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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島大旅社套書(上下不分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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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麗子是如何把寶島大旅社蓋起來的(第2篇)密室。

那是顏麗子小時候的夢裡的某個場景。在她仍然無法回神之中顯得太過傳神了……甚至,她還看到了她死去的父親所託夢的大廳,她希望那個日本建築師就完全像她夢見過的蓋出寶島大旅社的大廳的模樣,那夢裡兩個弧形樓梯的正中間,那兩扇雕刻得極美極繁複的日本時代異人館風的玫瑰木門,又厚又沉的木雕門扇上完完整整地刻成一大株枝葉茂密甚至是繁花盛開的榕樹,枝幹曲折到極具妖嬈如蛇的妖氣,盤旋,侵擾,讓整個古典莊嚴的大廳……變得有點不安……甚至,那門扇的把手是一隻木頭刻的蛇頭,猙獰極了地吐出蛇信,而且,埋藏在蛇眼側面的最旁,才是用來插老鑰匙的孔洞。顏麗子的父親也在夢中,他正小心翼翼地打量那個木門時,才發現,那妖樹木雕門扇後面的那面牆是空的,彷彿那後面有一個地方,她父親問她:「你真的要打開嗎?打開這個古老的密室嗎?」顏麗子跟著森山去參觀一個老的異人館,但是已然廢棄很久了,在陽明山深處……那是一個很奇怪而空曠的華麗豪宅。但是,顏麗子印象最深的,卻還是那陰森的地窖,曾經住過一個著名的只畫極寫實動物的日本老畫家,甚至在廢棄很久的那充滿霉味的地下房間裡,仍然有一種神祕的令她著迷的魅力……樓梯下的側牆有刮痕很深的木頭裝飾,而且,那地窖看起來極不安全,那壁爐的灰坑,甚至感覺上好像有聲音叫她的名字。木頭長桌上……有動物骨骸,蟲屍,羊頭骨,乾的鳥身,灰塵極厚的木桌,破玻璃的油畫框。更往裡頭走,更令人不安,有種深入到不知有多深的洞……的忐忑,老式但仍然華麗的曲度樓梯,石砌的爐灶,連接古式的通氣口,那古老的銅鑄面有很多美麗但扭曲的花草紋,底部連接到鏽蝕得極深的鑄鐵板,滿布的牆角一如蛛網。森山打開了有一堆畫具的舊包包,裡頭還有更多暗示,舊式小羊皮封面的素描筆記簿,很多怪顏色的色鉛筆,靛青,藏藍,鵝黃,血紅……還有更多更碎的繪畫的器物,或更奇怪的不知什麼用途的小物,動物臉已然爛掉的獸面人身的老時代娃娃,裡面有很多小動物的爪子做成的老式項鍊飾物,像印第安人的捕夢網,或臺灣原住民部落的徒手雕刻……木製的……長相模糊的山鼠、野豬、黑熊、梅花鹿……但是細看牠們的獸臉卻仍然栩栩如生……到好像都有眼神也都會說話。繞進地窖最深處……還仍然有個又髒又舊的桌子,上頭還有他的畫作和鉛筆和更多削鉛筆的刀具、鉛筆屑……彷彿他的人、他的畫、他畫的動物……都還在。但是最令人不安地恐怖的……卻是桌上另一側的一個不明的餐盤中的不明動物帶血漬的牙齒、皮膚、毛髮……彷彿是某些不斷被改拍成恐怖片的那種畫面中用來作法用的。

