到連膽汁都沒有。」
吐完後,盥洗室的內裝物器輪廓,畫出明顯的菱角邊線。達利不確定,甦醒,是不是已經逃到另一對眼皮深處。
是誰?──這個問題,我究竟抄寫了多少次?
「她……是誰?這裡怎麼會有……」達利抹去刺在嘴角的肉渣。
「兩個月前,不對,應該有幾個月了,不,應該是半年前……對,至少有半年了。保鏢抱她進來的,她也是喝醉的,到廁所吐,吐完之後,就一直待在這裡頭,幾天之後,就變成現在這樣……變成這樣,應該也有半年了,也可能更久,說不定有一年了……」


高胖掉入另一個沒有計時器的深洞。沒有誰的手,拉住那龐大的軀體。達利無法判斷,一個女人死後,究竟需要花多少時間,在什麼樣的條件下,會自然風化成眼前的乾屍。如果是男人,會花去更長的時間?疑惑開始堆積,逼他伸手拉回正在墜落的高胖。
「高胖,送她下來的,是什麼保鏢?」達利問。
「高胖你什麼年代的人?見鬼了,現在誰還在用保鏢這種說法。不過,老哥,老管家說,我們也是被保鏢送下來的。」蒼蠅搶話。


「……要保護誰的保鏢?」達利問。
「老管家說,是高樓層管理人的保鏢,也保護我們。」高胖說。
「高樓層管理人?」
「高樓層管理人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要問老管家。」
「這個女人,是在這裡死的?」達利再提問。
「她是在這裡頭,就慢慢沒有呼吸,算是死了吧……對不起,她是誰,我不知道,我們叫她日春小姐,老管家有一份她的個人資料……」高胖突然激動,抖擻皮層,「對了,蒼蠅真的很厲害,他第一次看到日春小姐,完全沒有被嚇到。」
「還好啦,我這輩子看過最多的兩種人,政客,跟身體工作者,兩種都在我家光溜溜走來走去,比死人更沒有血色,屍體沒什麼好奇怪的……」(待續)
「高胖,老管家那裡,有這個……日春小姐的什麼資料?」
「跟你喝那麼久,第一次覺得,你真的是寫東西搞採訪的。」
達利持續盯看高胖,直到那雙層頰肉露出犯了錯的歉疚,「我們……對不起,我是說,這裡的每個人,都有一個資料夾。」
「我也覺得很神奇,老哥,你跟我也有。那些保鏢把我們的個人資料夾交給老管家。連我幾月幾號被炒了,也有記錄,最厲害的是,我家老頭登報跟我斷絕關係的新聞,都有剪報影印,真的是見鬼了。」
不管翅膀傾斜幾度,蒼蠅都會飛出擾人的低鳴。達利沒有打落飛蠅,專注於眼前的輪胎人,相信他才是提供解答的受訪人。


「高胖,我們怎麼出去?」達利擦拭嘔吐物。
「出去?是離開廁所,還是離開避難室……」高胖說著,轉身尋求協助。但蒼蠅一側身就飛入高胖兩片厚厚的脂肪皮層。蒼蠅兜繞一圈,打開洗手檯水龍頭,接水咕嚕喝了幾口,彈彈手指,示意高胖直接說。
「我們出不去。」高胖說。
「那我們是怎麼進來的?」達利說。
「不是出不去,只是從來沒有找到……之前,大家也沒有認真找,老管家也是。」


「這裡有吃有喝,連娛樂運動都分類好了,又有新朋友在一起,只差沒有……」蒼蠅飛眼到馬桶邊的女乾屍,撞了透明玻璃,才說,「我們出去幹嘛?」
高胖摸出一手的頭油,還扯斷幾根亮光髮絲,勉強裂開肥唇,「雖然會好奇首都市怎麼樣了,發生什麼事……沒有誰,真的想離開。」
「蒼蠅,你也不離開?」
「真的能一直待在這裡,也不錯。」蒼蠅先是笑,轉出神經質的狡黠,「老哥,如果避難室,是我聽說的那個下水道密閉空間,你不想知道,綠艙是怎麼回事?這消息追下去,一定是超震撼的新聞。」



在螺旋樓梯上頭,連影子都不用躲起來吧。達利如此認定。
「保鏢就是從樓梯,把你們送下來的,我也是。」高胖說。
蒼蠅兜轉打量高胖,撐開手粗略比量他的身寬與樓梯寬度,睜大複眼,隱忍著噗嗤譏笑。高胖的肥唇抿成鱉嘴,忍著淡淡的怒意。紅潮從雙下巴,往耳垂肉暈開,慢慢燒滷一頭皮肉。
「對不起……把你弄下來?那些保鏢是怎麼做到的?」蒼蠅擦擦充滿倒勾的腳肢,磨利嘴巴。



