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來者之夜
這是……怎麼回事？
查特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身為最資淺的菜鳥記者，他每晚都在「烏珥日報」的報公室裡忙到半夜才能下班。
今晚，他好不容易從繁重的工作中解脫，卻在回家的路上撞見了作夢都沒想過的場景。
一男一女在深夜的街頭交纏著，乍看之下是一對情侶在親熱，仔細一瞧卻發現，那高大的男人正把尖銳的牙齒埋在女子的頸項裡，大口吸吮著，鮮紅的血痕從他嘴邊溢出。
他的眼睛是血紅色的。
女子的雙臂軟軟地下垂著，沒有一點力氣。她的呼吸也很微弱，顯然快不行了。
這男人莫非是……吸血鬼！
查特想叫，卻叫不出來。
他知道自己應該逃跑，免得變成吸血鬼的下一號獵物，兩條腿卻動不了。
噠噠噠噠噠……
咦？深夜的大街上，怎麼會有馬蹄聲？
一個全身黑色皮衣的身影，騎著馬掠過查特身邊，衝向糾纏在一起的兩人，一拳把吸血鬼打飛出去。
吸血鬼站穩腳步，朝著黑衣騎士齜牙咧嘴，發出恐嚇的嘶聲。
他像箭一樣撲向騎士，騎士輕巧地閃開，戴著黑手套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劍，劍上還沾著血。
相對的，吸血鬼的右肩到左胸出現一道傷痕，鮮血像下雨一樣滲出來。
他恨恨地嘖了一聲，隱沒在黑夜中。
騎士回頭，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和癱坐在幾公尺外的查特。
「發什麼呆？快送人家去醫院啊。」
丟下這句話，騎士策馬朝吸血鬼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查特拖著發軟的手腳，將大量失血的女人送到最近的醫院。
醫生問他事情經過，他只說自己在路邊發現昏迷的女人，其他一概不知。
要是說出「吸血鬼」三個字，下一個被送進醫院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試著回想騎士的長相，卻徒勞無功。
夜色太黑，而且黑大衣的帽子蓋住了大半張臉。
他腦中只剩下一個清晰的畫面：
在慘白的路燈照耀下，黑衣人騎在馬上，手上的長劍不住滴血。
那模樣就像地獄的使者。
＊＊＊
傍晚五點半，太陽還沒有下山，貝爾莊園已經亮起燦爛的燈光，把整座莊園映得金碧輝煌。
來自烏珥巿上流社會的各方貴客們一一到達，身上的華服珠寶一件比一件精美，讓人眼花繚亂。
貝爾家族是國內名列前茅的名門望族，莊園自然也是全帝國數一數二的豪宅，金碧輝煌的程度僅次於王宮。它的後花園朝城外一路沿伸到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裡面無數的天然資源都是貝爾家族的財產。
當皇太子到烏珥巿來避暑的時候，還特別指名要貝爾家族負責接待，可見他們的地位是如何顯赫。
烏珥的政商名流都以得到貝爾家族的宴會邀請為榮，尤其是今日的晚宴，更是人人擠破了頭想參加。
今晚的盛會是為了慶祝貝爾家的獨子，有「烏珥王子」之稱的愛德華．貝爾少爺平安回家，當然會辦得無比隆重，只有夠格的人才會受到邀請。
愛德華之前離家到首都安提柯求學，卻因為一點「不幸的小事」遭到開除。
最慘的是，他離開學校後，就神祕地消失了蹤影。
他整整兩個月沒有任何音訊，父母都快發瘋了。
各種謠言越傳越烈，還有傳聞說他已經死了。就在情況混亂到極點的時候，愛德華．貝爾卻平安無事地出現在家人面前。
但是當別人追問這趟神祕旅程的細節時，他居然回答：
「我在旅途中生了一場大病，什麼都不記得。」
這種可疑的說法讓大眾的好奇心升到最高點。無論平民百姓或上流階級，大家都議論紛紛。
各家報社用盡辦法想挖出愛德華失蹤期間的真實經歷，卻沒有人達成目的。
無論那兩個月內發生了什麼事，愛德華．貝爾都會在今天的晚宴上，第一次公開露面。
＊＊＊
地面上的喧囂並沒有傳到愛德華．貝爾耳中。當他從睡眠中醒來的時候，他的房間安靜得可以聽見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聲音。
這裡是父親特別為他建造的地下安全屋。在幾代之前，這裡是貝爾家挖金礦的礦坑，現在改建成了華麗的地下宮殿。
「烏珥的王子」就是這宮殿的主人。
愛德華離開特製的床，按了鈴，一名年輕的侍女進來幫他梳洗更衣。
這名侍女很懂事，口風非常緊，絕對不會洩露祕密。
她也很擅長掩飾心裡的恐懼，可惜瞞不過愛德華。
這可憐的女孩已經快要嚇死了，稍微再給她一點壓力，她八成會尖叫著奪門而出。
愛德華盡量避免驚嚇她，靜靜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修長的身材，披肩的淡褐色長髮，做工精美的衣著。肌膚像白瓷一樣光滑無瑕，配上俊美絕倫的五官，有如名匠精心雕琢的雕像。
他的眼睛是清澈的金褐色，像兩顆上等的琥珀。
這表示他現在狀況不錯，當他飢餓難耐的時候，不但雙眼會發出血紅的光芒，皮膚也會白得毫無血色。
到時就糟糕了。
侍女戰戰兢兢地出去之後，波登走進房間。
佛烈德．波登跟愛德華一樣是十七歲，他身材瘦高像根竹竿，一頭紅銅色的亂髮，綠色的眼睛藏在黑框眼鏡下方，嚴肅認真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個整天埋在書堆裡的書蟲，跟他的職位完全不相襯。
