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中午吃完飯後，我前往辦公室找班導，「老師，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問妳一個問題。」班導放下手中處理的事務，轉過身來。
「什麼問題？」
「第一次段考過後，我發現妳的成績非常亮眼，各科考試幾乎都是滿分，校排也在前三，比很多資優班的同學來得好。」他將一份段考成績總排名表遞到我眼前，我看見自己的名字落在表格上端，還用黃色螢光筆做了記號，「我不懂，像妳成績這麼好的學生，為什麼會待在放牛班？」
我愣了片刻才回道：「沒什麼，只是分班考的時候考差了而已。」
「考差了？」班導一臉不相信的樣子，不死心地追問：「那也不至於差成這樣吧？」
「老師，我是說真的。」我堅持自己的說法。
「既然妳不想說，我也不追究了。」他收起那份成績總表，仍舊難掩疑惑，「不過，我今天找妳來，主要是想問妳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
「剛才我說過，妳的成績很好，所以學校也注意到了這件事。」班導拿出另一份公文，上頭有我的個人資料，「現在學校考慮想替妳轉班，不曉得妳願不願意？」
「不用了。」我想也沒想就回絕，「我在班上待得很好，沒有轉班的必要吧。」
「但這對妳是個很好的機會，資優班的資源多，學習環境也比放牛班好，如果像妳說的，妳是因為考差才被分配到放牛班，為什麼不好好把握這次的機會呢？」班導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相信妳轉班的話，未來的發展一定比現在好……還是說，妳是故意考差的？」
「老師，你想太多了。」我無奈地笑了笑。
「好吧，既然妳沒有這個想法，那我也不勉強妳。」他將公文放回桌上，「要是妳後悔了，一樣可以來找我，學校一定很樂意隨時替妳辦程序。」
「好，謝謝老師。」我鞠了個躬，「請問還有其他事嗎？」
他搖搖頭，「沒有了，妳回教室去吧。」
離開辦公室後，班導的一席話不停在我耳邊迴盪，胸口也有股消除不了的煩悶。我沒想太多，直接往頂樓的方向移動，想看看那一片藍海。
我們學校坐落於沿海的小鎮旁，每次心情不好時，我總喜歡跑到樓頂，望著廣闊無垠的大海，讓海浪帶走惱人的思緒。
推開頂樓老舊的鐵門，嘎吱的聲響劃破午休時分的寧靜，原以為樓頂像往常一樣空無一人，沒想到竟然有道身影正靠在欄杆上，整個人彷彿快掉下去的樣子。
……整個人快掉下去？
慢著，那個人該不會是想跳樓吧？
凝視前方搖搖欲墜的身子，我倒抽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思考，已經把那個人拽到旁邊，讓他離欄杆越遠越好。
「同、同學，你不要想不開啊，你遇到了什麼困難嗎？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有轉圜的餘地，千萬不要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一時情急，我把能想到的安慰話都說出口。
「趙玟君，妳發什麼瘋啊？」一個略帶不悅、卻有點熟悉的聲音。
奇怪，這個人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稍微回過神，我定睛一瞧，才發現是呂晟恩！
「怎麼是你？」一股羞恥感倏然湧上，我真想挖個洞躲起來，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不對，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欸，你幹麼啊？不要想不開好不好？雖然你平常壞事做盡、又跟大家格格不入，但也沒嚴重到要跳樓的地步吧？」
「我沒有要跳樓。」
「什麼？」難道是我看錯了？可是呂晟恩剛剛的背影，看起來有種絕望的感覺。