森山說,這個老畫家原來是獸醫,有很嚴重的憂鬱症,自殺過好幾次……幸好後來迷上了畫畫,而且只畫動物……從東京上野的老動物園和自然科學博物館到戰時跟著大東亞共榮圈的皇軍分發到臺灣這個島的山裡……除了一直也在軍隊中救人,一如他救動物,但是,他心中最入迷的……還始終一直是在畫畫。那牆上有一幅壁畫,都是所有他開過刀的動物畫像所拼成的,像動物的家族畫像,全家人都在,但是很奇怪,動物的臉都像人的臉,神情也都很蕭索落寞……那裡好像是一個全部都染上憂鬱症的諾亞方舟……他的畫,太寫實了地……令人不安到近乎窒息,所有動物的臉和身體都充斥著種種極逼真的皺紋,抓痕,傷口,甚至被他開過刀的帶血漬縫線……有時候,他還會在枕頭下放十字架,彷彿開始害怕自己畫出來的逼真的獸……一開始畫畫對他而言是補償、是救贖……但是,後來變成是強迫症式地入迷、入魔……所以,晚年的他無法抗拒地就仍然一直畫……甚至,什麼別的都不畫了,他晚年只畫這種動物般的妖怪,或妖怪般的動物。一如……就是被入侵了地……上了癮般地上了身。他很愛他的動物。但是他也不知道怎麼辦?每回他開始畫或看到手稿上的圖,就好像可以聽到所有的動物都在哭……一如在那全黑的陽明山老屋,如果他在半夜要起來走,就會一如被切斷電源,所有的動物都在哀嚎般地呼喚他……每晚那醫生都很難入眠,越來越依賴藥物,後來鎮定劑往往太強,他有時睡著了,就會一直睡,而完全起不來。那獸醫最後幾年,越來越病情發作……他甚至會聽見,所有的動物說的話他都聽得到,也聽得懂……他那老房子華麗的走廊晚上常是全黑的,只有用小型手電筒照路,加上走廊旁繁複的玫瑰花窗透入屋外花園的微微燈火,走過去……就可以清晰地聽見。因為他聽到了走廊最底端,聲音最明顯的某個最後的角落……那是一個漆黑的房間,他還看見了從房間門扇底下的餘光,就鎖在太多層的老鐵門後頭,動物們交談得很小聲,但是有很多動物的很多聲音,牠們正傳著,說著,焦慮地討論著……(待續)很危險……只要走進屋裡,一出現到被人類看見的就會被帶走,但是,後來,反而是獸醫被帶走了。他瘋了……一如他最後幾年畫的,有時在牆頭、屋邊、窗臺、角落……上也有類似的半塗鴉式的素描畫畫,那是吊滿兔子、雞、狗、貓、種種小型哺乳動物的屍體的巨大妖樹。但是,另一類所常常出現的另一種場景的畫面,反而更恐怖……那是他自己被吊在樹上,所有的小動物們反而把他抓起來了,恐怖地懸吊他的肉身,在林中的雷同的妖樹上……而仔細看,樹下卻到處都是,想復仇的小動物們,牠們露出獠牙,伸出爪子……發出惡意或敵意……就像怪物,甚至,牠們站在獸醫院的手術台旁……正用他的極銳利手術刀來解剖他,支解。動物們正血淋淋的拉出胸腔的心臟、肺腑、胃、腸、肝臟,腦漿溢出塗地……甚至當場就開始生吞活剝地……舔噬起來他開胸腔的屍體。

就在這地下室很大的地窖,好像所有的古代的、老時代的氣味都還在,卻是用一種怪異到甚至令人恐慌的方式在對他們暗示……在那地窖裡……森山對顏麗子說,有一個老朋友最近才從老獸醫畫家的後人把這老房子買下來了,他希望我來幫他重新整理,讓他隨時都可以來,甚至,他說,我也可以來,而且,把這裡好好地整理,等到施工完了,我也可以偶爾帶你來住這裡,就當我們自己的家。他說,這裡好多暗示……老書房原來的酒櫃和書櫃極厚沉漆黑的重櫃後方,有整排灰塵布滿的極大本極老舊的英文日文原裝書,動物學,解剖學,工業革命初始的病理學,臨床實驗古笈……都裝幀成老時代的漆紅皮書,上頭有燙金的古英文或拉丁文書名字跡,這是整個房子他最喜歡的地方,好像有太多暗示,歷史的,老科學的,活生生的……老文明的種種氣味。走了一整個庭園及走近出簷的建築長廊,在那廊柱延伸出的一個弧形的魚池前頭那池畔參差長滿的荒煙蔓草前頭……

森山對顏麗子說,這裡頭還有妖精……他指著那濃濁而長滿苔蘚的蛇身環繞池身的妖嬈詭譎造型的曲形水池裡,時而湧翻游出池面的顏色極鮮豔到有妖氣的鯉魚,牠們的優點就是牠們的弱點,鯉魚太有靈性,太像人,太不容易活下去……在所有變化太劇烈的地方,這些魚身那麼花那麼美又那麼大尾的鯉魚……有很多傳說,聽太多朋友有意無意謠傳的……那是原來的主人從日本進口來養的,沒想到後來廢棄到現在竟然還活著……好像在守護原來老屋主在這老房子裡密藏的,或封印了的些什麼。顏麗子對森山說,我總覺得寶島大旅社也好像是為了封印些什麼……而蓋的。但是,那是誰封印了什麼在那裡?

