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口：同命
出發吧，由大疤死亡那刻，擊打撞針，進入過去之未來。
十年了，當自己是大疤不在人世之最後活物，浮懸微粒狀靜待時間到了便自然地消失，得見天日，結束這樣的等待。
不斷延異的睡眠，總在窗面分色鏡般反射曙光，才驚覺，哎呀！都天亮了。
在幹嘛呢？半寐半寤耽溺在不用大腦好萊塢連續劇裡，（你眉目臉容浮映液晶螢幕面，似偷窺者，也像參與者）刻意迴避鐘面，強忍濃烈睡意，跟著情節瞎走，機器身體寰椎關節一度一分下探，時間到，下頷朝心臟部位猛地那麼一挫頓，重力屈直動作完成，反覆撞針，一個個take將你身影攝進岩壁螢光幕裡，這使得電影幻影像你的紀錄片的看起來好真實。而連結點，寰椎，源於希臘文Atlas，巨神阿特拉斯背負地球的支撐部位。
以為夠遲睡，咔嚓─咔嚓──，（就像連續殺人犯，犯罪的核心在控制欲的一次次殺人以再現的）請見識我所在之南都改建十樓老家中庭對面樓座徹夜燈火通明家庭情節劇，遲睡家族遺傳學。劇裡禿頂老頭汗衫、睡衣紮進長褲或短褲的臥沙發看電視，不時冒出個黑白夾雜髮老太與之閒聊，嘴巴張成鴨蛋就知道高分貝，偶有青年加入，仨人投目螢光幕有說有笑。這時，我會全頻道跑馬，哪個節目如此受歡迎？（數位遙控器真像繫在掌心的科技蝴蝶結，按鍵周沿藍光暗鑠透著曖昧。）要說我跟他們有什麼差別，角色的不在場。
真實與虛構之家庭劇場，那未演出的下集會有啥情節？好比，死在大疤前的老家胞弟孝的獨女兒映下落如何？同輩堂哥（大疤子）楷和塵，角色、感情、觀劇態度皆疏離，從不入戲，也無意知曉淡漠道：「他有媽媽。」疏離劇場的真人扮演。
而對我，生活即一種再現。電影電視，如此熱衷捕捉生活細節，克拉考爾的理論，「紀錄和揭示我們周圍的世界」，在時間中演進的現實，正常情形看不見的東西，但「具體的生活是它的食糧」，克拉考爾全神發展此命題，他排斥戲劇性，我也是。
越來越喜歡趕路看（陸網視頻動不動半途不支持點播的）美連續劇，政治律法情愛醫病新聞家庭倫理懷舊劇種，（2004年大疤死後，美劇紀元，觀影史，《實習醫生》Greys Anatomy打頭陣，轉眼第十一季，一年一季，可不是，大疤離開第十一年。虛構時間實習醫生梅莉迪絲‧格雷酒吧初遇西雅圖主治大夫德瑞克展開幻影推進情節同時卻總把現實時間帶回十年前。）不碰警探卡通奇幻，不陌生化善惡、真假、虛實二元對立施用於現實人世。於是觀影蒙太奇，拼湊停格快轉倒帶，不喜歡就跳過，有時候甚至略掉一整季而能無礙接軌。你希望跟它們綁在一起，而不是什麼真實生活。那虛構時間的「某些情節畫面對話音樂……點入繼續你的生活」。但總有那麼一刻，有那麼一種可能，正片結束最後打出密碼「精彩伏筆，還在最後」字樣，得工作人員字幕跑完，謎底才揭曉，但整場早走光了，你成了唯一知道謎底的觀眾。這真的很無趣。
好比家庭劇場裡，有時候覺得角色扮演無非因世故或懦弱，我不喜歡懦弱，於是一直在等，等什麼呢？譬如，什麼時候工作人員字幕跑完，將預見，映之伏筆。(待續)於是，樵十一歲，最後的童年（的正片將結束）假期，專斷的不給自己反悔時間，臨時上路，飛孝弟最後之年四川重慶大足，去求一幕映之伏筆。桃園機場出發航班早客滿，訂到高雄出發位子。中午航班。大清早我和樵已經出現在台北高鐵台鐵北捷三鐵轉運站，城市的地底隧道裡傳出風阻音叉低頻聲，車體進出停車，蜂箱效應，傳播花粉似的把人帶走。我們坐進高鐵車廂將穿越島嶼終點站高雄轉小港機場直飛重慶，如此曲折計畫，簡直像綁架，（也是啦，省略法告訴樵爸樵媽去大連訪他們也見過的舊友邱叔叔，其實首站重慶。你悄悄對樵說，親姑姑呢。）車頂集電弓接高壓電線，平穩高速駛在軌道上，窗外沿西部走廊風馳電掣閃過的風景，往無盡南方馳去，明明大太陽，但金針花玉米穗稻禾田田相連，遠看像穿著黃豔蓬鬆披風低空掠過仲夏的月光。（不是月光，是銀河，所以會發光。──《銀河鐵道》）天河難返，已經是另一個夏天了。早起的樵安靜睡著了。大疤，一直感覺他是個記憶庫，他的眼睛見過你，雙清澈如鏡的小小瞳仁，銀版感光。望進去，就可以望到以前。活化石。每次看著，都好想拿來做標本。（《銀河鐵道》捕鳥人，補聽得見車聲風響間的湧水鶴叫。鷺鷥群下雪一般翩然飛至，捕島人兩腳叉開，伸手朝向深紫色的天空抓住鷺鷥降落束起的黑腿收進布袋，袋子便發出明礬藍光像螢火蟲，一會兒變成霧白色，像鷺鷥閉上了閉上新月形眼睛。）可然後他醒來，將轉向人生下個階段，青少年。童年結束。所以，此行，能走多遠便走多遠的放任他，玩ipad、可隨意支配的零用錢、晚睡晚起……，日後這些都將浮現為綁架情節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徵狀嗎？現在的他好入戲地配合宛如避開追捕的繞道出關劇情呢。小孩果然是最好的旅行伴。
三小時後，我們將在重慶江北機場降落。才起飛樵又倒頭沉睡，那份放心，給我一種錯覺：像被放逐終於返國的政客。醒來已在江北機場上空，他側臉下眺：「機場好新。」
臨時飛過台灣海峽，（怎麼會是臨時呢？大疤死那天就決定了。）台胞證過期，落地簽。樵像天生的旅人，任何機場通關充電、上網、加水、衛生間行走利用自如，不畏遠方。遠橋，這是他爺爺之前為他取的名字，遠方橋樑。