「我只是來看海，沒想到突然被妳拉住，還一把被拽到地上。」他拍拍屁股，緩緩站起身，「想不到妳力氣滿大的。」
「對、對不起。」我低下頭，耳根子瞬間紅透，完全不敢直視他。
「妳剛才說我什麼？壞事做盡？嗯？」呂晟恩伸出手，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著他。
發現自己脫口而出的無心之語，我急忙慌張地辯解，「沒、沒有啦，你聽錯了。」
雖然和呂晟恩同班兩個月了，但我們平時沒什麼來往，頂多因為姜宇墨的關係，偶爾會交談幾句。一定是聽書祺說太多他的豐功偉業了，我才會對他有那樣的印象。
接下來，是長達好幾秒鐘的沉默。
我們維持對望的尷尬姿勢，誰也沒開口，直到我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氣氛，率先說：「那個，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留下來吧。」他飛快地捉住我的手腕，「妳不是因為想看海才來頂樓的嗎？」
「嗯。」我停下腳步，默默和他並肩倚在欄杆前。
「想不到妳也會蹺午休。」他突然說。
「心情不好，不想回教室。」我扭過頭，瞅了他一眼，「很驚訝嗎？」
「也不是，就只是覺得……」他語帶遲疑，「像妳這種好學生，不會做這樣的事。」
「刻板印象。」我好奇反問：「不然什麼樣的事，才像我應該會做的事？」
「轉到資優班，之類的。」
「你偷聽我跟班導說話？」我語調上揚，藏不住詫異，「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所以妳要轉班嗎？」他問。
「不會吧。」
「為什麼？」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驚訝。
我避而不答，自顧自地眺望前方無垠的大海。
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海面閃耀著波光粼粼，如同繽紛奪目的彩色寶石。我情不自禁閉上眼，傾聽海浪有節奏地拍打岸邊礁石的聲音，盤踞在胸口的煩悶，就像盛開過後又碎裂的浪花，神奇地消失了。
張開眼，我做了個深呼吸，轉身朝呂晟恩說：「我先走了。你還要待著嗎？」
「欸，趙玟君。」他不理會我的問話，突兀開口。
我困惑地看向他。
「謝謝妳。」他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坦白說，剛才我的確有想要跳下去的念頭。」
「什麼？」他的話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謝謝妳，衝過來阻止我。」
那張玩世不恭、總帶著點不屑神情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好溫柔的微笑，與平時的呂晟恩判若兩人。只是，雖然他的嘴角微揚，我卻覺得他的笑容是苦澀的，為什麼呢？
在今天的事發生前，我一直認為呂晟恩是那種吃飽睡、睡飽吃，沒什麼煩惱，只要能打混度日就好的人。但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讓我覺得在他看似無所謂的外表下，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心事。即使感到好奇，也沒有探問的立場，只好隨口回他這沒什麼，就匆匆離開回教室去了。
只是，呂晟恩那被暖陽照得有些發亮的背影，似乎在我心頭留下一個淡淡的印子，短時間還抹不去。
＊
最後一堂英文課結束，我和書祺道了再見，便走到校門旁的站牌，搭乘公車前往打工的麵包店。
在公車上隨意找個空位坐下後，我拿出耳機，聽著手機裡輕柔的鋼琴演奏樂。
靠著窗，凝視外頭的橙色大海，伴隨車身搖晃的節奏，我的意識跟著模糊起來，眼前金黃色的海洋也逐漸縮小暗去。但，就在進入夢鄉之際，一個和藹的聲音陡然在我耳邊響起──
