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第1章 命運的抉擇
雪漠:上師,我最關心的,是你的第一次背叛—請允許我用這個詞,你的許多本教朋友也這樣認為—之後的那段經歷。在你的生命中,那是第一次最重要的選擇。我之所以能在今天還知道你,正是因為你有了這一選擇。聽說,這事引起了軒然大波,那些的惡鬼毒龍也對你進行了懲罰,請你講講這個過程好嗎?
劃過天際的血刀
是的。那是我一生經歷的第一次磨難和艱險。
本波是藏地本有的原始宗教,比佛教的歷史更加悠久,勢力也很大,有著自成一體的傳承和文化。關於它,我會在後面陸續介紹。
我不喜歡「叛教」的說法,事實上,我的行為,僅僅是一種因緣的示現。至今,我仍然認為本波也是一個優秀的教派,跟佛教一樣的博大精深。這一點上,我同意你的說法。你說,所有宗教,都是真理織錦的不同側面。這是對的。佛陀也說過:「一切善法,皆是佛法。」它們有境界上的高下,也有觀念上的差異,而不該有價值上的大小。不同的藥,適合不同的病,我們不能說哪種藥對,哪種藥錯,只有對症者,才是良藥。
我正式離開本波的那年,才二十八歲。嘿,那是我一生裡最好的年齡:遠離了毛孩子的幼稚,有了成年人的成熟,有著叫驢的激情,有著公牛的體魄,有著法師的智慧,有著叫眾人羨慕的一切。那時節,我是太陽,到了任何地方,都有無數雙敬仰的眼睛。呵呵,當然,也有許多女孩子們熱辣辣的眼神。
你是不是喜歡我的這種語氣?我不喜歡你將我當成啥大成就師。我只希望你當我為朋友。……是的,朋友。
你雖然是我的心傳弟子,但本質上我們還是一體的。跟你談話,我更像是一種自言自語。
那麼,我們就隨意些吧。
你問本波的護法神如何懲罰我?這是個好問題。
我告訴你,我最先遇到的那一堆一堆漂亮女孩的眼睛,就是護法製造的第一個大違緣。那時節,我正是你《大漠祭》中所說的「火鑽鑽」的年齡。我的夢中同樣是粉紅色的。你可千萬別將我當成天生的聖人,不是,我不是天生聖人。我也有貪婪,有仇恨,有煩惱,更有對愛情的嚮往。
那時,我的夢中,也老是出現那位最漂亮的女子。她叫拉姆,藏語的意思是「天女」,她年方十八,美麗至極。她唱的藏歌如同百靈鳥在叫,她含笑的臉像雪蓮開放。她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就是護法神派來的第一位懲罰我的使者。
正是因為有了她,我的生命裡才有了許多煎熬。
你不知道,在好幾個心旌搖動的時刻,我甚至想還俗呢。
但每到我想還俗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個更美的女子。
她,就是奶格瑪。
由於奶格瑪的出現,那拉姆便不再有誘惑了。你也許在佛經中看過一個故事,一位僧人貪戀自己貌美的妻子。一天,佛陀帶他去天上,一見那些天女,僧人馬上發現妻子成了醜婦。那時節,我也是這樣。
每次,奶格瑪一出現,那漂亮女孩的誘惑便淡了許多。
要尋找奶格瑪,成為我離開本波的一個重要理由。
響徹天地的哭聲
是的。我離開本波,確實傷了很多本波人的心。
在他們看來,這不僅僅是個莫大的損失,更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這是可以理解的。沒有一個教派,願意自己的法主,去皈依別的教派。後來,有人將我的這一行為,當成了「棄暗就明」。當然,他可以這樣認為。但要知道,我真正的目的,還是要尋找奶格瑪。
那時節,我心中的那份急切,一點兒也不弱於初戀者牽掛他的情人。……告訴你一個祕密:許多時候,所謂的宗教情感,其實是世間情感的一種昇華。不是嗎?