「老哥,你又飄到哪裡去了?」蒼蠅說。
達利沒有答案。
「高胖,以後你要注意,這位老哥如果一放空,會變成另一個人……我是說他可能,啪,就切換到另一個頻道……」
達利飄過餘光,制止蒼蠅偏光的飛行路線,但依舊沒有回應的答案。一直等到所有牆角都站定虛線,他才開口,「高胖,之前,沒有人上去?」
「我……走過一次。」


「你怎麼走得上去?」蒼蠅又飛偏了。
「蒼蠅,你不要插話,」達利出聲,「高胖,你繼續說。」
「沒有真的走上去,我上去一下子,就下來……我其實怕黑。」
「不要怕黑,高胖,你應該每天都上上下下……這個樓梯,是你的專屬運動區。」
蒼蠅露牙,僵住開朗的笑,擺出健美比賽的指定動作。一隻蜻蜓尾巴點了一次某處的水面,產下怒意的卵,在高胖兩三層肚皮脂肪裡,繁殖出漣漪,才幾圈,怒意就鑽入被皮脂覆蓋的肚臍。


「是的是的……我也很驚訝,不知道要幾個保鏢,才能把我搬下來。」高胖說。
蒼蠅模仿生日派對的小丑,表演無聲的笑,好不容易,才能出聲說,「高胖,沒有想到,你是一個有幽默感的傢伙。」
「進來之前,我可是稱職的銷售工作者。」高胖說。
「推銷減肥產品嗎?」蒼蠅又丟了一句。
「我們公司,主要是向首都市的星級餐廳,推銷最高級的進口有機橄欖油。」高胖用力抓起腰間的肥皮,用力搖晃,引起無數圈的脂肪層漣漪。


「胖子賣好油,真的假的?」蒼蠅假裝驚訝,抽搐聲帶,「老哥,有這傢伙在這裡,日子一定不會無聊。」
達利打斷他們一來一往的調侃,說出問題,「撞球檯旁邊不是有一道鐵門?」
「那個電動捲門,我進來之前就不能用,說不定,在老管家進來之前,就壞了……」
高胖似乎還有話沒說完。這時,秒針跳了一次,也可能是彈兩次,它和他都停止了。(待續)
活的秒針頻道
這是第一次,達利在避難室裡感覺到饑餓。他坐在表演區舞臺邊緣,任由空氣滾動肚囊。蒼蠅站在舞臺上,站沒一會,又站不住,才坐下來,就不停望著獃然檢視腕表的達利。蒼蠅來來回回,身為消息工作者的職業性格爆發,但達利沒有打算聆聽,直到他確認過去不曾在沉睡中出現空腹感,才把饑餓,等同於已經甦醒。
「想說什麼,說吧。」
「老哥,我要說的不是消息,是真事……」


蒼蠅興奮編整分別從老管家和高胖口中得知的女乾屍概況──盥洗室裡叫做日春小姐的女人,被送下來的時候,至少有二十五歲。原來的身材臉蛋,都有電視模特兒的水準。老管家也不知道她被送下來的那一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幾個保鏢從螺旋樓梯送她下來,喝醉的她嚷嚷要吐,吐到整個盥洗室都堵塞,無法排水。後來,水真的淹到外頭的避難室。之後,她就一直待在盥洗室。一開始,老管家以為她只是喝醉了,需要休息,其他男人,也不好特別照顧她。她倒是自己脫得光溜溜的,一直沉睡。可能有幾頓飯過去,老管家想叫醒她吃飯,才發現她已經不怎麼願意呼吸了。大家開始好奇,這個喝醉又漸漸停緩呼吸的女人,究竟什麼背景。大家追著老管家問她的個人資料。老管家沒說,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日春小姐沒有影響到日常生活,也就依她的意願,繼續讓她留在盥洗室。日子久了,應該說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她真的不呼吸了。但一直沒腐爛,也沒有發臭。臨時避難室裡沒有老鼠蚯蚓,甚至沒有一隻果蠅肉蜂,會在她的死皮底下產卵,孵出白色蛆蟲,緩慢溶解血肉。日春小姐只是漸漸風化脫水,乾燥成現在這模樣。只要不影響原本的日常生活,日子一久,所有男人就都習慣大號小便淋浴時,身邊有一具女人的乾屍……


「蒼蠅,你不要自己亂加意見。」
「這消息不是要買的,拜託,老哥。」
蒼蠅繼續編排消息,達利聽著,在光纖裡歸納出幾個疑點,但他沒有打算追問。



一聲清脆,不是拍手。蒼蠅像催眠那樣,輕挑彈了一次手指響。
「她沒有看見我。」達利脫口。
「老哥你說什麼?日春小姐已經乾成那樣,怎麼看得見?你不會又飄走……」
嘎……如果甦醒有一種音域,那麼在這個臨時避難室的角落,突然磨擦出另一塊聲域。那是擴音器啟動鈕被扳開的特殊音頻,接來的是老管家的通知,「各位先生,請到用廚房,我們準備用餐。如果日春小姐要用餐,也請試著通知我……」喇叭隱藏在舞臺的木框邊,不易察覺。老管家衣著整齊的精瘦身影,隨著廣播通知,從廚房內側一面瘦定定的白牆,優雅走出來。