「玟君，妳一定要好好照顧雁廷。」
這聲音，是媽媽嗎？
從朦朧中驚醒，我感覺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轉頭一看，窗外熟悉的街景提醒我已經到站，該下車了，連忙背起書包，跟著冗長的隊伍，步下擁擠的公車。
獨自走在紅磚道上，夢裡的恐懼感還徘徊不去，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好真實，讓人想起她溫柔的笑顏。心口一緊，我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給弟弟雁廷。
「下課了嗎？」接通的同時我搶先開口。
「姊？妳不是在打工嗎？」
「在路上，快到店裡了。」聽見雁廷的聲音，我放鬆下來，覺得心底踏實不少，「今天我大概九點下班，你如果想吃消夜，再告訴我。」
「好啦。妳也真是的，就為了這點小事打給我啊？」雖然聽起來像在抱怨，但電話那頭的語氣卻沒有一絲不耐煩，「下班回家小心一點。」
「好，掰掰。」
掛上電話，我推開麵包店的玻璃門，店長忙碌的身影映入眼簾，我將書包放入置物櫃，熟練地穿起圍裙，「店長，需要幫忙嗎？」
「玟君，妳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麵包排一排吧。」店長鬆了口氣，「我去裡面忙，這裡就交給妳了。」
接手店長的工作，我拿起夾子，將剛出爐的麵包一個個排到架上。
排到一半時，門上的小風鈴清脆響起，我出聲招呼：「歡迎光臨！」
「趙玟君？」
「咦？阿堯？」
推門進來的客人居然是阿堯。
「妳在這裡打工？」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對面角落，從架上拿了三條吐司。
「對啊。」停下手邊的工作，我走到收銀台幫他結帳，「你是這裡的常客嗎？」
「不，這是我第一次來。」他環顧了一下店內，笑了笑。
「難怪之前沒看過你。」替阿堯裝好麵包、找零給他，我好奇地問：「你買這麼多吐司幹麼？」
「餵狗。」他淡淡地說。
「咦，餵狗？」
「嗯，餵狗。」他晃了晃手中的提袋，「我先走了，掰！」
說完，阿堯就像一陣風似的走了出去。
是你自己養的狗嗎？還是去餵流浪狗？你每天都會去餵嗎？我的心中冒出一個又一個好奇的泡泡，幾次衝動想開口，但最後還是什麼也沒問，將這些疑惑化作嘴角淺淺揚起的弧線，揮手向阿堯道別。
時針準時指向九點，打卡下班後，我離開店裡準備回家，卻看見有個人蹲在一旁的圍牆邊，身影瞧著有點眼熟，走近一看，發現居然是阿堯，而且他還睡著了。
「阿堯。」我輕拍他的肩膀，「你怎麼蹲在這裡？」
「妳下班了？」他揉揉眼睛，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等等還有事嗎？」
「怎麼了？」
「要不要一起去餵狗？」
「餵狗？」他的邀請讓我有些詫異。
「妳不是想去嗎？」他抿著淺淺笑意，「剛才在店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是有讀心術嗎？」我忍不住笑出聲，「小時候鄰居家養了一隻狗，我常常去跟牠玩，所以聽到你買麵包餵狗，覺得有點懷念。」回憶被勾起，我對阿堯說起童年的事，但下一秒，我猛然停下腳步。
「等等，你該不會一直在外面等我下班吧？」
「妳不用介意這個。」他只是這樣回答我。
看著他無所謂的表情，我反而很愧疚，「抱歉，讓你等這麼久。」
「幹麼道歉？是我自己要等妳的。」
並肩走在路上，我偷偷看向阿堯起伏有致的側臉，忽然發覺今天的他不像平時沉默寡言。他在班上不太和同學講話，也沒什麼朋友，要不是每次上課前，我都得叫醒他喊口令，不然高中三年我跟他講的話可能十根手指都數得出來。
「阿堯，我問你喔。」猶豫許久，我還是說出心裡的疑惑，「你都不會想和班上同學打交道嗎？交朋友之類的？」
「和班上那些混混交朋友？」他不假思索地反問。