那時節,倒真的出現了許多可怕的徵兆。
那天,我聽到了諸多的本波護法神都在嚎哭。開始,我還以為真的是哪個人哭呢。後來,我發現,那哭聲漸漸大了,後來響徹天地,很像鬼哭狼嚎,其聲可怖,卻又莊嚴無比。因為,在聽到那所謂的哭嚎聲的同時,我還聽到了一種驚天動地的海螺聲。在傳統的某種說法裡,那海螺聲象徵著名揚天下。
後來,我竟然真的名揚天下了。在佛教文化史上,我被當成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當然,現在,除了史書和我的傳承弟子外,許多人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了。無論多麼大的名聲,本質上也是過眼雲煙。你不用遺憾。是的,上次你去南木縣考察的時候,問及我,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們的官方網站的歷史文化名人裡,也沒有關於我的介紹。不要緊。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群,都有不同的關注點。你說得對,即使滿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但隨著這一茬人的消失,你仍是下一茬人類的陌生。
沒辦法。任何事物,都會經歷四個過程:誕生,發展,毀壞,消失。無論大名,無論高位,無論巨富,無不如此。
不過,在我住世的那時,整個雪域要是誰不知道我,會被人笑為孤陋寡聞的。
那天早晨,我在聽到滿天哭聲的同時,也聽到了海螺聲。那是悠長的響徹天地的聲音,它利利地劃破了長空,從天的這頭一直刺到了天的那頭。那聲響,震得四面的樹葉刷拉拉響。其情形,很像後來的防空警報。你即使想處於蒙昧之中,那聲音也能刺穿耳膜,令你警覺。你第一次講光明大手印時,不是也聽到過那種聲音嗎?那時,你和在場的人都聽到了那種橫貫天際的聲音。那股聲音匯成的大流以不可遏制之勢席捲了天空。它滾滾滔滔,漫無際涯,嘯捲於一碧萬頃的蒼穹之中。
在我眼中,那聲音,是警世的智慧海螺。我於是相信,無論這個世界如何像人們說的那樣污濁不堪,但清涼的正見總會像穿空的海螺聲那樣響徹歷史的天空。
那個早晨,我雖然聽到了海螺聲,但我不知道我後來會名揚天下,也不知道我會成為一代宗師。你說得對,前面的路是黑的。真的是這樣。人生的一切,其實是未知數,它時時在變。當你的心變了,選擇變了,你的人生軌跡也就變了。
那時,我並不知道我的前方會有什麼樣的艱險。我甚至隨時準備著死去呢。佛說過,性命在呼吸之間。這口氣出去,進不來時,我便死了。我當然不知道,後來,我竟活了一百五十歲。
那個早晨,當那種聲音響起時,我以為是寺院僧人在吹海螺呢。只有扎西還聽到了護法神的嚎哭。那些護法神都是世間護法,就是說他們還沒有證悟空性。他們並不知道,無論佛教還是本波,都僅僅是通往真理的一座橋樑而已。他們更不知道,在許多教義上,本波已吸收了佛教的許多東西。因為多年之前,有人將改頭換面的佛經埋入地下,它們後來成為本波的伏藏。所以,他們信奉的東西,好些其實已是佛教的東西。
將來某一天,你會看到本波的教法中,有不少其實是換了名詞的佛法。那時,你會參加四川省組織的一次佛教論壇,你會組織一個香巴噶舉文化論壇,你會看到一個本波論壇。那些學者,其實已將本波教法,當成了佛教文化。本波也有大圓滿,也有成就者的虹化,也有諸多能利眾的禮儀。
但在我二十八歲那年,我並不知道這些。當然,那些護法神也不明白這些。他們只在乎名相。所以,一聽到我要離開本波,他們就發出了海螺般的哭聲。然後,他們開始隨順因緣,接受了某些儀軌的指令,開始向我發難。
