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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 二萬年前
風是他最好的朋友。
此刻,他就躲在風的翅膀下,看不見的翅膀,足夠讓他趴下身,張眼窺看遠處獵物的動靜。風從獵物那頭吹來,他嗅到一股腥血,但他知道獵物嗅不到他。
風從四處八方吹來,有時是吹動草原、模糊顏色的勁風;有時只會掀起他裸露身軀上的獸皮。有時,就像此刻,風在他耳邊說話。
眼前的獵物豎起長耳,傳出意在恐嚇的低吼,嗅著風,找尋所有獵人的味道。有些聰明的獸,或者是別個族落的人,就懂得躲在風的下頭,靠著風的翅膀,那時,輪到他變為獵物。他必須趴在草叢內保持靜止,留意草原的盡頭,風會透露他味道的方向,有沒有敵人的動靜?有太多的獸或者人,等著要將他當成獵物。
風也帶來花的香氣,他沒聞過的氣味,從鼻孔進入,喚醒他的本能反應。香氣帶他找到一個和他不一樣的人,一個女人,有更柔軟的肌膚,胸膛隆起,如他小時居住的丘陵,頭髮染過昨夜盛開的紅花。他遇見她,說他的名字是「泰雅」,他發出這個音。他覺得這個音是屬於他的,「泰雅,泰雅」,他指著自己的胸膛。以後如果女人在遠處這樣叫他,他就靠近,奔進她的視線。
四周毫無動靜,他起身,匍匐前進,不知想找到什麼。他舉頭看著天空那個大大的圓盤,根本無法用眼睛直視。族落的老人相信,看著那個大圓盤會引來噩運,把整座草原和獸物蒸發成水氣。最好等到黑暗籠罩,圓盤沉下,又從另一頭升起一個小一點的,形狀多變,熱度降低,冰涼的光照著他走向草原的路,光變成他吐出的一層霜。他已不記得什麼時候,有人向白晝的那個大圓盤升起的方向走去,說會遇見大片的水,水的胸膛起伏,用力呼吸,傳出無法止住的哭泣。站在那裡,人會跟著想哭,但那片水就是要引人上當,突然張口將人吃掉。
他在一根獸骨上刻天空明與暗的紀錄,好幾根腿骨都記不了的日子前,從星星落下的方向跑來別的部族的人,搶他們的食物,將獸肉剝皮,切塊帶走,往大圓盤升起的方向行去,從此沒再回來。他看見留在獸皮上的圖畫,在那條兩邊被水包圍住的路上,會有長著尖嘴的魚跳起吃掉人,下一瞬間,他們什麼也不記得,只聽見兩旁水的胸膛用力喘息。
等待,他常抓到松鼠、雉雞,有時會有落單的水鹿。他披上風的翅膀,悄悄靠近,但寒冷來襲得特別早,清晨的草葉上結著鋒利的霜,腳掌踩上流出紅血。他在叢林裡將松鼠剝皮,用藤蔓纏住,負在背上行走,尋找更多獵物。松鼠的鬼魂不放過他,咬他的背脊,留下齒印。他跟養他長大的那個女人住在一起時,女人採來紅栗色的種子搗汁,敷在齒印上,為他念著驅走鬼靈的咒語。
他想不起是在何時離開那個女人,是刻完一堆獸腿骨的記號以前,然後他獨自一人走在荒野中,只有更多松鼠和野兔的鬼魂跟著他,蹦出燃紅的眼色。他喜歡見到天上整塊雲堆積,一下子就暗下來,有時雷電會擊中荒野的樹木,燃起火,他趕去捧著枯枝接火,在地面做起火堆。他相信這是住在天上的人送他的,他看不見他們,卻在烤熟獸肉時跪地祭拜,應該也有人曾經這樣做過。但風會將香味送到他看不見的森林深處,他舉起削尖的木棍和石塊,躲在風的翅膀內,確認香味沒有引來其他人或野獸,才拿著烤熟的獸肉離開。
