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柔福帝姬(中):蒹葭蒼蒼

9特價225
加入購物車
下次再買
趙構將酒杯擱下,身邊侍女立即過來,提起酒壺為他斟滿御酒薔薇露。一縷淺紫紅色的細流自壺口傾墜而下,注入桌上的白玉雕龍杯中,融聚成一泊清澈的液體,有略深一層的純淨色澤,清香四溢,其間有薔薇花瓣的芬芳。

酒露淙淙傾流,那聲音在沉默的大殿內顯得異常清晰。趙構一直看著,待一杯酒完全斟滿,才終於開口:「賜永州防禦使高世榮錢四百千,綾二十匹,絹三十匹,綿五十兩。」

這是非常厚重的賞賜,相當於當時參知政事兩月俸祿及一年領取的匹帛量。他此言一出群臣皆明白,這等於是拒絕了高世榮向福國長公主的求婚,以厚賞聊表對他的撫慰。

不料高世榮並不跪下謝恩,卻上前一步,長揖再道:「陛下賞賜臣不敢受,請陛下收回。陛下若覺得臣位卑職輕配不上長主,臣會繼續為國征戰、建功立業以求達到陛下的期望。在此之前陛下不必再賞賜別的財物給臣,臣一生所求,惟長主而已。」

他話說得如此直接明白,甚是驚人。群臣都知道趙構對現在這個唯一的妹妹異常看重,遲遲不將她許人,大概就是覺得滿臣文武中找不到一個堪與她相配的夫婿,而高世榮雖然人也年輕有為,官至防禦使,身分不可謂不高,但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求婚顯然較為唐突,結果如何根本毫無把握。於是眾人一面驚歎於他的勇氣,一面猜測著趙構接下來的反應,在趙構尚未答覆之前殿內便已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聲。

趙構直身而坐,四下冷冷一掃視,群臣立即噤聲。

「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他淡淡道:「但長公主下降並非小事,此事稍後再議。」

高世榮似還想說些什麼,趙構已一揚手:「奏樂。」

絲竹聲立即響起,趙構微笑著向群臣舉杯,眾人連忙舉杯以應,紛紛道出祝酒之辭。高世榮只得默默回列坐下,悶悶地獨酌了一杯。

他是河北世家子,有良好的出身,自小學詩文、練弓馬,及長成後也是個文武皆全的人物。靖康之變後他投入宗澤軍中,因既有膽識又懂謀略,阻擊金軍表現英勇,而頗得宗澤賞識,得到了他的逐步提拔重用。

建炎三年十一月,活動在淮河、黃河流域的亂軍流寇首領劉忠帶兵進犯湖北蘄州,趙構調高世榮前往蘄州協助蘄、黃都巡檢使韓世清與劉忠作戰。兩將協力,數月後擊敗了劉忠。劉忠最後棄巢而逃,轉入湖南。高世榮領兵搜查劉忠山寨賊營時,在一間小小的柴房裡發現了一個形容憔悴的女子。

她穿著一身暗淡破舊的衣裙,頭髮枯黃而蓬亂,臉頰和雙唇都毫無血色,神情懨懨地倚坐在牆角,在他劈開鎖推門進去的那一剎那她下意識地扭頭朝內,像是被突然加強的光線刺了一下。