在那些分別心極重的本波護法神的導演和參與下,我的周圍發生了許多不吉祥的事。比如,某個早晨,我發現供水竟變成了污血。它們發出腥臭至極的氣味。那是漚了千年的澇池裡才有的氣味,你要是有興趣,前往西部農村最偏僻的地方,運氣好的話,你或許會見到一個麻坑。那是專門漚大麻的澇池,汪著一池黑水,腥臭無比。那供水發出的,正是那種味道。不過,雖然我覺出了異樣,但我不怕。那時節,為了尋找奶格瑪,我隨時準備放棄生命呢。
我的眼裡,棄暗投明是最大的吉祥。當然,後來我才發現,那明和暗,其實也是世人的分別心。
第二件怪事是寺門前的經幡忽然被狂風吹折。幡上寫滿了各種各樣的文字,內容大多以祈福禳災為主。結果,那些文字連掛它們的木桿也沒能保護得了。
同時,我老是在不經意間看到那些以忿怒相出現的護法神靈。他們頭大如山嶽,眼似太陽,張口一吸,天就會液體般流進嘴裡。
無數個夜裡,那些護法神都會出現在我的夢裡。他們露出獠牙,發出轟轟哈哈的聲音。那聲音,本是法師降魔時吼叫的。他們真的將我當成了魔。這是很有趣的事。你發現沒?這世上,老有人把跟自己外相不一樣的真理稱為魔。在你的小說《西夏咒》中,那阿甲,有人認為是智者,有人卻認為是魔。哪個對?都對。許多被世人稱為魔的人,其實可能是最大的智者。
在夢中,我真的害怕那些護法神們會誅殺了我。他們向我噴著黑氣。你知道,黑是誅法獨有的顏色。於是,在夢中,我的胸口壓著巨石,四周翻著泥漿,泥漿中有無數的毒蟲。它們是蜘蛛、蠍子、蜈蚣和癩蛤蟆。它們同樣向我噴出黑色的毒氣。那毒氣裡有更多的小毒蟲,毒蟲再噴毒氣,毒氣中更生毒蟲,如是無窮無盡,翻騰不已。
我還看到了一個頭大如斗的女魔,長著獠牙,長達數丈。她時不時就用獠牙刺穿我的身子。怪的是,在夢中,我是真的感到了疼痛的。每當那獠牙穿身時,我都會疼徹心肺。待她抽出那牙時,我的身子又復原了。
這樣的夢每天都會做。
不過,在夢中,有時我也會記起奶格瑪。我一祈請,她便出現了。
她的身子像彩虹那樣,溢著無數的光。那光變成了液體,流溢開來,就會淹了那些毒蟲。
許多次的夢中,我都會叫:「奶格瑪,我的母親。」但奶格瑪只是對我笑笑。她什麼都沒說。我多想跟她說說話,但她什麼都沒說。一次,她向天空中劃了一下,我馬上看到了一個神奇的圖案,一男一女合在一起,你也看過那圖案。它被人們稱為金剛。
那時,我還不知道那是金剛。我不喜歡金剛。
我只喜歡奶格瑪。
我心中的奶格瑪是個美麗的女神。
黑龍誅法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選擇已招致了本波教內的一些保守者的仇恨,其中幾位已經開始行使一種很厲害的黑咒術。他們畫了三角形的壇城,供了許多毒物,因為那些護法神是喜歡吃毒物的。在他們行使的所有咒術中,最厲害的是黑龍誅法。那黑龍,是一處深潭中的毒龍,它毫無善念,誰供它好吃的,它就幫誰的忙。它很像人類中可以用錢收買的可怕殺手。……是的,就是你在《西夏咒》中寫過的那種。
在他們施咒的第三天,我就看到有一條巨大的黑龍跟著我。那形象,很像黑色的龍捲風。那時節,我的身體已經有了一些中毒的跡象。我老是發癢。我不知道是真的中毒還是我的心病。要是我真的中了毒,我就會得一種叫麻風的病。那時,我們將這種病叫龍病。
說實話,我是有過恐懼的。
我很怕自己得上麻風。我見過那些爛了鼻頭或是瞎了眼睛的麻風病患者,也見到過四肢都沒了的怪物。那時候,人們會將那些病人帶到深山老林,將他們隔離了,由他們自生自滅。在一些偏僻的村莊,也有人會燒死他們,以防那毒蔓延開來。要是我染了那病,別說弘法,連命都難保的。
