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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魂使者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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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任勾魂使者已經三百年,我不知道還能執掌此職多久,所以決定撰寫日記,記錄我見我思與工作歷程。

顧名思義,我的工作是於指定時間裡前往陽間勾攝陽壽當盡的魂魄,然後帶回陰間評斷功過,陽間賦予我們不同稱謂,例如黑白無常、勾魂使者、死神等等,這些稱謂雖然有異,所指意思皆相同,因宗教差別而已,牛頭馬面則不同,倘若勾魂使者是殯葬業者或戶政機關,牛頭馬面比較類似基層員警或法警,范謝將軍是刑事組小隊長,鍾馗是重案組組長,城隍是各區檢察官,各殿冥王是分局局長兼法庭庭長,警政署長則是東獄大帝,至於地藏王菩薩,算是署級的輔導長,職司非常清楚,不會混淆。

身為勾魂使者,枷鎖、鉤魂鍊與生死簿三樣物品必須隨身攜帶。據說,勾魂使者的枷鎖與鉤魂鍊神鬼難逃,神仙我沒試過,鬼魂確實無法掙脫。生死簿是無字天書,平常時候一個字也沒有,執行任務前才會浮現資料,雖然必須隨身攜帶,我總不可能時時盯著它看,那又如何知道生死簿上顯現任務呢?道理其實很簡單,有點類似陽間行動電話的震動功能,當任務浮現時,每位勾魂使者就是會知道。

是的,勾魂使者不是只有我,因為陽間有幾十億人口,全都靠我執行肯定應接不暇,所以勾魂使者是一個部門裡的職務統稱,至於黑白無常、勾魂使者與死神的外型差異,絕對不是配合陽間信仰特意裝扮,而是依照世人信仰產生的視覺變化;也就是說,相信黑白無常看到的就是黑白無常模樣,相信死神看到的就是死神模樣,無神論者看到的可能是一團黑氣,倘若沒有堅定的宗教信仰,新魂看到我時大多是身穿黑色斗蓬,手執鉤魂鍊與枷鎖,而且周身籠罩一團黑氣,如此扮相並沒有特殊涵意,只因為我喜歡冷漠與陰鬱,但不管何種外型,都能讓世人產生恐懼與震撼;然而,恐懼與震撼並非我們面目猙獰,實際上有些勾魂使者還蠻俊俏,而是世人與新魂對死亡、未知,以及即將面對的審判所產生的驚懼。

雖然決定撰寫日記,但下筆時卻發現制定時間是項難題,因為冥界沒有所謂的日與夜,月與年,時間單位以陽間為主,天堂次之。我是永恆的靈體,照理說應該用天堂曆法,但考量天堂曆法過於亙古浩渺與脫離現實,幾經思考後決定採用陽間曆法,從我就任的第三百年算起。三百年又一天

正午三刻,我照慣例提早到達現場,絕非特意去驚嚇瀕死之人,故意讓他們感受死神正在一旁等候,而是喜歡在執行任務前,先到現場觀察與揣摩當事人為何會死,死前經歷了什麼,面對死亡的瞬間,腦裡想些什麼。我承認這種行為有點變態,說好聽一點是富有哲學思想,或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但不是每個人或每位鬼差都能時常處於生死交替線上,並親手進行生與死的轉換;當然,我無意藉由觀察與體悟來修練成仙成聖,而是機會和經驗如此難得,還能為枯燥乏味的冥界生活增添樂趣,所以我樂此不疲。

醫院裡繁忙又肅穆,空氣中瀰漫著藥品與死亡的味道。是的,死亡具有特殊氣味,接近久腐糜爛與篝火殘灰的味道,非但聞過後很難從記憶抹除,氣味還會沾黏在身上久久不去,所以勾魂使者身上總會散發死亡氣味,讓世人遠遠就感受到死亡,並因此情緒低落。

