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離間之黑
夷浪並不擅長應付話少的人。畢竟他身邊多的是嘰哩呱啦鼓舌如簧的吵雜之輩，有時想圖個安寧都成問題。因此一但碰上比較安靜的人，他就會陷入嚴重的無所適從。
對於皇甫恭，至少有點籌碼，可以假裝兇惡地威脅：不說話就不給跟。
對於哥哥，他實在很沒輒。
小時候是怎麼做的呢？夷浪拚命回憶。
「你的話變少了。」秦號風捲好桌前的大地圖，瞥了他一眼。
「沒有啦，只是在想該講些什麼。」夷浪反駁，竭力搜索枯腸。
「累的話，別想了。」秦號風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面。
「不會累啊。只是我想來想去，都是一堆問題。」
「問吧。」
「你保證會回答？」
「不保證。」久違的漠然語調。
「你這人怎麼這樣？」夷浪猛翻白眼。
「怎麼樣？」秦號風挑眉。
「沒，反正我也該習慣了。那我開問囉！」夷浪斜眼看見桌面上擺了幾罐杯裝礦泉水，隨手抓來一杯握在手心。
「嗯。」
「你的聲音怎麼了？以前明明還算好聽。」
「修練的後遺症。」
「眼睛怎麼會變紅？只要發動妖力就會變紅嗎？」
「也是修練，對。」
「手呢？」目光飄向按在扶把上的右手。
「火燒的。」
「臉上的疤痕……」
「戰鬥。」
一幅異常鮮明的畫面撞進夷浪的腦海──赤裸的背。疤痕累累，嶙峋瘦削。
對了，從以前就是這樣的。難道什麼都沒改變嗎？
「傷口又增加了嗎？」心頭不由火起。
秦號風默然點頭。
「你到底在搞什麼？」夷浪砰一聲把杯水砸回桌上，「修練來修練去也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都長這麼大了，還這樣讓人操心！」
秦號風看起來非常驚訝，彷彿夷浪正拿一根狼牙棒猛敲他的腦袋。
「當初讓你離開我家，不是要你到外面去糟蹋自己啊！留下來不好嗎？就算現在變強了，身體變差有什麼用啊？你這混帳，怎麼都不肯好好聽人說話？」少年越罵越兇。
「弟。」秦號風微微睜大眼睛。
「你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要跟叔叔一樣跑去搞幫派？搞幫派就算了，為什麼會跟涅靈派有牽扯？那幫傢伙都是王八蛋你不知道嗎？」夷浪按住額頭。
「弟弟。」
夷浪抬頭怒瞪秦號風。
「過來，好嗎？」
夷浪哼了一聲，慢吞吞地走過去。
秦號風坐回巨大的棕色旋轉椅，小心翼翼地拉住夷浪的左手。後者沒有反抗，內心琢磨著到底要大發脾氣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能讓這頑固的傢伙聽進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說到糟蹋自己，你倒是比我強。」秦號風輕扣夷浪左腕脈部。
「我哪有？」夷浪回嘴。
「砸了焦芳的場子，很好玩？」淡淡一眼，眼色微紅。
「還不錯。」原來都知道啊！
「跟槍家小子認識不過一個月，就要為他赴湯蹈火，你是認真的？」
「新莊那個人果然是你……」噢，就知道。
「一個人對上唐歡那一夥，卻連死到臨頭都不肯役使你的憑神，你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我打得過……」滿頭大汗。
「不過，你可以不用擔心了。」修長左手突地按上夷浪胸口，一股微帶酥麻的熱流迅速灌入。
夷浪沒有撥開哥哥的手。
秦號風在那一瞬間爆發的兇殘殺意，震得他頭皮發麻，幾乎無法動彈。
「不用擔心。」秦號風冷笑，「宇文屠那傢伙，遲早要死。他對你所做的，我絕對會加倍奉還。」
果然，是個很神奇的人。
什麼樣的人，會以如此冰冷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溫柔？
「送我去護夜樓的，也是你吧？」夷浪的聲帶終於開始重新運作。
秦號風點頭。
「還記得你說了些什麼嗎？」夷浪握住哥哥的左手。
秦號風一怔，然後垂下眼簾。