出關提行李，依路標指示仍如迷走，問路，「怎麼說呢？直往前吧，到下個路口再問人！」穿過長通道去國內航廈買四天後往大連機票，波浪形鋼結構，各種音效環繞，售票櫃檯第一排斜角30度切進來耀眼陽光，躲都無處躲的瞇覷眼縫，我倆背光等候三色挑染短髮蘋果綠削肩洋裝銀細根涼鞋女子慢吞吞改票：「飛機都要飛了，趕不上了吧！」瘦矮個兒駝背鼻口Y字型駱馬窄臉票務一股江湖跑單幫味兒：「得重新出票，名字錯了。」不遠處腋下夾皮包講手機男人買的票，涼鞋女要去武漢，劃位時給糾舉，不准入關，「進去就好了，誰核對那麼清楚。」手機男滿口廢話。駱馬臉：「現在暑假，安檢特別嚴格，通關後給抓到更麻煩。」再反瞪手機男：「這天沒航班了，優惠時段票改航班得加錢。」女人仍事不關己輕描淡寫怪票務不核實證件、空安小題大作、以前怎麼可以、有人在武漢等他……翻來覆去講。姊妹淘訴苦似。（在這面積8.4萬平方米，旅客年吞吐量700萬人次的航廈，如此拖戲，有沒有弄錯啊！）手機男不沾鍋：「是票務弄錯了吧？」駱馬臉自顧自講道：「之前時段優惠五折，明天航班一概原價。暑假囉！買晚就沒得位子了。」手機男虛晃手機：「沒得道理！又不是我們錯。」真向日葵陽光男啊，駱馬臉這才廢話少說地出示訂票記錄：「噢！自個兒看嘛，王交兩個字是你寫的不是？」（早去幹嘛啦，還真有戲。櫃檯後仨女子大娘養老狀，死人不挪位出來辦公。駱馬臉賊黑，整天這麼日光浴，不黑才怪。）人家是「黃嬌」。樵翻白眼OS：「這啥名字能交待嗎！」男女臉色各自一陣鐵青，沒有難堪的成分，比較像「我真倒楣」。被搶白一頓，男女主角開始演默劇，而我們是在不對時間不對位置沒台詞路人甲乙。此時無言，放大了背景吵雜音，蒙蔽了航班廣播，把這座現代機場瞬間打回農業時代市集原型，熾陽尾巴掃過這座上世紀戲碼尚未退場的新世紀舞台，失去了昔日光環，又沒有自己風格，絲毫無懷舊的可能。(待續)樵新品種，忍不住嗆聲這座拿落地簽進關的祖上城市：「文盲啊，跩什麼啊！飛安懂不懂？搭飛機了不起哦？」我輕拍他肩頭安撫兼提醒，「少說兩句。」他反問：「怕事嗎？」是啊。
駱馬臉閒閒不知說與誰：「再晚，下班嘍。今天飛機不等人。明天一樣。」但見手機男一言不發往航廈大門離開，涼鞋女則平臉耷拉著行李反向朝內去。新世代樵的直覺是對的，好新的機場。好新的情人關係，有難來時各自飛。他不知道這機場的前身是白市驛機場，一九四九年他祖祖帶著七歲的他爺爺打這兒離開輾轉水陸抵屏東東港。多年後，他與爺爺見面，全部相處時間，一年三個月。
這下終於輪我們，駱馬臉湊上眼：「是這名字？仔細核對。」樵專注打量這臉突然笑了：「奶奶，你知道草泥馬嗎？」「不准說髒話。」「不是──」「我知道你意思。」草泥馬學名駱馬。別盯著人看，不禮貌。居然懂得借位形容。
繁簡體轉換核對無誤等開票證明。後頭急吼吼有人手抓票、證件奔來：「航空公司啥子不讓我劃位咧？」駱馬臉驗證：「你名字不對咋地劃啊！」
又一個？「哪來的？野人啊！」我倆相視一笑，拿票走人。（設下一道旋轉門卡，逆向順向停止。）
早想好，盡量乘大眾運輸工具，安全。懸掛式輕軌3號線最近嘉陵、長江匯流環抱老城渝中區預訂的全球連鎖老字號希爾頓酒店，涼鞋女一折騰，南北向兩極，要一小時十分鐘，出輕軌站拉行李小走一段，那時應該天色全暗。此時光線迅速黯淡抹去了建築體邊界，過道馬路運客處人車灰影模糊，拉客的詢價的問路的枯坐的集結為集體流動體，怎麼看皆與後現代機場打造先鋒典型對抗平凡傳統的坎普與眾不同美學相違。巨量移動性即群聚性。
就像每個旅人抵達之初都有的那麼幾分田野調查性，這裡，真的好像偽裝成為現代地理學者所言的傳統鄉村的一個轉機候機室。
趕緊離開安全抵達下榻旅店才是上策。於是丟了石頭檢石頭的挑計程車的結果仍擺脫不掉快速擴張城市的塞車命運，高速公路網即城市網，衛星畫面之大重慶，我車大約像千萬輛模型車，被放在褶皺沙地、溪岩斜背隆起的山城北北東向路面，粗糙岩面霰彈密布網狀大小窟窿或粒狀突起青苔疙瘩，一片一片鋪曬難以辨識竹簡木簡般拼圖中這座出土之城。（對於總想放慢腳步的大疤，曾說，他們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時高時低行往渝中區，老區最高點讓給了現代化電視塔，地景最低點，座落著永遠的長江出境口朝天門碼頭。（希爾頓23樓邊間房東北向，夜色上升，上望長江，左邊嘉陵江，河面潾洵湧至岸沿，蕩不出域界。你是講古人，樵，上個世紀1989年和爺爺第一次返鄉找孝爺爺首站重慶就住江邊朝天門碼頭省賓館。往事如煙之布票油票糧票飯票糖票……共和國改革開放前部曲，全國國營按點收攤，不到五點，大小飯館鬼都見不到一個，慢一步啥都沒得吃。樵：去死啦！）
如不同角度車工切割的城市基地布滿深淺皺痕。持續了一周的豪雨洗滌抑壓了惡名昭彰的懸浮粉塵，但剛放晴的城市天際線沒有太多清新感，倒是大片大片銀杏新生種透著陌生，以往土生土長黃桷樹、常綠小葉榕、大葉天竺桂皆移除。巴渝大換樹水杉、香樟，打造銀杏城，此物價值高，狂飆突進的植樹戰爭，從此紅棉路沒有紅棉，黃桷埡、黃樹坪沒有黃桷樹。假議題取代了現實世界。但這也是一瞥印象。(待續)波特萊爾〈致錯身女路人〉，鬧市街道震耳欲聾，走過一位身穿黑衣的女子，瞬間一瞥，寂靜的喧嚷，錯身之間如被閃光打到而復活，女子隨即消逝，「永別了，今後的我們，失去彼此行蹤，而你知道，我曾對你鍾情。」班雅明說，此瞬見鍾情不在第一瞥，而在最後一瞥，那股無著孑然之孤獨感升起，他知道自己正在跟他告別。這樣的哀憫漣漪，不來自愛的顛狂，相反，是被孤獨襲擊。蒂博代說，「這種經歷只有大城市才能寫出來。」