夢中,顏麗子發現自己困在一個小旅館,在某個歐洲的小山城,風光極美,但又極淡,整個城像籠罩在一種含糊的光暈中,很迷人也很動人,但是她卻覺得自己被困住了,甚至,心情的深處是……完全不能動。所以她的那些日子都只能待在那旅館大廳的老沙發上,成天無心地看著那些又厚又沉的老雜誌,聽窗外小孩在玩的笑聲,或遠一點的庭院及其連接到更遠一點的森林傳來的鳥的優雅輕啄、牛的渙散哞叫、馬的疾速嘶吼,或是更多……獅子老虎花豹的更凶狠的咆哮。這些獸的啼吟……對顏麗子而言,卻好像音樂,甚至就是天籟般的美聲……太多日子都這樣懶散地過了。已然心裡熟到好像哪裡都去過了也不需要再去……那般地自我放浪,恬靜,安然到沒有罣念……的某種很難描述的幸福感。

一如某種她遙遠的童年在八卦山下那小城長大的光景,所有要去那裡的路已然走得好像太熟太清晰。其實,也不全然那麼地深入,因為一旦要找路卻又好像有點分神也開始覺得又不太明確,就一直困在這種種恍惚裡頭……所以,顏麗子竟然也就在走的前一天,才走到旅館後門,然而,才驚訝地發現那旅館的後院蓋出成列的老舊房子,而且房間就一路延伸入蔚藍的近乎晴空的海邊,而往更低的長滿青苔水漬的青石階梯旁,石梯最底部有一條蜿蜒的彎曲水道,裡頭有好多顏色鮮豔的野生魚群,那裡的人和動物的野生感……使她內心洋溢著很淒美的老時代痕跡。雖然,或許也沒那麼野生,因為,仍然有很多小孩在水邊嬉玩的,水濺起來讓夕陽更龐然更昏黃。那路旁也仍然還有一個馴良的老頭在那裡……待了一輩子的老雜貨店聽他的收音機播放的老歌。但她並沒有過去和野生或馴良的他們說話,甚至也沒有對那些美麗光景的某種神祕淒清有更多的打量。只是一如過去幾天以來,整個人恍神而淡然……就一直在老岸邊看著遠方的海天一色的迷人發呆。

那裡明明是一個太不起眼的小城,而且就在歐洲深處的某個不明地方。但是,顏麗子卻覺得自己是在寶島大旅社裡頭……而且對好不容易找到她的森山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在這地方,或怎麼到這地方,或怎麼遲遲不離開這地方。」(待續)寶島部(第2篇)小學校。


那像一個不斷重播又揮之不去的噩夢,多年以後,仍像一個完全離題的空鏡頭,但是卻又在空洞的怪畫面裡彷彿擁有了太多飽滿的寓意,一如流出太過飽滿的光暈的山上天空的雲彩卻仍然令人忐忑地陰沉,山路上的風景也就這樣地封凍成那永遠可憐又可笑的隱喻。那一個空洞又飽滿的怪畫面,我始終記得的所有父親那一輩的長輩都說過的那個怪畫面,關於我祖父的怪病和怪子孫,也關於那個怪時代,那個祖父在八卦山上日本小學校當校長的怪時代。

怪畫面裡,那是祖父帶父親下山那段路,從幻象走進人間,從陰暗走進光,從山走進城,從古代走進現代,從戰爭走進被戰爭遺棄的後代。在多年以後,我始終無法忘懷這個小時候聽過太多次的祖父下山的怪故事,一如某種充滿疑惑又始終沒有懷疑過的童話或神話,一如摩西帶十誡下山或耶穌下橄欖山,一如法海下山或驪山老母下山,彷彿是某種最巨大的犧牲或懲戒要發生的某一種前兆,一種救贖不了的乍看輕浮但卻無比沉重的寓言。

甚至,我在多年來的除夕或清明或中秋的家族聚集的不同的時光聽過好多長輩說過雷同的版本,那個父親那一代的每個小孩都跟著祖父走下山過的那一段古怪的時光,所有的伯父、叔叔、父親,姑姑們也都有講過從八卦山上的小學校走下山的不斷重播的怪畫面。