佛烈德是愛德華的專屬保鑣。
「早安，少爺，您的早餐來了。夫人忙著招呼客人，由我來伺候您。」
他把一個大保溫杯放在桌上。
雖然天已經黑了，對愛德華來說仍然是早餐。
愛德華挑眉。
「喲，波登同學是吃錯藥了嗎？忽然變這麼有禮貌，我還真不習慣呢。」
他講話的語氣向來是懶洋洋的，一副「本大少爺才不在乎」的架勢。
佛烈德推推眼鏡。
「當了保鑣就要有保鑣的樣子。不管心裡對主人再不屑，表面上還是要裝得恭恭敬敬，這才叫專業。」
「……我看你根本連裝都懶得裝吧……」
「少廢話，快點吃早餐、快點上樓，宴會要開始了。」
「你搞清楚，我是宴會的主角，要等到我上樓，宴會才能開始。」
無視佛烈德的催促，愛德華在桌旁坐下，大剌剌地打開當天的報紙。
佛烈德知道他存心跟自己唱反調，再催只會造成反效果。
「我先上去，等你耍夠小孩脾氣再上來。記得一定要吃早餐！」
愛德華無視佛烈德的離去，只顧讀著報紙頭版的標題。
「黑衣騎士再次出沒深夜街頭！」
現在報紙每天的頭條主角，都是一位全身黑衣，騎著黑馬的神祕騎士。
這位騎士只在深夜裡出沒，每次出現總是會拯救幾個被騷擾的夜歸婦女、阻止幾場黑幫鬥毆、修理一些藉酒裝瘋的混混。
雖然是可敬的行為，有時他的手段卻過火了些。
一名逃犯持刀搶劫路人，被打到雙手雙腿骨折，扔在警察局門口。
還有一個黑幫打手被吊在路燈桿上，腦袋腫得像西瓜一樣。
在頭版的下方有一篇文章，分析黑衣騎士的行為，標題是：
「是行俠仗義的英雄？還是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
愛德華微微苦笑。
「兩者都不是啊……」
＊＊＊
查特費盡心思，終於順利地假扮送酒的侍者，混進了貝爾家的宴會。
只要能成功訪問貝爾少爺，查出他失蹤兩個月之中的經歷，他就可以獲得晉升，盡情做他想做的報導。
而他最想做的題材，並不是目前最熱門的黑衣騎士，而是──吸血鬼。
那晚的事情他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只能獨自蒐集證據，卻一無所獲。
他去醫院探望那位死裡逃生的女子，她卻因為失血過多什麼都不記得，無法提供任何線索。
他大膽猜測，那位暗夜的英雄黑衣騎士既然敢當面向吸血鬼挑戰，還騎馬追逐吸血鬼，八成知道些什麼。
問題是他要上哪兒找黑衣騎士？
大廳裡響起掌聲和歡呼聲，宴會的主角愛德華．貝爾出場了。
豔麗的五官，華美的衣飾，有禮而冷淡的笑容，一看就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
愛德華立刻被大批賓客包圍，查特藉著送酒的機會，一步步拉近距離。
他終於靠到足以聽見愛德華講話聲音的位置。
「愛德華少爺，您臉色還是有點蒼白，要多保重啊。」
「謝謝您的關心，我一定會小心的。這輩子再也不想去醫院了。」
查特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震，打翻了放酒的托盤，酒灑得滿地都是。
客人們紛紛驚叫。
「哎呀！搞什麼！」
「笨手笨腳的，當什麼僕人啊！」
「這衣服這麼貴，你賠得起嗎？」
查特只好拚命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沒想到居然是愛德華幫他打圓場。
「各位，我家的僕人冒犯了大家，實在很抱歉。不過面對這麼多上流人士，他難免緊張，請大家別為難他。各位被弄髒的衣服首飾，我們家一定會賠償的，還請見諒。」
一聽到貝爾家會賠償，客人們當然是心花朵朵開，氣也消了。
愛德華轉向查特。
「你沒事吧？看你氣色很差呢。」
「呃，是。謝謝少爺……對不起……」查特冷汗直流。
旁邊的人都覺得很驚訝。愛德華．貝爾從小眼睛長在頭頂上，根本不把地位比他低的人放在眼裡。現在他居然主動幫一個犯錯的僕人說話，還這麼親切地慰問他？
「身體不舒服的話還是回去休息吧。話說回來，你是新來的吧？我從來沒見過你呢。」
查特倒抽一口冷氣。
該不會……被識破了吧？
「是……我今天第一天上班……」
愛德華臉上帶笑，眼神卻冰冷無比。
「那就回去多訓練一下再來上工吧。」
查特滿臉通紅。
他居然被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小鬼教訓「回去多練一下再來」！
不過，最重要的是……
──這輩子再也不想去醫院了。
──發什麼呆？快送人家去醫院啊。
他之前才聽過一模一樣的聲音。悅耳、慵懶又冷漠，一聽就不會忘記，更不會認錯。
愛德華．貝爾就是黑衣騎士！
查特不顧一切追上愛德華。
「貝爾少爺，謝謝您幫我解危。我是『烏珥日報』記者路易．查特，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這時一個紅髮高個子少年忽然擋在他面前。
「查特先生您好，我是少爺的保鑣佛烈德．波登。少爺早就說過不接受任何媒體訪問，請您快點回去吧。」
查特看佛烈德弱不禁風又一臉書呆子樣，根本懶得理他，朝著愛德華背後大喊。
「三天前的深夜十一點，請問您在哪裡？」
他話才說完，整個人忽然騰空飛了起來，穿越落地窗，重重地摔在花圃裡。
佛烈德推推眼鏡，整理了一下衣服。彷彿他只是扔了一小包垃圾，而不是把一個大男人狠狠摔出去。
「失禮了查特先生。大門在那邊，請您自便。如果需要我把您丟出大門，請儘管開口不用客氣。還有，麻煩回去跟您的編輯說，今天的晚報頭版有兩個錯字，下次請小心。」
雖然他只是個身分低微的保鑣，仍然贏得滿堂彩。