「老實說，我剛進來這個班時，和你有同樣的想法。」踢開腳下的小石子，我憶起剛開學那段日子，「一開始，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大家總愛在上課的時候吵鬧？為什麼很多人開口閉口都是髒話？無法融入放牛班的風氣，這件事我第一天就明白了，所以對交朋友也不抱期待，可是，書祺的出現改變了我。」
「嗯。」他低應了一聲。
「記得有一天中午，書祺拿著便當坐到我旁邊，一開口就問：『妳餓不餓啊？』那時候我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女生想幹麼？之後，她就每天跑來坐在我前面的位子，找話題和我聊天。」回想起書祺嘰嘰喳喳的樣子，我笑了出來，「如果她沒主動找我吃飯聊天的話，或許我到現在還是交不到朋友吧。」
「小心。」阿堯突然拉住我的手臂，將我拽到他身旁，「妳腳下有個大洞。」
他的動作嚇了我一大跳，加上兩人一下子靠得好近，讓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飛快。
「謝謝。」小心繞過地上的坑洞後，我感激地向他道謝。
他放開我的手，平淡地拋出一句話：「朋友的存在，只會讓自己受傷不是嗎？」
「什麼？」
是我聽錯了嗎？
我還來不及反問，他立刻又開口說：「我們到了。」
停下腳步後，我環顧四周，發現我們走到了河堤邊，這附近沒什麼東西，只有一幢老舊的廢棄屋矗立在河岸旁。我小心翼翼跟在阿堯身後，選了一處乾淨的地面坐下。
他拿出吐司，攤在屋子前的草地上，沒多久，幾隻流浪狗就緩緩從暗處現身，牠們一看見阿堯，尾巴紛紛興奮得用力搖晃，很高興的樣子，但是一看見我，又立刻擺出警戒的姿勢。
我覺得很害怕，下意識往阿堯的方向靠近，他用左手輕輕扶住我的右肩，沉穩地安撫我，「別怕，牠們不會隨便攻擊人，只是第一次聞到妳的味道，需要習慣一下。」
我撿起一片吐司，慢慢靠近牠們釋出善意，只見狗兒們嗅了嗅，沒多久便張口咬下。見牠們吃得津津有味，我緊張的心情也跟著煙消雲散。
轉頭看向阿堯，我認真地望著他的雙眼，「雖然……有可能會被朋友傷害，但是朋友的存在，應該還是很重要的吧。」
試圖繼續先前的話題，我慎重地開口。剛才他之所以會那樣說，一定是曾經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
「嗯？」他表情疑惑，不懂我想表達什麼。
「就算偶爾會發生爭執，但只要解開誤會、彼此坦誠，我想和朋友間的這份感情，也可以一直延續下去吧。」夜晚的風微微吹拂，帶著些許涼意，讓我不禁雙手抱膝，「畢竟大家都是朋友啊。」
阿堯沒有回答我，只是含糊地說了句：「是嗎？」便轉移話題，不想討論。「前幾天經過這裡的時候，我意外發現牠們的存在，後來才打聽到，牠們原本是我家附近工廠的看門狗，但工廠遭惡性倒閉，牠們也被放生到這裡來了。」
「怎麼這樣，太過分了。」我伸手撫摸眼前一隻體型最小的米格魯，為牠的遭遇感到哀傷。這時，我的手機忽然響起。
「喂？」
「姊，妳在哪裡？」雁廷擔憂的聲音傳出，「怎麼這麼晚還沒回來？」
「我跟同學待在外面，等一下就回去了。」我沒留意時間，居然已經快十一點了。
他不放心地叮囑：「快回來吧。搭車的時候注意安全。」
通話結束後，阿堯才出聲：「妳家人打電話來嗎？」
「嗯，是我弟。」我站起來，用手拍掉褲子上的泥土，「阿堯，我得先回家了，你一個人可以吧？」
他跟著我站起身，「這句話應該是我要說的才對吧？走吧，我送妳去搭公車，這麼晚了，一個女生很危險。」
「沒關係啦。」
「喏。」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我。
雙手捧著阿堯的外套，我呆站在原地不動。注意到我的不對勁，他停下腳步，「不走嗎？」
「喔。要啊，當然要！」回過神，我快步跟上前方的身影，阿堯見到我手中還拿著外套，彎了彎嘴角，「如果冷的話可以穿著。」
「好，謝、謝謝。」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整張臉熱了起來，連話也講得結結巴巴。