化療的痛苦讓陳燦福不停呻吟,他老婆蔣秀雯貼心地隨侍在側,不停給予安慰與鼓勵,相較於隔床孤單無伴的林三鄉,陳燦福沒有疑問是幸福的典範,也彰顯夫妻倆人攜手白頭的情誼。擔任勾魂使者前我也曾多次投胎為人,每個世代也都有過能患難與共和相輔相持的另一半,那些經歷我雖然逐漸不復記憶,卻總能在望見鶼鰈情深剎那挑動情緒,因為人世間有太多誘惑與變數,彼此白頭後還能相互珍惜的情感不易得,因此總能讓我格外動容,不過動容歸動容,身為勾魂使者不可能因此萌生私心,所以每次都只是在心中滌盪一下而已,不可能也不會違背職責。

「陳先生,該吃藥了。」

蔣秀雯接過護士的藥包,撐起丈夫細心餵食。三顆小藥丸,陳燦福花了不少時間才嚥下,顯示身體機能已嚴重弱化,宛如根部腐爛的老榕。我不止一次想過,人生短短幾十年,不管如何保養與運動,吃多少養生食品,當年齡接近臨界點時,沒有人可以抵擋身體機能衰退與病魔糾纏,但世人又都認為自己能永遠安康健壯,或透過各種方式企圖延年益壽,等到死神佇立一旁時,才會明白怎樣也逃不過宇宙的生死循環。

「記住我說的話嗎?」陳燦福躺回床上,用力喘了幾口氣,再用虛弱聲音叮嚀。「妳保留現在住的房子和郵局存款,其他都平均分給立國和立民,好讓他們有創業資本,不要再像我們年輕時那麼辛苦。」

「我不懂也不會,這些事等你病好以後再處理。」「好不了了,我知道好不了了,甚至可以感覺到勾魂使者已經來到身邊,靜靜等待時辰到達。」

陳燦福是病入膏肓胡言亂語嗎?不,世人對自己的死期有預感並非無稽之談,因為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最清楚,終生的是非功過也只有自己最明白,加上瀕死之人氣場由陽漸陰,增強了對罪過與死亡的敏感度,所以有些人確實能感應到死神正執著鐵鍊在旁等候的氛圍。

「不要亂說,你還可以活很久,你答應陪我環遊世界,不能言而無信。」

承諾價值多少?是否值得終身堅守?生為人時我便思考這些問題,可惜幾百年後的今天依然無法結論出肯定答案,因為履行承諾除了需要堅強毅力,更需要種種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配合,絕大多數都是有心無力,或根本話隨風散忘得一乾二淨,縱然有些人能堅持自己許下的承諾,也不代表最終承諾能圓滿,因為忘記的人可能是另外那方,或隨著環境變遷另一方已不滿足當初的輕易承諾,所以世間上能完整履行承諾的人並不多,導致承諾的價值逐漸稀薄。

「我知道妳不喜歡我有這種想法,但還是要告訴妳,我很感謝今生有妳相伴,陪我走過風風雨雨的歲月,我甚至無法想像,生命中如果沒有妳會如何黯淡與失序。」

從事勾魂使者三百年來,看過無數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例子,絕大多數人都是在最後一刻,或失去後才會感念身邊默默陪伴與付出的人;可惜的是,這種言詞與表白通常沒有多大意義,充其量只能視為瀕死前的懺悔,鮮少有人在身強體壯或志得意滿時珍惜所擁有的一切,所以陳燦福的真情告白我完全無感,甚至覺得有些虛偽。

「我知道你身體不舒服所以容易胡思亂想,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糟糕,好好靜心養病,一切都會好轉。」

「謝謝妳的安慰,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今生我沒有任何遺憾,唯一掛念不下的是妳。」

