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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下):此花幽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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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飲鴆

房中的女子歸於沉寂,倦怠地躺著,他在她臉上看見一種愛恨之外的情緒,從未有女人對他呈出的情緒,極端的厭惡。他一時竟然無措,感覺到胸前的潮濕,有一絲涼意由此沉澱到心裡。終於他離開,院內月色如霜拂面,彷彿冰涼。

柔福一直未能進食,瑞哥等人強餵她亦不可,就算勉強送入她嘴中,她也會立即盡數嘔出,人便越發虛弱,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顯是已無求生的欲望。

宗雋無計可施,只命瑞哥好好照料她,自己不再踏入她房內半步。她那一口清水終於撲熄了他臉上向她呈出的不滅笑容,心情與隨後的陰天一般灰暗,他居然也會鎖眉不展。

這日傍晚,貼身服侍了他母親紇石烈氏幾十年的老宮人什谷馳快馬趕來,帶給他一個消息:完顏晟得知了宗雋私放賢福帝姬的事,勃然大怒。

宗雋倒不驚慌,說:「我回京後自會向郎主解釋。」

什谷搖頭說:「此番郎主震怒非同尋常。八太子不會不知,上回八太子極力保護柔福帝姬已使郎主心存芥蒂,將這次任務交予八太子便意在試探,不想八太子竟又救下一位南朝帝姬。娘娘命我帶一句話給八太子,我如今說出,一字不改,如有冒犯還請八太子恕罪:『你有何能耐可屢拂郎主意又全身而退?』」

宗雋道:「我既決定留下她,便會承擔由此導致的後果。」

什谷歎歎氣:「娘娘還說了一句話:『為女色而損大局,是為不智,何況,並不是任何女子都值得人捨命相救的。』」

宗雋凝神細思,忽了然一笑:「母親命你老人家日夜兼程地趕來,不會只是要你傳幾句話罷?」

什谷亦微笑,轉首朝門外吩咐道:「進來。」

一名侍女恭謹地舉著一托盤入內,盤中置有一壺酒。

什谷親手把酒接過,擱在宗雋身邊的桌上,再垂首說:「娘娘說,若無柔福之事,賢福可留;若無賢福之事,柔福可留。但若八太子想二美兼收,便是無謂冒險。娘娘對八太子當眾為柔福帝姬沖撞郎主之事已頗感失望,如今不想再看八太子犯同樣的錯誤。八太子若不想招禍,兩位帝姬便只可留一位,這酒讓誰飲下,由八太子決定。」

宗雋揭開酒壺蓋朝內看了看,但見酒液清澄,無一絲雜質,其味幽幽蔓延融入空氣,詭異地香。將酒壺略略推開,避開那冶豔的香味,宗雋問:「必須如此?」

什谷頷首道:「娘娘教八太子做的事,哪件錯過?」

然後行禮告辭,說未便久留,要立即回宮覆命。宗雋送她出去,回房凝視那酒片刻後,自取府中所備的酒,將兩壺酒各倒了一杯,再命人把賢福找來。

自柔福小產後,他一直未理睬賢福,此刻賢福蒙他召喚,迅速跑來,眼角眉梢有明亮喜色。

宗雋待她行禮後,和顏對她說:「我母親給我出了個難題,我不知如何解答,看來要你助我了。」
賢福驚訝道:「我?……奴婢愚笨,八太子都解不出的難題,奴婢又豈會解答?」

宗雋一擺手:「對你來說倒不難,不過是作個選擇而已。」

賢福鬆了口氣,微笑問:「選什麼?」

宗雋轉視桌上酒:「母親不想讓我享齊人之福,說你們姐妹只能留一人,送來一壺鴆酒,讓我給你或你姐姐飲。我甚為難,不知讓誰飲較好,故此召你來,由你決定罷。」旋即一指兩個已斟滿酒的酒杯,說:「左邊的是鴆酒,右邊的無毒,你選一杯飲下,剩下那杯便是你姐姐的。」