每回都會從當年那在美軍轟炸機轟炸時落在小學校的日式木製老房子走廊末端的炸彈未爆開始說起,繞到被炸毀八卦山頭神社的廢墟的令人嘆息,走下山的山路上的殘破到近乎沒路的斑斑駁駁,林中的蛇蟲侵擾的始終小心翼翼,滿山低沉咆哮著的某種魑魅魍魎窺視環伺的不懷好意,他們都會拿出姑婆畫給他們驅妖的符來懾心的忐忑不安。

但是,所有的他們在種種有點出入的情節場景的最後,總會滿懷一種同時出現同情和戲謔的口吻來提及那個畫面的古怪,那一幕祖父抱著下體躺在路邊或田邊忍住劇痛又可憐又可笑的古怪畫面中的那種無限恐慌。

那段下山的路的一再重演,是那麼地令小時候的父親和小時候的我們充滿了雷同的恐慌,可憐又可笑的害怕,從來無法療癒的這種餘緒這麼古怪地重演,或許就像四郎探母或林沖夜奔,像蛇郎君或樊梨花的苦惱,他們即使神通蓋世仍然落陷困頓的那種種人間命運多舛的兩難,甚至就像我們家族這近百年來故事的序曲,像是一個充滿迂迴曲折寓意的寓言,一個無法逃離的歪歪斜斜災難的前兆。甚至,重新找尋起這種種後來家族故事的繁殖,對我這種本來以為只是補破網舢舨補到後來發現是在補一艘引擎外漏輻射的核子潛艇或外星超級戰艦的爛水電工子孫而言,像是一種從福音變成的詛咒,一種想蓋成的某種懷舊體面的紀念碑工程變成另一種草率混戰中挖出的掩體壕溝工事。

或是在我也從小時候的夢裡的碎片拼裝來補當年的坑坑窪窪,但是,比較不像是用土法陶只像揉麵團的老法門去修補石窟寺塑佛金身,拆長城巨石塊蓋大雁小雁塔藏佛骨舍利那般不知死活的用力找尋種種的玄奧的互補,無法是用那種蓋摩天樓般防震鋼筋一層一層硬幹硬施工地建起家廟及其紀念碑式地風光講究。彷彿只是在流亡的惡夜裡偶爾沒命回頭地邊逃邊找,有光就跟,無光就睡,但是,夢還是多得又哭又鬧,收了夢中的故事多了也還上道。有些夢裡的工地最後的收工中角色拖延到令人沒耐心,老是在無故地一起砍砍殺殺,老在反間或反高潮或翻轉的最後通牒,因為在夢中,我彷彿始終是趕不上大人們的神經兮兮的小孩,始終太相信這段祖父下山的故事是一種徵兆,是一種有些超度太久的鬼東西在鬼不鬼人不人的恐怖片最前頭作祟著。

爺爺帶著父親下山,這段山路充滿了暗示,複雜不只是從山上走到山下,從荒野走到城市。那段路是那個日據時代臺灣政權轉移的陣痛中,被殖民地轉換殖民國之中最難講的某種歷史差錯。(待續)那個時候的歷史很糾纏,日本進入臺灣的某種很深的聯繫不得不地斷裂了,一如所有的亂世的流離,所有的古代與現代的斷裂,祖父帶著自己的病,疝氣的校長帶著自己的小孩,下山,但是失控了,不知出了什麼事的父親就站在田埂旁,在路邊哭,看著我祖父,一個家中他尊敬愛戴的父親,一個小學校威嚴肅穆的校長大人,一個殖民母國佩戴徽章的文官,一個他從小就最信任崇拜的大人,但是,卻古怪地出了事而生了病,完全不能動,只能躺在路上田埂旁,甚至那麼自重的老文人還猥瑣地抱著下體,像死了一樣地不動,很痛又不敢叫出聲地呻吟,就這樣,老撐到天快黑了,還沒辦法回家又沒辦法離開。

這古怪的畫面或許就是這個島在那個時代的縮影,有一種更歪歪扭扭的國仇家恨的可憐,不只是那個時代要改朝換代換了皇帝換了語言文字的困難,而更是那個時代無法明說的古怪近乎猥瑣的陣痛。

一如忍著自己猥瑣的病痛的父親還是不得不帶著兒子,還是得走上了那下山的山路。對我們這些不肖子孫而言,這陣痛到底是什麼意思?這種祖父下體陣痛的經驗真的是那一個時代的紀念碑嗎?他真的用這種古怪的狀態來呼應更後來的子孫所面臨的他們那個年代改朝換代的陣痛。