（夜空中朵朵嘉陵江上空銀河索道纜車穿梭。多年前狂賣的重慶背影片《瘋狂的石頭》，瀕臨破產工藝廠小開不學無術川語謝小盟，乘纜車巧遇黑幫唐山話道哥女友菁菁驚為天人：「老天對我太不公平了，我天天坐索道過江，居然從來沒有看見過妳，也許，我太過關注這個城市的風景了。」這城市最瘋魔的一景是小盟他爹謝千里在舊廠房發現了塊希世翡翠，謝千里打算辦玉展賣玉救廠，沒錢請保全，保衛科長自願當保全。消息放出去，驚動萬方，集團主想在這塊土地上蓋大樓，找來操粵語國際大盗偷翡翠逼謝千里讓地；蜀地勢力則有道哥、京腔小軍和黑皮兄弟三人組，展開方言大戰。三方人馬語言交鋒兼鬥法。少有的黑色幽默、滑稽突梯無厘頭題材。簡直重慶別冊。）
好容易跨渝澳嘉陵江大橋，司機先生才放鬆調侃：「一天塞二十四小時。」過橋進入處處板塊運動腫瘤岩山渝中區，八年抗戰就地鑿岩躲警報，現下內設冬暖夏涼時尚餐廳洞庭鮮火鍋貴州風味小館陳有良尖椒……洞子餐飲美學。此一時彼一時紅岩天府之城動輒五十樓起跳巨廈跟吹港式風。我所見，卻是遺落戰境，定格。入鄉隨俗的椒麻辣重口味一時難以消受。
入住妥當，稍晚下樓找吃的，天色濃墨潮濕，雨剛收歇。出大廳右手幹道中山路，於是左拐體育路褶縫巷弄，川人日常生活處，露天大排檔披披掛掛塑料雨蓬吊著禿頭弱燭光燈泡，光影流動的吃喝聚合，每桌都似餞別，也就像各省小攤作風當街涮洗髒水往外甩。行人皆漠視。臨界打烊時分，不多的食客，皆青壯男子，居然不少白領，西裝領帶喝酒划拳杯盤狼藉，我們老小組合顯得格格不入但已挑不起早年好奇眼光的沒入城市一角。家家菜色大同小異，不外酸菜魚、水煮肉、串燒、爆炒海鮮魷魚田螺蝦、回鍋肉、尖椒拱嘴、炒萵筍土豆、麻辣涼粉擔擔麵紅油抄手，歸結一個味，麻辣。最裡頭一攤不熱中招呼道：「吃啥子？喝酒不？炒兩個下酒菜？」一下就勾引起已是遙遠的返鄉記。那時──，很想轉頭和樵說，爺爺才四十多。還沒開始累積或刪減法回鄉次數。甚至明明被貼上離散族群標籤卻不善於移動，初返，選擇走海線鮭魚溯游搭郵輪，（對照後來兩岸直航，真不可思議的我們自設旋轉門路線。）高雄登船，（回想起來像假的，真有這航程嗎？上網查也沒任何紀錄。）起航收錨那刻，返鄉的浪漫行程就結束了。船身筆直如蛙游手掌朝下外翻縮肩箭矢般出了港塢向銀河虛線射去。日以繼夜，可疑的滿耳廓貫進嘩啦嘩啦深水擾動如唸偈語，轉動渦輪引擎轉經輪，為此行除障消災。(待續)三天二夜穿越南海遙過香港彎進珠江口重重經過老式運輸業運媒船隻儼然高懸抓斗、吊杆靠岸或慢駛或補貨，船板上藍衣藍褲或黑衣黑褲或光腳布鞋解放軍帽或倒碗口笠帽，一概細瘦矮小不知有漢何論魏晉人影，南越後裔，無視問津者異樣眼光的空望江面，滑水穿越這條名流江水，若有光，引航船前導，不久江盡而現城市天際線，靠岸終點黃埔碼頭。下船放下行李，幽靈般朝燈火處找吃找喝，昏暗的石砌溝渠泥路不知名的樹影搖晃著陌生城市一角，滿城南越音，小館溢出一股子劣酒人工醬香味兒，愈發暈於路。
大疤手裡四十年後的家鄉來信信封上沒路名只有鄉名，旅途路線在信封上，那便決定了，最好的回家式，「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走一條銀河虛線，海路接空路，廣州飛抵軍民通用白市驛機場，偽裝農村轉機候機室，超寫實的跑道隨側待命（終於近距離看見了神秘 ）殲8戰機。那感覺，和一頭撞上酸菜魚、粉蒸肉肥場排骨、水豆豉、水豆腐、衝菜、涼粉、黃桷樹、農村地景、親戚網絡……無差別之永遠無法抵達之故鄉，現實早被取代，我們唯有發展黑色喜劇的整座城市如荒山空屋，一幢一幢灰濛廢棄倉庫不發光夯土屋舍黏稠挨疊不成形的座落對岸梯形岩上，如夢的漬汙擦不掉無法更新，還硬闖進太虛幻境。
靠的，繼續醉。
老馬不識路，先前返鄉探親的父執輩經驗傳述重慶出發得花八小時，依樣畫葫蘆請省賓館對台辦交涉包車，去哪裡？萬古場。要是沒錶，還真分不清早晚的市區粉塵蔽空，出城後農村毛路差點把胃給顛出來，公路旁小店吃了晚午餐，怕下餐沒著落。早春天仍黑得早，（我們以為）司機同志心理有張地圖，縣道204─207─309─310的北培─大疤出生地銅梁─萬古鎮（大疤父母口中好聽得多的萬古場）─金山鎮疾馳，一路無話，很快便漩入暗影重重黑洞迷航區，沒有導航、定位設備的駕駛師傅也心理發毛喃喃自語：「不看見，沒別得路的！這啥子地方？」不禁懷疑這一切是公婆捏造出來的故事，一場家族史風化工程，根本沒有遺落邊境的避秦人。深夜車燈在幽暗大地穿鑿出一個洞穴，咦，洞口光圈有另個小光點，趨近了，深色衣褲身體沒入黑夜，光有個頭臉漂浮著，漂浮物聽見動靜逆光後扭，眼睛閃爍，是人。師傅停車大聲問：「萬古場咋個走呵？」隔壁銅粱縣徒步到萬古場，熟門熟路指路停在農村黨支部辦公室，老鄉使勁拍木門：「書記在得沒？哦！好消息的！有台灣同胞找弟娃來囉！」半晌屋內透出鎢絲燈泡紅光，內開髒垢原木門檻門板門栓，除了木桌木椅全無家具，像隨時準備移動的證人計畫安全屋。不，錯了，只是窮鄉僻壤，因此仍然雞犬相聞的即使深宵亦瞬間屋裡充塞著人頭攢動陌生臉孔及不相干話語，直到眥目殘足的孝弟娃偕餵他一口飯的陳奶奶兒子陳表叔趕來，（用古老的打火把報信方式，漫天漆黑水田倒映火光，田埂上忽西忽東移動，人未到聲音先到，陳表叔屋裡聽見騷嚷聲撚亮鎢絲燈炮，孝說，見深夜有人來叫，就明白哥哥返回了。）鄉人相親團簇擁著孝將他推到我們面前，這才如見故人，大疤同款欖仁腦殼高鼻深目薄眼皮滿臉鬍渣。(待續)書記趁空忙或張羅自釀酒及帶殼花生，（大疤禮敬在場鄉親！擠擠挨挨沒人動手拿杯子，書記一手掌握場面：「臨時狀況，找天正正式式慶祝，孝，先敬了哥哥嫂嫂再來。」）孝從頭到尾皆靈魂出竅般卑微無措不知該先敬哥嫂還是先給書記添酒上菸，微亮光度反而不影響孝眼珠子骨碌轉動調整弱視神經，很明顯的用眼過度牽動眼瞼內層輪匝肌不斷收縮造成異常頻繁的顫動，孝猛翻白眼仍無法迎上哥哥視線，收不住的淚水倒先從布滿灰翳水晶體目眶不自主溢出，他說：「收到信，知道爸爸媽媽在找我，真樂活，做兒子的沒孝順過爹媽一分一秒，現在能和父母團圓，死了也沒得遺憾嘍。」不待孝講完，四周七嘴八舌：「是啊！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畢竟一家人。」「苦盡甘來嘍！」「好日子在眼前嘍！」「孝可憐狠了！終於盼到哥哥轉來咯！」「爸爸媽媽該回來看看囉！想家狠囉吧？畢竟是老家嘛！」這些，便是離散的總和了。