查特只能頭昏眼花地躺在花圃裡，感嘆自己的不幸。
＊＊＊
有些客人開始覺得奇怪了。
根據他們對愛德華．貝爾的了解，像這樣的盛會，愛德華一定會佔據燈光最亮的位置，講話聲音比誰都高亢，笑得比誰都大聲，讓自己成為人群的焦點。
今晚是為他舉行的宴會，他應該加倍囂張才對，但他卻變得安靜了。
不管跟任何人打招呼都只有短短幾句，笑容也是淡淡的，總是隨時跟別人保持距離。
更扯的是，不過一個轉身，他居然不見了。
佛烈德辛辛苦苦穿過重重的人牆，好不容易才在無人的走廊角落裡找到他。
「你要我當保鑣，又這樣不打招呼到處亂跑，是存心整人嗎？」
愛德華美麗的腦袋靠在柱子上，閉著眼睛。
「我認識的佛烈德．波登，不會被這種小事整到。」
「是啊，下次我就在你脖子上掛個鈴鐺，你走到哪裡我都聽得到。」
他看到愛德華臉色發白，額頭上滲出汗珠。
「怎麼了？」
「好吵，吵得頭都快裂開了……」
那些笑容滿面歡迎他回家，恭喜他復原的人們，心裡想的都是另一回事。
充滿惡意的內心低語，一字不差地傳進愛德華腦中。
──這小子居然沒死成，真是禍害遺千年啊。
──念個書也能念到被開除，到底是多沒出息？
──繼承人是個沒斷奶的媽寶，看來貝爾家也快不行了。
──他那五個姊姊還比較像樣哩！
本以為在外流浪了兩個月，自己已經很習慣這種人人口是心非的狀況，沒想到回家之後，才發現自己最熟悉的親友們，心中的惡意更是讓人招架不住。
原來從小到大，身邊一直有這麼多人厭惡他……
佛烈德嘆了口氣。
「嘿，我不是跟你說過，這種事難免嗎？今晚人這麼多，當然會特別吵。重點是你沒必要認真去聽啊。」
「又不是我喜歡聽，是聲音自己傳進我腦袋……」
「我知道，所以你要想辦法把聲音擋住。」
他伸手抓住愛德華雙肩。
「看著我。喂，張開眼睛啊。」
愛德華不甘不願地望進那雙綠眼，聽著佛烈德說話。
「現在開始深呼吸，來，吸氣，吐氣。想像腦袋裡有一道門，你要想得很仔細，把門的細節看得清清楚楚，門上還要有一把大鎖。鎖的鑰匙就在你手上，當你想聽的時候再開門，其他時候就把門關緊，把討厭的聲音擋在外面。」
愛德華照著他的指示，慢慢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他建造起兩扇堅固的鐵門，門上有華麗的雕飾，還有無人可以破解的鎖。
門原本是開著，他用盡全力想像兩扇大門緩緩關上，瞬間上鎖，除非他改變主意，否則絕對不會打開。
慢慢的，腦中煩人的聲音變得模糊，越來越微弱。
「沒事了吧？」佛烈德問。
「頭是不痛了，可是……我餓了。」
他抬頭，原本琥珀色的眼睛隱約閃爍著不祥的紅光。
「怎麼會？你不是吃過早餐……」
佛烈德明白了。
「你沒吃，對吧？」
「那個真的很難喝啊。」
「誰管你好不好喝？」
佛烈德氣得快要中風。
「就跟你說今天晚上絕對不能出差錯，早餐一定要吃，你給我當耳邊風啊！」
這下可好，一旦愛德華餓到失控，佛烈德沒把握制止他，況且四周全是食物……
「快點，我們趕快回去安全屋！」
「不用。」
愛德華轉頭望著外面的花園，露出冷酷的微笑。
「美食自己送上門了。」
＊＊＊
「可惡，那個四眼田雞的力氣居然這麼大……」
查特拖著疼痛的身體，在花園裡四處逃竄，跟貝爾家的警衛玩捉迷藏。
他當然不可能就此離開，但是如果再次混進屋中，只怕全身骨頭都會被佛烈德拆掉。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留在花園，看看愛德華會不會自己走出來。
怎麼可能會有那麼方便的事啦！
查特越想越覺得自己實在窩囊透了。
然而……
他還真的出來了？
愛德華大概對屋內的喧鬧覺得厭煩，獨自走進花園的迷宮，萬能保鑣佛烈德則不見人影。
查特開心得差點飛上天，正打算上前跟愛德華搭話，卻被人搶先了。
一個穿著白色燕尾服，留著八字鬍的男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拉著愛德華滔滔不絕。
查特差點瘋掉。哪來的囉嗦老頭啊？快點講完快點走開啦！
沒想到八字鬍忽然一拳打在愛德華腹部，愛德華癱軟地倒下來。
旁邊的樹叢裡又跑出一名大漢，拿著一個大布袋把愛德華套住，把他扛在肩上。
查特嚇得魂飛魄散。這是綁架！
眼看著八字鬍和大漢帶著愛德華往花園外跑，查特忽然想起他的重要專訪，立刻從藏身處衝了出來。
「來人啊！快來人，愛德華少爺被……」
話還沒說完，八字鬍衝過來，一拳打在他臉上。
查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
當查特醒來的時候，他正被五花大綁，丟在一部貨車的後車廂。
車子高速行駛著，路況非常惡劣，把查特震得頭昏眼花。
車廂門牢牢鎖著，就算手沒有被綁也逃不出去。
愛德華躺在他旁邊，仍然昏迷著。
「貝爾少爺，貝爾少爺，快醒醒！」
沒有任何反應。
搞什麼，這傢伙居然這麼容易被打倒？他不是鼎鼎大名的黑衣騎士嗎？
仔細想想，這種嬌生慣養的大少爺，怎麼可能會是黑衣騎士？看來是他搞錯了。
查特對自己的愚蠢感到非常悲哀。
車停了，查特和仍在昏迷的愛德華被拖出車廂。
這裡是一個山區的營地，營火熊熊燃燒著。
八字鬍和一群彪形大漢圍著兩人。
「傑克森，真有你的，這回抓到大魚了！」
傑克森就是八字鬍，這群人的老大。
「我就說吧。貝爾家的少爺身價這麼高，一定不會出來亂跑，就算出門也會帶著大批保鑣。有誰想到我會混進他家裡去直接把他拖出來？」
他一臉得意。
「要賺大筆贖金，就要敢冒大風險。雖然被另外這小子撞見，也算值得了。」