我有一個晚上甚至夢見自己變成小孩,和穿小學校長軍服的祖父走那段下山的路,天快黑前就出發了,我們沿著八卦山後山中山澗溪水的聲音,極清晰的鳥叫和蟲鳴,森林深處的更隱約的某種古怪的音響效果,往更遠山上的路上,或是一路在路上被咬,三斑家蚊,蜜蜂,或更多不明的蟲子。還看到彩色斑斕的蜥蜴。下山的路上,還有一路上打招呼的天快黑已經在掃地的小學旁的雜貨店老闆阿桑們,豆漿店老闆,山路上走進更深山前正在休息的獵人,風始終持續緩緩吹過的那種撫過但是充滿了更多很難明說的暗示,在這種沒有人的地方,所有的時間和地方的狀態都顯得出奇地變慢,壞掉的老時代水管的聲音,過橋的弧形,看到了祖父的小學旁某些像日據時代祕密軍事基地防空洞旁的那黝黑而巨大的一樓高的機器,和更多的老舊送風機在那老時代的坑口。

還遇到很多日本人從小學校門口樓梯上山到這一帶最高的日本神社去祭拜,有人要上去有人要下來,他們說,上回全城被美軍B52轟炸機恐怖的大轟炸之後,那山上的神社非常地悲慘,完全沒有辦法想像地荒涼,連鳥居入口前最後的階梯都始終長滿了可怕的鬼東西,後山還有很多廢墟,很多還沒修好的廢棄的房子,太破碎的屋瓦,牆壁的夾層,木頭柱子,窗框門框,巨大的榕樹長進去了,亂草亂石,毀壞而頹圮的現場,磚牆外破木門還鎖著。那山上神社的鳥居走進去的石柱群,近乎廢墟。

最後我在神社底座的最邊緣撒了一泡尿,因為尿急,或許是因為夢中的我想要像吳承恩藉孫悟空被自己愚弄那般自嘲,那般好高騖遠地想證明那神祇神通的邊界,或是純粹顯露自己的無心又無禮的愚蠢,或是更不自量力地妄想對神明的褻瀆,但是,看到那些日本神社裂柱廢墟上的那些補丁的痕跡,有一種奇怪的好像補償了一些什麼的感覺。

我想那裡真的是那個時代的盡頭了,我該跟著下體始終在痛又假裝不痛的祖父繼續地往山下走。

那天黃昏本來只是跟祖父一如往常般地在小學校的後花園散散步,沒想到就往山下走了,走了一陣子之後祖父又想到去山旁那我從未去過的老神社,雖然我已經想去那神社好久可是始終因為種種原因而都沒法子去,或許是因為那地方太高太難上山,或是我太膽小或我也沒那麼好奇,在夢中的我好像已經住進祖父的小學校日本宿舍裡好久可是又好像不久,但是,我們上路時的山路上常常都沒有人,我覺得那種死寂真是整個八卦山最好的時光,因為太小的我好像一直錯過這種時光,甚至有點在逃避這種時光的太過令人不安,而且,那夢裡彷彿也還有很多別的事情一直讓我分心,或許,那麼小的我還並不知道我怎麼會來這山裡,不知道這日本小學校到底是什麼地方,或許不知道也沒辦法解釋我為何後來在這邊住下來,一如山上的我始終不知道後山上的風正疾起快速的飛跑而天上的雲正形貌猙獰黝黑到可能隨時會下雨,不知道登頂俯視可東眺臺灣海峽的黑水溝,不知道還可以看穿可切斷臺灣腰腹那大度溪上的大度橋,不知道綿延山脈令人擔心的變天的風已然越來越大了好像快要下雨了,甚至更遠處的八卦山的種種人的風暴也已然激烈地開始搖動。(待續)那夢裡還小的我只是陪祖父往山下走,走下的這段山路是八卦山後山在美軍轟炸後所勉勉強強開出來應急下山的路,亂石砌的樓梯有些地方已經裂開長出雜草,或是雨漬的痕跡,泥土的碎塊高低起伏甚至大小不均,有的石塊破土而出很難走,兩側的走道有很多沒有整理好的小樹根長出了嫩芽,甚至有日據時代留下來的某個路口的刻石,刻著我祖父那小學校的名字,或是奉納那神社的老石刻,舊燈柱外還有一個洗石子做的鳥居,我們就這樣地站在山頭往下望,祖孫一起抽著菸,在煙霧瀰漫的尾端還可以看清整個八卦山下那些矮矮小小的建築群,奇怪的是也還可以看清那遠方黝黑的雲彩,看清更底層更過去的大度荒溪,看清小學校旁的這神社是八卦山頭的最高神明的方位,所有的視野在我們徐徐噴出的煙中竟然反而看得異常地清晰。