不過，幸好有阿堯的外套，回家的這一路上，我都不覺得冷了，心底也彷彿有一道暖流淌過。
「我想問妳一個問題。」班導放下手中處理的事務，轉過身來。
「什麼問題？」
「第一次段考過後，我發現妳的成績非常亮眼，各科考試幾乎都是滿分，校排也在前三，比很多資優班的同學來得好。」他將一份段考成績總排名表遞到我眼前，我看見自己的名字落在表格上端，還用黃色螢光筆做了記號，「我不懂，像妳成績這麼好的學生，為什麼會待在放牛班？」
我愣了片刻才回道：「沒什麼，只是分班考的時候考差了而已。」
「考差了？」班導一臉不相信的樣子，不死心地追問：「那也不至於差成這樣吧？」
「老師，我是說真的。」我堅持自己的說法。
「既然妳不想說，我也不追究了。」他收起那份成績總表，仍舊難掩疑惑，「不過，我今天找妳來，主要是想問妳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
「剛才我說過，妳的成績很好，所以學校也注意到了這件事。」班導拿出另一份公文，上頭有我的個人資料，「現在學校考慮想替妳轉班，不曉得妳願不願意？」
「不用了。」我想也沒想就回絕，「我在班上待得很好，沒有轉班的必要吧。」
「但這對妳是個很好的機會，資優班的資源多，學習環境也比放牛班好，如果像妳說的，妳是因為考差才被分配到放牛班，為什麼不好好把握這次的機會呢？」班導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相信妳轉班的話，未來的發展一定比現在好……還是說，妳是故意考差的？」
「老師，你想太多了。」我無奈地笑了笑。
「好吧，既然妳沒有這個想法，那我也不勉強妳。」他將公文放回桌上，「要是妳後悔了，一樣可以來找我，學校一定很樂意隨時替妳辦程序。」
「好，謝謝老師。」我鞠了個躬，「請問還有其他事嗎？」
他搖搖頭，「沒有了，妳回教室去吧。」
離開辦公室後，班導的一席話不停在我耳邊迴盪，胸口也有股消除不了的煩悶。我沒想太多，直接往頂樓的方向移動，想看看那一片藍海。
我們學校坐落於沿海的小鎮旁，每次心情不好時，我總喜歡跑到樓頂，望著廣闊無垠的大海，讓海浪帶走惱人的思緒。
推開頂樓老舊的鐵門，嘎吱的聲響劃破午休時分的寧靜，原以為樓頂像往常一樣空無一人，沒想到竟然有道身影正靠在欄杆上，整個人彷彿快掉下去的樣子。
……整個人快掉下去？
慢著，那個人該不會是想跳樓吧？
凝視前方搖搖欲墜的身子，我倒抽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思考，已經把那個人拽到旁邊，讓他離欄杆越遠越好。
「同、同學，你不要想不開啊，你遇到了什麼困難嗎？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有轉圜的餘地，千萬不要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一時情急，我把能想到的安慰話都說出口。
「趙玟君，妳發什麼瘋啊？」一個略帶不悅、卻有點熟悉的聲音。
奇怪，這個人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稍微回過神，我定睛一瞧，才發現是呂晟恩！
「怎麼是你？」一股羞恥感倏然湧上，我真想挖個洞躲起來，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不對，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欸，你幹麼啊？不要想不開好不好？雖然你平常壞事做盡、又跟大家格格不入，但也沒嚴重到要跳樓的地步吧？」
「我沒有要跳樓。」
「什麼？」難道是我看錯了？可是呂晟恩剛剛的背影，看起來有種絕望的感覺。
「我只是來看海，沒想到突然被妳拉住，還一把被拽到地上。」他拍拍屁股，緩緩站起身，「想不到妳力氣滿大的。」
「對、對不起。」我低下頭，耳根子瞬間紅透，完全不敢直視他。