攤開了眾目睽睽說私己話，大疤逐省話：「孝，沒得事了，爸爸媽媽年紀大囉，走不成，找著你就安心狠。」一輩子活在人群中，孝習慣凡事交代，突然無話的哥倆頻頻喝酒代話，孝酒量忒大，每飲必說：「今天晚上是我解事來最幸福的一天。」大疤則休眠活山，內裡不斷小規模岩漿噴發，很快醉倒了。（如果知道相見即蝦走失控趨向孝日後以自殺結束生命時間，大疤的醉，真的是永訣之醉了。）鬧到夤夜才散。孝如醉如夢的打火把摸黑走三、四十分鐘田壠回屋。（我們明眼人要個把小時）書記騰出房間讓我們落腳，半寐半醒潮濕鋪蓋一股腥臊味兒，合衣躺著如河面未疏浚的花生殼、瓶子、動物屍骸、鞋子、水草……漂流物。
創世紀那麼漫長的晨光剪開窗面漫漶進屋，嘁嘁哫哫聲鑽進屋來，我起床推門，撲面一陣惡臭，令人作嘔，對過是公廁，鄉民集體在此狹促夯土茅房內外拉屎放尿刷牙洗臉交談。黨辦公室設在街上，百步外即趕集場，一鏡到底家禽家畜牛豬羊雞鴨人群，沒有孝的主觀鏡頭之生活最小元素。一時之間，無有共鳴，你是外來者，烙印不同紋章，你們有著不一樣的臉，這鄉村，千人一面。夢遊醒來發現踩在沼澤沉沙上升或下沉結界。老天爺，這是哪裡？動彈不得極想吐，遂用力緊咬顎關節睜目亟思掙脫眼前海市蜃景無果，轉向搜尋有無見過的臉好證明此非虛幻，眾皆冷漠且不與（任何人都不可信的）你交換眼神的共和國運動成風後遺症。這就是最深層的夢境了。
身後忽聽見動靜，忙回頭，鬆了口氣的迎接到大疤、孝哥倆從陰暗房間背光走來，孝狂喜又疲累像遇劫被放歸來的唯一活口。我們並肩外睇，原來眼前鄉人和昨晚全不同批。那年，上個世紀八○年代末，一個早春季節。
影片快轉，二十五年時間過去，仍是雙人行，我和樵。只不過非銜命反而繞過他父母重返。已是另一章。
拒絕快打烊的地方風味大排檔，我們進了潔如食店，地面疊放報紙馬糞紙吸雨水，但隨著客人帶來更多踐踏更多的水更多的稀爛。一切都沒變。(待續)桌椅硬擺三桌，根本無法兩邊坐人，天龍國邏輯。服務員喳喳唬唬遞上菜單，樵：「奶奶隨便點，我現在比較能吃辣。」到對過飲料店「台灣人的店」買喝的，從食堂觀測他，小獸排在唯一客人後，印象中急如風火的重慶分子卻慢得像客滿招呼不過來，橘黃牆面明亮系，錯覺跟風外來種銀杏對抗土生土長黃桷樹。終於輪到他，手指飲料看板，默片對白，我這裡解讀唇語，不，我知道他的口味，冰檸檬紅茶不加珍珠。而有些情節發展我無解，譬如大疤如果活著，我們還會有此秘密行動嗎？店家快手快腳上菜，水煮魚、蒜拍黃瓜，皆六人份量，賊白日光燈打在發潮冒水珠子牆壁，整間食店真像過期未換水汙濁水族箱。任何輕微的搖動都能改變時間層的暗影巷子游來倆乳臭未乾魚族男孩，坐斜角桌擠並排，正巧擋住樵，瞬間他像被剪接般消失了身影。我即起身去找，樵又游標般浮出水面，純淨臉容泛笑手語並用，O.S：「快好了，正在做。」這樣的悠長等待總是能牽動片段無聲的內在連結，好比，「知道爺爺外號為什麼叫大疤嗎？」如你這麼大時的童年往事，幹架泥菩薩過江摔落出海口水泥橋，下頷頸脖處讓橋下攔魚苗的竹籬棚架劃開一道弧形，頑皮好動傷口老裂開老不結痂，不平整鐵銹皮層椽刻甲骨文似成了標記和外號。有些文字從來不需要被翻譯。
所有菜中樵最愛麻辣炸土豆絲，我四川老牌山城啤酒他台灣原味檸檬紅茶碰杯：「敬（大疤）爺爺。」
三十八樓下方嘉陵江岸斜坡沖積紅土泥岩，工程車來去勒出一道道褐色水文，雨後新晴，深幽蒼茫遠天霧氣蒸騰，擬態這幅後現代世界女媧補天抽象圖騰。依江依岩而升，這城市任何時代任何季節夜晚望去凹凸陰陽之感以及乾濕濃淡墨色層層皴擦岩石表面岸邊線條、紋理、形狀如捲曲或者一衣帶水長筆再九十度偃折而下如帶子重疊堆砌，幾組這樣的筆法用以意寫平遠景色，構圖河水兩岸氛圍，此時真有津迷重慶之感，寫意山水，簡中寓繁，只該是藝術手法，卻成了嘉陵江38樓記憶接續往昔長江朝天門碼頭國營賓館促發點。那年孝堅持逆行送我們一程住進江邊重慶國營賓館，晚餐就近找了小館，點了有始以來頭一遭麻辣鍋，大開眼界的臉盆鍋面朱褐重油湯底漂滿乾辣椒，辛香撲鼻等著沸開涮肉，不想進來精實倆藍衣藍褲工人一屁股坐下，我和大疤面面相覻，不禁豎直鬃毛野生動物先發聲：「幹啥子！這鍋我們點得。」工人：「你吃得了整鍋？」嗑起瓜子不甩，川妹子跑堂問我們：「同志！你們共鍋？還是個人半邊？」有這樣吃的？川妹子建議我們仨點不了什麼，一道吃，名堂多些。大鍋飯主義。此時此刻哥倆好容易獨處，哪有外人空間，但孝習慣隱去個人：「哥哥，沒得關係，同志願意跟我們一桌是我們的榮幸。」仍各點各的（中間鐵片太極圖似隔開）但同桌。對座敞開了喝，划拳抽菸吃得大汗淋漓索性赤膊上陣，既然同桌了，大疤遞上寶島黃盒長壽菸（抽菸有害健康概念崛起變得很尷尬洋名LONG LIFE菸盒白頭長鬍鬚老壽星站著丹頂仙鶴2007年改名為尊爵GENTLE的），仍省話，滿上（孝聽都沒聽過的）濃香五糧液，如此這般你來我往互喝起來，不一會兒就全大舌頭喇嘛啦！醉了就醉了，討厭的是半夜想抽菸，滿口袋打火機一個不剩全給拂走了，還是孝的火柴安全系數高。