「你是誰?」他站在門邊問。

她緩緩轉頭,睜目,大大的眼睛無神而空洞。她的雙目正對著他,但他卻不能確定她是在看他。

就像一粒寒冷的水珠滴落在心上,這景象忽然令他微微一顫。

他不自覺地靠近她,低身蹲下和言問她:「你是誰?為何被鎖在這裡?」
她靜靜地打量他,從頭盔到鎧甲,從五官到手足,然後,他聽見她清泠的聲音。

「你是宋將?」她問。

「是。」他點頭。

「你效忠的是康王?」

他再度頷首,但不忘糾正說:「當今聖上已經登基為帝,姑娘不應再稱康王。」

聞言,她奇異地笑了:「是啊,他已經登基為帝了。」

那抹笑意似一下子點亮了她殘餘的所有精神,她站起來,仔細理理衣裙,攏攏兩鬢的散髮,然後轉身看他,下巴微仰,道:「我是道君皇帝的女兒,當今聖上的妹妹,柔福帝姬。」

半晌的愣怔之後,他鄭重地以車將她送到蘄州守臣甄采的官邸中安置下來。隨後從抓到的幾個劉忠兵卒口中得知了一些關於這個女子的情況。

她是半月前被劉忠從外搶入山寨的,劉忠見她容貌美麗便欲收為小妾,哪知這女子拼死不從,掙扎間扯下他好幾綹鬚髮,還差點咬掉他手臂上一塊肉。劉忠怒極,將她捆綁起來準備用強,不想後來發現她下體流血不止,覺得污穢,才暫時放過了她,將她關在柴房裡,先讓她每日在其中洗衣劈柴,想待她身體好了後再作打算。但後來被宋軍追擊,形勢告急,劉忠便把她忘在腦後,逃走時也根本沒想到要帶她走,因此她才得以與宋軍相遇。

聽她自稱是帝姬,甄采不敢怠慢,又想證實她的身分,便約了韓世清一同勘問。二人為此慎重地穿上了朝服,將她請出,隔簾詢問。她自述從金國逃出,半路被劉忠掠去的經歷,面對二人詢問,她毫不緊張,從容答來,無懈可擊,最後在甄采引導下她又說了一些汴京宮中舊事,連帶著宮中妃嬪、皇子、帝姬名號及相互間的關係都說得準確無誤。

問罷二人出來,對守在外間的高世榮說:「些微瑣事她都說得這般清楚,想來應該是真的了。」
高世榮淺笑不語。他早在心裡認定了她是真的帝姬。她起身表明身分的那一瞬神色氣度何等不凡,即便是身著粗布衣裙,處境落魄,但她那不容置疑的高貴卻依然附於她平舒的眉間、輕抿的唇角,所以他從不懷疑她所說內容的真實性。

甄采與韓世清忙遣人將此事上奏趙構,趙構立即下令命他們將柔福送往越州暫住,並派見過柔福的內侍首領馮益和宗婦吳心兒去驗視。二人回報肯定是柔福帝姬後,趙構遂命人趕製雲鳳肩輿並相關儀仗和長公主服飾,選了吉日,遣二十名宮女及三千禁兵前往驛館迎帝姬入宮。

高世榮一路護送柔福至越州,但因柔福身分關係,要再見她已是十分不易,至多只能隔簾相望。他在柔福入宮前兩天受封為永州防禦使,並需即刻啟程前往湖南領兵,因此不能像甄采那樣繼續送她入宮。啟程之前,他終於在驛館的後院內再次見到了柔福。

他本來只是想去她廳外遠遠地向她道別,沒想到她此刻獨自立於院內。那時是傍晚,豔紅的流霞燃燒在天際,而她則穿著一襲緋紅的衣裙,質地輕盈,衣袂映著霞光在晚風中飄舞,那華麗的紅色和那纖弱的身影忽然令他想起了一種叫虞美人的草本花卉。
「帝姬。」他在她身後,很拘謹地喚。

她悠悠一回頭,淡淡地看他,不發一言。

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像他初見她時一樣,映著紅衣更是如此,讓他們這幾月的悉心照料顯得毫無作用,但他卻不認為世間還有比這更美的容顏。

「帝姬,」他有些艱難地說:「我要走了。皇上任我為永州防禦使,並要我即刻前往永州平寇。」
「那又怎樣?」她像是很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跟她說這些。