「妳剛才說我什麼？壞事做盡？嗯？」呂晟恩伸出手，勾起我的下巴，逼我看著他。
發現自己脫口而出的無心之語，我急忙慌張地辯解，「沒、沒有啦，你聽錯了。」
雖然和呂晟恩同班兩個月了，但我們平時沒什麼來往，頂多因為姜宇墨的關係，偶爾會交談幾句。一定是聽書祺說太多他的豐功偉業了，我才會對他有那樣的印象。
接下來，是長達好幾秒鐘的沉默。
我們維持對望的尷尬姿勢，誰也沒開口，直到我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氣氛，率先說：「那個，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留下來吧。」他飛快地捉住我的手腕，「妳不是因為想看海才來頂樓的嗎？」
「嗯。」我停下腳步，默默和他並肩倚在欄杆前。
「想不到妳也會蹺午休。」他突然說。
「心情不好，不想回教室。」我扭過頭，瞅了他一眼，「很驚訝嗎？」
「也不是，就只是覺得……」他語帶遲疑，「像妳這種好學生，不會做這樣的事。」
「刻板印象。」我好奇反問：「不然什麼樣的事，才像我應該會做的事？」
「轉到資優班，之類的。」
「你偷聽我跟班導說話？」我語調上揚，藏不住詫異，「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所以妳要轉班嗎？」他問。
「不會吧。」
「為什麼？」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驚訝。
我避而不答，自顧自地眺望前方無垠的大海。
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海面閃耀著波光粼粼，如同繽紛奪目的彩色寶石。我情不自禁閉上眼，傾聽海浪有節奏地拍打岸邊礁石的聲音，盤踞在胸口的煩悶，就像盛開過後又碎裂的浪花，神奇地消失了。
張開眼，我做了個深呼吸，轉身朝呂晟恩說：「我先走了。你還要待著嗎？」
「欸，趙玟君。」他不理會我的問話，突兀開口。
我困惑地看向他。
「謝謝妳。」他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坦白說，剛才我的確有想要跳下去的念頭。」
「什麼？」他的話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謝謝妳，衝過來阻止我。」
那張玩世不恭、總帶著點不屑神情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好溫柔的微笑，與平時的呂晟恩判若兩人。只是，雖然他的嘴角微揚，我卻覺得他的笑容是苦澀的，為什麼呢？
在今天的事發生前，我一直認為呂晟恩是那種吃飽睡、睡飽吃，沒什麼煩惱，只要能打混度日就好的人。但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讓我覺得在他看似無所謂的外表下，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心事。即使感到好奇，也沒有探問的立場，只好隨口回他這沒什麼，就匆匆離開回教室去了。
只是，呂晟恩那被暖陽照得有些發亮的背影，似乎在我心頭留下一個淡淡的印子，短時間還抹不去。
＊
最後一堂英文課結束，我和書祺道了再見，便走到校門旁的站牌，搭乘公車前往打工的麵包店。
在公車上隨意找個空位坐下後，我拿出耳機，聽著手機裡輕柔的鋼琴演奏樂。
靠著窗，凝視外頭的橙色大海，伴隨車身搖晃的節奏，我的意識跟著模糊起來，眼前金黃色的海洋也逐漸縮小暗去。但，就在進入夢鄉之際，一個和藹的聲音陡然在我耳邊響起──
「玟君，妳一定要好好照顧雁廷。」
這聲音，是媽媽嗎？
從朦朧中驚醒，我感覺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轉頭一看，窗外熟悉的街景提醒我已經到站，該下車了，連忙背起書包，跟著冗長的隊伍，步下擁擠的公車。