聽過很多瀕死的人說今生沒有遺憾,但真是如此嗎?其實並不然,很多人死前堅稱了無遺憾,跪在森羅殿堂時卻又驚覺遺憾竟然超乎自己想像,因為人的慾望不會因年齡增長而消失,反而會隨著時空環境不同而改變,所以有些遺憾只是遺忘,孽鏡台前瀏覽過往時,深埋的記憶就會一件件被挖出,重新看見被遺忘的遺憾,所以我不相信陳燦福的了無遺憾說,並認為他只是遺忘了遺憾。陳燦福閉著眼睛不再說話,呼吸開始緩慢而微弱,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生命逐漸走到盡頭,猶如即將熄滅的微弱燭火,在風雨侵襲不到處殘喘,雖然不認同他的許多說詞,卻必須承認自己心底欣羨著他,因為不是每個人瀕死前都有最愛的人陪伴在側,很多人的魂魄突然就被勾走了,甚至死亡好幾天才被發現,所以就這個角度而言,陳燦福是幸福的。

可惜欣羨歸欣羨,閻王注定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時辰已到,我不能繼續受夫妻情深的氛圍影響,更不可能違背陰律網開一面,幽冥律法如此森嚴,該執行的任務依舊要執行,所以趁蔣秀雯上廁所時,我不慌不忙地拿出鉤魂鍊往前拋,迅速勾出林三鄉的魂魄,他就像所有新魂一樣,魂魄離身的剎那完全茫然,呆騃地舉目四顧不知發生何事,直到枷鎖套在身上時,他才恍若夢醒地望著我,並開始恐懼與顫抖。

我幾乎不用花費任何力氣,只需自顧自地往幽冥路上走,林三鄉就會在鉤魂鍊的牽引下跟隨,更不可能掙脫枷鎖的囚梏。其實並非所有新魂都必須重銬枷鎖,端看生時作為與福報,有些新魂甚至連鉤魂鍊都不需要,只需示意默默跟隨即可。當然,我是勾魂使者不是閻王或生死判官,無法瞭解世人的因果業報,需不需要上枷鎖完全依照生死簿上的註記,林三鄉的資料標明必須上鎖上鍊,我自然要照規定辦事。

幽冥路一向黝暗,毫無任何星點光芒,而且冰寒,總能使新魂沿路哆嗦不已,但對鬼魂而言沒有所謂的黑暗,因為鬼魂在漆黑黝暗中仍可視如白晝,所以我能清楚看見林三鄉臉上的驚懼,但也如所有新魂,驚懼不會在臉上維持太久,很快就會轉成接受,面對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

「我知道自己喝太多酒肝硬化,但是喝酒是因為生活壓力大,不應該因為這樣就死。大人,祢確定沒有抓錯人嗎?」

坦白說,剛就任勾魂使者時,我會耐心向新魂解釋自己絕對不會勾錯魂,後來發現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不應該那麼快死,幾乎都會訴說自己還有多少事未完成,甚至有些新魂會強烈質疑我一定勾錯魂,所以幾次以後我就懶得解釋了。

「我知道自己生前做過許多壞事,包括有時心情不好會毆打妻小,詐騙朋友開開玩笑,甚至偷點小錢,但是這種小錯誰不會犯,有必要得到手銬腳鐐對待嗎?」見到自己被重銬枷鎖,林三鄉不停訴說生前如何委屈,如何逼不得已才犯下過錯。說真的,類似言詞我實在聽太多,磨到耳朵幾乎要長繭,所以他的話絲毫無法讓我有所反應,更遑論憐憫之心,何況是非善惡並非勾魂使者能定奪,我們只負責勾魂引魄前往交簿廳報到,林三鄉死前沒有親人陪伴在側,獨自孤伶伶地躺在病床,光憑這點便可推算絕非他口中的小過錯,甚至可以推測出他妻小心中有恨,所以當林三鄉一路上為自己辯駁,甚至請求我在冥王面前為他說幾句好話時,我只會覺得啼笑皆非和愚蠢,因為與其死後向勾魂使者求情,倒不如生前節制自己行為,可惜世人總要等到變成鬼才會乍然覺醒。