有一次,又有個女人被香味帶來,他放下木棍,用磨平的石片削一塊肉分給她,油汁流下女人的嘴脣,從此她就跟著他 。他一樣跟女人說他的名字是「泰雅」,說時指著自己的胸膛。晚上,他們睡在山岩的洞穴裡,鋪上獸皮和枯草,他聞到女人身上的花香。
女人的胸膛起伏,嘴脣紅得像剖開獵物胸膛的心跳,他自己的心臟也在胸膛內竄走,他們終於找到身軀相疊的方法。白天,他醒來時,女人還留在洞穴裡,他出外打獵,回來,把獸肉交給女人,但死去的獸仍選擇跟著他。女人將兩塊獸皮縫上細藤,讓他穿上,從此,連帶勁一點的風都不能吹起。晚上,他不再睡在荒野或等待幼獸的窠穴邊,女人已為他在洞穴燃起火堆,撿拾栗子丟進火裡,女人的肚子漸漸隆起,晚上不讓他靠近。有一天,女人將一個嬰孩交給他,「泰雅,」女人說,「泰雅。」他知道這個小孩和他有一種聯繫,像窠穴裡的公獸和幼獸。他努力抓回更多獵物,背上布著更多齒印。將來這個小孩要長到能用兩腳站立,他要教小孩削木棍、磨石片,辨認所有風中的氣味。
寒冷來得特別早,比獸腿骨上的刻痕還早,只過了一夜,洞穴外鋪滿了白雪,風冰冷像哭聲。他出外一整日,走在空蕩的森林和草原,獵物竟完全不見蹤影,蛇和地鼠鑽進更深的地底,胃空得像冰塊,樹上的鳥巢裡搜不到鳥蛋。那晚,女人和小孩在火焰拉長的影子裡,餓著肚子睡覺。
第二天,他走得更遠,越過山嶺,抵達草原邊緣。他的手緊握住木矛,有一次還向左方的風聲擲去,刺得風哇哇大叫。他躲在風的翅膀內,感覺草堆上獸行走的方向,血和乳的交融。終於在那個方向,風帶著他找到一處窠穴內的兩頭幼獸。他趴下身,等待,風是他最好的朋友,沒帶來公獸或母獸的氣味。饑餓驅使他猛衝向前擲出矛,刺死兩頭幼獸。幼獸臨死前的眼神已記住他,魂靈爬上他的肩膀,在他回去的路徑遺留血跡和氣味。
女人和小孩歡迎他的歸來,將幼獸剝皮、烤熟,吃完那日的分量。隔日,雪已停止,他帶著矛、石片、木碗和裝水的獸皮囊上路,想試試那日的運氣。他往天上發熱圓盤的方向走去,直到風停止,鳥聲靜寂,才回頭走。
他走到洞穴前,女人和小孩沒有出來迎接他,洞穴內滿布了血痕,火堆已經熄滅,地上一灘血爭先恐後地和他說話,孩子的血吵著要他抱,把他們的哭聲融進風裡。風裡多了一個低低的咆哮,他緩緩回過頭,看見那頭母獸,額頭上有道白紋,在暗微的光線中露出尖牙,火堆移進牠的兩隻眼睛,牠跨出右前足,靠近,似乎畏怕著他挺起的矛,接著又跨出左前足,繼續靠近他。他猛力擲出矛,只來得及奔出洞穴,藉著他吃進體內所有獸類的力氣向前跑。風和火在他身周攪拌,光線投向他爆炸,他離開他的草原、森林,停下喘息,兩頭幼獸緊攀住他的頭頂,他知道那頭母獸還在後頭,要討回兩頭幼獸的魂靈。
天上的大圓盤烘熱他的身軀,他才睜開疲憊的眼,腦裡滿是血的記憶。他摸摸脖子,仍戴著女人用乾枯種子串起的珠練,現在女人和小孩都住在裡面。他聽見森林內的風聲,如果風往那個方向吹,母獸就會躲在風的翅膀下,暗中窺看他的動作。他感到一陣冰冷從頭頂向背脊竄下,那是他的本能,他開始繼續奔跑,往著大圓盤升起的方向,直跑到一大片會喘氣的水阻擋他的去路。他看見那條聽說會吃人的通道,遠處水平線掛著七種顏色的弧形,他想那個大圓盤大概就住在那裡。他跑向通道,遇見別的部族的人,成群結隊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向他招手,戰士拿著矛,背著剝皮的獸肉,走在最前頭,這讓他安心,他知道母獸不敢攻擊人群。