更後來,在我和下體始終在痛的祖父繼續走在下山的路上,我始終擔心他的痛也始終擔心大雨快要下了而且在坎坎坷坷的樓梯上隨時有會跌落的危險,其實我心裡明白好強的祖父的病一直沒有完全好,勉強好一點也還是在一種病懨懨的狀態,我從來沒有想過大轟炸後我們還可以下山,路還可以繼續的往下走。

所以下山時會更感覺山在小心打量我們,或是離開山神的巨大保佑會更感覺到恍惚跟害怕,或許是我太擔心祖父在一路上隨時會踏空跌落,因為到處是修護轟炸過山路的工事,地形地貌殘缺得異常崎嶇。

更後來,我們彷彿到了一個山腹可以眺望山頭的路口,風景和之前在山上看到的感覺極不一樣但反而極清楚,那時候,我祖父還不知道後來那本來祭拜日本太子的神社竟然就蓋了八卦山的大佛,或許,那裡是風水好的勝地,在另一個時代有另一種神祇保佑。

但是,那時候的我和祖父一路走一路往回看,然而越認真認路往下走的時候反而就完全看不到路,而只聽到祖父和自己喘氣的聲音夾帶著風呼嘯過臉龐的聲音。
我們一路還要小心種種路上的麻煩的水灘和亂石,我們的步伐零零落落,不斷地因為旁邊的狀態而分心,我老是感覺得到祖父的擔心。

尤其剛剛在那神社的最高點時,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因為我們就坐在神社的最頂端的某一個詭異的地方,一個最高或是最好的方位,因此竟然可以俯瞰整個城的每一棟房子、每一個廟、每一條路、每一個角落,甚至每一個人在每一個時間的移動,或是每一棵樹長在每一個山巒上的輕微的晃動,或是更遠方的大度溪和黑水溝任何一個細小波濤的震動,天空中每一個雲朵的緩緩的而黑黑的移動。

但是,那神社卻早已被轟炸得完全廢棄了,變成一個只剩地洞長出芒草和野花的廢墟。最後我們打量起靠牆一公尺深的石牆旁還有一個正方形的洞穴,前面還有幾塊大刻石,還有一個上頭漢字刻著「奉納」兩個字的神祇殿堂遺跡。

「奉納」其實是為了敬奉神的一種狀態嗎?結果現在敬奉的卻是一個神已經撤退的神殿,撤走很久以前來過的,文明的,巨大的,日本人崇拜過的地方,但是,即使如此,這裡完全只剩下空的柱列的廢墟仍然是迷人,廢墟裡的古臺古祭壇或是曾經支撐過什麼,但是現在要支撐的只是一種看不見的狀態,祖父對日本看來非常認真但又不知道要撐起什麼。

這裡不免就是所有日本的武士或武士道或大東亞共榮圈的邊陲了,我們彷彿在這裡潛入了一個日本當年在開發過的東南亞遠方的島,來這邊找尋他們寶島的夢。後來戰敗了也因此付出他們也沒有準備好的代價,我們跟著也付出了沒有準備好的代價。一整個島都被挖空了,一整個時代都被挖空了,一如這條下山的路的荒廢,只留下來了這個不太壯烈的這個島的破爛現場。

一如我們一路往下走所看到八卦山後山深處所有的山崖近乎垂直的峭壁,所有頁岩上長出了層層次次的蕨類樹種,所有我無法辨識的樹蔭及其翻飛或入地,所有地上的石塊已經龜裂剝落得非常嚴重到僅僅能勉強的修修補補,所有柱上的破洞還看得出補丁的傷痕的無法挽回。(待續)但是我們在山路上所看到的這些「奉納」字刻上的舊石燈,上面寫著大概百年前的日子,神社樓梯邊長滿青苔的弧線、石砌扶手上面,圓柱上的一個獸頭或是有一些連燈都沒有的脊柱,依然在此排列出一個古代,一個不太遠的古代,那可是一個工業革命初期致命地不斷擴張的野心,也是我祖父所信仰的那日不落國的某一種信仰,那一個太子後來變成了那一個天皇,來過然後又離開這個島,留下了這些在這個島裡的遺址,為了支撐一個找尋寶島的夢想,可以在這個島挖掘到他們夢想的寶藏。

