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庭曾說她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把劉育森介紹給秦海昀。
秦海昀與郭庭是高中同學，念的是校風嚴謹的女校。
秦海昀自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性情嫻靜，乖巧無比。而郭庭是個美人胚子，是走在路上會讓人忍不住回頭多看一眼的那種美，但她的個性嗆辣，特愛挑戰權威，高中時天天化妝戴耳環上學，還把制服裙襬修到短得不得了，她的叛逆，從來就沒人制得住。
高傲又反骨的郭庭，不斷挑戰校方底線，最後卻還能平安無事的畢業，主要原因是她天資聰穎。
在當時，郭庭算是相當少見的「天才型」學生，學業成績優異不說，運動方面，如游泳、田徑跟網球也是她的強項，只要她代表學校出賽，總是輕而易舉就奪下獎項，沒有金牌也有銀牌，連英文演講、朗讀，或是作文等語文競賽，也難不倒她。
宛如天之驕子的郭庭，就是典型的嘴上說沒讀書，隔天考試卻拿一百分的學生，只是她沒說謊，在她的字典裡真的沒有「預習」跟「複習」這兩個名詞，上課也總是喜歡低頭寫一些跟課程內容完全無關的東西。
有時看到秦海昀讀書讀到像要把教科書吃下去的模樣，郭庭會把她的課本拿走，懶懶的說：「我的秦姊姊，這麼拚幹麼？人生還有很多比讀書更重要的事好嗎？而且就算念得再久，妳也贏不了我的啦！走，陪我去福利社買冰淇淋。」
對秦海昀而言，身邊出現一個像郭庭這樣的人，已經是件很特別的事，但更讓她與旁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就是高中三年與郭庭最親近的人居然會是她。
郭庭雖然出色，在學校卻沒什麼朋友，很多人都說那是因為她的個性直接，嘴上不饒人，又太過苛薄……但同儕間的嫉妒，其實才是真正的原因。
女同學看不慣她的高高在上，看不慣她不需任何努力，就能輕易贏得她們想要的東西。付出的程度與結果永遠不對等，這對當時才十幾歲，渴望被看見，想表現自己，又身為資優班學生的她們，何嘗不是一件傷自尊又挫敗的事？
郭庭人緣不好，但她也不希罕、不屑和任何人打交道，因此當她主動跟秦海昀說話，秦海昀相當意外。
她原以為郭庭最討厭的類型，就是她這種只會抱著課本啃的書呆子。
有天，郭庭課上到一半，突然轉頭對後座的她說：「十分鐘後叫醒我。」
正在抄筆記的秦海昀，被她突如其來的「命令」弄得一愣，當郭庭直接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臺上老師也不管，畢竟郭庭上課不專心早就不是什麼新聞。
十分鐘一到，秦海昀伸手輕輕拍對方的背，郭庭醒來，伸個大懶腰，沒有向她道謝就再度奮筆疾書起來。
當日午休結束，郭庭忽然丟了樣東西在秦海昀桌上，嚇了她一跳。
「給妳看看。」郭庭托著腮，笑容燦爛，「妳是我的第一位讀者唷。」
眼前一小疊白紙上布滿文字，在秦海昀意會過來前，對方說：「這是我寫的小說。」
秦海昀心裡詫異，這才知道平時她上課那麼認真在寫的東西是什麼。
這個發現，讓平時喜歡閱讀的秦海昀也難掩好奇，開口問：「什麼樣的小說？愛情小說？」
「不是，是以第二次大戰為背景，關於納粹集中營的故事。」
「……」
縱然郭庭多才多藝，卻只有寫作才能讓她熱血沸騰。除了小說，她也會寫些專欄跟影評，由於她的文字就和她的個性一樣辛辣又毫無顧忌，什麼都能寫，也什麼都敢寫，吸引不少死忠讀者，不需要毛遂自薦，就有一票出版社找上門。
以現今社會的角度來看，郭庭就是屬於所謂的「人生勝利組」。(待續)秦海昀好奇她親近自己的理由，因為高中時就有人私下議論，也問過她，當時有一個女同學對她說：「我覺得是因為妳不會嫉妒郭庭的關係。」
後來秦海昀直接問郭庭，對方沒有馬上答腔，只是安靜吃著棒棒糖，淡淡睇著她。
「因為妳是個沒有欲望的人。」這是郭庭的回答。
因為沒有欲望，所以面對如此優秀的郭庭，秦海昀心裡不會有任何負面情緒，看到郭庭擁有再多，也不曾羨慕。
一直以來，秦海昀如此用功讀書，是因為她覺得那是身為學生應盡的本分，只要成績不差，不影響升學，那麼誰第一名，誰排在她前面，她不在乎，不會有非贏對方不可的念頭，自然就不會因為嫉妒而討厭郭庭這個人。
兩人算是「融洽」的相處了一個學期，有一天，郭庭突然說要介紹一個男生給她認識。
放學後，她把秦海昀拉去學校附近的下午茶店，等待對方來的空檔，秦海昀依舊在念書，直到聽見郭庭不耐煩的罵人聲，以及一個陌生男孩的聲音，她才抬起頭來。
「你是半路掉進水溝還是被車子撞了？居然讓我們等了三十分鐘！」
「喂，早就跟妳說會晚點到了，我學校離妳學校這麼遠，而且半路又下雨，有點同理心好不好？」男孩狼狽的撥撥被雨淋溼的頭髮，看見秦海昀時，馬上斂起不悅的情緒，抿起了嘴。
他叫劉育森，就讀另一所高中，從小與郭庭住同一條街，兩人算是青梅竹馬的關係。
看起來是個很老實也很活潑的男孩子，偶爾與秦海昀對上視線，臉還會紅，看得出是第一次這樣與陌生女孩見面，話語裡的結巴和失措，都在說明他的緊張。這是秦海昀對他的第一印象。
過程中，郭庭會離開座位，故意留點時間給他們，劉育森最初害羞靦腆，到後來也懂得抓住機會探問她的事，而那些事，不外乎就是她的興趣、喜歡的東西，或是平時的休閒活動，只不過秦海昀的答案都十分簡短。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她本來就不像他和郭庭一樣，是個擁有許多興趣的人，可能一不小心就會陷入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窘境。
「妳好用功，來這裡都還在看書。」劉育森將視線落向她的參考書。
「嗯，因為段考了。」
劉育森嘆：「我呀，最怕念這些東西了，翻開三秒就想睡覺，看再久也看不懂。」
「你們學校也是這週段考嗎？」
「嗯，超煩。」
「你可以請郭庭幫你，她很聰明。」
「算了，那個傢伙超沒耐心，而且根本不念書的，我認識她這麼久，從沒看她翻開課本過，每次段考，她都跑來找我打電動。」劉育森兩手一攤，笑容充滿無奈。