出發吧，由大疤死亡那刻，擊打撞針，進入過去之未來。
十年了，當自己是大疤不在人世之最後活物，浮懸微粒狀靜待時間到了便自然地消失，得見天日，結束這樣的等待。
不斷延異的睡眠，總在窗面分色鏡般反射曙光，才驚覺，哎呀！都天亮了。
在幹嘛呢？半寐半寤耽溺在不用大腦好萊塢連續劇裡，（你眉目臉容浮映液晶螢幕面，似偷窺者，也像參與者）刻意迴避鐘面，強忍濃烈睡意，跟著情節瞎走，機器身體寰椎關節一度一分下探，時間到，下頷朝心臟部位猛地那麼一挫頓，重力屈直動作完成，反覆撞針，一個個take將你身影攝進岩壁螢光幕裡，這使得電影幻影像你的紀錄片的看起來好真實。而連結點，寰椎，源於希臘文Atlas，巨神阿特拉斯背負地球的支撐部位。
以為夠遲睡，咔嚓─咔嚓──，（就像連續殺人犯，犯罪的核心在控制欲的一次次殺人以再現的）請見識我所在之南都改建十樓老家中庭對面樓座徹夜燈火通明家庭情節劇，遲睡家族遺傳學。劇裡禿頂老頭汗衫、睡衣紮進長褲或短褲的臥沙發看電視，不時冒出個黑白夾雜髮老太與之閒聊，嘴巴張成鴨蛋就知道高分貝，偶有青年加入，仨人投目螢光幕有說有笑。這時，我會全頻道跑馬，哪個節目如此受歡迎？（數位遙控器真像繫在掌心的科技蝴蝶結，按鍵周沿藍光暗鑠透著曖昧。）要說我跟他們有什麼差別，角色的不在場。
真實與虛構之家庭劇場，那未演出的下集會有啥情節？好比，死在大疤前的老家胞弟孝的獨女兒映下落如何？同輩堂哥（大疤子）楷和塵，角色、感情、觀劇態度皆疏離，從不入戲，也無意知曉淡漠道：「他有媽媽。」疏離劇場的真人扮演。
而對我，生活即一種再現。電影電視，如此熱衷捕捉生活細節，克拉考爾的理論，「紀錄和揭示我們周圍的世界」，在時間中演進的現實，正常情形看不見的東西，但「具體的生活是它的食糧」，克拉考爾全神發展此命題，他排斥戲劇性，我也是。
越來越喜歡趕路看（陸網視頻動不動半途不支持點播的）美連續劇，政治律法情愛醫病新聞家庭倫理懷舊劇種，（2004年大疤死後，美劇紀元，觀影史，《實習醫生》Greys Anatomy打頭陣，轉眼第十一季，一年一季，可不是，大疤離開第十一年。虛構時間實習醫生梅莉迪絲‧格雷酒吧初遇西雅圖主治大夫德瑞克展開幻影推進情節同時卻總把現實時間帶回十年前。）不碰警探卡通奇幻，不陌生化善惡、真假、虛實二元對立施用於現實人世。於是觀影蒙太奇，拼湊停格快轉倒帶，不喜歡就跳過，有時候甚至略掉一整季而能無礙接軌。你希望跟它們綁在一起，而不是什麼真實生活。那虛構時間的「某些情節畫面對話音樂……點入繼續你的生活」。但總有那麼一刻，有那麼一種可能，正片結束最後打出密碼「精彩伏筆，還在最後」字樣，得工作人員字幕跑完，謎底才揭曉，但整場早走光了，你成了唯一知道謎底的觀眾。這真的很無趣。
好比家庭劇場裡，有時候覺得角色扮演無非因世故或懦弱，我不喜歡懦弱，於是一直在等，等什麼呢？譬如，什麼時候工作人員字幕跑完，將預見，映之伏筆。(待續)於是，樵十一歲，最後的童年（的正片將結束）假期，專斷的不給自己反悔時間，臨時上路，飛孝弟最後之年四川重慶大足，去求一幕映之伏筆。桃園機場出發航班早客滿，訂到高雄出發位子。中午航班。大清早我和樵已經出現在台北高鐵台鐵北捷三鐵轉運站，城市的地底隧道裡傳出風阻音叉低頻聲，車體進出停車，蜂箱效應，傳播花粉似的把人帶走。我們坐進高鐵車廂將穿越島嶼終點站高雄轉小港機場直飛重慶，如此曲折計畫，簡直像綁架，（也是啦，省略法告訴樵爸樵媽去大連訪他們也見過的舊友邱叔叔，其實首站重慶。你悄悄對樵說，親姑姑呢。）車頂集電弓接高壓電線，平穩高速駛在軌道上，窗外沿西部走廊風馳電掣閃過的風景，往無盡南方馳去，明明大太陽，但金針花玉米穗稻禾田田相連，遠看像穿著黃豔蓬鬆披風低空掠過仲夏的月光。（不是月光，是銀河，所以會發光。──《銀河鐵道》）天河難返，已經是另一個夏天了。早起的樵安靜睡著了。大疤，一直感覺他是個記憶庫，他的眼睛見過你，雙清澈如鏡的小小瞳仁，銀版感光。望進去，就可以望到以前。活化石。每次看著，都好想拿來做標本。（《銀河鐵道》捕鳥人，補聽得見車聲風響間的湧水鶴叫。鷺鷥群下雪一般翩然飛至，捕島人兩腳叉開，伸手朝向深紫色的天空抓住鷺鷥降落束起的黑腿收進布袋，袋子便發出明礬藍光像螢火蟲，一會兒變成霧白色，像鷺鷥閉上了閉上新月形眼睛。）可然後他醒來，將轉向人生下個階段，青少年。童年結束。所以，此行，能走多遠便走多遠的放任他，玩ipad、可隨意支配的零用錢、晚睡晚起……，日後這些都將浮現為綁架情節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徵狀嗎？現在的他好入戲地配合宛如避開追捕的繞道出關劇情呢。小孩果然是最好的旅行伴。
三小時後，我們將在重慶江北機場降落。才起飛樵又倒頭沉睡，那份放心，給我一種錯覺：像被放逐終於返國的政客。醒來已在江北機場上空，他側臉下眺：「機場好新。」
臨時飛過台灣海峽，（怎麼會是臨時呢？大疤死那天就決定了。）台胞證過期，落地簽。樵像天生的旅人，任何機場通關充電、上網、加水、衛生間行走利用自如，不畏遠方。遠橋，這是他爺爺之前為他取的名字，遠方橋樑。