查特明白了，這群人是專門綁架富家子弟的勒贖集團，為了不讓自己指認傑克森，順便把他一起帶走。
也就是說，愛德華可以用錢買回一條命，他卻是死定了。
啊啊，為什麼他要多管閒事呢？
忽然間，從樹林中竄出一個黑影，衝向勒贖集團眾人，拳頭揮舞的速度奇快無比。
傑克森身邊的大漢們紛紛翻白眼倒地。
這時，原本昏迷不醒的愛德華，猛然跳起來衝向傑克森。
「嗚啊啊──」
愛德華的牙齒咬斷了傑克森的頸動脈，鮮血湧出來，大部分噴進他嘴裡。
傑克森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愛德華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紅光。那絕對不是營火的反光。
查特目瞪口呆。
時光彷彿倒流了，回到三天之前的深夜，只是角色換人了。
吸血鬼。
烏珥的王子是吸血鬼！
打倒傑克森部下的黑影走到營火前，紅銅色的頭髮顯得加倍耀眼。
他是保鑣波登。
「啊，真好喝，終於得救了。」
愛德華放開傑克森，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
傑克森倒在地上的樣子，就像個破爛的布娃娃。
他還剩一口氣，睜大了眼睛瞪著愛德華。
愛德華微微偏頭，得意地笑著。
「你覺得很莫名其妙對吧？老實說，你盯上了我家的錢，我也盯上了你的血。不巧的是，我聽得到你腦子裡的盤算。一發現你是多次擄人勒贖又撕票的綁架集團首領，就知道你的血一定好喝。問題是我總不能在自己家裡殺人，只好先陪你出來夜遊了。」
他戲謔地朝垂死的獵物一鞠躬。
「多謝款待。一路好走。」
佛烈德白了他一眼，拔出小刀，一刀砍下了傑克森的腦袋。
「哇啊啊！」
查特嚇得大叫。
這小子居然能用短短的一柄小刀砍掉人的腦袋！
不對，這不是重點！他沒事砍人頭幹什麼啊？
佛烈德一臉不屑地看著查特。
「叫什麼叫，難道你希望他也變成吸血鬼，爬起來吸別人的血嗎？」
「哦……」
查特這才想到，傳說中被吸血鬼咬過的人也會變成吸血鬼。
佛烈德搖頭嘆氣，顯得非常遺憾。
「真是個笨蛋，我早叫你離開的。」
愛德華掏出一條精緻的蕾絲手帕，慢條斯理地擦著唇邊的血跡，懶洋洋地說：
「他就滿腦子想著做專訪，連命都不顧了啊。這種上了年紀又沒出息的大叔最死腦筋了。」
「為了賺那麼點薪水就自己跑來送死，真是不值得啊。」
他的語氣有一絲憐憫，只有一絲而已。
「那個，白登先生……」
「我叫波登。」
查特心裡叫苦。他還指望這位保鑣能幫他說個情，偏偏他一開口就叫錯人家名字！
「真是遺憾啊，查特先生，波登是沒辦法救你的，而且這回連黑衣騎士都不會幫忙了。」愛德華說。
「因為……你就是黑衣騎士，對吧？」
愛德華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又尖又長的獠牙。
「真抱歉，我不是什麼正義的英雄，只是個每天尋找美味的壞人，努力填飽肚子的可憐吸血鬼而已。本來是不用殺你的，偏偏你看到我的真面目，我就不能放過你了。就像波登說的，誰教你要自己跑來送死？」
因為剛吸完血，他的膚色恢復紅潤，眼睛也變回原來的金褐色，看起來就像個正常健康的少年。
但是那兩顆獠牙和上面沾的血卻明明白白告訴查特，他的確是來自地獄的使者。
跟愛德華的雙眼對上的那一刻，彷彿有兩隻冰冷的手伸進查特腦中，緊緊揪著他的大腦。
查特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腦中只有一個聲音。
──死定了，我死定了！
──我……還沒跟爸媽道別，還沒賺錢孝敬他們……
他心中的恐懼和悲傷，還有幸福家庭生活的回憶影像，像海浪一樣直接湧進少年吸血鬼腦中。
雖然已經學會在腦中關門擋住不必要的聲音，一旦對方心中的情感太強烈，吶喊聲還是會穿透兩扇大門，讓他措手不及。
愛德華冷峻的臉軟化下來，嘆了口氣。
「這樣吧，你現在以父母的名義發誓，絕不洩漏我的真實身分。」
「沒問題！我發下重誓，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貝爾少爺的真實身分，也不會再寫任何專訪。否則……否則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家人！」
愛德華盯著查特。
那兩隻冰冷的手彷彿在查特腦中翻找著什麼，讓他難受得不得了。
「你說的是真心話。」
「當然是真心話！我不想死啊！」
「你可千萬別忘了自己說的話。我知道你老家在哪裡，如果你違背誓言，我保證你真的會再也見不到家人。」
查特嚇得全身發抖，然後他腦中的兩隻手消失了。
愛德華站起身，輕輕鬆鬆扯斷查特身上的繩子。
「恭喜，你撿回一命了。」
查特想站起來，無奈腿還在發軟。
「我……我……」
愛德華翻了個白眼。
「大叔啊，年紀一大把了別哭成這樣好嗎？很難看耶。」
查特這才發現自己的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什麼大叔……我才二十三歲！」
佛烈德把他拉起來。
「你原諒他吧。對他而言，超過二十歲就是大叔，三十歲就是老頭了。」
他臉色忽然一變，露出凶狠的目光，又把查特嚇得半死。
然而佛烈德並不是針對查特。
「貝爾，該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他二話不說，把查特像個布娃娃一樣往肩上一扛，就往山下跑，愛德華也輕巧地跟在他身邊。
然而他們的動作還是慢了一點。
一群黑影無聲無息地包圍了他們，有如鬼魅。