沒想到,以前本波待我極好的那些人,僅僅是因為我要離開本波,就對我有如此的仇恨。
我發現那黑龍時時跟著我,朝我身上噴著黑氣。它很像你見過的那種「天旋風」,嫋嫋而上,直刺青天,頭頂有兩盞燈一般的眼睛。
幸好,我知道一些防護之法,我觀想金剛杵像箭一樣四散飛出我的心輪,在我的身體周圍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防護帳,形似蛋殼,將我包裹在裡面。那杵上有無窮的烈火,每當我觀起火帳時,那黑龍就會離我遠一些。
它很害怕我。要是它不顧一切地近前的話,那智慧之火也會燒了它。這是法界的祕密,萬法唯心造。事實上,我那觀想的火,在毒龍眼中,是跟真火一樣可怕的。
我觀想的防護輪非常堅固,而且穩定。因為這個緣故,毒龍才沒有直接奪走我的生命。
我知道,那些信徒想在我離開本波前就將我誅滅,這樣,本波就會避免一件很沒面子的事。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一個未來的法主選擇離開本波,總會對本波造成負面影響。那諸多不吉的徵兆,就是那些未悟空性的護法神們弄的。
後來才知道,在我的一生裡,給我製造違緣的,不僅僅是本波的護法神,更多的違緣來自別處。在多年後的某個黃昏裡,一位叫司卡史德的空行母告訴我,那些違緣的根源,是分別心。所有修煉的目的,就是為了消除分別心。分別心導致了鬥爭,招致了煩惱,引出了妄念。因此,在一些經典中,空性又稱為「無分別智」。
在千年前的那個供水變成污血的早晨,天邊出現了一抹血紅的霞,從天南抹向天北,很像有人拿刀將天一劈兩半了。出門時,我看到有許多人在圍觀。他們像被無形的魚鉤吊住了上齶那樣伸長了脖子,有人嘴裡還發出了噢噢的叫聲。看到我過來,他們都寂了聲。自打聽說我要離開本波,許多人都會怪怪地望我。
那道橫貫天際的紅霞,它發出刺目的光,光呈金色,濺向四方。多年之後,當我向印度的一位大成就師講述時,那人說,那金色的光,象徵著你有無量的福報,你財勢極大。那橫貫天際的紅霞,象徵著你將成為歷史天空裡的一個耀目的存在。
但在看到紅霞的當時,我卻只是感到心頭滾過了一種不曾有過的感動。人們怪怪地望我,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我知道是扎西。自我透露了要離開本波的意向,扎西就很激動。扎西是本波最堅強的信奉者。
扎西速跨幾步,攔了我的道。他用挑釁的目光望我。扎西曾是我最大的支持者。他一向認為我是能振興本波的人物。他老是向人們宣傳我出生時的異象,老是說,哎呀,人家天生是法主胚子,一生下,很像個蛋,八地菩薩才這樣。對這些,我很反感。我不喜歡別人當面誇我。一誇,我就很不自在。但我還是理解扎西。扎西自稱是條獒犬,他只認得一頂帳篷。我的好多弟子,就是扎西拉來的。扎西將本波當成了活著的理由。他是個能為本波割腦袋的人。
扎西說,你要是離開本波,我寧願你死去。
我淡淡地說,我寧願死去,也要離開本波。
誅壇裡的火光
當夜,我仍是感到了一種十分凶險的跡象。它先是展現在夢境上,我夢到地上捲起了渾濁的泥流,將我裹挾而去。夢境的一切都很陰沉,沒有一點光。那尾隨身後的黑龍仍在噴毒,那噴來的毒氣總能罩住我。但即使在夢中,我觀想的防護輪仍很堅固,這樣,那毒龍倒也奈何不了我。
醒來,我覺得自己胸口壓了一塊石頭,隨後,又聽到夜空裡響著巨大的哭聲。後來,一位印度成就師說,那嚎哭者,不僅僅是本波的護法神,還有魔王波旬的子孫呢。因為我一出現,魔王又會少許多眷屬的。