出關提行李，依路標指示仍如迷走，問路，「怎麼說呢？直往前吧，到下個路口再問人！」穿過長通道去國內航廈買四天後往大連機票，波浪形鋼結構，各種音效環繞，售票櫃檯第一排斜角30度切進來耀眼陽光，躲都無處躲的瞇覷眼縫，我倆背光等候三色挑染短髮蘋果綠削肩洋裝銀細根涼鞋女子慢吞吞改票：「飛機都要飛了，趕不上了吧！」瘦矮個兒駝背鼻口Y字型駱馬窄臉票務一股江湖跑單幫味兒：「得重新出票，名字錯了。」不遠處腋下夾皮包講手機男人買的票，涼鞋女要去武漢，劃位時給糾舉，不准入關，「進去就好了，誰核對那麼清楚。」手機男滿口廢話。駱馬臉：「現在暑假，安檢特別嚴格，通關後給抓到更麻煩。」再反瞪手機男：「這天沒航班了，優惠時段票改航班得加錢。」女人仍事不關己輕描淡寫怪票務不核實證件、空安小題大作、以前怎麼可以、有人在武漢等他……翻來覆去講。姊妹淘訴苦似。（在這面積8.4萬平方米，旅客年吞吐量700萬人次的航廈，如此拖戲，有沒有弄錯啊！）手機男不沾鍋：「是票務弄錯了吧？」駱馬臉自顧自講道：「之前時段優惠五折，明天航班一概原價。暑假囉！買晚就沒得位子了。」手機男虛晃手機：「沒得道理！又不是我們錯。」真向日葵陽光男啊，駱馬臉這才廢話少說地出示訂票記錄：「噢！自個兒看嘛，王交兩個字是你寫的不是？」（早去幹嘛啦，還真有戲。櫃檯後仨女子大娘養老狀，死人不挪位出來辦公。駱馬臉賊黑，整天這麼日光浴，不黑才怪。）人家是「黃嬌」。樵翻白眼OS：「這啥名字能交待嗎！」男女臉色各自一陣鐵青，沒有難堪的成分，比較像「我真倒楣」。被搶白一頓，男女主角開始演默劇，而我們是在不對時間不對位置沒台詞路人甲乙。此時無言，放大了背景吵雜音，蒙蔽了航班廣播，把這座現代機場瞬間打回農業時代市集原型，熾陽尾巴掃過這座上世紀戲碼尚未退場的新世紀舞台，失去了昔日光環，又沒有自己風格，絲毫無懷舊的可能。(待續)樵新品種，忍不住嗆聲這座拿落地簽進關的祖上城市：「文盲啊，跩什麼啊！飛安懂不懂？搭飛機了不起哦？」我輕拍他肩頭安撫兼提醒，「少說兩句。」他反問：「怕事嗎？」是啊。
駱馬臉閒閒不知說與誰：「再晚，下班嘍。今天飛機不等人。明天一樣。」但見手機男一言不發往航廈大門離開，涼鞋女則平臉耷拉著行李反向朝內去。新世代樵的直覺是對的，好新的機場。好新的情人關係，有難來時各自飛。他不知道這機場的前身是白市驛機場，一九四九年他祖祖帶著七歲的他爺爺打這兒離開輾轉水陸抵屏東東港。多年後，他與爺爺見面，全部相處時間，一年三個月。
這下終於輪我們，駱馬臉湊上眼：「是這名字？仔細核對。」樵專注打量這臉突然笑了：「奶奶，你知道草泥馬嗎？」「不准說髒話。」「不是──」「我知道你意思。」草泥馬學名駱馬。別盯著人看，不禮貌。居然懂得借位形容。
繁簡體轉換核對無誤等開票證明。後頭急吼吼有人手抓票、證件奔來：「航空公司啥子不讓我劃位咧？」駱馬臉驗證：「你名字不對咋地劃啊！」
又一個？「哪來的？野人啊！」我倆相視一笑，拿票走人。（設下一道旋轉門卡，逆向順向停止。）
早想好，盡量乘大眾運輸工具，安全。懸掛式輕軌3號線最近嘉陵、長江匯流環抱老城渝中區預訂的全球連鎖老字號希爾頓酒店，涼鞋女一折騰，南北向兩極，要一小時十分鐘，出輕軌站拉行李小走一段，那時應該天色全暗。此時光線迅速黯淡抹去了建築體邊界，過道馬路運客處人車灰影模糊，拉客的詢價的問路的枯坐的集結為集體流動體，怎麼看皆與後現代機場打造先鋒典型對抗平凡傳統的坎普與眾不同美學相違。巨量移動性即群聚性。
就像每個旅人抵達之初都有的那麼幾分田野調查性，這裡，真的好像偽裝成為現代地理學者所言的傳統鄉村的一個轉機候機室。
趕緊離開安全抵達下榻旅店才是上策。於是丟了石頭檢石頭的挑計程車的結果仍擺脫不掉快速擴張城市的塞車命運，高速公路網即城市網，衛星畫面之大重慶，我車大約像千萬輛模型車，被放在褶皺沙地、溪岩斜背隆起的山城北北東向路面，粗糙岩面霰彈密布網狀大小窟窿或粒狀突起青苔疙瘩，一片一片鋪曬難以辨識竹簡木簡般拼圖中這座出土之城。（對於總想放慢腳步的大疤，曾說，他們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時高時低行往渝中區，老區最高點讓給了現代化電視塔，地景最低點，座落著永遠的長江出境口朝天門碼頭。（希爾頓23樓邊間房東北向，夜色上升，上望長江，左邊嘉陵江，河面潾洵湧至岸沿，蕩不出域界。你是講古人，樵，上個世紀1989年和爺爺第一次返鄉找孝爺爺首站重慶就住江邊朝天門碼頭省賓館。往事如煙之布票油票糧票飯票糖票……共和國改革開放前部曲，全國國營按點收攤，不到五點，大小飯館鬼都見不到一個，慢一步啥都沒得吃。樵：去死啦！）
如不同角度車工切割的城市基地布滿深淺皺痕。持續了一周的豪雨洗滌抑壓了惡名昭彰的懸浮粉塵，但剛放晴的城市天際線沒有太多清新感，倒是大片大片銀杏新生種透著陌生，以往土生土長黃桷樹、常綠小葉榕、大葉天竺桂皆移除。巴渝大換樹水杉、香樟，打造銀杏城，此物價值高，狂飆突進的植樹戰爭，從此紅棉路沒有紅棉，黃桷埡、黃樹坪沒有黃桷樹。假議題取代了現實世界。但這也是一瞥印象。(待續)波特萊爾〈致錯身女路人〉，鬧市街道震耳欲聾，走過一位身穿黑衣的女子，瞬間一瞥，寂靜的喧嚷，錯身之間如被閃光打到而復活，女子隨即消逝，「永別了，今後的我們，失去彼此行蹤，而你知道，我曾對你鍾情。」班雅明說，此瞬見鍾情不在第一瞥，而在最後一瞥，那股無著孑然之孤獨感升起，他知道自己正在跟他告別。這樣的哀憫漣漪，不來自愛的顛狂，相反，是被孤獨襲擊。蒂博代說，「這種經歷只有大城市才能寫出來。」
（夜空中朵朵嘉陵江上空銀河索道纜車穿梭。多年前狂賣的重慶背影片《瘋狂的石頭》，瀕臨破產工藝廠小開不學無術川語謝小盟，乘纜車巧遇黑幫唐山話道哥女友菁菁驚為天人：「老天對我太不公平了，我天天坐索道過江，居然從來沒有看見過妳，也許，我太過關注這個城市的風景了。」這城市最瘋魔的一景是小盟他爹謝千里在舊廠房發現了塊希世翡翠，謝千里打算辦玉展賣玉救廠，沒錢請保全，保衛科長自願當保全。消息放出去，驚動萬方，集團主想在這塊土地上蓋大樓，找來操粵語國際大盗偷翡翠逼謝千里讓地；蜀地勢力則有道哥、京腔小軍和黑皮兄弟三人組，展開方言大戰。三方人馬語言交鋒兼鬥法。少有的黑色幽默、滑稽突梯無厘頭題材。簡直重慶別冊。）