這是……怎麼回事？
查特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身為最資淺的菜鳥記者，他每晚都在「烏珥日報」的報公室裡忙到半夜才能下班。
今晚，他好不容易從繁重的工作中解脫，卻在回家的路上撞見了作夢都沒想過的場景。
一男一女在深夜的街頭交纏著，乍看之下是一對情侶在親熱，仔細一瞧卻發現，那高大的男人正把尖銳的牙齒埋在女子的頸項裡，大口吸吮著，鮮紅的血痕從他嘴邊溢出。
他的眼睛是血紅色的。
女子的雙臂軟軟地下垂著，沒有一點力氣。她的呼吸也很微弱，顯然快不行了。
這男人莫非是……吸血鬼！
查特想叫，卻叫不出來。
他知道自己應該逃跑，免得變成吸血鬼的下一號獵物，兩條腿卻動不了。
噠噠噠噠噠……
咦？深夜的大街上，怎麼會有馬蹄聲？
一個全身黑色皮衣的身影，騎著馬掠過查特身邊，衝向糾纏在一起的兩人，一拳把吸血鬼打飛出去。
吸血鬼站穩腳步，朝著黑衣騎士齜牙咧嘴，發出恐嚇的嘶聲。
他像箭一樣撲向騎士，騎士輕巧地閃開，戴著黑手套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劍，劍上還沾著血。
相對的，吸血鬼的右肩到左胸出現一道傷痕，鮮血像下雨一樣滲出來。
他恨恨地嘖了一聲，隱沒在黑夜中。
騎士回頭，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和癱坐在幾公尺外的查特。
「發什麼呆？快送人家去醫院啊。」
丟下這句話，騎士策馬朝吸血鬼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查特拖著發軟的手腳，將大量失血的女人送到最近的醫院。
醫生問他事情經過，他只說自己在路邊發現昏迷的女人，其他一概不知。
要是說出「吸血鬼」三個字，下一個被送進醫院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試著回想騎士的長相，卻徒勞無功。
夜色太黑，而且黑大衣的帽子蓋住了大半張臉。
他腦中只剩下一個清晰的畫面：
在慘白的路燈照耀下，黑衣人騎在馬上，手上的長劍不住滴血。
那模樣就像地獄的使者。
＊＊＊
傍晚五點半，太陽還沒有下山，貝爾莊園已經亮起燦爛的燈光，把整座莊園映得金碧輝煌。
來自烏珥巿上流社會的各方貴客們一一到達，身上的華服珠寶一件比一件精美，讓人眼花繚亂。
貝爾家族是國內名列前茅的名門望族，莊園自然也是全帝國數一數二的豪宅，金碧輝煌的程度僅次於王宮。它的後花園朝城外一路沿伸到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裡面無數的天然資源都是貝爾家族的財產。
當皇太子到烏珥巿來避暑的時候，還特別指名要貝爾家族負責接待，可見他們的地位是如何顯赫。
烏珥的政商名流都以得到貝爾家族的宴會邀請為榮，尤其是今日的晚宴，更是人人擠破了頭想參加。
今晚的盛會是為了慶祝貝爾家的獨子，有「烏珥王子」之稱的愛德華．貝爾少爺平安回家，當然會辦得無比隆重，只有夠格的人才會受到邀請。
愛德華之前離家到首都安提柯求學，卻因為一點「不幸的小事」遭到開除。
最慘的是，他離開學校後，就神祕地消失了蹤影。
他整整兩個月沒有任何音訊，父母都快發瘋了。
各種謠言越傳越烈，還有傳聞說他已經死了。就在情況混亂到極點的時候，愛德華．貝爾卻平安無事地出現在家人面前。
但是當別人追問這趟神祕旅程的細節時，他居然回答：
「我在旅途中生了一場大病，什麼都不記得。」
這種可疑的說法讓大眾的好奇心升到最高點。無論平民百姓或上流階級，大家都議論紛紛。
各家報社用盡辦法想挖出愛德華失蹤期間的真實經歷，卻沒有人達成目的。
無論那兩個月內發生了什麼事，愛德華．貝爾都會在今天的晚宴上，第一次公開露面。
＊＊＊
地面上的喧囂並沒有傳到愛德華．貝爾耳中。當他從睡眠中醒來的時候，他的房間安靜得可以聽見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聲音。
這裡是父親特別為他建造的地下安全屋。在幾代之前，這裡是貝爾家挖金礦的礦坑，現在改建成了華麗的地下宮殿。
「烏珥的王子」就是這宮殿的主人。
愛德華離開特製的床，按了鈴，一名年輕的侍女進來幫他梳洗更衣。
這名侍女很懂事，口風非常緊，絕對不會洩露祕密。
她也很擅長掩飾心裡的恐懼，可惜瞞不過愛德華。
這可憐的女孩已經快要嚇死了，稍微再給她一點壓力，她八成會尖叫著奪門而出。
愛德華盡量避免驚嚇她，靜靜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修長的身材，披肩的淡褐色長髮，做工精美的衣著。肌膚像白瓷一樣光滑無瑕，配上俊美絕倫的五官，有如名匠精心雕琢的雕像。
他的眼睛是清澈的金褐色，像兩顆上等的琥珀。
這表示他現在狀況不錯，當他飢餓難耐的時候，不但雙眼會發出血紅的光芒，皮膚也會白得毫無血色。
到時就糟糕了。
侍女戰戰兢兢地出去之後，波登走進房間。
佛烈德．波登跟愛德華一樣是十七歲，他身材瘦高像根竹竿，一頭紅銅色的亂髮，綠色的眼睛藏在黑框眼鏡下方，嚴肅認真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個整天埋在書堆裡的書蟲，跟他的職位完全不相襯。
佛烈德是愛德華的專屬保鑣。
「早安，少爺，您的早餐來了。夫人忙著招呼客人，由我來伺候您。」
他把一個大保溫杯放在桌上。