雖然我心中不怕,但那聲音,還是怪?人的。我很難入睡了。十多年來,我一直研習著本波的經典。對那些經典,一開始我也投入了全部的熱情。我很快就精通了許多經典。但隨著研究的深入,我的懷疑也越來越多。一天,朋友桑旦來訪。桑旦愛讀佛經,他看了我研讀的本波經典,笑了,說這些經,很像是從佛經裡摘錄的。不信?你到我那兒看看。我便去了他的藏經室,一認真翻閱佛經,便發現了許多相似。記得,就是在那一刻,我對本波的信仰動搖了。回家後,我就問阿爸,本波是從哪兒傳來的?阿爸說,是辛饒彌沃傳的。我又問,辛饒彌沃又是從哪兒得到法脈傳承的?阿爸回答不出。那時,我就想,原來,本波不是來自神聖的印度呀。那懷疑的種子,從此就種下了。
後來,才知道,就在我從夢中驚醒的那時,扎西跟幾人正在本波寺上方的一處僻靜山窪裡修誅法。誅法壇城是三角形模樣。扎西在祝願紙上寫了他的願望。他的意思是,要是我執意要叛教的話,他就請護法神誅了我。他們供了黑芝麻等物,供了從山窪裡採來的藍色的花。他們齊誦著一種從千年前傳下的咒語。據說那咒語已誅殺了無數的人。在扎西的觀想裡,那咒語化成了一道道繩子,它們像一條條游動的黑蛇,出了他們的口,纏上了我的脖子。
我就是那時從夢中驚醒的。醒來後,仍覺胸口壓著一塊巨石,脖頸裡也像是被勒上了一道道繩索,彷彿夢中的泥石流仍壓著我的身體。按傳統的說法,這夢象徵著守方神發怒了。守方神也是土地神的一種。在本波的會供儀軌裡,守方神是必供的神祇。也許,在守方神的分別心裡,我的離開本波,也顯然是叛教行為。
我說的守方神有兩種,一種是類似於土地神的神祇,一種是教內的護法,他們是非人或是夜叉。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它們是大力鬼的一種。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暗能量和暗物質。在後來我傳你們的教法中,也有許多可以調動這種暗能量的儀軌。這種儀軌,一般有四種,一種叫增法,專門用來調動可以增益的暗能量,它可以叫你發財或是成長所有的福報;一種叫息法,借用宇宙中的息滅力量息滅你的煩惱和災難;一種是懷法,可以借助宇宙中的大愛力量讓人敬愛你,讓你有可以懷柔的大能。扎西們行施的,是誅法,他們借助神祕的儀式,調動一種有著破壞或摧毀作用的暗能量,來達成他們的目的—比如,毀滅我的肉體和健康等。
要知道,宇宙中有無窮的暗能量,分別有著不同的頻率或波長,能產生不同的功能性力量。當你用一種特殊的形式調動這些暗能量時,就能達成你的許多願望,或是息災,或是增益,或是懷柔,或是誅殺。
這增息懷誅,成為諸多瑜伽修煉者追求的四種基本功德。
我起了身,出了家門。天邊的月兒正亮,黑魆魆的山成了一道道剪影,風吹來,拂在臉上,有股沁人心脾的涼爽。
望著遠山那邊,我想起了小時候做過的一個夢。我甚至懷疑那不是夢。在一般的夢中是看不到色彩的,因為在睡眠中,掌管色彩的大腦區域處於休眠狀態。我進入的,卻是一種光明之境。夢中,我被五個女孩請到某個聖地,那兒有一個女子,很是熟悉,彷彿我們相識許久了。女子拿出一本書,紅紅的書皮兒,上面是梵文。那時,我還不認得梵文。書中有一組人物。恍惚裡,我聽到有人介紹,這是五大金剛。我懵懂的心裡雖充滿了好奇,但我沒有問,因為我每一動念,總能聽到一種解釋的聲音。那聲音不是出自喉嚨,而是出自心靈。它告訴我,說這是我的宿命。我恍惚了是「宿命」還是「使命」,我眼中,兩個詞都一樣。女子笑吟吟地將那書塞入我的胸膛。記得,我馬上感受到一種蕩遍天際的大樂。
那女子告訴我,她叫奶格瑪。
我清晰地記著她的容顏,她有著明月般的皎潔,有著清風般的輕盈,有著牡丹般的華貴,有著春日般的溫暖。那容顏,深深在印入了我的生命。我每每在一個不經意間,就能看到她。
奶格瑪,我的奶格瑪!