聊了一會兒，劉育森說要去廁所，並問秦海昀喜歡什麼蛋糕，等等請她吃。對方離開一分鐘，郭庭也回座位，馬上問起她對劉育森的感覺。
從那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來看，秦海昀原以為劉育森會覺得她這個人很無趣，不會想再跟她進一步認識，然而隔天郭庭卻一臉曖昧的告訴她，昨晚劉育森向她要了她的電話，可能今天就會打過來，沒想到果真被郭庭猜中，當晚劉育森就傳訊息給她，兩人就此有了聯繫。
初次見到劉育森，是雨天。
劉育森第一次吻她，同樣是雨天。
就連把自己給了劉育森那天，也是下著冷冷細雨。
當時在劉育森房間，她正在解一道有點複雜的數學習題，也許是那時太過專心，她不記得劉育森是怎麼吻她，怎麼脫去她的制服，只記得他房裡昏暗暗的天花板，還有雨水落在屋簷上，叮咚叮咚敲不停的聲音。
後來自己究竟有沒有解開那道數學題，也已經沒印象了。(待續)
「姊姊！」
秦海昀踏出辦公大樓，財務部的許宗奕就從身後叫住她。
「抱歉，妳現在有沒有空？能不能……耽誤妳一點時間？」他深呼吸，喘一口氣。
「對不起，宗奕，我跟別人有約了。」她說，「有什麼急事嗎？」
「喔，沒有啦，我只是想問，黛黛今天上班怎麼樣？是不是還在不高興？有沒有說我什麼……或罵我什麼？」
秦海昀回憶了一下：「沒有。」
「真的？沒有擺臭臉，或是一點點心情不好的樣子？」
「嗯。」
許宗奕神情複雜，像是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畢竟還在追求的階段，秦海昀看得出他是想知道黛黛究竟在不在乎他。
雖然不知道他們發生什麼事，但若黛黛生氣，縱然宗奕會怕，但至少代表黛黛還是有些在意他的，因此她沒告訴他，黛黛今天不但開開心心的和經理的兒子David膩在一起，下班前十分鐘，還有人開著賓士在公司門口等著接她。
「姊姊，就妳看來，黛黛是不是真的對我沒意思？」許宗奕斂下黯淡的眼，「妳覺得我該怎麼做，才能讓黛黛喜歡上我呢？」
秦海昀沒有回答。
這時，郭庭又打了電話來，雖然對方心情低落，眼下還是郭庭的事比較要緊，因此她向他道歉，然後匆匆離去，等上了捷運才繼續思考許宗奕的話。
只是，就算郭庭沒打來，她可能也不會給對方任何答案，哪怕是最簡單、最真實的一句「她不適合你」、「你們並不合適」、「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她都不會說。
她不曾給過別人任何建議，也不認為自己是可以說這些話的人。
「慢死了，蝸牛。」一到居酒屋，坐在料理檯前的郭庭劈頭就念。
秦海昀拉開椅子，放下包包，發現她已經點了壺燒酒：「妳開車來的？」
「廢話，誰想跟妳一樣搭那個擠死人的鬼捷運？」郭庭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並把另一杯倒滿遞給她。
秦海昀搖頭：「我不喝了。」
「不知好歹。」郭庭冷哼。
她們並肩吃著晚餐，沒有聊太多的話。
郭庭仰首喝酒，一杯接一杯，她一手托著紅潤的臉頰，閉目養神的模樣像天使在歇息。認識郭庭這麼多年，秦海昀始終覺得微醺的她是最美麗的。
「這次稿子寫完會暫時休息嗎？」
「這個月還有兩篇專欄，下本書排在五月底，下下一本八月，下下下本則在年底。」秦海昀立刻聽出她的言下之意：做夢。
「今年排程好像比往年緊湊？」
「嗯，我要求的。」
「為什麼？」
「因為我爽。」她張開眼，用筷子夾起剛送來的生魚片，「妳什麼時候開始會問『為什麼』了？」
秦海昀不語，待郭庭把生魚片吃完，又聽她問：「妳手機什麼時候修好？」
「這個週末。」
郭庭神情淡漠，從頭到尾沒看她一眼：「修好之前別用劉育森的手機打給我，現在只要看到那廢物的名字，我就火大。」
「嗯。」秦海昀垂首喝茶，卻發現茶杯已經空了，於是又倒一杯。
那天吃完飯，秦海昀開郭庭的車載她回去，得知對方開車來，這頓飯她就滴酒不沾，郭庭對大眾交通工具的反感，自高中開始就沒變過。
等紅燈的空檔，坐在副駕駛座安靜不動的她出了聲：「秦海昀，我跟妳說。」打了個嗝，「我啊，可能會被告唷……」
秦海昀轉眸，發現郭庭在笑。
「那個女人前天跟我聯絡，不是打電話，而是寄Email。信的前大段義正辭嚴，句句仁義道德，說我會害自己的親朋好友蒙羞，後面又突然心靈導師上身，說我年輕漂亮，一定有更好的男人適合我，我只是一時被愛沖昏頭，還說她也年輕過，她懂，希望我好好珍惜自己的人生，不要繼續犯錯……巴拉巴拉。我特別幫她計算了一下，全文總共一萬五千多字，不愧是總編輯的老婆，這麼會寫，還以為自己是耶穌基督跟聖母馬利亞咧！有病。」
她又打了一個嗝：「我只回她一句話：『自動自發把皮帶、西裝褲，還有內褲一件一件脫掉的人是妳的老公，不是我。』結果這句話似乎戳到她痛處，老女人氣死了，說我敬酒不吃吃罰酒，叫我等著吃官司。」(待續)
在郭庭捧腹大笑之際，秦海昀注意到外頭的雨又開始下了，連帶車內溫度也跟著降低，於是伸手把暖氣打開。
此時廣播裡播放的歌曲是張信哲的〈愛如潮水〉。
難得聽到這首老歌，秦海昀的思緒一時被吸引過去，聽到入神，為了不讓大雨的聲響蓋過音樂，甚至還不自覺減緩車速。
等紅燈時，她望向昏昏欲睡的郭庭，伴隨雨聲跟歌聲，不知為何慢慢回憶起高二時，郭庭曾邀她到家中睡一晚。
向來敢問敢言的她，直接就追問起秦海昀跟劉育森目前的進度到幾壘？
原本笑瞇瞇的郭庭，得知兩人在前陣子有了第一次關係之後，忽而斂起了笑，沉默片刻。
「那個白痴是怎麼吻妳的？」她問。
秦海昀還沒回應，郭庭的臉就驀然湊近，將柔軟溫熱的唇覆在她的唇上。兩人分開的前一刻，郭庭還用舌尖緩慢舔過她的唇縫，這個舉動立刻引起秦海昀一陣輕微的顫慄。
「是不是像這樣？」郭庭微笑，「我以前惡作劇鬧他的時候，就是這樣親他的，那個笨蛋有沒有學起來？」
從那之後，郭庭常會故意在劉育森面前對她摟摟抱抱，偶爾玩得太過火，惹得劉育森真的發飆，不許秦海昀再到郭庭家裡過夜。
「真是夠了，這女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麼變態，妳少接近她，不准再跟她一起！」占有慾強的劉育森，開始防備郭庭，還一度懷疑她的性向。