獨自走在紅磚道上，夢裡的恐懼感還徘徊不去，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好真實，讓人想起她溫柔的笑顏。心口一緊，我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給弟弟雁廷。
「下課了嗎？」接通的同時我搶先開口。
「姊？妳不是在打工嗎？」
「在路上，快到店裡了。」聽見雁廷的聲音，我放鬆下來，覺得心底踏實不少，「今天我大概九點下班，你如果想吃消夜，再告訴我。」
「好啦。妳也真是的，就為了這點小事打給我啊？」雖然聽起來像在抱怨，但電話那頭的語氣卻沒有一絲不耐煩，「下班回家小心一點。」
「好，掰掰。」
掛上電話，我推開麵包店的玻璃門，店長忙碌的身影映入眼簾，我將書包放入置物櫃，熟練地穿起圍裙，「店長，需要幫忙嗎？」
「玟君，妳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麵包排一排吧。」店長鬆了口氣，「我去裡面忙，這裡就交給妳了。」
接手店長的工作，我拿起夾子，將剛出爐的麵包一個個排到架上。
排到一半時，門上的小風鈴清脆響起，我出聲招呼：「歡迎光臨！」
「趙玟君？」
「咦？阿堯？」
推門進來的客人居然是阿堯。
「妳在這裡打工？」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對面角落，從架上拿了三條吐司。
「對啊。」停下手邊的工作，我走到收銀台幫他結帳，「你是這裡的常客嗎？」
「不，這是我第一次來。」他環顧了一下店內，笑了笑。
「難怪之前沒看過你。」替阿堯裝好麵包、找零給他，我好奇地問：「你買這麼多吐司幹麼？」
「餵狗。」他淡淡地說。
「咦，餵狗？」
「嗯，餵狗。」他晃了晃手中的提袋，「我先走了，掰！」
說完，阿堯就像一陣風似的走了出去。
是你自己養的狗嗎？還是去餵流浪狗？你每天都會去餵嗎？我的心中冒出一個又一個好奇的泡泡，幾次衝動想開口，但最後還是什麼也沒問，將這些疑惑化作嘴角淺淺揚起的弧線，揮手向阿堯道別。
時針準時指向九點，打卡下班後，我離開店裡準備回家，卻看見有個人蹲在一旁的圍牆邊，身影瞧著有點眼熟，走近一看，發現居然是阿堯，而且他還睡著了。
「阿堯。」我輕拍他的肩膀，「你怎麼蹲在這裡？」
「妳下班了？」他揉揉眼睛，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等等還有事嗎？」
「怎麼了？」
「要不要一起去餵狗？」
「餵狗？」他的邀請讓我有些詫異。
「妳不是想去嗎？」他抿著淺淺笑意，「剛才在店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是有讀心術嗎？」我忍不住笑出聲，「小時候鄰居家養了一隻狗，我常常去跟牠玩，所以聽到你買麵包餵狗，覺得有點懷念。」回憶被勾起，我對阿堯說起童年的事，但下一秒，我猛然停下腳步。
「等等，你該不會一直在外面等我下班吧？」
「妳不用介意這個。」他只是這樣回答我。
看著他無所謂的表情，我反而很愧疚，「抱歉，讓你等這麼久。」
「幹麼道歉？是我自己要等妳的。」
並肩走在路上，我偷偷看向阿堯起伏有致的側臉，忽然發覺今天的他不像平時沉默寡言。他在班上不太和同學講話，也沒什麼朋友，要不是每次上課前，我都得叫醒他喊口令，不然高中三年我跟他講的話可能十根手指都數得出來。
「阿堯，我問你喔。」猶豫許久，我還是說出心裡的疑惑，「你都不會想和班上同學打交道嗎？交朋友之類的？」
「和班上那些混混交朋友？」他不假思索地反問。
「老實說，我剛進來這個班時，和你有同樣的想法。」踢開腳下的小石子，我憶起剛開學那段日子，「一開始，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大家總愛在上課的時候吵鬧？為什麼很多人開口閉口都是髒話？無法融入放牛班的風氣，這件事我第一天就明白了，所以對交朋友也不抱期待，可是，書祺的出現改變了我。」