雖然陰律沒有禁止與新魂交談,但我完全沒有興趣和林三鄉對話,因為他的言詞與行為我不知已經看過幾千萬回,甚至能預知他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包括試圖偷偷掙脫枷鎖,所有行徑我閉著眼睛也能瞭若指掌,所以只是默默帶他走向秦廣王的第一殿,然後在交簿廳裡順利完成交接,臨走前他仍用哀求眼神看我,我理也不理地轉身離開。

路上遇見牛頭張和,與他相識已經超過四百年,當我還是鬼魂尚未升任勾魂使者前,更精準地說,作為人身時便已是朋友,死後在冥界待了一百多年,各自了結因果業力後張和先被升任為牛頭,並在五殿閻王前效力,我之所以能升任勾魂使者,有一部分確實是由他推薦,所以我們的情誼絕非第三者能想像,可惜平時各自公務繁忙,加上職司不同,所以沒有太多時間相聚,所以當張和表示會找時間帶瓶酒去我的元神宮時,我當然表示隨時歡迎與期待之心,因為人不能沒有朋友,鬼也一樣。

三百年又四天

按照生死簿上的資料到達現場,是一處風光明媚的小山坡,雖然沒有遠山煙雲繚繞的夢幻景致,但開闊視野還是能使心胸舒暢,周遭樹木扶疏,雜草野花叢生,少了蓊鬱蒼翠,同樣具有心曠神怡效果,每次呼吸時,泥土的芳香總能傳遍每個毛細孔。三百年來忙碌於公務,除了幽冥世界,所到之處不是醫院,道路旁就是災難現場,大自然的清靜恬淡早已變成模糊記憶,所以能重回自然也算是收穫,畢竟人或靈不管如何汲汲營營,最後仍將回歸自然。站在小山坡頂舉目四盼,日光像翻滾的鑽石炫麗無比,在每個反射處綻出一道道璀燦光芒,不過周遭確實人煙絕跡飛鳥罕至,只有流浪的風遊走於蒼穹下,摩挲初春慵懶的溫暖。

荒榛山野沒有人跡自然沒有死亡,那要如何進行勾魂工作呢?三百年來我依照生死簿顯現的資料辦事,儘管總是提早到達現場,但是誰該死,何時死,該死於何處,從未失誤,所以我一點也不會懷疑自己跑錯地點,該了結的生命過程總會鉅細靡遺在眼前上演。果不其然,幾分鐘後就看到兩輛汽車由碎石山路呼呼而來,掀起霧恍恍如迷幛般的煙塵。

未久,兩輛汽車戛然停在面前,在小山坡上唯一平坦處,並走下六七人,其中一人被壓制行動,而且面露驚恐。

「把他押過來。」

徐東民以將領姿態吆喝指揮,臉頰略紅雙眼略濛,卻透露出狡猾與兇光。方漢春極力抵抗並試圖掙脫,卻因此惹來一頓毆打,拳頭與棒棍雨點般落在身上,痛得他縮在地上毫無反抗之力,宛如一塊泡水腐爛的抹布任人擺布,虛弱地被阿風與阿故強拖到山崖邊,崖邊有個不算淺的坑洞,顯然是事先特意挖掘,坑洞旁是陡峭山坡,幾百公尺的陡坡大小卵石裸露而且寸草不生,使人望之生怯。

為什麼我能知道他們的姓名?沒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因為每位勾魂使者只要望一眼凡人面孔,他們的姓名資料與背景便會在腦中浮現,所以我必須再說明一次,勾魂使者絕對不會勾錯魂。

「再問一次,什麼時候還錢?」

「徐老大,請再給我幾天時間,公司收到帳款一定連本帶息還清。」

方漢春氣若游絲地表示,工程已告段落,帳款很快便能入帳,只要多寬限幾天,清償借貸絕對不是問題,但他的說詞徐東民顯然無法接受,而且從鼻孔嗤出聲音,一臉不屑與不耐。

「你知道這句話我聽過幾次嗎?」滋地,徐東民從嘴裡射出一團紅色檳榔汁,而且故意整坨罩在方漢春臉上,他的雙手被架住,只能任憑紅色汁液從臉頰慢慢涎落。「把我當成白癡耍?太久沒踹你,都忘了我穿幾號鞋,還真以為我們是慈善機關。」