我一直記著這個夢。我沒告訴任何人。我想,這輩子,我一定要找到這個女子。我想,她說不定是我前世的母親呢。
我是在八歲那年做這個夢的。那時,我已經開始講授本波的經典,成為遠近聞名的神童。每次講完經,人們都會給我供養好多東西。這是慣例。但我對那些俗人眼中的好對象不感興趣。我一直記著那個夢。有時,奶格瑪也會在夢中出現。她總是遠遠地望著我,仍是那樣笑吟吟的。我總能感覺到奶格瑪身上發出慈祥的波,我很想接近她,但她總是離我那麼遠。
那時我想,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但在上個月的某一夜,奶格瑪又在夢中出現了。這回,她走近了。我看到她的額頭上有一隻眼睛。那眼睛發出輕柔的月光似的光,能照進我的心。記得女子說,我等你許久了,你咋還不來呀?這聲音,也不是出自喉嚨,而是出自心靈。
我想,她定然是我前世的母親。我望望月亮,覺得月亮也化成了那個女子。我想,不管發生啥事,我也要去找她。
那時,我當然不知道,一個僻靜的山窪裡,想要誅殺我的火壇正旺呢。一群有分別心的本波護法神,開始朝我張牙舞爪了。
張牙舞爪的護法神
我甚至看到了那群張牙舞爪的護法神,它們大多是山神,也有龍神。在本波的經典中,多有供頌龍神者。它們吃了人的嘴軟,便顯出了一副凶惡的模樣。它們時不時就出現在我的夢中。它們有的噴水有的噴火,有的人身有的蛇尾,無論相貌清晰與否,都有著可怖的形神。那可怖,更多的是我感受到的,而不是眼睛看到的。他們像隆冬清晨的寒氣一樣滲入了我的骨頭。他們狂歡著,游向我的每一個細胞,向那鮮活的細胞注入了一種膠著的黏液。在某些人的一生裡,叫他們懶散的,正是這樣一種物質。許多人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那物質醃透了,他從此就會得過且過,再也沒有了進取的興趣和動力。
這天,那黏物也襲向了我。我就產生一個念頭:算了,人不過是個混世蟲,何必那樣辛苦呢?那黏物於是發出聲音:就是呀,你現在已聲名遠揚,只要假以時日,定當名揚天下。你何必產生那種不滿足的心呢?你知否?現在,你可以借本波的力,用不著你努力,一切都水到渠成了。你要是生了異心,前途究竟如何,真是個未知數呀。
我想,就是呀。人生不過百年,何必折騰呢?