但是夢想落空了,八卦山這廢棄的神社所守護的那種那個時代的哀傷仍然不免是空洞的。一如在夢中那颱風快來而烏雲壓迫的空洞感。
一如我不小心跟著祖父所潛入而不小心誤入的這個天快黑的裂縫中所看到的過去,那遺跡所無法回首的搖搖欲墜,那百年前的古代鑲進山裡的搖搖欲墜,那神社和那小學校同時不免的搖搖欲墜。
作為祖父他的後代子孫的我們始終沒有到過他這個高度來想這些事或是到過這空的神社做過這些搖搖欲墜的空想。

一如在夢裡還是小孩的我彷彿忘了曾經是那麼地懼高,但是,我仍然記得我們下山前和祖父曾坐在神社前那麼高的地方邊抽菸邊眺望,坐了更久之後的我才發現我內心跟祖父是那麼疏遠,我害怕他那種太嚴肅的沉默,也害怕那種登高望遠的感覺,害怕那種近乎幻覺般的大志,或許我從來不了解祖父,也離他在那個亂世的擔心太過遙遠。

當年的我祖父曾經常常就在山上神社一如大佛般眺望遠方的恍然之中,或許曾經想過更多這個寶島還沒有發生的煩惱,想過我們整個長壽街老家族還沒有開始的煩惱,想過他那個神所統治的帝國慢慢式微的煩惱,想過帝國被慢慢揭露後來變成是世界大戰的某一個軸心的野心的煩惱,想過那個時代無限開發無限把臺灣當成寶島挖空的煩惱,想到一個被殖民的民族後裔如何被補償的煩惱。
祖父到底是如何忍痛地帶領他這個龐大家族要往下長下去,長出這個寶島大旅社的盤根錯節的子孫的夢。

後來,就這樣在已然完全沒人的下山的路上,下體痛的祖父仍然躺在路旁痛得不能動,我在路旁等他,但是,天色越來越暗的夜路旁竟然有很大聲台語放送的廣播的主持人聲音,那麼荒謬的口白那麼地逼近,有些朋友說狐臭很煩惱,要開刀,放尿也臭,不然就要吃薏仁,鯽魚,綠豆,仙草,苦瓜,芹菜加蜂蜜,可以除老人味,不能吃榴槤上火。那是台語電台放送後來的一首歌:咱是漂的鬍鬚人,我阿爸是日本人,故意用大舌聲唱的,檳榔拿出來,人趴卡過,一輩子捉龍的我家已經破產,福州煙抖桑,煙抖到嚇笑人。更後來還有日本演歌風的台語歌:歌名是,<我是男子漢>。

我和躺在那裡下體痛的祖父,慢慢地看著山下天全黑了的再前頭就是月光下發光的大肚溪。聽到更後來放送的電臺就開始用臺語賣起藥,卻是我們這時代那種可笑的藥的賣法。純中藥的保安堂出品,安腦定心丸,好睡好記智,清血丸,通血路,面紅,便閉,頭昏,早晚各八顆,吃二十天,內行的買三罐,不含重金屬和農藥,有檢驗合格,最後是最厲害的鹿標壯雄丸,活血提神,壯元氣也可壯陽,專治疝氣,還兼治不舉,早洩……

那是一個關於一個小學校的夢。
夢中,我還年輕,剛轉去教一個很古老的小學校。之前出過很慘的事,然後只好重新開始,但是對新的地方很陌生,所有的狀況都不清楚,老擔心一些彷彿也不需要擔心的什麼,忐忑不安到像是一個轉學生。後來,遇到了之前就到那學校的一個以前我念書時代的學長。