餐桌是從吧檯一角向外延伸出來的電動伸縮桌面。達利一行人走到用餐區,最後一段不鏽鋼桌面緩緩推展出來,自動扳出兩條腿,平衡降落著地,沒有製造任何磨擦噪音。一直都還不知道稱謂的兩個男人,分別入座,國字臉面對倒三角臉,坐在第二順位的座位。達利沒多想,直接坐在國字臉男人的旁邊。男人立刻埋怨挑眉,翻開手指扳動關節,鼻孔哼出氣,快速從達利右耳洞拉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小布偶──就是童話故事裡說了謊鼻子會變長的小木偶,但它是用粗棉布縫製的布偶,不是老木匠使用的木材原料。國字臉男人一手鑽進小布偶,原本軟趴趴的布洞布體,吃了血肉脂肪,腫出骨幹實肉。小木偶布偶用線縫出來的四肢關節,油潤自由了。細細的長脖子,硬成塑膠水管,眼珠是時時躲著貓的神經質鴿子,連眼睫毛都開始發抖,幹起粉刷空氣的活。達利想探看國字臉男人為何發怒,但短鼻子的小木偶布偶,用興奮緊繃的褲襠,擋住了視線。


小木偶布偶搖搖頭,布縫製的嘴巴,磕磕磕上下咬出刨木聲,「你坐錯位置了!」
達利沒有聽錯,小木偶布偶說話了,鼻子並沒有變長。
國字臉男人一抽手,小木偶布偶又懶回一團布料。就在軟鼻子快要對折時,倒三角臉男人搶去了小木偶布偶,一股勁往三角臉的右耳洞填塞。國字臉男人想搶回,倒三角臉男人搬出兩手阻擋。小木偶布偶的一隻軟腳,就掛在耳輪上,晃啊晃,直到倒三角臉男人推它一把,小木偶布偶才完全鑽進耳洞,逆著寒毛,住進那肉穴深處的蝸牛殼。就在耳洞飄出鼾聲時,國字臉男人又一個假動作,從達利的左耳洞,拉出了另一個小木偶布偶,立即就往國字臉的耳洞裡塞。
「兩位魔術師先生,吃飯的時候,不適合比賽,會影響其他先生用餐的。」老管家說。


老管家口中的兩位魔術師,開始敲打不鏽鋼餐桌抗議,擂起重鐵反光。
「這是達利先生第一次用餐,我還沒有為他說明……」老管家轉身告訴達利,「每個座位都是安排好的。你現在坐的,是高胖先生的座位,請坐到蒼蠅先生的對面。」
高胖小聲向達利表達歉疚。等所有人坐落,老管家依序上菜,從國字臉男人、倒三角臉男人、高胖、蒼蠅,最後才是達利。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份馬鈴薯濃湯、一塊牛排、一顆削皮蘋果,以及由豌豆、玉米粒、紅蘿蔔大丁組成的冷凍蔬菜。


「老管家,三色蔬菜還沒有吃完啊?」高胖詢問,馬上又露出歉疚。
「高胖先生,今天是用鹽水清燙,和上一餐涼拌不同。你試試看口味。冷凍庫裡的存量不多,我想再三、四餐,就可以換成花椰菜。」
聽到這消息,高胖愉悅開動用餐。達利的目光一直困在高胖對面的座位。那裡是空的位置,沒有人坐,也準備了一份完整餐點。
「那是日春小姐的座位。」


老管家禮貌向達利解釋,臨時避難室的日常生活與起居瑣事,都有簡單的規則秩序。物資補給是固定的,餐食需要分配。避難室不算小,但使用空間依舊有局限。老管家為被送入避難室的每位成員,決定食物配額,也安排睡眠的指定位置。就一位臨時避難室的管家而言,吃與睡,是最重要的兩件事。這兩件規範,都只是心理強制,以減少爭執。醒著時的其他事,諸如盥洗、如廁、運動、娛樂休閒和每個人的日常交際活動,老管家完全尊重個人的習慣與需求,不會介入。老管家舉例說明,廚房配備有最先進的自動殺菌洗碗機,但為了杜絕病源,曾經為達利調檸檬水的玻璃杯,都以雷射技術,先在杯底打寫稱謂。所有的個人物品,都有這樣的印記標籤。達利在桌前的白瓷餐盤角落,真的發現自己姓名,就連沉重的不鏽鋼刀叉握柄,都有「達利」的鋼印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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