就這樣,我放棄了努力,放棄了離開本波去尋覓真理的想法。很快,我便做了法主。我聲名顯赫,無人不知。我有著成山的供養,金銀像牛糞那樣堆滿了屋子。後來,我的弟子像萬戶的牛羊一樣滿山遍野了。若干年後,我死了,在臨死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明白,因為我放不下許多東西,比如寺院,比如金銀,比如我最愛的那個小弟子,比如我的鼻煙壺……這時,我才明白,我追求了一生一世的所謂解脫,其實仍是牆上的畫餅。然後,我死了,我的神識像斷了線的風箏那樣飄呀飄呀,卻找不到該去的路。
就這樣。你的一生就完了。我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
我於是哭呀哭呀,待得那哭聲迸出喉嚨時,我醒了。
我想,幸好是個夢。
父親的淚
早晨,我去找父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雖然我早就有了離開本波的打算,但還沒正式跟父親談。父親是本波的法主,父親很威嚴。父親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神力,據說父親能騎著鼓上天,好些人說是見過,但我沒見過。父親只是讓我研讀經典。父親說,法術雖然有用,但要想真正振興本波,還是要從經典著手。你不看那世上留下來的,不是法術。有多少精通法術的人,都死了,留在這個世上的只有文化。我知道父親的話是對的。自幾百年前的蓮花生入藏後,本波受到了打擊,但本波的頑強生命力並沒有受到損傷,本波文化深入人心。本波有大量的經典,雖然一些經被人認為是佛經的改頭換面,但其實本波本身,還是有跟佛教迥異的一些文化。我的名聲,就是講經講出來的。
父親將振興本波的重任寄託在我的身上。父親說,一個教派的興盛,不是人數的眾多,而是文化的繁榮。因為無論有多少人,都會叫歲月的風吹得一乾二淨,而文化則可以傳承下去。在父親的教導下,我才成了本波有名的飽學之士。
於是,當聽到我說想離開本波時,父親先是吃驚,繼而震怒了。
父親很少發怒。本波也將怒作為對治的主要煩惱。所以,父親的侍者益西吃驚地望著父親。他後來跟我說,他從來沒有見父親氣成那樣。
父親的身子抖動了一陣,說,只要老子有一口氣,你就別這樣好嗎?
父親的眼裡溢滿了淚。雖然扎西曾向他報告過這事,但他沒往心裡去。我很勤奮,我在鑽研本波經典時廢寢忘食。他不信我真的會離開本波。
那些年,離開本波的人越來越多了。雖然本波學者說自己的教法比佛教還要古老,但還是有好多人離開了它。沒辦法。那幾年,去印度取經求法者越來越多,每一個學成歸來,都會在當地造成很大的聲勢。而每一次聲勢,都會吸引一大批弟子。信仰本波的人雖也不少,但那勢力,卻有了衰微的趨勢。父親沒想到,自己的兒子也會離他而去。
父親沉默良久,說,這事兒,你多想想。無論咋說,本波也是老祖宗留下的寶貝。要是你想通了,就留在本波。要是你想不通,那就等我死了之後,再隨你。
我默默地走了出來。我很難受。我明白父親真生氣了。我很愛父親。但信仰這東西,一旦生疑,就沒了意義。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想,我愛父親,但我更愛真理。
扎西的威脅
扎西將我的打算告訴了很多人,他們都來勸我,其中不乏一些格西。本波的格西學問極高,連佛教的僧人也很尊重他們。本波的經律論三藏,內容也很博大精深,不皓首窮經,是很難窺其堂奧的。他們沒有引經據典,因為他們明白,他們懂的,我也懂。我不懂的,他們也不懂。我曾問過他們一些問題,總能引起他們的惶恐。因為有些問題,千年前也有人問過釋迦牟尼,佛也是默而不答。
格西們只是在情上打動我,叫我多想想父親的面子。一個本波法主的兒子竟會離開本波去投奔別的教派,於情於理,都有些說不過去。這些,我也不是沒想過。所以,格西們明白,他們也是盡心而已,許多東西,只能隨緣了。
扎西卻仍是那樣偷偷地威脅,我只是微微一笑。
扎西曾是我最有力的支持者,以前有一些人攻擊我時,他幫過我。但在我決定離開本波時,他又是最熱中於修誅法誅殺我的人。以前,在我眼中,他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知道我心事的第一個人。所以,後來我常歎,害你者,往往是你最熟悉的人。
也許,扎西會想,相較於本波的丟臉,我的肉體並不重要。而且,他也許會想:那誅法,在誅殺的同時,也將被誅者超度了。對於我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慈悲呢?