得知劉育森這麼質疑她，郭庭咯咯笑了一陣，卻沒說什麼，只是淡淡告訴秦海昀：「小心點，那傢伙不愛戴套的。」就背好書包離開學校，與別校的三年級學長會合，兩人一塊騎車兜風去。
郭庭曾經墮胎兩次。
最近一次，是郭庭大學剛畢業，已經出版不少作品，聲勢如日中天的時候，她與曾擔任她作品的主編──一個有婦之夫──發生不倫戀。懷孕的事，郭庭沒讓男方知道，只告訴秦海昀，她墮胎那天，秦海昀特地向當時的公司請假，到婦產科陪她。
「跟妳說過不用來的。」看到她時，郭庭反應不大，嘴裡還嚼著口香糖。
秦海昀幫她跟自己倒了杯溫開水，等待護士叫號。郭庭身著一件無袖上衣及牛仔褲，身材窈窕纖細，平坦的腹部看不出她懷孕了。
那天診所的病患寥寥可數，只有郭庭坐在看診間外，秦海昀則是靠牆站在她對面，不知為何，面對這種情況，反而是她坐不太住。
「會不會不舒服？」她是指害喜。
「不會。」
「還好嗎？」這次是問心情。
「嗯，又不是沒經驗。」郭庭頭也沒抬，「這是第二次了。」
秦海昀拿杯子的手頓了一下。
「同一個人？」
郭庭搖頭。
「什麼時候？大學？」
「不干妳的事。」她語調冷漠。
於是秦海昀不再問了，她輕輕啃咬著杯緣，直到視線又落在郭庭的腹部上，腦海乍然閃過的某個念頭，讓她的思緒停了一下，雖然不到一秒，卻是確實存在過的念頭。
郭庭的第一個孩子，有沒有可能是育森的？
雖然劉育森是郭庭介紹給她認識的，但從郭庭幾次有意無意放出的訊息，秦海昀可以接收得到，她不覺得這是所謂的「女人第六感」，反而認為是郭庭存心要讓她知道的。(待續)與劉育森交往時，秦海昀聽他談過對郭庭的想法，在劉育森的內心深處，其實十分抗拒郭庭。她過於優秀，過於耀眼，只要跟她在一起，他就很容易覺得自己沒用，是個廢人，什麼光芒注目全被她搶去，甚至因為她，常覺得自己沒辦法當個「普通的正常人」，始終活在比較中。偏偏兩家住得近，雙方家長關係又好，郭庭也愛跑去找他。
他不討厭郭庭，卻無法抑止想擺脫她光芒底下的陰霾，想浮出水面喘口氣的心情。
「我以前惡作劇鬧他的時候，就是這樣親他的，那個笨蛋有沒有學起來？」
「小心點，那傢伙不愛戴套的。」
就因為郭庭曾說過這種話，她才會有這些揣測吧！有了這些「暗示」，自然不難誘導秦海昀去想：郭庭其實是愛著劉育森的。
即使劉育森曾那樣訴說郭庭帶給他的沉重壓力，不代表他們之間沒有過去，也不代表沒有她不曉得的事。
秦海昀不覺得劉育森欺騙她，卻也不認為郭庭在胡說八道，所以偶爾有幾次，她忍不住會想，從前劉育森天天與她在一起，完全被她占據的那段時期，哪怕是在郭庭面前手牽手，或者在她從小就喜歡跑去的地方──青梅竹馬的房裡，與劉育森擁抱、接吻，甚至上床，那個時候，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不知失敗為何物的郭庭，是否會有那麼一點點的「受傷」？
她頂多好奇個一秒，沒有「贏過郭庭」這種多餘想法，她不嫉妒郭庭，可是郭庭對她有沒有那種心情，經過這些年、這些事，她變得不確定。
一個從不明說，一個從不明問，所以才能繼續相處到現在吧……
「郭庭，郭小姐，請進！」護士喚。
郭庭停止玩手機，懶洋洋的站起來，拍拍秦海昀的肩：「結束之後，陪我去逛個街吧，反正妳假都請了，就別浪費這天嘍！」
當走廊變回一片冷清，秦海昀甚至連手錶秒針跳動的聲音都聽得見。
一個生命，就在這規律細微的聲響中悄悄消逝，沒人挽留，沒人流淚。
連開口勸阻郭庭都沒有的她，就算死後不下地獄，應該也上不了天堂了吧？
＊
這場滂沱大雨，不到一個小時就完全停了。
秦海昀低頭看著擺在玄關的運動鞋，再朝屋內一望，電視聲從客廳傳出。
「回來啦？」劉育森直盯螢幕，按著遙控器。
「嗯。」她走過沙發，放下鑰匙跟包包，「下午回來的嗎？」
「晚上，八點左右。」
秦海昀脫下外套準備掛起來，瞥見桌上的兩張紙，是信用卡帳單和手機帳單，不是放在信封裡，而是直接攤開放在一起，讓她一眼就能看到。
「繳費期限是今天。」她告訴他。
「喔。」對方淡淡應道，沒有動作。
節目一結束，他慢吞吞起身，卻不是處理帳單，而是走進浴室。
距離十二點，剩不到一個小時。
二十分鐘後，劉育森洗好澡出來。
秦海昀放下頭髮坐在電視機前，桌上有兩張摺起來的帳單，上頭還有便利商店的戳印。
他瞄見了，嘴角漾起若有似無的笑，從冰箱拿出啤酒坐在她身邊，蹺起二郎腿，一隻手攬著她：「妳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又去誠品看書了？」
「不是，郭庭約我吃飯，她喝醉酒，我送她回家，所以晚了點。」
「郭庭？」他眉頭一揚，但不意外，「妳們多久沒見了？」
「快兩個月。」
「這傢伙簡直比總統還忙。」他嘖了嘖，接著問：「對了，妳公司什麼時候放年假？放幾天？」
「三十號晚上，放六天。」
「那妳幾號回家？」
秦海昀靜默幾秒：「我還沒決定。」然後反問：「你呢？」
他聳聳肩，仰頭把酒喝完：「看情況嘍，可能除夕前，我媽就會打來問了吧。」
「你媽媽身體還好嗎？」
「就老毛病，一天到晚這裡痛那裡痛。」
兩人就這麼一邊看電視，一邊閒聊，直到桌上慢慢擺滿一堆空酒罐，劉育森意識不清地開始滔滔不絕說得眉飛色舞，心情似乎不錯。(待續)「對了，前天我有打給妳，手機怎麼都不通？」他臉紅打嗝的樣子，跟郭庭有點像。
「喔，我手機故障，拿去修，暫時借用你的，抱歉沒跟你說。」秦海昀問：「怎麼了？有事嗎？」
劉育森噗嗤一聲，濃重酒氣撲在她臉上：「妳這問題問得挺妙的。『有事嗎？』，難道沒事就不能打給我女朋友？」
「我不是這個意思。」
劉育森與她互視，頭微微一偏，伸出手摸她的頭髮、她的臉，仔仔細細地撫摸，再勾起她的髮尾。
「妳呀，很乖。」他說：「真的，很乖喔。」
「……」
「不過，在妳眼裡，我可能什麼都不是吧？」他喃喃道：「其實妳瞧不起我，也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對不對？」
她靜靜看他：「你喝醉了，去睡吧。」