他們展開漫長的跋涉,眼睛兩旁都可見到海洋,沿路散布死去的魚、貝類和珊瑚,珊瑚上長滿了粗大的毛細孔,會向他們噴出死去的、已變成鹽的水,來自草原的他,沒有嚐過的味道。他吃完獸肉,跟人群一樣撿拾魚蝦和貝類充饑。水總是會從天降下,可以喝的水。有個小男孩隨身帶著石具裝水,倒清水在他的木碗內,碗裡的水這才懂得安靜。他望著小孩湛藍的眼睛,想起自己已變成一灘血的兒子,跟小男孩說:﹁泰雅,泰雅。﹂他指著自己的胸膛,小男孩向他點頭,記住了這個男人和名字。
在這條通向天上七道顏色的路上,白天的大圓盤變得異常炙熱,夜間的天空卻布滿發光的石頭。他睡覺時,將矛放在兩腿間,警戒地注視他來的那個方向。白天,其他人已經走遠,他一個人走在成堆的骨骸間,認出人、牛和狗的骨頭,撿起一根牛腿骨繼續刻痕,還有他沒見過,像丘陵隆起的大魚骨骸,臉骨仍留著笑容,裸露的牙床還帶著食物的回憶。他看見有隻大魚的身軀半在水裡半在陸地,背上噴起水柱,睜著一隻眼看他。他知道大魚的意思,用盡力氣要將牠推回水域,狂笑的風前來阻止他,光線在大魚身軀跳舞,誘引天空成群鷗鳥盤旋。最後他決定放棄,留下過夜。他想升起火堆,卻等不到雷電,無端又想起女人身上的花香。第二天,他繼續趕路,又加入了前方的遷徙隊伍。
天空七種顏色的盡頭等著他們的,是高山、草原、河流和更多獵物,風也在那裡等他,掀動他身上的獸皮。河流送他滿滿一個皮囊的水,這只皮囊是路上一名戰士送他的。其他部族的女人將帶來的種子埋進土壤,等待種子在一塊新的土地上復活,繁衍後代。
他遠離人群,學會從枯木喚醒火,水鹿在長滿蘆草的霧氣裡好奇看他,直到他把木矛擲向同伴體內,才學會了驚慌散開,逃向更深的森林,躲在風的翅膀下。夜晚,他聽見陌生的叫聲,黑毛的猴群和他一樣用雙腳站立,在他睡覺時,前來探望沒有睡去的火堆。
他升起火堆烤鹿肉,水鹿的鬼魂不知道要在他的肩膀留下齒印,只默默地望他,離開。他一樣先躲好,等著風告訴他更多訊息,沒有敵人的蹤跡,森林一片靜息,他找不到獸腿骨做刻痕,改將日子刻在樹上。刻完一節樹幹後,有個女人帶著小男孩來到鹿肉旁,男孩看著他,他摸著脖子上的珠練,兒子和死去女人住在那裡,女人的鬼魂常在夜晚的湖邊洗長髮,悄悄在他心內耳語:沒有關係,他們可以住下來。
他使用磨尖的石片切鹿肉,分給男孩和女人。第二天,他出外打獵,回來後,女人摘來白花鋪在他睡覺的草堆上。他教男孩擲矛,喚醒火,跟蹤水鹿的氣息,跟男孩說他的名字是「泰雅」。「泰雅。」男孩複誦他的聲音,以後男孩也這樣稱呼自己和後代,這個聲音一直傳誦著。
「泰雅」,他聽見森林裡的聲音,分不清是鬼魂,還是真有人叫他。他停下來,躲在風的翅膀下,風溫柔地撫摸他凌亂的頭髮,說那是他的幻覺。「泰雅」,他又聽見了,取下脖子的珠練,遠處傳來一群猴子的警告聲,接著,他聽見記憶裡熟悉的吼聲,一陣冰冷從頭頂竄下,那頭母獸追著他,向大圓盤升起的方向,也穿過了兩頭都是水在喘氣的通道,但他還在風的下頭,他的氣味還沒有鑽向母獸敏銳的鼻孔。