雖然天已經黑了，對愛德華來說仍然是早餐。
愛德華挑眉。
「喲，波登同學是吃錯藥了嗎？忽然變這麼有禮貌，我還真不習慣呢。」
他講話的語氣向來是懶洋洋的，一副「本大少爺才不在乎」的架勢。
佛烈德推推眼鏡。
「當了保鑣就要有保鑣的樣子。不管心裡對主人再不屑，表面上還是要裝得恭恭敬敬，這才叫專業。」
「……我看你根本連裝都懶得裝吧……」
「少廢話，快點吃早餐、快點上樓，宴會要開始了。」
「你搞清楚，我是宴會的主角，要等到我上樓，宴會才能開始。」
無視佛烈德的催促，愛德華在桌旁坐下，大剌剌地打開當天的報紙。
佛烈德知道他存心跟自己唱反調，再催只會造成反效果。
「我先上去，等你耍夠小孩脾氣再上來。記得一定要吃早餐！」
愛德華無視佛烈德的離去，只顧讀著報紙頭版的標題。
「黑衣騎士再次出沒深夜街頭！」
現在報紙每天的頭條主角，都是一位全身黑衣，騎著黑馬的神祕騎士。
這位騎士只在深夜裡出沒，每次出現總是會拯救幾個被騷擾的夜歸婦女、阻止幾場黑幫鬥毆、修理一些藉酒裝瘋的混混。
雖然是可敬的行為，有時他的手段卻過火了些。
一名逃犯持刀搶劫路人，被打到雙手雙腿骨折，扔在警察局門口。
還有一個黑幫打手被吊在路燈桿上，腦袋腫得像西瓜一樣。
在頭版的下方有一篇文章，分析黑衣騎士的行為，標題是：
「是行俠仗義的英雄？還是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
愛德華微微苦笑。
「兩者都不是啊……」
＊＊＊
查特費盡心思，終於順利地假扮送酒的侍者，混進了貝爾家的宴會。
只要能成功訪問貝爾少爺，查出他失蹤兩個月之中的經歷，他就可以獲得晉升，盡情做他想做的報導。
而他最想做的題材，並不是目前最熱門的黑衣騎士，而是──吸血鬼。
那晚的事情他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只能獨自蒐集證據，卻一無所獲。
他去醫院探望那位死裡逃生的女子，她卻因為失血過多什麼都不記得，無法提供任何線索。
他大膽猜測，那位暗夜的英雄黑衣騎士既然敢當面向吸血鬼挑戰，還騎馬追逐吸血鬼，八成知道些什麼。
問題是他要上哪兒找黑衣騎士？
大廳裡響起掌聲和歡呼聲，宴會的主角愛德華．貝爾出場了。
豔麗的五官，華美的衣飾，有禮而冷淡的笑容，一看就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
愛德華立刻被大批賓客包圍，查特藉著送酒的機會，一步步拉近距離。
他終於靠到足以聽見愛德華講話聲音的位置。
「愛德華少爺，您臉色還是有點蒼白，要多保重啊。」
「謝謝您的關心，我一定會小心的。這輩子再也不想去醫院了。」
查特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震，打翻了放酒的托盤，酒灑得滿地都是。
客人們紛紛驚叫。
「哎呀！搞什麼！」
「笨手笨腳的，當什麼僕人啊！」
「這衣服這麼貴，你賠得起嗎？」
查特只好拚命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沒想到居然是愛德華幫他打圓場。
「各位，我家的僕人冒犯了大家，實在很抱歉。不過面對這麼多上流人士，他難免緊張，請大家別為難他。各位被弄髒的衣服首飾，我們家一定會賠償的，還請見諒。」
一聽到貝爾家會賠償，客人們當然是心花朵朵開，氣也消了。
愛德華轉向查特。
「你沒事吧？看你氣色很差呢。」
「呃，是。謝謝少爺……對不起……」查特冷汗直流。
旁邊的人都覺得很驚訝。愛德華．貝爾從小眼睛長在頭頂上，根本不把地位比他低的人放在眼裡。現在他居然主動幫一個犯錯的僕人說話，還這麼親切地慰問他？
「身體不舒服的話還是回去休息吧。話說回來，你是新來的吧？我從來沒見過你呢。」
查特倒抽一口冷氣。
該不會……被識破了吧？
「是……我今天第一天上班……」
愛德華臉上帶笑，眼神卻冰冷無比。
「那就回去多訓練一下再來上工吧。」
查特滿臉通紅。
他居然被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小鬼教訓「回去多練一下再來」！
不過，最重要的是……
──這輩子再也不想去醫院了。
──發什麼呆？快送人家去醫院啊。
他之前才聽過一模一樣的聲音。悅耳、慵懶又冷漠，一聽就不會忘記，更不會認錯。
愛德華．貝爾就是黑衣騎士！
查特不顧一切追上愛德華。
「貝爾少爺，謝謝您幫我解危。我是『烏珥日報』記者路易．查特，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這時一個紅髮高個子少年忽然擋在他面前。
「查特先生您好，我是少爺的保鑣佛烈德．波登。少爺早就說過不接受任何媒體訪問，請您快點回去吧。」
查特看佛烈德弱不禁風又一臉書呆子樣，根本懶得理他，朝著愛德華背後大喊。
「三天前的深夜十一點，請問您在哪裡？」
他話才說完，整個人忽然騰空飛了起來，穿越落地窗，重重地摔在花圃裡。
佛烈德推推眼鏡，整理了一下衣服。彷彿他只是扔了一小包垃圾，而不是把一個大男人狠狠摔出去。
「失禮了查特先生。大門在那邊，請您自便。如果需要我把您丟出大門，請儘管開口不用客氣。還有，麻煩回去跟您的編輯說，今天的晚報頭版有兩個錯字，下次請小心。」
雖然他只是個身分低微的保鑣，仍然贏得滿堂彩。
查特只能頭昏眼花地躺在花圃裡，感嘆自己的不幸。
＊＊＊
有些客人開始覺得奇怪了。