「欸，秦海昀，妳知道嗎？」劉育森兩眼迷濛，彷彿有一片霧籠罩，「我原本以為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郭庭還要更奇怪、更詭異的女人了……從一開始我就很好奇，非常不明白，妳跟郭庭為什麼會是這麼好的朋友？妳們明明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啊……不過，跟妳在一起到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其實妳跟郭庭根本就一模一樣，妳們都一樣奇怪，一樣不正常，而且……一樣變態！」
他抓住秦海昀髮尾的力道有些重，到最後，幾乎像是用扯的。
「我一直很想要問妳，妳的『尊嚴』到底在哪裡？藏在什麼地方？唔，不對……」劉育森驀地闔眼，露出深思狀，再張眸，「妳有『尊嚴』這種東西嗎？」
秦海昀沒有反應。
「其實，妳比郭庭還可怕。」他吸一口氣，咕噥：「妳常常讓我覺得毛骨悚然，覺得恐怖。第一次遇見妳的時候，妳很清純、乖巧，而且脾氣好，又聽話，跟郭庭那女人完全相反，所以我才會被妳吸引，甚至還以為自己發現了寶呢……可是現在，我終於知道，妳那並不是乖，不是脾氣好……妳什麼也沒有，什麼都不是。」
他貼近她的臉，將她深深望進眼底，笑出一口白牙：「妳根本就沒血沒淚。」
翌日清晨，久違的冬陽露臉，將洗好的衣服拿去曬後，秦海昀就到廚房給自己弄了份簡單的吐司夾蛋，然後打開新聞台。
若是以往，她會準備兩份，只是從昨晚收拾的那一大袋空酒罐來看，她知道不到中午，劉育森是不會醒的。
秦海昀有個習慣，只要在家就會開著電視，而且頻道永遠停在新聞台。她不是喜歡看新聞，也不是特別想關心什麼，除了一些與自身相關的重要消息，比如颱風是否影響上班上課、瓦斯費跟物價的上漲，或是食安問題。
這麼做，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與這個世界太過脫節。
出門上班，她沒留下訊息要劉育森倒垃圾或是幫忙其他家事，因為說不定今晚回家，他就已經不見蹤影了。
秦海昀搬出家裡到外頭住，是在大一寒假。
一個月後，與她讀不同所大學的劉育森住進她租的小套房，兩人正式同居，生活簡單安定，沒什麼大風大浪。
劉育森平日喜歡參與活動，和同學四處遊山玩水，而秦海昀的課餘時間幾乎都被打工占據。從高中交往至今，他們對彼此的個性自然相當清楚，劉育森大男人的性情，與秦海昀向來不衝突，就算激情不似當年，還是能平平穩穩地相處下去。
劉育森劈腿被發現時，是在兩人大二的暑假。
秦海昀臨時幫生病的同事代班，正準備將餐點送去給客人，就看到劉育森和一名女孩在座位上摟摟抱抱，甚至不顧別人的目光熱烈擁吻，手還直接往女孩衣服裡頭探，秦海昀的出現，讓劉育森震驚不已，但她只是不疾不徐的送上餐點。
「您好，這是你點的紅酒牛尾烤蛋，還有優格水果杯，一杯柳橙汁跟冰紅茶。」然後對面色蒼白的劉育森及一臉疑惑的女孩說：「請慢用。」
劉育森早就習慣秦海昀到處打工，久而久之就很少過問她的工作內容和地點，碰上這種情況是他始料未及的。(待續)劉育森是第一次這麼做，還是之前就已經有，秦海昀不曉得。當晚劉育森在家裡跟她道歉，哭著發誓未來不再犯，秦海昀從頭到尾沒掉一滴淚，更沒有傷痛欲絕或是歇斯底里，甚至連「為什麼」三個字都沒問，只是待對方慢慢停止哭泣，才淡淡的問：「你吃過晚飯了嗎？」
一直以來，她像個無聲的母親，包容他所有的壞習慣與過錯，因此當他再次劈腿，秦海昀的態度仍沒改變。她的不聞不問，讓劉育森的行為變本加厲，到後來甚至被她「捉姦在床」，地點還在她和劉育森的房間。
那天她提早下班，回家打開房內的燈，床上兩個赤裸身影立刻動了一下，接著兩道目光同時落向她。
女孩清秀稚嫩的面孔寫滿驚慌，躲在被窩裡完全不敢下床，劉育森則是不發一語的抓抓頭。散落在地上的高中制服，讓秦海昀的視線停駐在少女身上一會兒。
女孩匆促離去，劉育森也穿好褲子步出房間。
秦海昀站在床邊，凝視床單上的血跡許久，最後搬著床單前往陽臺。
劉育森看見了，出聲：「妳要幹麼？」
「洗床單。」她頭也沒回，「髒了。」
劉育森不知道當時她的那句「髒了」，並沒有什麼深層涵義跟隱喻，而是純粹就字面上的意思，但從此以後，即便秦海昀不在，他也不再把女人帶回來。
後來那個高中女生懷孕了，需要墮胎費，當時沒工作沒收入的劉育森，只能跟秦海昀借。
郭庭知道這件事時，沒有大發脾氣，似乎不感意外，卻還是對秦海昀冷冷說了句：「白痴。」
她和郭庭曾經將近一年的時間沒聯絡，各自忙碌的兩人，互動漸漸不如往昔頻繁。大學畢業後，秦海昀搬到另一間公寓，依舊與劉育森同居，但劉育森開始常搞失蹤，最長曾兩個多月不見人影，離開與回來的時間不定，而且幾乎不會通知，到最後，這間屋子變得像他偶爾留宿的旅館。
就在劉育森又跑不見的某天，郭庭主動與秦海昀聯繫了。她依然美麗，依然高傲不羈，卻少了些昔日的任性與驕縱。
「秦海昀，我問妳。」陪郭庭做完墮胎手術的那個午後，她們來到港邊，一起望著海面上的渡輪，「妳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樣子？過的是怎麼樣的人生？」
她看著郭庭的側臉，忽然覺得問這個問題的她有點陌生。
「最近我開始有個想法，想搬到國外去，最久十年內就會離開這裡，回來的機率應該不大。」她撥撥頭髮，說得悠然，「至於妳呢，八成會等到劉育森玩夠之後回來，然後跟他結婚，像個歐巴桑一樣每天煮菜、洗衣、打掃，照顧小孩、伺候公婆，每天乖乖等老公回家，就這樣無趣地過完一生。」
細碎的光灑在海平面上，陽光太強烈，讓秦海昀想仰望天空裡的雲都無法直視。
「像妳這種沒情緒，對什麼都不在乎的女人，我很好奇，如果有天出現一個能夠動搖妳，擊垮妳內心的東西，會是什麼樣子？」郭庭注視她，唇角微揚，「妳崩潰的模樣，我滿想看看的。」
風徐徐的吹，吹來潮水的味道，郭庭的側臉也同時被吹起的長髮蓋住一半。
「妳知道嗎？」半晌，她呢喃似地說：「我想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把劉育森介紹給妳。」
她說得很輕，秦海昀還是聽見了。
只是郭庭這句話是指責，還是惋惜？是為她說，還是為劉育森說？當下她聽不出來，可是郭庭會有「後悔」這種心情，是她怎樣也想不到的。
就在那一刻，秦海昀想：也許從一開始，郭庭就不曾將她視為朋友。
孤傲的她，從來就不需要友誼這種東西，若未來兩人真的離別，她也不會為她流下一滴眼淚。