語氣那麼平靜,似讓賢福選的不過是一件衣裙一朵珠花。而賢福已如遭雷殛,慘白了臉色求道:「八太子放過我與姐姐吧!金兒不敢奢望做八太子姬妾,便是為奴為婢也無怨言。我們身為弱女子,不可能做出任何危害八太子的事,都留下又何妨?八太子何必定要除去一個呢?」

宗雋淺笑道:「我也想把你們都留下,但這是我母親的命令,想必也是郎主的意思,我若讓你們都活著,便是公然違抗母命君命,不孝不忠了。」

賢福流著淚,拉著他衣袍下襬,泣不成聲地繼續懇求,宗雋不再睬她,一拍桌面,毫不憐憫地提高語調命道:「選!」

賢福嚇得噤聲,不敢再多說什麼,透過瑩瑩淚水看看左邊酒杯,再徐徐移至右邊,反覆遷延數回,仍遲疑著未作決定。宗雋不耐,再三催促,她聽得惶恐,才伸出微顫的手取了左邊那杯,緩緩引至面前,未立即飲,無比酸楚地低首,一滴眼淚墜入杯中。

這時門忽被人推開,瑞哥衝進來,道:「八太子,小夫人醒來了,說想見小小夫人。」

賢福一驚,手中杯滑落下來,「砰」地一聲,酒傾杯碎。

宗雋再取一酒杯,依舊提了酒壺邊注邊對瑞哥說:「你先回去,告訴她小小夫人隨後就到。」

賢福神色便又哀戚,在他足前繼續跪著頻頻拭淚。瑞哥不解地看著,一時未移步。宗雋擱下酒壺,抬眼淡問:「還不走?」她才驚覺,垂首後退離去。

宗雋再對賢福笑笑,道:「這杯還是鴆酒。我看你剛才選了左邊的,那麼這一杯還是你飲了?」

賢福悚然抬首,惶惶地搖搖頭。

「那就再選。」宗雋命令:「快,我無耐心久等。」

淒然沉默半晌,賢福作了最後的抉擇。這次,她的手朝右邊探去。

宗雋面無表情地端坐著,一瞬不瞬地看賢福將右邊的酒飲盡。

飲盡,賢福將酒杯擱在地上,手依然在顫,使那杯底在地面連續擊出一串輕微的脆響。又有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滑過她的臉,縈在頜下,清圓如朝露。

梨花帶雨般柔弱。他漠然看著,卻想起柔福流淚的情景,與此大不相同,就連她的眼淚中都彷彿長有傲骨。

賢福無依地伏於冰冷地面上越哭越傷心,目中滿是愧疚之色,喃喃地不住喚:「姐姐,姐姐……」

「你不必覺得對不起她。」宗雋對她說,一笑,很溫和:「其實你是救了她。」

賢福抬頭,甚是困惑地等他解釋,宗雋卻不再說什麼,直到她自己覺得體內有了異樣反應。

她緊按胸腹,驟然而生的痛苦令她眉眼幾欲縮至一處,她失神地拿起剛才的酒杯:「這酒……」

「我記錯了,左邊的無毒,右邊的才是鴆酒。」宗雋持起左邊酒一飲而盡,朝賢福亮了亮杯底,依然微笑:「抱歉。」
七 詛咒

賢福面如死灰,手不止地顫,酒杯跌落,一路滾至宗雋足邊,被他漫不經心地踢開。

以手掩面,賢福重又悲泣,此番與前不同,那泣聲哀婉孤清,若一縷輕煙一線游絲,無力地嫋嫋飄浮於燭影中,好似吹口氣便斷了。

宗雋繼續獨斟無毒的酒,徐徐飲著,靜待她魂魄如煙散去。

對她,他不覺憐憫。他讓她選擇的其實不是她或柔福的生命,而是他再度冒險救她的機會,如此結局源自她自己的選擇。

忽見窗上光影游移,似是有人走近,廊上隱隱傳來瑞哥的聲音:「小夫人別急,慢些……」

賢福聞聲睜開眼,像是頃刻間有了些精神,一點點挨到門邊,一手緊摁胸口強忍疼痛,一手扶著門框欲站起,匆匆舉目朝外看。

來的確是柔福,披散著枕亂的長髮,穿著白色素衣,連外衣也未及穿,只披了襲披風,在瑞哥與另一名侍女的攙扶下趕來,四肢乏力,路也走不穩,卻還想跑,幾次差些便跌倒。

見了賢福她竭力甩開侍女幾步搶過,伸手欲摟她:「金兒……」

賢福臉上呈出淡淡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未料先於「姐姐」的喚聲脫口而出的是再也強忍不住的鮮血,豔豔紅光一閃,濺了柔福一臉半身。