我記得他當年是個風雲人物,在學校種種表現都太夙慧過人的學長。什麼狀態都極沉穩,對所有的狀態也極能入手,對所有人都很照顧,但是和所有人都保持距離,就不知哪裡有種莫名其妙的古怪。(待續)後來,就在我所剛轉去的那一個小學校,我人生重新要開始的某種切口,他又出現了。雖然好心但也已然疲憊不堪的已然不太有心的他有點想幫我。他人生也進入很不安的狀態了。而我才又要低調地再用另一種安分再開始在那裡教書,但是,那裡其實很平庸而尋常,太接近現實的焦慮,有太多的勢利而忙忙碌碌的其他人和其他老師,我都不認識。整個地方不知為何對我而言都有點奇怪,或許是我自己有點奇怪,因為他們所在乎的教和學生和他們的人生都好像和我不同,那麼地急於兌現些什麼,成績或競爭,秩序或井然有序的掌握,對我老有種太逼迫的急躁的張力,一如欺生,他們有點我說不出來的敵意,或只是我的過度擔心。但是,就在那小學校,一直令人有種窒息感,彷彿是一個太多魚的池塘,泥濘的沼澤,演員太多的舞台,很小的場所容納太多的演出,那裡甚至不是舞台。但是所有人都在這一個很小的地方爭奪些他們或許也不清楚的什麼,用一種內在的張力在潛在地威脅彼此,笑臉相迎但充滿了惡意。更後來,發生了外來的威脅。整個城受困,像一種傳染病或災難發生,或就是某種惡兆的開始。所有人都不能離開學校,都困住了,所有的外頭的狀態開始失控。但是後來裡頭也出事了,大家都彷彿很不安,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所有的人的威脅都突然都更發作了,大家做了一些不尋常的事,或許,也不是各顯神通般地做了什麼,而只是不一樣的神經衰弱地發神經。更後來,感染更惡化了,但是,所有人被迫擠入在一個極小病房的許多窄小的病床上,很多人被困住了,我旁邊的人都很無助,但也只能在那裡發呆,等待,所有的狀態正在惡化,或是用更難理解的可怕在蔓延,發生了。

後來,那個據說年輕時也曾出家當過某種法師的老醫師,來幫大家想法子,但是,過了太多天都沒有起色,有一天,所有人幫他找了好久,才有一個病人從病房某個死角的老櫃子底層,找到了有一枝古怪的傳說中的古老木棍,棍身上有很繁複神祕的刺青圖騰,像龐然樹蔭一如雲層中的某種藤蔓在爬行吞噬或更恐怖妖獸臉孔發狂了。後來,所有人討論了好久,就把古老木棍拿給那學長,才發現他手臂上也有雷同詭魅的古代刺青,大家都期待他一拿,好像應該突然就變形成什麼可怕的武器,長出怪物般的召喚,但是沒有,就只是空氣突然不太一樣了,凝結了某些奇幻而詭譎的氣息,我不太明白的什麼在發生。

雖然沒人發現,老法師和他也沒說,或甚至他們也不知道,只有我發現而在凝結的空氣中感覺到了什麼……
我老是會想起寶島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那是來自一個大航海時代的太離奇的嚮往或杜撰,或是,這個有很多寶藏的島,還是這個島本身就是寶藏。寶島其實是多麼可笑的概念,充滿了詐騙集團式的口吻,我想像的寶島不一定是島,不一定是有寶藏的島,反而,可能或許只是在不正常的地方,做正常的事,或在正常的地方做不正常的事。一如有點病態地整理自己,我最裡面的自己,一如挖出一個很深的怪物的蟲洞,放入每個可怕的內心角落。

寶島到底是什麼?寶島是福爾摩沙,是那個時候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國人找到的鬼地方,寶島其實是某種偉大帝國傳說所分歧出來的一個大落點,一種打探金銀島的神話預言。寶島只是一個迷宮的入口,做一艘船要去找某個島,找想要找到的,遇到但又好像沒遇到,但是或許遇到就生病了還死在那裡,不然也可能遇到當地的土著,留下來,生下後代,最後也沒回去。或許不是完成使命也不是某種取得了經書回到祖國,改變後來的信仰或是取得了黃金變成是一個偉大帝國的傳說。沒有人回得去,而多年過去了不得不就只好留下來了的那種忐忑不安的委屈又不甘。每一個古文明都有一個這種字可以形容這種狀態。印度的,埃及的,或古中國的類似更內在更歪斜的鄉愁,就是某種說不清的愁,對某種回不去的鄉。

或許,就不免是一種充滿了擁擠而懷念失去的那種對一個不成地方的地方……種種感情的寄託與不捨。
一如太多後來不知何時一如流行疾病而流行起來的這種找尋寶島一如找尋鄉愁的更離奇的版本,在更古老或更未來的傳說中種種離奇場景的動人,在更魔幻或更科幻的故事裡種種人和神的更糾纏不清……。
雖然,寶島大旅社是我家真的開的一個旅館的名字。
其實更離譜的就是……寶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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