「你不用擔心。」夷浪喃喃說道：「我不會怕你的，絕對不會。」
五根手指深深陷入胸口，抓得他有點痛。
「但是我說你啊……」他禁不住皺眉，「你真的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嗎？」
秦號風抬頭看他，愕然失笑，「這麼成熟，不像你。」
「拜託，我都已經十九歲了，變成熟是應該的。」夷浪又想翻白眼了。
「十九而已，還小。」秦號風將視線挪回左手。
「說的好像自己已經是個老頭子了……對了，你大我幾歲啊？」
「九歲。」
「二十八歲！糟糕了，三十歲開始就要注意禿頭了喔，我們高中的地理老師三十五歲就變成明顯的地中海了。」
「好。」
「好什麼好啦。你有在認真聽我說話嗎？我剛剛說了什麼？」又是凶巴巴。
「禿頭。」秦號風抬眼。
夷浪突然覺得秦號風正經八百的表情跟禿頭這個詞實在是搭不上邊，不由得噴笑。
秦號風皺眉挪開真氣湧動的左手，輕輕瞪了他一眼，「不要笑。」
「可是……可是你很好笑，哈哈！」夷浪笑到合不攏嘴。
秦號風陷入震驚，八成是這輩子第一次給人用好笑來形容。
「你會在菲律賓待很久嗎？」笑了一會兒，夷浪努力回歸原先的發問模式。
「再一陣子。」
「什麼時候回台灣啊？」夷浪用力一跳，坐上會議桌，晃著腳。
「不確定。」秦號風不肯鬆開夷浪的左手腕，就這麼繼續扣著。
「我跟你說，我有一個朋友很崇拜你耶。」
「誰？」
「嘿嘿，先不跟你說名字。是女孩子喔，你有沒有很高興？」
「為什麼要高興？」
「呃，你怎麼這麼無趣？被女生崇拜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嗎？」
「不是。」
「……投降，我接不下去了。」夷浪嘆氣。
「問你一件事。」秦號風似是終於逮到了機會。
「嗯？」
「花花，還好嗎？」
夷浪有點害怕地發現，哥哥大人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說得更精準一些，從去年加入了妖將門開始，他在台灣本島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哥哥的眼睛。
奇怪了，作為一個大幫派的頭頭，難道在監視弟弟之外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不過話又說回來，夜隼人多勢眾，要在一個喜歡胡亂衝撞的青少年身邊安插眼線，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夷浪心底估量著該怎麼從哥哥口中套出到底是誰在盯著自己，卻發覺哥哥對他所作所為的了解程度，根本到了鉅細靡遺的地步。這太恐怖了，難不成自己身上被裝了衛星定位器？
「我把台中的擂台弄壞了，你不生氣嗎？」夷浪在飯店的大床上打滾。
「不生氣。」
「怎麼不生氣？那是你的東西耶。不是還要花一大筆錢去修？」
「那是焦芳的事。」秦號風臉上寫著「與我無干」。
「啊，說到焦芳，我好討厭他。你知道他在惡夜擂台差點害死我嗎？很混蛋耶！竟然把我們當成擋箭牌，推出去送死！」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還跟他這麼要好幹什麼啊？那傢伙一看就不安好心。」
「他有用。」
「不要啦，你跟他拆夥啦。我去把楚鶴騙來幫你管錢，你不要跟焦芳一起啦。」
夷浪從床頭滾到床尾，仰躺著大聲嚷嚷。
秦號風站在落地窗前，轉過頭看他，嘴角微勾，「小孩子。」淺笑著搖搖頭。
晌午的陽光穿透玻璃，絢爛奪目，點亮秦號風的側臉。
夷浪在上下顛倒的視野中仔細凝望他，凝望那抹恐怖刀疤無法撕裂的柔和笑容。
瞬間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衝動，他想，自己願意拿全世界來交換這個微笑，只求它永遠不消失。
是不是太貪心了？
「想什麼？」秦號風走了過來，在床邊低頭看他。
哥哥在等人。夷浪今早賴床賴到十點多，一醒來就發現他在床前踱步。
等誰呢？有什麼計劃嗎？跟菲律賓的軍閥們有關係？