不曾停止吹拂的海風，吹斷秦海昀的思緒，沒多久，她再度抬起了眼，發現原本停在遠方的雲，變得比剛才更靠近了些。
秦海昀與郭庭是高中同學，念的是校風嚴謹的女校。
秦海昀自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性情嫻靜，乖巧無比。而郭庭是個美人胚子，是走在路上會讓人忍不住回頭多看一眼的那種美，但她的個性嗆辣，特愛挑戰權威，高中時天天化妝戴耳環上學，還把制服裙襬修到短得不得了，她的叛逆，從來就沒人制得住。
高傲又反骨的郭庭，不斷挑戰校方底線，最後卻還能平安無事的畢業，主要原因是她天資聰穎。
在當時，郭庭算是相當少見的「天才型」學生，學業成績優異不說，運動方面，如游泳、田徑跟網球也是她的強項，只要她代表學校出賽，總是輕而易舉就奪下獎項，沒有金牌也有銀牌，連英文演講、朗讀，或是作文等語文競賽，也難不倒她。
宛如天之驕子的郭庭，就是典型的嘴上說沒讀書，隔天考試卻拿一百分的學生，只是她沒說謊，在她的字典裡真的沒有「預習」跟「複習」這兩個名詞，上課也總是喜歡低頭寫一些跟課程內容完全無關的東西。
有時看到秦海昀讀書讀到像要把教科書吃下去的模樣，郭庭會把她的課本拿走，懶懶的說：「我的秦姊姊，這麼拚幹麼？人生還有很多比讀書更重要的事好嗎？而且就算念得再久，妳也贏不了我的啦！走，陪我去福利社買冰淇淋。」
對秦海昀而言，身邊出現一個像郭庭這樣的人，已經是件很特別的事，但更讓她與旁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就是高中三年與郭庭最親近的人居然會是她。
郭庭雖然出色，在學校卻沒什麼朋友，很多人都說那是因為她的個性直接，嘴上不饒人，又太過苛薄……但同儕間的嫉妒，其實才是真正的原因。
女同學看不慣她的高高在上，看不慣她不需任何努力，就能輕易贏得她們想要的東西。付出的程度與結果永遠不對等，這對當時才十幾歲，渴望被看見，想表現自己，又身為資優班學生的她們，何嘗不是一件傷自尊又挫敗的事？
郭庭人緣不好，但她也不希罕、不屑和任何人打交道，因此當她主動跟秦海昀說話，秦海昀相當意外。
她原以為郭庭最討厭的類型，就是她這種只會抱著課本啃的書呆子。
有天，郭庭課上到一半，突然轉頭對後座的她說：「十分鐘後叫醒我。」
正在抄筆記的秦海昀，被她突如其來的「命令」弄得一愣，當郭庭直接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臺上老師也不管，畢竟郭庭上課不專心早就不是什麼新聞。
十分鐘一到，秦海昀伸手輕輕拍對方的背，郭庭醒來，伸個大懶腰，沒有向她道謝就再度奮筆疾書起來。
當日午休結束，郭庭忽然丟了樣東西在秦海昀桌上，嚇了她一跳。
「給妳看看。」郭庭托著腮，笑容燦爛，「妳是我的第一位讀者唷。」
眼前一小疊白紙上布滿文字，在秦海昀意會過來前，對方說：「這是我寫的小說。」
秦海昀心裡詫異，這才知道平時她上課那麼認真在寫的東西是什麼。
這個發現，讓平時喜歡閱讀的秦海昀也難掩好奇，開口問：「什麼樣的小說？愛情小說？」
「不是，是以第二次大戰為背景，關於納粹集中營的故事。」
「……」
縱然郭庭多才多藝，卻只有寫作才能讓她熱血沸騰。除了小說，她也會寫些專欄跟影評，由於她的文字就和她的個性一樣辛辣又毫無顧忌，什麼都能寫，也什麼都敢寫，吸引不少死忠讀者，不需要毛遂自薦，就有一票出版社找上門。
以現今社會的角度來看，郭庭就是屬於所謂的「人生勝利組」。(待續)秦海昀好奇她親近自己的理由，因為高中時就有人私下議論，也問過她，當時有一個女同學對她說：「我覺得是因為妳不會嫉妒郭庭的關係。」
後來秦海昀直接問郭庭，對方沒有馬上答腔，只是安靜吃著棒棒糖，淡淡睇著她。
「因為妳是個沒有欲望的人。」這是郭庭的回答。
因為沒有欲望，所以面對如此優秀的郭庭，秦海昀心裡不會有任何負面情緒，看到郭庭擁有再多，也不曾羨慕。
一直以來，秦海昀如此用功讀書，是因為她覺得那是身為學生應盡的本分，只要成績不差，不影響升學，那麼誰第一名，誰排在她前面，她不在乎，不會有非贏對方不可的念頭，自然就不會因為嫉妒而討厭郭庭這個人。
兩人算是「融洽」的相處了一個學期，有一天，郭庭突然說要介紹一個男生給她認識。
放學後，她把秦海昀拉去學校附近的下午茶店，等待對方來的空檔，秦海昀依舊在念書，直到聽見郭庭不耐煩的罵人聲，以及一個陌生男孩的聲音，她才抬起頭來。
「你是半路掉進水溝還是被車子撞了？居然讓我們等了三十分鐘！」
「喂，早就跟妳說會晚點到了，我學校離妳學校這麼遠，而且半路又下雨，有點同理心好不好？」男孩狼狽的撥撥被雨淋溼的頭髮，看見秦海昀時，馬上斂起不悅的情緒，抿起了嘴。
他叫劉育森，就讀另一所高中，從小與郭庭住同一條街，兩人算是青梅竹馬的關係。
看起來是個很老實也很活潑的男孩子，偶爾與秦海昀對上視線，臉還會紅，看得出是第一次這樣與陌生女孩見面，話語裡的結巴和失措，都在說明他的緊張。這是秦海昀對他的第一印象。
過程中，郭庭會離開座位，故意留點時間給他們，劉育森最初害羞靦腆，到後來也懂得抓住機會探問她的事，而那些事，不外乎就是她的興趣、喜歡的東西，或是平時的休閒活動，只不過秦海昀的答案都十分簡短。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她本來就不像他和郭庭一樣，是個擁有許多興趣的人，可能一不小心就會陷入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窘境。
「妳好用功，來這裡都還在看書。」劉育森將視線落向她的參考書。
「嗯，因為段考了。」
劉育森嘆：「我呀，最怕念這些東西了，翻開三秒就想睡覺，看再久也看不懂。」
「你們學校也是這週段考嗎？」
「嗯，超煩。」
「你可以請郭庭幫你，她很聰明。」
「算了，那個傢伙超沒耐心，而且根本不念書的，我認識她這麼久，從沒看她翻開課本過，每次段考，她都跑來找我打電動。」劉育森兩手一攤，笑容充滿無奈。
聊了一會兒，劉育森說要去廁所，並問秦海昀喜歡什麼蛋糕，等等請她吃。對方離開一分鐘，郭庭也回座位，馬上問起她對劉育森的感覺。