好容易跨渝澳嘉陵江大橋，司機先生才放鬆調侃：「一天塞二十四小時。」過橋進入處處板塊運動腫瘤岩山渝中區，八年抗戰就地鑿岩躲警報，現下內設冬暖夏涼時尚餐廳洞庭鮮火鍋貴州風味小館陳有良尖椒……洞子餐飲美學。此一時彼一時紅岩天府之城動輒五十樓起跳巨廈跟吹港式風。我所見，卻是遺落戰境，定格。入鄉隨俗的椒麻辣重口味一時難以消受。
入住妥當，稍晚下樓找吃的，天色濃墨潮濕，雨剛收歇。出大廳右手幹道中山路，於是左拐體育路褶縫巷弄，川人日常生活處，露天大排檔披披掛掛塑料雨蓬吊著禿頭弱燭光燈泡，光影流動的吃喝聚合，每桌都似餞別，也就像各省小攤作風當街涮洗髒水往外甩。行人皆漠視。臨界打烊時分，不多的食客，皆青壯男子，居然不少白領，西裝領帶喝酒划拳杯盤狼藉，我們老小組合顯得格格不入但已挑不起早年好奇眼光的沒入城市一角。家家菜色大同小異，不外酸菜魚、水煮肉、串燒、爆炒海鮮魷魚田螺蝦、回鍋肉、尖椒拱嘴、炒萵筍土豆、麻辣涼粉擔擔麵紅油抄手，歸結一個味，麻辣。最裡頭一攤不熱中招呼道：「吃啥子？喝酒不？炒兩個下酒菜？」一下就勾引起已是遙遠的返鄉記。那時──，很想轉頭和樵說，爺爺才四十多。還沒開始累積或刪減法回鄉次數。甚至明明被貼上離散族群標籤卻不善於移動，初返，選擇走海線鮭魚溯游搭郵輪，（對照後來兩岸直航，真不可思議的我們自設旋轉門路線。）高雄登船，（回想起來像假的，真有這航程嗎？上網查也沒任何紀錄。）起航收錨那刻，返鄉的浪漫行程就結束了。船身筆直如蛙游手掌朝下外翻縮肩箭矢般出了港塢向銀河虛線射去。日以繼夜，可疑的滿耳廓貫進嘩啦嘩啦深水擾動如唸偈語，轉動渦輪引擎轉經輪，為此行除障消災。(待續)三天二夜穿越南海遙過香港彎進珠江口重重經過老式運輸業運媒船隻儼然高懸抓斗、吊杆靠岸或慢駛或補貨，船板上藍衣藍褲或黑衣黑褲或光腳布鞋解放軍帽或倒碗口笠帽，一概細瘦矮小不知有漢何論魏晉人影，南越後裔，無視問津者異樣眼光的空望江面，滑水穿越這條名流江水，若有光，引航船前導，不久江盡而現城市天際線，靠岸終點黃埔碼頭。下船放下行李，幽靈般朝燈火處找吃找喝，昏暗的石砌溝渠泥路不知名的樹影搖晃著陌生城市一角，滿城南越音，小館溢出一股子劣酒人工醬香味兒，愈發暈於路。
大疤手裡四十年後的家鄉來信信封上沒路名只有鄉名，旅途路線在信封上，那便決定了，最好的回家式，「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走一條銀河虛線，海路接空路，廣州飛抵軍民通用白市驛機場，偽裝農村轉機候機室，超寫實的跑道隨側待命（終於近距離看見了神秘 ）殲8戰機。那感覺，和一頭撞上酸菜魚、粉蒸肉肥場排骨、水豆豉、水豆腐、衝菜、涼粉、黃桷樹、農村地景、親戚網絡……無差別之永遠無法抵達之故鄉，現實早被取代，我們唯有發展黑色喜劇的整座城市如荒山空屋，一幢一幢灰濛廢棄倉庫不發光夯土屋舍黏稠挨疊不成形的座落對岸梯形岩上，如夢的漬汙擦不掉無法更新，還硬闖進太虛幻境。
靠的，繼續醉。
老馬不識路，先前返鄉探親的父執輩經驗傳述重慶出發得花八小時，依樣畫葫蘆請省賓館對台辦交涉包車，去哪裡？萬古場。要是沒錶，還真分不清早晚的市區粉塵蔽空，出城後農村毛路差點把胃給顛出來，公路旁小店吃了晚午餐，怕下餐沒著落。早春天仍黑得早，（我們以為）司機同志心理有張地圖，縣道204─207─309─310的北培─大疤出生地銅梁─萬古鎮（大疤父母口中好聽得多的萬古場）─金山鎮疾馳，一路無話，很快便漩入暗影重重黑洞迷航區，沒有導航、定位設備的駕駛師傅也心理發毛喃喃自語：「不看見，沒別得路的！這啥子地方？」不禁懷疑這一切是公婆捏造出來的故事，一場家族史風化工程，根本沒有遺落邊境的避秦人。深夜車燈在幽暗大地穿鑿出一個洞穴，咦，洞口光圈有另個小光點，趨近了，深色衣褲身體沒入黑夜，光有個頭臉漂浮著，漂浮物聽見動靜逆光後扭，眼睛閃爍，是人。師傅停車大聲問：「萬古場咋個走呵？」隔壁銅粱縣徒步到萬古場，熟門熟路指路停在農村黨支部辦公室，老鄉使勁拍木門：「書記在得沒？哦！好消息的！有台灣同胞找弟娃來囉！」半晌屋內透出鎢絲燈泡紅光，內開髒垢原木門檻門板門栓，除了木桌木椅全無家具，像隨時準備移動的證人計畫安全屋。不，錯了，只是窮鄉僻壤，因此仍然雞犬相聞的即使深宵亦瞬間屋裡充塞著人頭攢動陌生臉孔及不相干話語，直到眥目殘足的孝弟娃偕餵他一口飯的陳奶奶兒子陳表叔趕來，（用古老的打火把報信方式，漫天漆黑水田倒映火光，田埂上忽西忽東移動，人未到聲音先到，陳表叔屋裡聽見騷嚷聲撚亮鎢絲燈炮，孝說，見深夜有人來叫，就明白哥哥返回了。）鄉人相親團簇擁著孝將他推到我們面前，這才如見故人，大疤同款欖仁腦殼高鼻深目薄眼皮滿臉鬍渣。(待續)書記趁空忙或張羅自釀酒及帶殼花生，（大疤禮敬在場鄉親！擠擠挨挨沒人動手拿杯子，書記一手掌握場面：「臨時狀況，找天正正式式慶祝，孝，先敬了哥哥嫂嫂再來。」）孝從頭到尾皆靈魂出竅般卑微無措不知該先敬哥嫂還是先給書記添酒上菸，微亮光度反而不影響孝眼珠子骨碌轉動調整弱視神經，很明顯的用眼過度牽動眼瞼內層輪匝肌不斷收縮造成異常頻繁的顫動，孝猛翻白眼仍無法迎上哥哥視線，收不住的淚水倒先從布滿灰翳水晶體目眶不自主溢出，他說：「收到信，知道爸爸媽媽在找我，真樂活，做兒子的沒孝順過爹媽一分一秒，現在能和父母團圓，死了也沒得遺憾嘍。」不待孝講完，四周七嘴八舌：「是啊！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畢竟一家人。」「苦盡甘來嘍！」「好日子在眼前嘍！」「孝可憐狠了！終於盼到哥哥轉來咯！」「爸爸媽媽該回來看看囉！想家狠囉吧？畢竟是老家嘛！」這些，便是離散的總和了。