「你策動了菲律賓的內亂，想做什麼呢？」夷浪喃喃說著，一把抓住秦號風垂落的白色長髮。
頭髮超級長的，雖不像過去一樣亂蓬蓬，果然還是該剪短一些吧。自己的技術可是大有進步，這次絕對可以幫哥哥好好剪個帥氣的新髮型。
「我要土地。」秦號風有點辛苦地微彎著腰，任憑夷浪把他的頭髮拉來拉去。
「要土地幹什麼？」夷浪乾脆翻身站起來，很高興地發現自己比哥哥高了一截──因為他站在床上。
「台灣飽和了。」
「什麼飽和了？你轉過去，坐下，好不好？」
「妖脈的供養。」秦號風依言而坐。
「飽和了會怎麼樣？」夷浪用手指把長髮順直。
「大地會衰竭。」
「聽起來蠻糟糕的……啊，所以你讓簡聖跟余敏然把台灣的小妖怪移到這邊來？可是他們這邊沒有妖脈啊。」夷浪回憶起那兩個跟宇文屠起過爭執的夜隼成員。
「妖脈可以創造。」秦號風閉上眼睛。
「搜神師可以辦到這種事情？」夷浪大吃一驚，「做這種事沒關係嗎？其他人難道不會說些什麼？」
「有關係。」秦號風睜開眼睛，微微扭過頭，迎上夷浪的視線，「你介意？」
「呃……」夷浪快速地思考了一下，「沒有很介意。」
「那就好。」秦號風似乎鬆了一口氣。
「我應該要介意嗎？」夷浪滑下床，拉開大梳妝台的抽屜，抓出一大一小兩把梳子，跳回床上。
「不用。」
「這樣好嗎？你需不需要我幫忙？」夷浪聚精會神地把頭髮分成兩股。
「不用。」
「為什麼啊？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事嗎？」聽來頗讓人沮喪。
「沒有。」
「……」夷浪有點生氣，閉上嘴不說話了。
秦號風等了一陣子，不見弟弟繼續發問，又轉過身來看他，「氣什麼？」
長長白髮繞著頸子滑動，夷浪趕緊抓牢髮尾，「哼！」自知很幼稚，但他實在無法克制。
「別這樣。」秦號風盯著他。
「……」
「不是沒有能做的事，只是你不必去做。」語氣裡的耐性十足。
「什麼意思？」夷浪手下的偉大工程還在進行，抽空瞥了哥哥一眼。
「世界是可怕的。」秦號風的口氣漠然而篤定，「弟，閉上眼睛，塞住耳朵，不要看也不要聽。」
「這樣是在逃避吧？」夷浪表示困惑。
「逃避錯了嗎？遠離危險，難道不好？」秦號風微微皺眉。
「但是放棄接觸世界，會錯過很多更美好的東西啊。」夷浪聳肩，愉快地發現自己即將大功告成。
秦號風忽然抓住他的手臂，「不要去接觸，你現在在這裡，這樣就很好。」語調異常惶急。
「怎麼了？」夷浪放開哥哥的頭髮，上臂被抓得有點痛。
「這樣就好了。」秦號風緊盯著他，喃喃自語，「把門關起來。我不會走，你也不會。」
夷浪貌似沒有多餘的選擇，只得放柔了眼神。
面對這個人，他總是很輕易的，全身上下，連同心神，都變得柔軟無比。
哥哥，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但只要你開口，無論那是什麼，即使翻天覆地，我也會努力捧到你跟前。
「你不要怕。」他輕拍哥哥的頭，「把門打開，我們一起走出去。我不會離開，我會好好陪你，直到最後。」
秦號風默默凝視他。
夷浪很認真地回望。
好難啊，實在太難了。
哥哥的眼神，始終都是很難理解的。如何才能從那太過狹隘的井口，汲取一瓢深沉觸底的靈魂？
夷浪有一種很詭異的衝動，想抓出房間衣櫃裡的大吸塵器對準哥哥的眼睛猛吸，看能不能吸出一些他始終說不出口的祕密。
秦號風俯身靠近少年，「我……」
夷浪睜大眼睛，心跳加劇。
叩叩！
徹底破壞氣氛的敲門聲傳入耳膜。秦號風沉下臉，惡狠狠地瞪向房門。
夷浪也蠻火大的，到底是哪個不知好歹的渾蛋，跑來打攪他們兄弟闊別十一年的真心話交流啊？
或許是房內的澎湃殺意太過鮮明，門外那人很聰明地沒再叩門。
「進來。」秦號風低喝，一手撐著額頭。
咿呀一聲，門開了，身材高挑的馬尾女子昂首走入。
毛邊短褲，深綠軍靴。夜隼，夏侯璉。
「老大。」她以恭敬的語氣說道，異常謹慎地掃視房間，眸光落到夷浪身上。
「我出去了。」夷浪離開床沿，把梳子們放回抽屜，大跨步走向房門，看也不看夏侯璉一眼。
「小心點。」哥哥說。
「晚上見。」夷浪搖搖手，裝酷不回頭。
「什麼事？」