從那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來看，秦海昀原以為劉育森會覺得她這個人很無趣，不會想再跟她進一步認識，然而隔天郭庭卻一臉曖昧的告訴她，昨晚劉育森向她要了她的電話，可能今天就會打過來，沒想到果真被郭庭猜中，當晚劉育森就傳訊息給她，兩人就此有了聯繫。
初次見到劉育森，是雨天。
劉育森第一次吻她，同樣是雨天。
就連把自己給了劉育森那天，也是下著冷冷細雨。
當時在劉育森房間，她正在解一道有點複雜的數學習題，也許是那時太過專心，她不記得劉育森是怎麼吻她，怎麼脫去她的制服，只記得他房裡昏暗暗的天花板，還有雨水落在屋簷上，叮咚叮咚敲不停的聲音。
後來自己究竟有沒有解開那道數學題，也已經沒印象了。(待續)
「姊姊！」
秦海昀踏出辦公大樓，財務部的許宗奕就從身後叫住她。
「抱歉，妳現在有沒有空？能不能……耽誤妳一點時間？」他深呼吸，喘一口氣。
「對不起，宗奕，我跟別人有約了。」她說，「有什麼急事嗎？」
「喔，沒有啦，我只是想問，黛黛今天上班怎麼樣？是不是還在不高興？有沒有說我什麼……或罵我什麼？」
秦海昀回憶了一下：「沒有。」
「真的？沒有擺臭臉，或是一點點心情不好的樣子？」
「嗯。」
許宗奕神情複雜，像是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畢竟還在追求的階段，秦海昀看得出他是想知道黛黛究竟在不在乎他。
雖然不知道他們發生什麼事，但若黛黛生氣，縱然宗奕會怕，但至少代表黛黛還是有些在意他的，因此她沒告訴他，黛黛今天不但開開心心的和經理的兒子David膩在一起，下班前十分鐘，還有人開著賓士在公司門口等著接她。
「姊姊，就妳看來，黛黛是不是真的對我沒意思？」許宗奕斂下黯淡的眼，「妳覺得我該怎麼做，才能讓黛黛喜歡上我呢？」
秦海昀沒有回答。
這時，郭庭又打了電話來，雖然對方心情低落，眼下還是郭庭的事比較要緊，因此她向他道歉，然後匆匆離去，等上了捷運才繼續思考許宗奕的話。
只是，就算郭庭沒打來，她可能也不會給對方任何答案，哪怕是最簡單、最真實的一句「她不適合你」、「你們並不合適」、「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她都不會說。
她不曾給過別人任何建議，也不認為自己是可以說這些話的人。
「慢死了，蝸牛。」一到居酒屋，坐在料理檯前的郭庭劈頭就念。
秦海昀拉開椅子，放下包包，發現她已經點了壺燒酒：「妳開車來的？」
「廢話，誰想跟妳一樣搭那個擠死人的鬼捷運？」郭庭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並把另一杯倒滿遞給她。
秦海昀搖頭：「我不喝了。」
「不知好歹。」郭庭冷哼。
她們並肩吃著晚餐，沒有聊太多的話。
郭庭仰首喝酒，一杯接一杯，她一手托著紅潤的臉頰，閉目養神的模樣像天使在歇息。認識郭庭這麼多年，秦海昀始終覺得微醺的她是最美麗的。
「這次稿子寫完會暫時休息嗎？」
「這個月還有兩篇專欄，下本書排在五月底，下下一本八月，下下下本則在年底。」秦海昀立刻聽出她的言下之意：做夢。
「今年排程好像比往年緊湊？」
「嗯，我要求的。」
「為什麼？」
「因為我爽。」她張開眼，用筷子夾起剛送來的生魚片，「妳什麼時候開始會問『為什麼』了？」
秦海昀不語，待郭庭把生魚片吃完，又聽她問：「妳手機什麼時候修好？」
「這個週末。」
郭庭神情淡漠，從頭到尾沒看她一眼：「修好之前別用劉育森的手機打給我，現在只要看到那廢物的名字，我就火大。」
「嗯。」秦海昀垂首喝茶，卻發現茶杯已經空了，於是又倒一杯。
那天吃完飯，秦海昀開郭庭的車載她回去，得知對方開車來，這頓飯她就滴酒不沾，郭庭對大眾交通工具的反感，自高中開始就沒變過。
等紅燈的空檔，坐在副駕駛座安靜不動的她出了聲：「秦海昀，我跟妳說。」打了個嗝，「我啊，可能會被告唷……」
秦海昀轉眸，發現郭庭在笑。
「那個女人前天跟我聯絡，不是打電話，而是寄Email。信的前大段義正辭嚴，句句仁義道德，說我會害自己的親朋好友蒙羞，後面又突然心靈導師上身，說我年輕漂亮，一定有更好的男人適合我，我只是一時被愛沖昏頭，還說她也年輕過，她懂，希望我好好珍惜自己的人生，不要繼續犯錯……巴拉巴拉。我特別幫她計算了一下，全文總共一萬五千多字，不愧是總編輯的老婆，這麼會寫，還以為自己是耶穌基督跟聖母馬利亞咧！有病。」
她又打了一個嗝：「我只回她一句話：『自動自發把皮帶、西裝褲，還有內褲一件一件脫掉的人是妳的老公，不是我。』結果這句話似乎戳到她痛處，老女人氣死了，說我敬酒不吃吃罰酒，叫我等著吃官司。」(待續)
在郭庭捧腹大笑之際，秦海昀注意到外頭的雨又開始下了，連帶車內溫度也跟著降低，於是伸手把暖氣打開。
此時廣播裡播放的歌曲是張信哲的〈愛如潮水〉。
難得聽到這首老歌，秦海昀的思緒一時被吸引過去，聽到入神，為了不讓大雨的聲響蓋過音樂，甚至還不自覺減緩車速。
等紅燈時，她望向昏昏欲睡的郭庭，伴隨雨聲跟歌聲，不知為何慢慢回憶起高二時，郭庭曾邀她到家中睡一晚。
向來敢問敢言的她，直接就追問起秦海昀跟劉育森目前的進度到幾壘？
原本笑瞇瞇的郭庭，得知兩人在前陣子有了第一次關係之後，忽而斂起了笑，沉默片刻。
「那個白痴是怎麼吻妳的？」她問。
秦海昀還沒回應，郭庭的臉就驀然湊近，將柔軟溫熱的唇覆在她的唇上。兩人分開的前一刻，郭庭還用舌尖緩慢舔過她的唇縫，這個舉動立刻引起秦海昀一陣輕微的顫慄。
「是不是像這樣？」郭庭微笑，「我以前惡作劇鬧他的時候，就是這樣親他的，那個笨蛋有沒有學起來？」
從那之後，郭庭常會故意在劉育森面前對她摟摟抱抱，偶爾玩得太過火，惹得劉育森真的發飆，不許秦海昀再到郭庭家裡過夜。
「真是夠了，這女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麼變態，妳少接近她，不准再跟她一起！」占有慾強的劉育森，開始防備郭庭，還一度懷疑她的性向。
得知劉育森這麼質疑她，郭庭咯咯笑了一陣，卻沒說什麼，只是淡淡告訴秦海昀：「小心點，那傢伙不愛戴套的。」就背好書包離開學校，與別校的三年級學長會合，兩人一塊騎車兜風去。
郭庭曾經墮胎兩次。