根據他們對愛德華．貝爾的了解，像這樣的盛會，愛德華一定會佔據燈光最亮的位置，講話聲音比誰都高亢，笑得比誰都大聲，讓自己成為人群的焦點。
今晚是為他舉行的宴會，他應該加倍囂張才對，但他卻變得安靜了。
不管跟任何人打招呼都只有短短幾句，笑容也是淡淡的，總是隨時跟別人保持距離。
更扯的是，不過一個轉身，他居然不見了。
佛烈德辛辛苦苦穿過重重的人牆，好不容易才在無人的走廊角落裡找到他。
「你要我當保鑣，又這樣不打招呼到處亂跑，是存心整人嗎？」
愛德華美麗的腦袋靠在柱子上，閉著眼睛。
「我認識的佛烈德．波登，不會被這種小事整到。」
「是啊，下次我就在你脖子上掛個鈴鐺，你走到哪裡我都聽得到。」
他看到愛德華臉色發白，額頭上滲出汗珠。
「怎麼了？」
「好吵，吵得頭都快裂開了……」
那些笑容滿面歡迎他回家，恭喜他復原的人們，心裡想的都是另一回事。
充滿惡意的內心低語，一字不差地傳進愛德華腦中。
──這小子居然沒死成，真是禍害遺千年啊。
──念個書也能念到被開除，到底是多沒出息？
──繼承人是個沒斷奶的媽寶，看來貝爾家也快不行了。
──他那五個姊姊還比較像樣哩！
本以為在外流浪了兩個月，自己已經很習慣這種人人口是心非的狀況，沒想到回家之後，才發現自己最熟悉的親友們，心中的惡意更是讓人招架不住。
原來從小到大，身邊一直有這麼多人厭惡他……
佛烈德嘆了口氣。
「嘿，我不是跟你說過，這種事難免嗎？今晚人這麼多，當然會特別吵。重點是你沒必要認真去聽啊。」
「又不是我喜歡聽，是聲音自己傳進我腦袋……」
「我知道，所以你要想辦法把聲音擋住。」
他伸手抓住愛德華雙肩。
「看著我。喂，張開眼睛啊。」
愛德華不甘不願地望進那雙綠眼，聽著佛烈德說話。
「現在開始深呼吸，來，吸氣，吐氣。想像腦袋裡有一道門，你要想得很仔細，把門的細節看得清清楚楚，門上還要有一把大鎖。鎖的鑰匙就在你手上，當你想聽的時候再開門，其他時候就把門關緊，把討厭的聲音擋在外面。」
愛德華照著他的指示，慢慢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他建造起兩扇堅固的鐵門，門上有華麗的雕飾，還有無人可以破解的鎖。
門原本是開著，他用盡全力想像兩扇大門緩緩關上，瞬間上鎖，除非他改變主意，否則絕對不會打開。
慢慢的，腦中煩人的聲音變得模糊，越來越微弱。
「沒事了吧？」佛烈德問。
「頭是不痛了，可是……我餓了。」
他抬頭，原本琥珀色的眼睛隱約閃爍著不祥的紅光。
「怎麼會？你不是吃過早餐……」
佛烈德明白了。
「你沒吃，對吧？」
「那個真的很難喝啊。」
「誰管你好不好喝？」
佛烈德氣得快要中風。
「就跟你說今天晚上絕對不能出差錯，早餐一定要吃，你給我當耳邊風啊！」
這下可好，一旦愛德華餓到失控，佛烈德沒把握制止他，況且四周全是食物……
「快點，我們趕快回去安全屋！」
「不用。」
愛德華轉頭望著外面的花園，露出冷酷的微笑。
「美食自己送上門了。」
＊＊＊
「可惡，那個四眼田雞的力氣居然這麼大……」
查特拖著疼痛的身體，在花園裡四處逃竄，跟貝爾家的警衛玩捉迷藏。
他當然不可能就此離開，但是如果再次混進屋中，只怕全身骨頭都會被佛烈德拆掉。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留在花園，看看愛德華會不會自己走出來。
怎麼可能會有那麼方便的事啦！
查特越想越覺得自己實在窩囊透了。
然而……
他還真的出來了？
愛德華大概對屋內的喧鬧覺得厭煩，獨自走進花園的迷宮，萬能保鑣佛烈德則不見人影。
查特開心得差點飛上天，正打算上前跟愛德華搭話，卻被人搶先了。
一個穿著白色燕尾服，留著八字鬍的男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拉著愛德華滔滔不絕。
查特差點瘋掉。哪來的囉嗦老頭啊？快點講完快點走開啦！
沒想到八字鬍忽然一拳打在愛德華腹部，愛德華癱軟地倒下來。
旁邊的樹叢裡又跑出一名大漢，拿著一個大布袋把愛德華套住，把他扛在肩上。
查特嚇得魂飛魄散。這是綁架！
眼看著八字鬍和大漢帶著愛德華往花園外跑，查特忽然想起他的重要專訪，立刻從藏身處衝了出來。
「來人啊！快來人，愛德華少爺被……」
話還沒說完，八字鬍衝過來，一拳打在他臉上。
查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
當查特醒來的時候，他正被五花大綁，丟在一部貨車的後車廂。
車子高速行駛著，路況非常惡劣，把查特震得頭昏眼花。
車廂門牢牢鎖著，就算手沒有被綁也逃不出去。
愛德華躺在他旁邊，仍然昏迷著。
「貝爾少爺，貝爾少爺，快醒醒！」
沒有任何反應。
搞什麼，這傢伙居然這麼容易被打倒？他不是鼎鼎大名的黑衣騎士嗎？
仔細想想，這種嬌生慣養的大少爺，怎麼可能會是黑衣騎士？看來是他搞錯了。
查特對自己的愚蠢感到非常悲哀。
車停了，查特和仍在昏迷的愛德華被拖出車廂。
這裡是一個山區的營地，營火熊熊燃燒著。
八字鬍和一群彪形大漢圍著兩人。
「傑克森，真有你的，這回抓到大魚了！」
傑克森就是八字鬍，這群人的老大。
「我就說吧。貝爾家的少爺身價這麼高，一定不會出來亂跑，就算出門也會帶著大批保鑣。有誰想到我會混進他家裡去直接把他拖出來？」
他一臉得意。
「要賺大筆贖金，就要敢冒大風險。雖然被另外這小子撞見，也算值得了。」
查特明白了，這群人是專門綁架富家子弟的勒贖集團，為了不讓自己指認傑克森，順便把他一起帶走。
也就是說，愛德華可以用錢買回一條命，他卻是死定了。