狠話撂下後,阿風與阿故立刻又開始拳打腳踢,拳拳重擊,腳腳狠踹,打得方漢春骨頭喀喀響,鮮血從嘴角與裂開的傷口淌出,全身淤青腫脹幾乎體無完膚。我向前靠一步,透過心靈傳導凝聽他的心音,發現他的思緒紊亂,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知覺感官全被疼痛填滿。「幹!骨頭有夠硬,打到手扭到。」阿風甩著手抱怨,還不忘補上一腳洩恨。

「這樣蠻橫沒有法紀,難道不怕天譴報應?」

遍體鱗傷的方漢春仍試圖抵抗,卻只能用嘴皮逞強,可惜詛咒與恫嚇非但得不到任何效果,還引起哄堂大笑。

「你是不是神鬼片看太多了?告訴你,怕法律就不會開錢莊,怕報應就不會打你,而且你還不明白嗎?這世界根本沒有報應,否則我不知道被報應過幾百回,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說這些想嚇唬誰?」阿風憋著笑,要方漢春睜大眼睛看清現實。
這世間有沒有報應?站在我的職司立場肯定要說有,而且必須捍衛其價值,但若站在個人,不,個鬼的思維角度而言,其實我也常感迷惑。舉例來說,詐騙集團將人一生的積蓄騙光,最後遭到警方逮捕鋃鐺入獄,普世觀念這是報應;但他們沒被逮捕前可是將別人辛苦一生的血汗錢花得很爽快,絕大部分的人別說有機會那樣爽快花錢,恐怕終其一生也沒看過那麼多錢,而且詐騙集團就算遭判幾年徒刑,在監獄裡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些被騙光家產的人就要自認活該倒楣?這又算是報應?有人忠心耿耿不搞外遇劈腿,每天努力工作日夜不休,只因為時運不濟無法累積大筆財富,結果被厭嫌厭棄一腳踢開,最後可能鬱鬱而亡或自尋死路,另一方與新情人快樂逍遙,幾年後可能遭遇相同命運被拋棄,這是報應,而且大快人心,但被一腳踢開的人就要自認活該倒楣,忠心耿耿努力付出得到的是被厭嫌厭棄,另一方雖然嘗到自己如何對待別人的滋味,但在此之前可是快樂逍遙和得到種種呵護,所以這算是報應?更別提有人莫名其妙被殺死,兇手就算判十個死刑也還不出一條人命,所以很多時候我確實很懷疑真實且公平的報應是否存在,或只是一種恫嚇與安慰自己的說詞而已。

「不要跟他瞎扯,埋起來埋起來,我就不信他的嘴巴還能多硬!」

這句話非常具有恫嚇效果,我隨即感受到方漢春由內而發的恐懼,甚至能聽見毛髮豎立後的戰慄聲。他開始擺低姿態,賠不是,道歉外加磕頭,哭喪著臉向徐東民哀求,心裡卻想著世間果然沒有天理,人間殘酷的事實是弱肉強食。何謂天理?不就是一番大道理,一條條懲惡賞善的法則,但當世人吶喊沒有天理時,卻忘記凡事都有前因後果,以方漢春的例子來說,如果他能聽取老婆規勸,遠離諂媚小人,多將心思放在事業減少無謂應酬,縱然事業一時陷入低潮也不至於向地下錢莊借貸,既然走到這一步更應痛改前非尋求澈底解決之道,至少利息按月繳,自然不會被押到山上逼債毆打,所以徐東民等人的行徑雖然可惡,但荊棘自顧自地長在地上,任何人不去碰觸就不會被刺傷。

這裡必須寫段題外話,世人對勾魂使者頗有偏見,認為我們冷漠無情又可怖,卻特意忽略我們只是遵循陰冥律法辦事,而且深知每個人每件事的前因後果,例如我瞭解方漢春現狀雖然可憐,卻是自作孽的結果,因此換個角度想,倘若世人擁有相同能力與工作責任,會同情每個現狀可憐的人嗎?坦白說,可憐不完,也無法可憐。