攤開了眾目睽睽說私己話，大疤逐省話：「孝，沒得事了，爸爸媽媽年紀大囉，走不成，找著你就安心狠。」一輩子活在人群中，孝習慣凡事交代，突然無話的哥倆頻頻喝酒代話，孝酒量忒大，每飲必說：「今天晚上是我解事來最幸福的一天。」大疤則休眠活山，內裡不斷小規模岩漿噴發，很快醉倒了。（如果知道相見即蝦走失控趨向孝日後以自殺結束生命時間，大疤的醉，真的是永訣之醉了。）鬧到夤夜才散。孝如醉如夢的打火把摸黑走三、四十分鐘田壠回屋。（我們明眼人要個把小時）書記騰出房間讓我們落腳，半寐半醒潮濕鋪蓋一股腥臊味兒，合衣躺著如河面未疏浚的花生殼、瓶子、動物屍骸、鞋子、水草……漂流物。
創世紀那麼漫長的晨光剪開窗面漫漶進屋，嘁嘁哫哫聲鑽進屋來，我起床推門，撲面一陣惡臭，令人作嘔，對過是公廁，鄉民集體在此狹促夯土茅房內外拉屎放尿刷牙洗臉交談。黨辦公室設在街上，百步外即趕集場，一鏡到底家禽家畜牛豬羊雞鴨人群，沒有孝的主觀鏡頭之生活最小元素。一時之間，無有共鳴，你是外來者，烙印不同紋章，你們有著不一樣的臉，這鄉村，千人一面。夢遊醒來發現踩在沼澤沉沙上升或下沉結界。老天爺，這是哪裡？動彈不得極想吐，遂用力緊咬顎關節睜目亟思掙脫眼前海市蜃景無果，轉向搜尋有無見過的臉好證明此非虛幻，眾皆冷漠且不與（任何人都不可信的）你交換眼神的共和國運動成風後遺症。這就是最深層的夢境了。
身後忽聽見動靜，忙回頭，鬆了口氣的迎接到大疤、孝哥倆從陰暗房間背光走來，孝狂喜又疲累像遇劫被放歸來的唯一活口。我們並肩外睇，原來眼前鄉人和昨晚全不同批。那年，上個世紀八○年代末，一個早春季節。
影片快轉，二十五年時間過去，仍是雙人行，我和樵。只不過非銜命反而繞過他父母重返。已是另一章。
拒絕快打烊的地方風味大排檔，我們進了潔如食店，地面疊放報紙馬糞紙吸雨水，但隨著客人帶來更多踐踏更多的水更多的稀爛。一切都沒變。(待續)桌椅硬擺三桌，根本無法兩邊坐人，天龍國邏輯。服務員喳喳唬唬遞上菜單，樵：「奶奶隨便點，我現在比較能吃辣。」到對過飲料店「台灣人的店」買喝的，從食堂觀測他，小獸排在唯一客人後，印象中急如風火的重慶分子卻慢得像客滿招呼不過來，橘黃牆面明亮系，錯覺跟風外來種銀杏對抗土生土長黃桷樹。終於輪到他，手指飲料看板，默片對白，我這裡解讀唇語，不，我知道他的口味，冰檸檬紅茶不加珍珠。而有些情節發展我無解，譬如大疤如果活著，我們還會有此秘密行動嗎？店家快手快腳上菜，水煮魚、蒜拍黃瓜，皆六人份量，賊白日光燈打在發潮冒水珠子牆壁，整間食店真像過期未換水汙濁水族箱。任何輕微的搖動都能改變時間層的暗影巷子游來倆乳臭未乾魚族男孩，坐斜角桌擠並排，正巧擋住樵，瞬間他像被剪接般消失了身影。我即起身去找，樵又游標般浮出水面，純淨臉容泛笑手語並用，O.S：「快好了，正在做。」這樣的悠長等待總是能牽動片段無聲的內在連結，好比，「知道爺爺外號為什麼叫大疤嗎？」如你這麼大時的童年往事，幹架泥菩薩過江摔落出海口水泥橋，下頷頸脖處讓橋下攔魚苗的竹籬棚架劃開一道弧形，頑皮好動傷口老裂開老不結痂，不平整鐵銹皮層椽刻甲骨文似成了標記和外號。有些文字從來不需要被翻譯。
所有菜中樵最愛麻辣炸土豆絲，我四川老牌山城啤酒他台灣原味檸檬紅茶碰杯：「敬（大疤）爺爺。」
三十八樓下方嘉陵江岸斜坡沖積紅土泥岩，工程車來去勒出一道道褐色水文，雨後新晴，深幽蒼茫遠天霧氣蒸騰，擬態這幅後現代世界女媧補天抽象圖騰。依江依岩而升，這城市任何時代任何季節夜晚望去凹凸陰陽之感以及乾濕濃淡墨色層層皴擦岩石表面岸邊線條、紋理、形狀如捲曲或者一衣帶水長筆再九十度偃折而下如帶子重疊堆砌，幾組這樣的筆法用以意寫平遠景色，構圖河水兩岸氛圍，此時真有津迷重慶之感，寫意山水，簡中寓繁，只該是藝術手法，卻成了嘉陵江38樓記憶接續往昔長江朝天門碼頭國營賓館促發點。那年孝堅持逆行送我們一程住進江邊重慶國營賓館，晚餐就近找了小館，點了有始以來頭一遭麻辣鍋，大開眼界的臉盆鍋面朱褐重油湯底漂滿乾辣椒，辛香撲鼻等著沸開涮肉，不想進來精實倆藍衣藍褲工人一屁股坐下，我和大疤面面相覻，不禁豎直鬃毛野生動物先發聲：「幹啥子！這鍋我們點得。」工人：「你吃得了整鍋？」嗑起瓜子不甩，川妹子跑堂問我們：「同志！你們共鍋？還是個人半邊？」有這樣吃的？川妹子建議我們仨點不了什麼，一道吃，名堂多些。大鍋飯主義。此時此刻哥倆好容易獨處，哪有外人空間，但孝習慣隱去個人：「哥哥，沒得關係，同志願意跟我們一桌是我們的榮幸。」仍各點各的（中間鐵片太極圖似隔開）但同桌。對座敞開了喝，划拳抽菸吃得大汗淋漓索性赤膊上陣，既然同桌了，大疤遞上寶島黃盒長壽菸（抽菸有害健康概念崛起變得很尷尬洋名LONG LIFE菸盒白頭長鬍鬚老壽星站著丹頂仙鶴2007年改名為尊爵GENTLE的），仍省話，滿上（孝聽都沒聽過的）濃香五糧液，如此這般你來我往互喝起來，不一會兒就全大舌頭喇嘛啦！醉了就醉了，討厭的是半夜想抽菸，滿口袋打火機一個不剩全給拂走了，還是孝的火柴安全系數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