他頗失望:「我是來向帝姬道別的。」
她點點頭:「哦,知道了。你走罷。」
她甚至不說一路順風之類的客套話。

高世榮向她行了一禮,轉身欲走,邁了幾步畢竟又轉回頭,對她道:「帝姬,我叫高世榮。」

雖護衛在她身側好幾月,但她從來沒問過他任何問題,也沒開口喚過他,所以他並不確定她是否知道他的名字。

她微微笑笑:「好,你叫高世榮。」

她對他笑了。像是得到莫大的獎賞,他亦欣然一笑,然後帶著滿心喜悅啟程趕赴永州。從此,那流霞下的豔紅虞美人和她最後那縷恬淡的微笑定格在他記憶裡,化作了他積極領軍破敵、為國建功的一大動力,他亦由此認定,這個與他偶遇於凡塵中的帝姬將是他畢生的理想。

高世榮的求婚自然成了宮中女子有興致討論的一大新鮮事,連一向與柔福不睦的潘賢妃都滿臉笑意地向她極力誇讚這位駙馬候選者:「這位高公子出身名門,家世與人品都不錯,年紀輕輕就已官至防禦使,前途無量啊,與長主倒也很是般配呢。」

張婕妤笑著打斷她:「姐姐這話也不全對。長主是神仙般的美人,就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也未必能相配,官家就是怕委屈了長主,捨不得隨意將她下降給普通臣下,所以才把長主留到現在。若論朝中臣子的人品、風度與官爵,應屬張浚最佳,可惜張大人早已婚配。除了他,條件上佳而又尚未娶妻的年輕臣子,似乎就只有這位高防禦使了……聽說長主當初歸來,曾由他護送過?可見長主與他是有緣的,而他一直獨身不娶,或許就是為等長主,若非對長主情深意切,今日豈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向長主求婚?雖說長主下降給他仍是有些委屈,但他日後必會珍愛長主一生一世,也稱得上是一段良緣呀。」

柔福聽人談論她的婚姻大事,毫不像一般女子那樣忙不迭地面露嬌羞之色,只漠然看了看潘賢妃與張婕妤,一時也沒與她們答話,只把目光移到嬰茀臉上:「嬰茀,你覺得呢?」

嬰茀低首微笑道:「該說的兩位姐姐都說了,我口拙,講不出什麼更好的話,只是覺得……高公子今日球打得真好,舉止瀟灑,氣宇軒昂,像極了當年出使金營歸來,策馬入艮嶽的官家。」
柔福凝視她良久,唇角忽地上挑,拉出道冷冷的月弧:「拿臣子跟官家比,似乎有點欠妥。」
嬰茀臉色大變,忙頷首道:「長主見諒,是嬰茀失言了!」
柔福沒再理她,起身回閣,擲下一句話給幾位面面相覷的妃嬪:「要道賀也不是在現在,九哥還沒答應呢,你們倒先樂起來了。」

趙構這日打了場擊鞠賽,又在晚宴上與群臣多飲了些酒,到了夜間覺得有點累,便通知內侍今夜不再去御書齋批閱奏摺,早早回到寢殿休息。然而高世榮求婚的情景頻頻浮上心頭,想想不覺又是一陣浮躁氣悶,最後歎了歎氣,還是決定再回書齋坐坐。