啊啊，為什麼他要多管閒事呢？
忽然間，從樹林中竄出一個黑影，衝向勒贖集團眾人，拳頭揮舞的速度奇快無比。
傑克森身邊的大漢們紛紛翻白眼倒地。
這時，原本昏迷不醒的愛德華，猛然跳起來衝向傑克森。
「嗚啊啊──」
愛德華的牙齒咬斷了傑克森的頸動脈，鮮血湧出來，大部分噴進他嘴裡。
傑克森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愛德華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紅光。那絕對不是營火的反光。
查特目瞪口呆。
時光彷彿倒流了，回到三天之前的深夜，只是角色換人了。
吸血鬼。
烏珥的王子是吸血鬼！
打倒傑克森部下的黑影走到營火前，紅銅色的頭髮顯得加倍耀眼。
他是保鑣波登。
「啊，真好喝，終於得救了。」
愛德華放開傑克森，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
傑克森倒在地上的樣子，就像個破爛的布娃娃。
他還剩一口氣，睜大了眼睛瞪著愛德華。
愛德華微微偏頭，得意地笑著。
「你覺得很莫名其妙對吧？老實說，你盯上了我家的錢，我也盯上了你的血。不巧的是，我聽得到你腦子裡的盤算。一發現你是多次擄人勒贖又撕票的綁架集團首領，就知道你的血一定好喝。問題是我總不能在自己家裡殺人，只好先陪你出來夜遊了。」
他戲謔地朝垂死的獵物一鞠躬。
「多謝款待。一路好走。」
佛烈德白了他一眼，拔出小刀，一刀砍下了傑克森的腦袋。
「哇啊啊！」
查特嚇得大叫。
這小子居然能用短短的一柄小刀砍掉人的腦袋！
不對，這不是重點！他沒事砍人頭幹什麼啊？
佛烈德一臉不屑地看著查特。
「叫什麼叫，難道你希望他也變成吸血鬼，爬起來吸別人的血嗎？」
「哦……」
查特這才想到，傳說中被吸血鬼咬過的人也會變成吸血鬼。
佛烈德搖頭嘆氣，顯得非常遺憾。
「真是個笨蛋，我早叫你離開的。」
愛德華掏出一條精緻的蕾絲手帕，慢條斯理地擦著唇邊的血跡，懶洋洋地說：
「他就滿腦子想著做專訪，連命都不顧了啊。這種上了年紀又沒出息的大叔最死腦筋了。」
「為了賺那麼點薪水就自己跑來送死，真是不值得啊。」
他的語氣有一絲憐憫，只有一絲而已。
「那個，白登先生……」
「我叫波登。」
查特心裡叫苦。他還指望這位保鑣能幫他說個情，偏偏他一開口就叫錯人家名字！
「真是遺憾啊，查特先生，波登是沒辦法救你的，而且這回連黑衣騎士都不會幫忙了。」愛德華說。
「因為……你就是黑衣騎士，對吧？」
愛德華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又尖又長的獠牙。
「真抱歉，我不是什麼正義的英雄，只是個每天尋找美味的壞人，努力填飽肚子的可憐吸血鬼而已。本來是不用殺你的，偏偏你看到我的真面目，我就不能放過你了。就像波登說的，誰教你要自己跑來送死？」
因為剛吸完血，他的膚色恢復紅潤，眼睛也變回原來的金褐色，看起來就像個正常健康的少年。
但是那兩顆獠牙和上面沾的血卻明明白白告訴查特，他的確是來自地獄的使者。
跟愛德華的雙眼對上的那一刻，彷彿有兩隻冰冷的手伸進查特腦中，緊緊揪著他的大腦。
查特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腦中只有一個聲音。
──死定了，我死定了！
──我……還沒跟爸媽道別，還沒賺錢孝敬他們……
他心中的恐懼和悲傷，還有幸福家庭生活的回憶影像，像海浪一樣直接湧進少年吸血鬼腦中。
雖然已經學會在腦中關門擋住不必要的聲音，一旦對方心中的情感太強烈，吶喊聲還是會穿透兩扇大門，讓他措手不及。
愛德華冷峻的臉軟化下來，嘆了口氣。
「這樣吧，你現在以父母的名義發誓，絕不洩漏我的真實身分。」
「沒問題！我發下重誓，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貝爾少爺的真實身分，也不會再寫任何專訪。否則……否則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家人！」
愛德華盯著查特。
那兩隻冰冷的手彷彿在查特腦中翻找著什麼，讓他難受得不得了。
「你說的是真心話。」
「當然是真心話！我不想死啊！」
「你可千萬別忘了自己說的話。我知道你老家在哪裡，如果你違背誓言，我保證你真的會再也見不到家人。」
查特嚇得全身發抖，然後他腦中的兩隻手消失了。
愛德華站起身，輕輕鬆鬆扯斷查特身上的繩子。
「恭喜，你撿回一命了。」
查特想站起來，無奈腿還在發軟。
「我……我……」
愛德華翻了個白眼。
「大叔啊，年紀一大把了別哭成這樣好嗎？很難看耶。」
查特這才發現自己的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什麼大叔……我才二十三歲！」
佛烈德把他拉起來。
「你原諒他吧。對他而言，超過二十歲就是大叔，三十歲就是老頭了。」
他臉色忽然一變，露出凶狠的目光，又把查特嚇得半死。
然而佛烈德並不是針對查特。
「貝爾，該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他二話不說，把查特像個布娃娃一樣往肩上一扛，就往山下跑，愛德華也輕巧地跟在他身邊。
然而他們的動作還是慢了一點。
一群黑影無聲無息地包圍了他們，有如鬼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