儘管方漢春使盡力氣掙扎抵抗,還是被推入坑洞裡,他不停狂呼吶喊,淒厲聲卻只能隱入遠方,完全沒有盪出任何回音。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才能籌錢!」

眾人毫不理會鬼哭神號的哀求,繼續一剷一剷將泥土往洞裡倒,宛如土石流般傾瀉而下,讓方漢春恐懼到幾乎發狂,發出的哀嚎聲比山魅更使人心驚,卻只能眼睜睜看自己被泥土一吋吋淹沒,從雙腿無法動彈到腹腰部無法扭動,最後終於感受到強大擠壓力量,使得呼吸困難,逼迫他必須張開嘴用力吞吐才能得到空氣。

「把我埋在這裡……沒有意義,必須……放我……回去……才能籌錢。」

無效地掙扎後,方漢春的聲音開始斷續不連句,只剩無意識的哀求,而且由於全身被埋在土裡,體力消耗速度極快,導致心智逐漸呈現虛弱彌留狀態,反抗聲因此越來越小,越來越失去希望,但這些狀況看在徐東民眼裡完全不以為意,他走過來用力踩踏泥土使它更緊實,然後蹲下去拍拍方漢春的臉頰,朝他鼻孔吐煙,再露出比勾魂使者更詭邪的表情,驕傲放肆地裂嘴大笑。

「誰說把你埋在這裡就不能籌錢?」

說完後徐東民隨即熟練地在行動電話上碰觸,接通後立即擺發出嚴厲口吻。「妳老公在我手上,被我埋到只露出一顆頭,妳大約還有兩個小時可以籌錢還款,時間晚了請準備收屍。」說話的同時,徐東民還盯著地上的頭顱看,不但越看越覺得滑稽,而且忽然湧起一股衝動,很想站起來用力踹一腳,看頭顱會不會像足球一飛沖天。「可以,我叫他和妳說話。」

方漢春滿頭泥土,眼睛鼻孔和嘴巴也布滿泥沙,他擠出所有力氣,努力將耳朵湊近行動電話。

「老婆,對不起,請妳趕快籌錢,多少都沒關係,先救我……。」

話沒說完徐東民就將行動電話拿走,並再次對方漢春的老婆叮嚀,他不保證人可以被埋在土裡多久,所以行動越快越好。掛上電話後,徐東民忽然很佩服自己,竟然可以想到這個方法逼債,比起潑油漆、打電話恐嚇對方家屬,或到公司糾纏鬧事等等不知道有效率幾倍,簡直可以和無薪假同列最佳發明獎,所以他得意地猛塞檳榔和抽菸,蹲在旁邊看土堆上露出的頭顱,驕傲得無可言喻。

「老大,那現在要幹嘛?」阿故放下圓鍬,眼睛盯著方漢春,心裡同樣感到滑稽想笑,卻不敢笑出聲。

「等他老婆籌錢。」

「要等多久?」

「他那副模樣能撐多久?」

說的也是,一個人被埋到只剩一顆頭露出地面,就算體力能支撐,意志力也維持不了多久,因為壓迫感與恐懼會以最快速度消耗意念,使人陷入最澈底的絕望境地,然後慢慢地,無意識地向死亡靠攏。

「突然很想尿尿。」蹲在頭顱旁的阿故突然起了歹念,完全突兀又神來一筆的壞念頭。

「尿啊!」

現場湧起一陣哄笑,大夥都表示阿故的想法雖然很絕,但是看到地上的頭顱確實有股衝動想在上頭尿尿,這可嚇壞了方漢春,因為被埋入土裡已是人生最大羞辱,如果再讓眾人澆淋尿液,心裡的創傷肯定此生此世都無法撫平,所幸阿故只是一時念起,假裝做出尿尿動作沒有付諸行動,這才讓方漢春驚嚇的神情稍稍和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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