跟扎西一起行誅法者,還有三人,都被認為是本波的修行有成者。除扎西外,另兩人各懷心事。班馬朗是名氣僅次於我的年輕人,他也想當法主。每次看到人們供養我時,他的心裡就充滿了嫉妒。他在語言上迎合扎西,表面看來是為了本波,其實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班馬朗口才極好,讀書也多,語一出口,便如飛瀑,可惜在證悟上欠些火候。因為在心性上用功不多,他的口才並沒有使他遠離貪嗔癡。在誅法火壇邊,他一邊持咒,一邊觀想我被那火壇裡的火燒成了灰燼。他甚至看到了我死後留下的空蕩蕩的法位。那法位,看似平常,但一旦坐上去,便會有無限的風光。在當地人眼中,法主是天神般的人物。
另外兩人,雖也各懷心事,倒也對本波忠心耿耿。他們當然相信,誅殺我,定然會避免本波的一次蒙羞。
火壇的火,在偏僻的山窪裡燃了七天七夜。
咒力與違緣
關於誅法的應驗與否,我不好說。我沒有死,從這一點上,說明咒術沒達成目的。但我確實病了。我發著燒,昏迷了好多天,覺得自己魂如碎絮,四處飄零,更像淋在污濁的淫雨之中,從裡到外都又黏又臭。
許多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已經死去,已墮入地獄。我進入的地獄,跟傳說中的不一樣。我的地獄裡滿是泥濘,滿是血污,滿是罪人的哀號和詛咒。我沒有見到牛頭馬面,也沒有看到閻羅王,只覺自己在泥濘中匍匐著,看不到天光,不知道方向,找不到歸宿,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能被稱為光的東西。
我時而被烈火炙烤,時而卻墮入了冰窖;時而被拋上了刀山,承受著萬箭穿心的劇痛;時而又被扔進一個巨大的磨眼,靈魂和肉體都被那兩扇張著利齒的磨扇碾得粉碎。有時,我真的靈魂如風了。我變成了粉末,被業風捲成一個個漩渦。我覺得宇宙中也充滿了無數的漩渦。那漩渦,時時就能將我裹挾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那時,我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只記得,待我醒來時,才知道,父親病了。父親病得很重。他差不多已處於垂危狀態。父親睜著那雙乾涸的眼睛望我,眼中充滿了期待。
有人說,父親當了我的替身。他憑藉成就者的功力,將襲向我的那些惡咒咒力全接了下來,於是他圓寂了。不過,我知道父親以前也有病,是心臟病之類。我於是懷疑也許是因為我的決定刺激了他。無論是父親替我承受了咒力,還是我的決定刺激了他,我都覺得父親的死跟我有關。
這,成為我一生裡的不敢觸摸的一個痛處。
還有人說,那些誅法的咒力極強,雖沒促成我的壽難,但為我的一生製造了巨大的違緣。它確實也調動了許多負面的暗能量,伴隨著我度過了一百多年的生命歷程。後來,我的弟子中老是糾紛不斷,據說就跟本波護法神製造的違緣有關。
在我真正清醒的前一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了滿天的咒力,它像攪天的黃沙一樣,裹向了我。後來,我發現了一個女子。她像黑夜中的燈籠一樣從遠處移了來。那燈籠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亮,我身邊黃沙般的咒力漸漸消失了。那情形,很像光明驅散黑夜一樣。
在恍惚裡望去,那女子手中的燈籠很像你們所說的宇宙中的天體黑洞,無邊的咒力都被吸進了那黑洞。
你當然明白,那便是奶格瑪。
遵循父親臨終前的安排,沒等我真正地恢復健康,本波的那些大德便舉行了一個儀式。
他們半是挾持半是擁戴地讓我坐了床。
就這樣,我繼承了父親的法主之位。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