走到書齋門前,見門內有燈光,兩名內侍守在門前,見了他立即下拜請安,然後朝書齋內喊了聲:「官家駕到!」

趙構蹙眉問:「裡面有人?」

內侍躬身答說:「福國長公主在裡面看書。」

趙構點點頭,然後邁步進去。依稀想起她以前曾請他允許她去書齋找書看。

柔福立在房中,待他進來後朝他一福,他伸手挽住,說:「私下不必這麼多禮的。」

她頷首答應了一聲,低眉斂目,鬱鬱寡歡的樣子,手上一卷書,是尋常的《楚辭》。

他接過書看看,略笑了一笑,問:「瑗瑗愛讀《楚辭》?是了,所以嬰茀的名字都出自這裡。」

未聽見她應聲,轉首一看,溫言問她:「怎麼?誰惹你不高興了?」

她黯然淚垂:「我不要嫁給高世榮!」

梨花帶雨的模樣當真我見猶憐,他忍不住輕輕歎息,引袖為她拭淚:「我又沒答應他。」

她輕顰淺蹙,臉上淚痕雖被他拭去,卻還有細細一層水珠縈在雙睫之上。「九哥,」她對他說:「我一生不嫁好不好?」

他何嘗不想如此,但此事終有許多無奈處。他的微笑有點苦澀的意味:「你大了,終究是要出閣的,九哥並無理由留你一輩子。」

她仰首看他,星眸幽亮,臉上滿是懇求的神色:「我要一直留在九哥身邊。今晚我來這裡就是為了等九哥,告訴九哥這句話。」

他一怔,問:「內侍沒告訴你我說過今晚不來?」

「他們說了。」她悄聲答:「但我就是知道你會來……我們心有靈犀。」

我們心有靈犀。這話像陽春和風,吹得他心頭一暖,剎那間只覺一切都可看淡,什麼都無所謂,任他閒言滿天又何妨,留她在身邊,他的生命才有歸於完美的機會。

「好。」他脫口而出:「去他的高世榮,去他的駙馬都尉!我不會把你嫁給別人。」

柔福嫣然一笑,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腰,輕輕依偎著他。

想起守在門外的內侍,趙構對她的親密舉動頗感不安,雖然內侍背對他們,未經他召喚亦不會轉頭過來。

他抓住柔福的雙腕,將她微微拉開,輕聲說:「不要這樣……」

忽地透過她的絲質衣袖,覺察到她左手的袖中有一紙質物,像是呈長方形,軟硬厚薄是他非常熟悉的。

他的笑容當即隱去,把住她左手,逕直伸手到她袖中取出了那冊文書。

果然不出所料,是一份奏摺,展開一看,發現是秦檜今日呈交的上疏。
霎時明白了許多事。想必她經常借看書之名到他書齋來翻閱朝臣呈上的上疏和一些檔案資料,所以她很清楚朝中之事和他的施政方略。今日應該也是如此,聽說他不來書齋了便前來偷看上疏,見他突然出現,便把手中的上疏塞進袖裡,然後隨手抓了冊《楚辭》以掩飾。可恨的是,居然還騙他說是特意等他,說他們心有靈犀……

心有靈犀!他在心底冰冷地笑:剛才竟還為她這純粹的謊言心動,卻沒想到她一直把自己當作可以隨意欺騙的獵物。

回過神來,發現柔福正在怯怯地看他,囁嚅著喚他:「九哥……」

他沒有像她預料的那樣朝她擺出震怒的臉色,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臣子寫的這些東西很乏味,不太適合瑗瑗看。」把上疏拋回御案,然後走至書架邊,取了一冊班昭的《女誡》遞給她:「女兒家,應多看看這種書。」

柔福不敢多說,乖乖地接過《女誡》,垂首不語。

「不早了,你回去罷。」他語氣很硬,分明是命令的口吻。

她點頭,又福了一福,然後啟步離開。

離開書齋後,趙構前往嬰茀閣中。嬰茀見他微鎖雙眉,隱有怒色,便上前扶他坐下,輕言軟語地說:「官家可是聽見了什麼閒言閒語?不過是宮人無聊之下胡亂猜度的瞎話,官家何必如此介意。」
趙構聞言睜目道:「閒言閒語?宮中又有人在傳謠言?怎麼說的?」

「官家沒聽說?」嬰茀先詫異地反問,隨即忙掩飾說:「沒什麼,幾句話而已,臣妾也聽得不真切。」

趙構疑心愈甚,不斷追問,嬰茀面露難色,撚著裙帶躊躇了半晌才緩緩說:「高防禦使年輕有為,家世人品都很好,又公開向長主求婚,可見是思慕長主已久的。也許是嫉妒長主有望結此良緣,宮中幾位侍女便說了些不敬的話……」

說到這裡停下來,遲疑地看了看趙構。趙構盯著她,命道:「說下去。」

嬰茀垂首繼續說:「她們說……高防禦使若以前與長主沒有過多接觸,斷不敢貿然當眾求婚……長主當初是由高防禦使護送回來的,想必他們一路上……由此情根深種,兩心相映,私訂終身也未可知……」

「一派胡言!」趙構拍案大怒:「是哪些侍女說的?」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