帶上門之前，他聽見秦號風異常冰冷的嗓音，迴盪在偌大的房間裡。
夷浪並不擅長應付話少的人。畢竟他身邊多的是嘰哩呱啦鼓舌如簧的吵雜之輩，有時想圖個安寧都成問題。因此一但碰上比較安靜的人，他就會陷入嚴重的無所適從。
對於皇甫恭，至少有點籌碼，可以假裝兇惡地威脅：不說話就不給跟。
對於哥哥，他實在很沒輒。
小時候是怎麼做的呢？夷浪拚命回憶。
「你的話變少了。」秦號風捲好桌前的大地圖，瞥了他一眼。
「沒有啦，只是在想該講些什麼。」夷浪反駁，竭力搜索枯腸。
「累的話，別想了。」秦號風看著空無一物的桌面。
「不會累啊。只是我想來想去，都是一堆問題。」
「問吧。」
「你保證會回答？」
「不保證。」久違的漠然語調。
「你這人怎麼這樣？」夷浪猛翻白眼。
「怎麼樣？」秦號風挑眉。
「沒，反正我也該習慣了。那我開問囉！」夷浪斜眼看見桌面上擺了幾罐杯裝礦泉水，隨手抓來一杯握在手心。
「嗯。」
「你的聲音怎麼了？以前明明還算好聽。」
「修練的後遺症。」
「眼睛怎麼會變紅？只要發動妖力就會變紅嗎？」
「也是修練，對。」
「手呢？」目光飄向按在扶把上的右手。
「火燒的。」
「臉上的疤痕……」
「戰鬥。」
一幅異常鮮明的畫面撞進夷浪的腦海──赤裸的背。疤痕累累，嶙峋瘦削。
對了，從以前就是這樣的。難道什麼都沒改變嗎？
「傷口又增加了嗎？」心頭不由火起。
秦號風默然點頭。
「你到底在搞什麼？」夷浪砰一聲把杯水砸回桌上，「修練來修練去也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都長這麼大了，還這樣讓人操心！」
秦號風看起來非常驚訝，彷彿夷浪正拿一根狼牙棒猛敲他的腦袋。
「當初讓你離開我家，不是要你到外面去糟蹋自己啊！留下來不好嗎？就算現在變強了，身體變差有什麼用啊？你這混帳，怎麼都不肯好好聽人說話？」少年越罵越兇。
「弟。」秦號風微微睜大眼睛。
「你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要跟叔叔一樣跑去搞幫派？搞幫派就算了，為什麼會跟涅靈派有牽扯？那幫傢伙都是王八蛋你不知道嗎？」夷浪按住額頭。
「弟弟。」
夷浪抬頭怒瞪秦號風。
「過來，好嗎？」
夷浪哼了一聲，慢吞吞地走過去。
秦號風坐回巨大的棕色旋轉椅，小心翼翼地拉住夷浪的左手。後者沒有反抗，內心琢磨著到底要大發脾氣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能讓這頑固的傢伙聽進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說到糟蹋自己，你倒是比我強。」秦號風輕扣夷浪左腕脈部。
「我哪有？」夷浪回嘴。
「砸了焦芳的場子，很好玩？」淡淡一眼，眼色微紅。
「還不錯。」原來都知道啊！
「跟槍家小子認識不過一個月，就要為他赴湯蹈火，你是認真的？」
「新莊那個人果然是你……」噢，就知道。
「一個人對上唐歡那一夥，卻連死到臨頭都不肯役使你的憑神，你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我打得過……」滿頭大汗。
「不過，你可以不用擔心了。」修長左手突地按上夷浪胸口，一股微帶酥麻的熱流迅速灌入。
夷浪沒有撥開哥哥的手。
秦號風在那一瞬間爆發的兇殘殺意，震得他頭皮發麻，幾乎無法動彈。
「不用擔心。」秦號風冷笑，「宇文屠那傢伙，遲早要死。他對你所做的，我絕對會加倍奉還。」
果然，是個很神奇的人。
什麼樣的人，會以如此冰冷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溫柔？
「送我去護夜樓的，也是你吧？」夷浪的聲帶終於開始重新運作。
秦號風點頭。
「還記得你說了些什麼嗎？」夷浪握住哥哥的左手。
秦號風一怔，然後垂下眼簾。
「你不用擔心。」夷浪喃喃說道：「我不會怕你的，絕對不會。」
五根手指深深陷入胸口，抓得他有點痛。