「嗯。」他低應了一聲。
「記得有一天中午，書祺拿著便當坐到我旁邊，一開口就問：『妳餓不餓啊？』那時候我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女生想幹麼？之後，她就每天跑來坐在我前面的位子，找話題和我聊天。」回想起書祺嘰嘰喳喳的樣子，我笑了出來，「如果她沒主動找我吃飯聊天的話，或許我到現在還是交不到朋友吧。」
「小心。」阿堯突然拉住我的手臂，將我拽到他身旁，「妳腳下有個大洞。」
他的動作嚇了我一大跳，加上兩人一下子靠得好近，讓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飛快。
「謝謝。」小心繞過地上的坑洞後，我感激地向他道謝。
他放開我的手，平淡地拋出一句話：「朋友的存在，只會讓自己受傷不是嗎？」
「什麼？」
是我聽錯了嗎？
我還來不及反問，他立刻又開口說：「我們到了。」
停下腳步後，我環顧四周，發現我們走到了河堤邊，這附近沒什麼東西，只有一幢老舊的廢棄屋矗立在河岸旁。我小心翼翼跟在阿堯身後，選了一處乾淨的地面坐下。
他拿出吐司，攤在屋子前的草地上，沒多久，幾隻流浪狗就緩緩從暗處現身，牠們一看見阿堯，尾巴紛紛興奮得用力搖晃，很高興的樣子，但是一看見我，又立刻擺出警戒的姿勢。
我覺得很害怕，下意識往阿堯的方向靠近，他用左手輕輕扶住我的右肩，沉穩地安撫我，「別怕，牠們不會隨便攻擊人，只是第一次聞到妳的味道，需要習慣一下。」
我撿起一片吐司，慢慢靠近牠們釋出善意，只見狗兒們嗅了嗅，沒多久便張口咬下。見牠們吃得津津有味，我緊張的心情也跟著煙消雲散。
轉頭看向阿堯，我認真地望著他的雙眼，「雖然……有可能會被朋友傷害，但是朋友的存在，應該還是很重要的吧。」
試圖繼續先前的話題，我慎重地開口。剛才他之所以會那樣說，一定是曾經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
「嗯？」他表情疑惑，不懂我想表達什麼。
「就算偶爾會發生爭執，但只要解開誤會、彼此坦誠，我想和朋友間的這份感情，也可以一直延續下去吧。」夜晚的風微微吹拂，帶著些許涼意，讓我不禁雙手抱膝，「畢竟大家都是朋友啊。」
阿堯沒有回答我，只是含糊地說了句：「是嗎？」便轉移話題，不想討論。「前幾天經過這裡的時候，我意外發現牠們的存在，後來才打聽到，牠們原本是我家附近工廠的看門狗，但工廠遭惡性倒閉，牠們也被放生到這裡來了。」
「怎麼這樣，太過分了。」我伸手撫摸眼前一隻體型最小的米格魯，為牠的遭遇感到哀傷。這時，我的手機忽然響起。
「喂？」
「姊，妳在哪裡？」雁廷擔憂的聲音傳出，「怎麼這麼晚還沒回來？」
「我跟同學待在外面，等一下就回去了。」我沒留意時間，居然已經快十一點了。
他不放心地叮囑：「快回來吧。搭車的時候注意安全。」
通話結束後，阿堯才出聲：「妳家人打電話來嗎？」
「嗯，是我弟。」我站起來，用手拍掉褲子上的泥土，「阿堯，我得先回家了，你一個人可以吧？」
他跟著我站起身，「這句話應該是我要說的才對吧？走吧，我送妳去搭公車，這麼晚了，一個女生很危險。」
「沒關係啦。」
「喏。」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我。
雙手捧著阿堯的外套，我呆站在原地不動。注意到我的不對勁，他停下腳步，「不走嗎？」
「喔。要啊，當然要！」回過神，我快步跟上前方的身影，阿堯見到我手中還拿著外套，彎了彎嘴角，「如果冷的話可以穿著。」
「好，謝、謝謝。」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整張臉熱了起來，連話也講得結結巴巴。
不過，幸好有阿堯的外套，回家的這一路上，我都不覺得冷了，心底也彷彿有一道暖流淌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