與此同時她倒在柔福身上,柔福也承受不住,兩人一同跌倒在地。柔福怔忡之下以手撫撫右頰,垂目看看手上溫熱的液體,忽地摟緊賢福,仰首閉目,雙唇輕顫卻無聲,良久才有一聲悲鳴自心底響起。

賢福努力朝柔福露出的笑意被劇烈疼痛迫得變形,血開始自七竅中持續地流出,她左手緊捏住姐姐的手臂,依偎在她懷裡,閉目反覆地喚著「姐姐」。柔福摟著她,抬頭看宗雋,滿面淚痕,和著哭聲道:「你放過她,救救她!」

宗雋漠然道:「這毒無藥可解。」

「姐姐,不要了……」賢福在她懷裡輕聲喚,目中流著血紅的淚:「我,我……」

柔福低頭,將臉龐貼在她額上,凝咽道:「別說了,我明白。」

賢福再睜目,卻蹙眉道:「姐姐,我看不見你了。」鬆開抓她手臂的手,引至她臉上,似是想如盲人那般借觸摸來辨識她最後的模樣。

柔福把住妹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含淚柔聲對她說:「姐姐在這裡。」

觸及她臉上的皮膚,賢福倉促地笑了笑,全身一抽搐,嘔出最後一口鮮血,手軟軟地垂下。

柔福喚了聲「金兒」,不見她答應,居然沒有更多的哀戚之色,反倒甚為平靜,默默地以手從容拭淨賢福面上的每一處血跡,合上她雙目,再把她輕輕放在地上。再看宗雋時,她的目中亦無他預料的怒火,只是冷淡,寒冷,令他忽然想起臨死前的玉箱。

他寧願她狂怒地咒罵他,甚至衝來對他拳打腳踢,那是他可輕鬆應對的情景,而她如今神情如此,他有些詫異,不悅,甚至有隱約的不安。
「以前我總想不明白,為什麼玉箱姐姐行事會那麼不擇手段。」她開口說,依然甚平靜,聲音清冷:「如今我終於懂了,對付良知泯滅的金人,用怎樣狠辣而決絕的法子都不為過。」

她再垂目看手上鮮血的痕跡,忽地側首以視宗雋,唇角挑出一抹幽異的淺淡笑容:「陰謀和權術,想必是你喜歡和擅長的?」

言罷她站直,收斂了笑意,以血色手心正對宗雋,目中的寒光凝結了空氣。

「我詛咒你,完顏宗雋。」她說:「你,和你的家族,必將在你們的野心與陰謀織就的陰影下萬劫不復。你會被你自己的陰謀所害,五馬分屍,身首異處。而你那些豺狼般的族人也將彼此撕咬殺戮,世世代代地延續,在被異族所滅前,金國的土地上便已灑滿完顏氏的血!」

她的詛咒似冰涼的利刃直落心間,宗雋眉頭一蹙,那寒意令他怫然不悅,沉下臉來正欲說出懲罰她的命令,卻見瑞哥先已跪下求道:「小夫人病糊塗了,所以才胡言亂語,八太子請勿與她計較。」

宗雋遂暫且不發話,再看柔福,見她此刻扶門站著,已漸不支,身體微微晃動,隨時便要倒下的模樣,但仍堅持直視著他。他在她的目光中覺出她的恨,拒絕時光沖刷的不泯的恨,讓他想起曾經捕殺的形形色色獵物,在受傷之後,生命被他最終掠奪之前,它們亦會這樣看他。