「但是我說你啊……」他禁不住皺眉，「你真的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嗎？」
秦號風抬頭看他，愕然失笑，「這麼成熟，不像你。」
「拜託，我都已經十九歲了，變成熟是應該的。」夷浪又想翻白眼了。
「十九而已，還小。」秦號風將視線挪回左手。
「說的好像自己已經是個老頭子了……對了，你大我幾歲啊？」
「九歲。」
「二十八歲！糟糕了，三十歲開始就要注意禿頭了喔，我們高中的地理老師三十五歲就變成明顯的地中海了。」
「好。」
「好什麼好啦。你有在認真聽我說話嗎？我剛剛說了什麼？」又是凶巴巴。
「禿頭。」秦號風抬眼。
夷浪突然覺得秦號風正經八百的表情跟禿頭這個詞實在是搭不上邊，不由得噴笑。
秦號風皺眉挪開真氣湧動的左手，輕輕瞪了他一眼，「不要笑。」
「可是……可是你很好笑，哈哈！」夷浪笑到合不攏嘴。
秦號風陷入震驚，八成是這輩子第一次給人用好笑來形容。
「你會在菲律賓待很久嗎？」笑了一會兒，夷浪努力回歸原先的發問模式。
「再一陣子。」
「什麼時候回台灣啊？」夷浪用力一跳，坐上會議桌，晃著腳。
「不確定。」秦號風不肯鬆開夷浪的左手腕，就這麼繼續扣著。
「我跟你說，我有一個朋友很崇拜你耶。」
「誰？」
「嘿嘿，先不跟你說名字。是女孩子喔，你有沒有很高興？」
「為什麼要高興？」
「呃，你怎麼這麼無趣？被女生崇拜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嗎？」
「不是。」
「……投降，我接不下去了。」夷浪嘆氣。
「問你一件事。」秦號風似是終於逮到了機會。
「嗯？」
「花花，還好嗎？」
夷浪有點害怕地發現，哥哥大人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說得更精準一些，從去年加入了妖將門開始，他在台灣本島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哥哥的眼睛。
奇怪了，作為一個大幫派的頭頭，難道在監視弟弟之外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不過話又說回來，夜隼人多勢眾，要在一個喜歡胡亂衝撞的青少年身邊安插眼線，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夷浪心底估量著該怎麼從哥哥口中套出到底是誰在盯著自己，卻發覺哥哥對他所作所為的了解程度，根本到了鉅細靡遺的地步。這太恐怖了，難不成自己身上被裝了衛星定位器？
「我把台中的擂台弄壞了，你不生氣嗎？」夷浪在飯店的大床上打滾。
「不生氣。」
「怎麼不生氣？那是你的東西耶。不是還要花一大筆錢去修？」
「那是焦芳的事。」秦號風臉上寫著「與我無干」。
「啊，說到焦芳，我好討厭他。你知道他在惡夜擂台差點害死我嗎？很混蛋耶！竟然把我們當成擋箭牌，推出去送死！」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還跟他這麼要好幹什麼啊？那傢伙一看就不安好心。」
「他有用。」
「不要啦，你跟他拆夥啦。我去把楚鶴騙來幫你管錢，你不要跟焦芳一起啦。」
夷浪從床頭滾到床尾，仰躺著大聲嚷嚷。
秦號風站在落地窗前，轉過頭看他，嘴角微勾，「小孩子。」淺笑著搖搖頭。
晌午的陽光穿透玻璃，絢爛奪目，點亮秦號風的側臉。
夷浪在上下顛倒的視野中仔細凝望他，凝望那抹恐怖刀疤無法撕裂的柔和笑容。
瞬間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衝動，他想，自己願意拿全世界來交換這個微笑，只求它永遠不消失。
是不是太貪心了？
「想什麼？」秦號風走了過來，在床邊低頭看他。
哥哥在等人。夷浪今早賴床賴到十點多，一醒來就發現他在床前踱步。
等誰呢？有什麼計劃嗎？跟菲律賓的軍閥們有關係？
「你策動了菲律賓的內亂，想做什麼呢？」夷浪喃喃說著，一把抓住秦號風垂落的白色長髮。