最近一次，是郭庭大學剛畢業，已經出版不少作品，聲勢如日中天的時候，她與曾擔任她作品的主編──一個有婦之夫──發生不倫戀。懷孕的事，郭庭沒讓男方知道，只告訴秦海昀，她墮胎那天，秦海昀特地向當時的公司請假，到婦產科陪她。
「跟妳說過不用來的。」看到她時，郭庭反應不大，嘴裡還嚼著口香糖。
秦海昀幫她跟自己倒了杯溫開水，等待護士叫號。郭庭身著一件無袖上衣及牛仔褲，身材窈窕纖細，平坦的腹部看不出她懷孕了。
那天診所的病患寥寥可數，只有郭庭坐在看診間外，秦海昀則是靠牆站在她對面，不知為何，面對這種情況，反而是她坐不太住。
「會不會不舒服？」她是指害喜。
「不會。」
「還好嗎？」這次是問心情。
「嗯，又不是沒經驗。」郭庭頭也沒抬，「這是第二次了。」
秦海昀拿杯子的手頓了一下。
「同一個人？」
郭庭搖頭。
「什麼時候？大學？」
「不干妳的事。」她語調冷漠。
於是秦海昀不再問了，她輕輕啃咬著杯緣，直到視線又落在郭庭的腹部上，腦海乍然閃過的某個念頭，讓她的思緒停了一下，雖然不到一秒，卻是確實存在過的念頭。
郭庭的第一個孩子，有沒有可能是育森的？
雖然劉育森是郭庭介紹給她認識的，但從郭庭幾次有意無意放出的訊息，秦海昀可以接收得到，她不覺得這是所謂的「女人第六感」，反而認為是郭庭存心要讓她知道的。(待續)與劉育森交往時，秦海昀聽他談過對郭庭的想法，在劉育森的內心深處，其實十分抗拒郭庭。她過於優秀，過於耀眼，只要跟她在一起，他就很容易覺得自己沒用，是個廢人，什麼光芒注目全被她搶去，甚至因為她，常覺得自己沒辦法當個「普通的正常人」，始終活在比較中。偏偏兩家住得近，雙方家長關係又好，郭庭也愛跑去找他。
他不討厭郭庭，卻無法抑止想擺脫她光芒底下的陰霾，想浮出水面喘口氣的心情。
「我以前惡作劇鬧他的時候，就是這樣親他的，那個笨蛋有沒有學起來？」
「小心點，那傢伙不愛戴套的。」
就因為郭庭曾說過這種話，她才會有這些揣測吧！有了這些「暗示」，自然不難誘導秦海昀去想：郭庭其實是愛著劉育森的。
即使劉育森曾那樣訴說郭庭帶給他的沉重壓力，不代表他們之間沒有過去，也不代表沒有她不曉得的事。
秦海昀不覺得劉育森欺騙她，卻也不認為郭庭在胡說八道，所以偶爾有幾次，她忍不住會想，從前劉育森天天與她在一起，完全被她占據的那段時期，哪怕是在郭庭面前手牽手，或者在她從小就喜歡跑去的地方──青梅竹馬的房裡，與劉育森擁抱、接吻，甚至上床，那個時候，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不知失敗為何物的郭庭，是否會有那麼一點點的「受傷」？
她頂多好奇個一秒，沒有「贏過郭庭」這種多餘想法，她不嫉妒郭庭，可是郭庭對她有沒有那種心情，經過這些年、這些事，她變得不確定。
一個從不明說，一個從不明問，所以才能繼續相處到現在吧……
「郭庭，郭小姐，請進！」護士喚。
郭庭停止玩手機，懶洋洋的站起來，拍拍秦海昀的肩：「結束之後，陪我去逛個街吧，反正妳假都請了，就別浪費這天嘍！」
當走廊變回一片冷清，秦海昀甚至連手錶秒針跳動的聲音都聽得見。
一個生命，就在這規律細微的聲響中悄悄消逝，沒人挽留，沒人流淚。
連開口勸阻郭庭都沒有的她，就算死後不下地獄，應該也上不了天堂了吧？
＊
這場滂沱大雨，不到一個小時就完全停了。
秦海昀低頭看著擺在玄關的運動鞋，再朝屋內一望，電視聲從客廳傳出。
「回來啦？」劉育森直盯螢幕，按著遙控器。
「嗯。」她走過沙發，放下鑰匙跟包包，「下午回來的嗎？」
「晚上，八點左右。」
秦海昀脫下外套準備掛起來，瞥見桌上的兩張紙，是信用卡帳單和手機帳單，不是放在信封裡，而是直接攤開放在一起，讓她一眼就能看到。
「繳費期限是今天。」她告訴他。
「喔。」對方淡淡應道，沒有動作。
節目一結束，他慢吞吞起身，卻不是處理帳單，而是走進浴室。
距離十二點，剩不到一個小時。
二十分鐘後，劉育森洗好澡出來。
秦海昀放下頭髮坐在電視機前，桌上有兩張摺起來的帳單，上頭還有便利商店的戳印。
他瞄見了，嘴角漾起若有似無的笑，從冰箱拿出啤酒坐在她身邊，蹺起二郎腿，一隻手攬著她：「妳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又去誠品看書了？」
「不是，郭庭約我吃飯，她喝醉酒，我送她回家，所以晚了點。」
「郭庭？」他眉頭一揚，但不意外，「妳們多久沒見了？」
「快兩個月。」
「這傢伙簡直比總統還忙。」他嘖了嘖，接著問：「對了，妳公司什麼時候放年假？放幾天？」
「三十號晚上，放六天。」
「那妳幾號回家？」
秦海昀靜默幾秒：「我還沒決定。」然後反問：「你呢？」
他聳聳肩，仰頭把酒喝完：「看情況嘍，可能除夕前，我媽就會打來問了吧。」
「你媽媽身體還好嗎？」
「就老毛病，一天到晚這裡痛那裡痛。」
兩人就這麼一邊看電視，一邊閒聊，直到桌上慢慢擺滿一堆空酒罐，劉育森意識不清地開始滔滔不絕說得眉飛色舞，心情似乎不錯。(待續)「對了，前天我有打給妳，手機怎麼都不通？」他臉紅打嗝的樣子，跟郭庭有點像。
「喔，我手機故障，拿去修，暫時借用你的，抱歉沒跟你說。」秦海昀問：「怎麼了？有事嗎？」
劉育森噗嗤一聲，濃重酒氣撲在她臉上：「妳這問題問得挺妙的。『有事嗎？』，難道沒事就不能打給我女朋友？」
「我不是這個意思。」
劉育森與她互視，頭微微一偏，伸出手摸她的頭髮、她的臉，仔仔細細地撫摸，再勾起她的髮尾。
「妳呀，很乖。」他說：「真的，很乖喔。」
「……」
「不過，在妳眼裡，我可能什麼都不是吧？」他喃喃道：「其實妳瞧不起我，也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對不對？」
她靜靜看他：「你喝醉了，去睡吧。」
「欸，秦海昀，妳知道嗎？」劉育森兩眼迷濛，彷彿有一片霧籠罩，「我原本以為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郭庭還要更奇怪、更詭異的女人了……從一開始我就很好奇，非常不明白，妳跟郭庭為什麼會是這麼好的朋友？妳們明明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啊……不過，跟妳在一起到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其實妳跟郭庭根本就一模一樣，妳們都一樣奇怪，一樣不正常，而且……一樣變態！」