他便釋然。那些獵物如果會說話,想必也會發出如她那般的詛咒,自己從未有介意的必要,如今亦如此,他蔑視那虛無的情緒。如果獵物有利爪和利齒,也許尚還值得略微留神。獵物而已。

「帶她回去。」他吩咐瑞哥,再命門外的兵士進來,讓他們把賢福的屍身拖出去。

柔福一時未肯移步,但也不見有過激舉動,默然看人將賢福拖離自己視線,才轉頭對瑞哥輕聲道:「我們走。」

走了兩步,她足軟跌倒,瑞哥忙彎腰攙扶,她淡淡一笑,說:「我想吃點東西。」

瑞哥大為驚喜,問:「小夫人你肯進食了?」

柔福頷首,倦怠地合了合目,再勉力向前行:「我們走。」

回房後她果然如常進食,給她的藥也每碗必喝,然後便安靜地躺著,亦不再流淚,不喜不悲。

瑞哥把這些事當作喜訊頻頻來報,而宗雋不覺可喜。真如表面這般平靜地接受現狀,便不是他熟識的那倔強的趙氏帝姬,不再求死,要生存下去不過是為了日後的抗爭,如今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她很快給他欲知的答案。

次日深夜,從遠處馬廄中發出的馬嘶聲將他驚醒。那一聲其實不長,馬廄到他臥房的距離也足以將聲音減弱至不礙他安眠的程度,然而他還是由此醒來,像是一直在等待這聲馬嘶結束本就不深的半夜睡眠。

他披衣而起,搶先在柔福策馬趕來之前守在了離馬廄最近的大門前,在她行近時抬頭笑笑,然後揚手,示意尾隨他而來的下人將她面前的門緩緩關上,看門外燈籠在她眸中映出兩簇光亮隨之撚滅,同樣地徐緩。
她被人拉下馬,送回她的房中。可這不過是她預謀逃離的最初嘗試。被他熄滅的希望,她會再度點燃,騎馬不成便步行,正門不便走就從圍牆破敗之處鑽出,穿自己的衣服太顯眼便換上瑞哥的侍女服,幾乎每個夜晚,她都想方設法地試著逃離他的領地。

他一遍遍地把她抓回來,一遍遍地以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想讓她意識到她的一切嘗試皆徒勞,但她從無悔意,始終不放棄關於逃離的努力。有一天她在天將破曉時從側門逃出,獨自一人奔跑在輕寒惻惻的天地間,她的步履輕快,她的身影輕盈,她飄飛的白色裙袂有火焰的姿態,攜著這白色火光,她不思回顧地飄向遼遠天際,彷彿空濛雲水外,有她欲靠的岸。

當然他不會不知,策馬跟在她身後,冷眼看著,如同狩獵時對必得獵物的放縱,直到發現她經過的路上有點點鮮紅的血跡才一驚,朝她疾馳而去。抓住她的那刻,她倏地回眸,金紅的霞光拂上她的臉,尚未隱去的她的微笑也似帶著曉陽光芒,頃刻間灼傷他的眼,他因這明亮而憤怒,一言不發地掠她上馬馳回,將她拋在地上,看著她裙下不斷滲出的鮮血,斥問:「你很想死?」

她搖搖頭:「不,我不能死。就是死,也不會死在你眼前。」

「離開我,跟選擇死沒什麼區別。」宗雋冷道:「你以為從這裡出去就可解脫?一個出逃的南朝女子,即便不被拘回洗衣院,也會遭到無數男人千百次的劫掠。」

「我寧願面對那千百次的劫掠,」柔福舉目看他:「只要能離開你。」

宗雋一歎:「你妹妹說得對,你是個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縱容你,給你太多不應給的自由。」

「你給了我,自由?」柔福仰首看天,迎著日光微?雙目:「你在我身上繫了線,把我放飛在天上,允許我扶風而飛,飛得越高、越遠你越開心,而你,始終把持著可以隨時把我拉回的線軸。我是你手中的紙鳶,這就是你給我的自由。」

忽然她開始冷冷地笑:「但你沒想到麼?紙鳶也有斷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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