頭髮超級長的，雖不像過去一樣亂蓬蓬，果然還是該剪短一些吧。自己的技術可是大有進步，這次絕對可以幫哥哥好好剪個帥氣的新髮型。
「我要土地。」秦號風有點辛苦地微彎著腰，任憑夷浪把他的頭髮拉來拉去。
「要土地幹什麼？」夷浪乾脆翻身站起來，很高興地發現自己比哥哥高了一截──因為他站在床上。
「台灣飽和了。」
「什麼飽和了？你轉過去，坐下，好不好？」
「妖脈的供養。」秦號風依言而坐。
「飽和了會怎麼樣？」夷浪用手指把長髮順直。
「大地會衰竭。」
「聽起來蠻糟糕的……啊，所以你讓簡聖跟余敏然把台灣的小妖怪移到這邊來？可是他們這邊沒有妖脈啊。」夷浪回憶起那兩個跟宇文屠起過爭執的夜隼成員。
「妖脈可以創造。」秦號風閉上眼睛。
「搜神師可以辦到這種事情？」夷浪大吃一驚，「做這種事沒關係嗎？其他人難道不會說些什麼？」
「有關係。」秦號風睜開眼睛，微微扭過頭，迎上夷浪的視線，「你介意？」
「呃……」夷浪快速地思考了一下，「沒有很介意。」
「那就好。」秦號風似乎鬆了一口氣。
「我應該要介意嗎？」夷浪滑下床，拉開大梳妝台的抽屜，抓出一大一小兩把梳子，跳回床上。
「不用。」
「這樣好嗎？你需不需要我幫忙？」夷浪聚精會神地把頭髮分成兩股。
「不用。」
「為什麼啊？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事嗎？」聽來頗讓人沮喪。
「沒有。」
「……」夷浪有點生氣，閉上嘴不說話了。
秦號風等了一陣子，不見弟弟繼續發問，又轉過身來看他，「氣什麼？」
長長白髮繞著頸子滑動，夷浪趕緊抓牢髮尾，「哼！」自知很幼稚，但他實在無法克制。
「別這樣。」秦號風盯著他。
「……」
「不是沒有能做的事，只是你不必去做。」語氣裡的耐性十足。
「什麼意思？」夷浪手下的偉大工程還在進行，抽空瞥了哥哥一眼。
「世界是可怕的。」秦號風的口氣漠然而篤定，「弟，閉上眼睛，塞住耳朵，不要看也不要聽。」
「這樣是在逃避吧？」夷浪表示困惑。
「逃避錯了嗎？遠離危險，難道不好？」秦號風微微皺眉。
「但是放棄接觸世界，會錯過很多更美好的東西啊。」夷浪聳肩，愉快地發現自己即將大功告成。
秦號風忽然抓住他的手臂，「不要去接觸，你現在在這裡，這樣就很好。」語調異常惶急。
「怎麼了？」夷浪放開哥哥的頭髮，上臂被抓得有點痛。
「這樣就好了。」秦號風緊盯著他，喃喃自語，「把門關起來。我不會走，你也不會。」
夷浪貌似沒有多餘的選擇，只得放柔了眼神。
面對這個人，他總是很輕易的，全身上下，連同心神，都變得柔軟無比。
哥哥，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但只要你開口，無論那是什麼，即使翻天覆地，我也會努力捧到你跟前。
「你不要怕。」他輕拍哥哥的頭，「把門打開，我們一起走出去。我不會離開，我會好好陪你，直到最後。」
秦號風默默凝視他。
夷浪很認真地回望。
好難啊，實在太難了。
哥哥的眼神，始終都是很難理解的。如何才能從那太過狹隘的井口，汲取一瓢深沉觸底的靈魂？
夷浪有一種很詭異的衝動，想抓出房間衣櫃裡的大吸塵器對準哥哥的眼睛猛吸，看能不能吸出一些他始終說不出口的祕密。
秦號風俯身靠近少年，「我……」
夷浪睜大眼睛，心跳加劇。
叩叩！
徹底破壞氣氛的敲門聲傳入耳膜。秦號風沉下臉，惡狠狠地瞪向房門。
夷浪也蠻火大的，到底是哪個不知好歹的渾蛋，跑來打攪他們兄弟闊別十一年的真心話交流啊？
或許是房內的澎湃殺意太過鮮明，門外那人很聰明地沒再叩門。
「進來。」秦號風低喝，一手撐著額頭。
咿呀一聲，門開了，身材高挑的馬尾女子昂首走入。
毛邊短褲，深綠軍靴。夜隼，夏侯璉。
「老大。」她以恭敬的語氣說道，異常謹慎地掃視房間，眸光落到夷浪身上。
「我出去了。」夷浪離開床沿，把梳子們放回抽屜，大跨步走向房門，看也不看夏侯璉一眼。
「小心點。」哥哥說。
「晚上見。」夷浪搖搖手，裝酷不回頭。
「什麼事？」
帶上門之前，他聽見秦號風異常冰冷的嗓音，迴盪在偌大的房間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