他抓住秦海昀髮尾的力道有些重，到最後，幾乎像是用扯的。
「我一直很想要問妳，妳的『尊嚴』到底在哪裡？藏在什麼地方？唔，不對……」劉育森驀地闔眼，露出深思狀，再張眸，「妳有『尊嚴』這種東西嗎？」
秦海昀沒有反應。
「其實，妳比郭庭還可怕。」他吸一口氣，咕噥：「妳常常讓我覺得毛骨悚然，覺得恐怖。第一次遇見妳的時候，妳很清純、乖巧，而且脾氣好，又聽話，跟郭庭那女人完全相反，所以我才會被妳吸引，甚至還以為自己發現了寶呢……可是現在，我終於知道，妳那並不是乖，不是脾氣好……妳什麼也沒有，什麼都不是。」
他貼近她的臉，將她深深望進眼底，笑出一口白牙：「妳根本就沒血沒淚。」
翌日清晨，久違的冬陽露臉，將洗好的衣服拿去曬後，秦海昀就到廚房給自己弄了份簡單的吐司夾蛋，然後打開新聞台。
若是以往，她會準備兩份，只是從昨晚收拾的那一大袋空酒罐來看，她知道不到中午，劉育森是不會醒的。
秦海昀有個習慣，只要在家就會開著電視，而且頻道永遠停在新聞台。她不是喜歡看新聞，也不是特別想關心什麼，除了一些與自身相關的重要消息，比如颱風是否影響上班上課、瓦斯費跟物價的上漲，或是食安問題。
這麼做，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與這個世界太過脫節。
出門上班，她沒留下訊息要劉育森倒垃圾或是幫忙其他家事，因為說不定今晚回家，他就已經不見蹤影了。
秦海昀搬出家裡到外頭住，是在大一寒假。
一個月後，與她讀不同所大學的劉育森住進她租的小套房，兩人正式同居，生活簡單安定，沒什麼大風大浪。
劉育森平日喜歡參與活動，和同學四處遊山玩水，而秦海昀的課餘時間幾乎都被打工占據。從高中交往至今，他們對彼此的個性自然相當清楚，劉育森大男人的性情，與秦海昀向來不衝突，就算激情不似當年，還是能平平穩穩地相處下去。
劉育森劈腿被發現時，是在兩人大二的暑假。
秦海昀臨時幫生病的同事代班，正準備將餐點送去給客人，就看到劉育森和一名女孩在座位上摟摟抱抱，甚至不顧別人的目光熱烈擁吻，手還直接往女孩衣服裡頭探，秦海昀的出現，讓劉育森震驚不已，但她只是不疾不徐的送上餐點。
「您好，這是你點的紅酒牛尾烤蛋，還有優格水果杯，一杯柳橙汁跟冰紅茶。」然後對面色蒼白的劉育森及一臉疑惑的女孩說：「請慢用。」
劉育森早就習慣秦海昀到處打工，久而久之就很少過問她的工作內容和地點，碰上這種情況是他始料未及的。(待續)劉育森是第一次這麼做，還是之前就已經有，秦海昀不曉得。當晚劉育森在家裡跟她道歉，哭著發誓未來不再犯，秦海昀從頭到尾沒掉一滴淚，更沒有傷痛欲絕或是歇斯底里，甚至連「為什麼」三個字都沒問，只是待對方慢慢停止哭泣，才淡淡的問：「你吃過晚飯了嗎？」
一直以來，她像個無聲的母親，包容他所有的壞習慣與過錯，因此當他再次劈腿，秦海昀的態度仍沒改變。她的不聞不問，讓劉育森的行為變本加厲，到後來甚至被她「捉姦在床」，地點還在她和劉育森的房間。
那天她提早下班，回家打開房內的燈，床上兩個赤裸身影立刻動了一下，接著兩道目光同時落向她。
女孩清秀稚嫩的面孔寫滿驚慌，躲在被窩裡完全不敢下床，劉育森則是不發一語的抓抓頭。散落在地上的高中制服，讓秦海昀的視線停駐在少女身上一會兒。
女孩匆促離去，劉育森也穿好褲子步出房間。
秦海昀站在床邊，凝視床單上的血跡許久，最後搬著床單前往陽臺。
劉育森看見了，出聲：「妳要幹麼？」
「洗床單。」她頭也沒回，「髒了。」
劉育森不知道當時她的那句「髒了」，並沒有什麼深層涵義跟隱喻，而是純粹就字面上的意思，但從此以後，即便秦海昀不在，他也不再把女人帶回來。
後來那個高中女生懷孕了，需要墮胎費，當時沒工作沒收入的劉育森，只能跟秦海昀借。
郭庭知道這件事時，沒有大發脾氣，似乎不感意外，卻還是對秦海昀冷冷說了句：「白痴。」
她和郭庭曾經將近一年的時間沒聯絡，各自忙碌的兩人，互動漸漸不如往昔頻繁。大學畢業後，秦海昀搬到另一間公寓，依舊與劉育森同居，但劉育森開始常搞失蹤，最長曾兩個多月不見人影，離開與回來的時間不定，而且幾乎不會通知，到最後，這間屋子變得像他偶爾留宿的旅館。
就在劉育森又跑不見的某天，郭庭主動與秦海昀聯繫了。她依然美麗，依然高傲不羈，卻少了些昔日的任性與驕縱。
「秦海昀，我問妳。」陪郭庭做完墮胎手術的那個午後，她們來到港邊，一起望著海面上的渡輪，「妳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樣子？過的是怎麼樣的人生？」
她看著郭庭的側臉，忽然覺得問這個問題的她有點陌生。
「最近我開始有個想法，想搬到國外去，最久十年內就會離開這裡，回來的機率應該不大。」她撥撥頭髮，說得悠然，「至於妳呢，八成會等到劉育森玩夠之後回來，然後跟他結婚，像個歐巴桑一樣每天煮菜、洗衣、打掃，照顧小孩、伺候公婆，每天乖乖等老公回家，就這樣無趣地過完一生。」
細碎的光灑在海平面上，陽光太強烈，讓秦海昀想仰望天空裡的雲都無法直視。
「像妳這種沒情緒，對什麼都不在乎的女人，我很好奇，如果有天出現一個能夠動搖妳，擊垮妳內心的東西，會是什麼樣子？」郭庭注視她，唇角微揚，「妳崩潰的模樣，我滿想看看的。」
風徐徐的吹，吹來潮水的味道，郭庭的側臉也同時被吹起的長髮蓋住一半。
「妳知道嗎？」半晌，她呢喃似地說：「我想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把劉育森介紹給妳。」
她說得很輕，秦海昀還是聽見了。
只是郭庭這句話是指責，還是惋惜？是為她說，還是為劉育森說？當下她聽不出來，可是郭庭會有「後悔」這種心情，是她怎樣也想不到的。
就在那一刻，秦海昀想：也許從一開始，郭庭就不曾將她視為朋友。
孤傲的她，從來就不需要友誼這種東西，若未來兩人真的離別，她也不會為她流下一滴眼淚。
不曾停止吹拂的海風，吹斷秦海昀的思緒，沒多久，她再度抬起了眼，發現原本停在遠方的雲，變得比剛才更靠近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