他跑向森林,找到女人和小男孩,將珠練交給小男孩,以後將成為一個部族的辟邪物。死去的兒子和女人從此認命地跟著小男孩,兩頭幼獸卻更加用力攀住他,感覺出母獸的來到。他揮手趕他們,快走,快走,別再讓母獸找到。男孩奔跑前回頭看他一眼,確實就是最後一眼。
他已在夢裡一再溫習母獸出現的場景,風仍輕柔,母獸嘴邊的腥味卻越來越近,追著他。他在前頭帶領,要母獸遠離女人和小孩奔跑的方位,最後,他停下來。
在一個空地上,大圓盤發出的光線在四周爆炸,他坐在一堆隆起的草前,風是他最好的朋友,招引母獸燃燒復仇的眼睛找到他。風在那時也停止了,山谷和森林內只剩兩道呼吸。母獸繞著空地,放緩足踏,把他當成最後的獵物,發出低吼。
來呀,來呀,他心裡如此嘶喊。舉起石片劃向左臉,大片血立刻湧出蓋住他的左臉,風將腥味帶向母獸的鼻孔,喚出牠的本能。母獸的吼哮響遍森林,嚇得所有生物不再出聲,牠繼續繞圈,繞圈。
曾經,風是他最好的朋友。
曾經,風吹過林地和平原,白天陽光炎熱,照射得皮毛發疼,夜晚明月冰寒,貓頭鷹在夜的翅膀下發出枯寂的鳴啼,比時間還枯萎,墳場一般的寂寞,連鬼魂也不敢打擾。
極熱的曝曬後開始寒冷的冰河期,許多鬼魂沒能逃過冰凍的命運,河道改變,低谷隆為高山,山巒毀壞成石堆,森林裸露花崗岩層,溪谷散布卵石和昔年的屍骸,鷲鷹一圈一圈往上盤昇,漫久的時間後,海水決定淹沒通道,接收徘徊於途中的所有鬼魂。鯨魚睜開眼睛巡遊,所有眼睛望向跟著爸爸來撿石頭的郭家小兒子。
小時,郭家兩個兒子跟爸爸來,爸爸彎腰,專神望著溪谷內隨處散落的卵石和礫塊,要他們學習分析石塊的形狀和氣息。爸爸撿起一塊石頭,湊近鼻子嗅,閉目凝思,說這是一只古代巫師的牙齒,長條形的則是人的手指骨。小兒子觀上半天,怎麼也不像。爸爸跟他和哥哥說:「你們要專心一點,要用心來看,才看得出來。」爸爸說,每塊石頭都可能是古代的生命,他和哥哥也學爸爸,揀起所有看來有生命的石頭。
燦爛的陽光下,爸爸撫摸著攤在手掌上的石頭,開始通靈招魂。小兒子感覺溪谷內所有眼睛的凝視,所有聽覺都轉向他們,他的皮膚發癢,感覺有意念想鑽進他的腦袋,他的左臉沒來由地襲來疼痛。
起初,小兒子跟爸爸說起左臉的疼痛,爸爸陷進一陣恍神,復原後跟他說是魂靈附身。爸爸把右手搭在他的肩膀,口念咒語,高喊:「速去,速去。」跟他說這樣就可以了。小兒子其實不太相信這一套,下次當疼痛再次發作,小兒子不再告訴爸爸,按捺想摀住臉的衝動,只淡淡地跟爸爸說:「真的,好多了。」
屋裡堆放爸爸揀回的石頭,有些真得長得像牙齒,有些像啃過後丟棄的肋條,留著形狀,和彷彿見得到的神經紋理,卻已化為石質。爸爸外出通靈、驅邪,會戴一串圓石珠練出門,有一次,小兒子好奇地問道:「爸爸,這是誰的魂魄在上面?」爸爸急忙制止他,又在神桌上插了三柱香,才平息了那次的騷動:「別亂說,這是舍利子。」
在左鎮、新市和善化這一帶的版圖內,居民皆知曉這號通靈人物,當地的小孩子都見過爸爸帶著兩個兒子的身影,穿梭於問事的人家,有些小孩在長大後仍然記得這三名父子,有些人則一直以為是小時的幻覺。那時,從遺產、土地糾紛、來不及說的遺願到遷葬,萬事全都可問。大兒子跟著爸爸,小兒子緊隨在後。爸爸聽了請事人的問題,取出一塊石頭,身子左右搖動,「來了,來了。」爸爸向屋內的人大聲宣告,兩個兒子跟著喊:「有喔。」身體也跟隨搖動,爸爸有時會寫上幾行字,有時就直接說出魂靈的信息。
曾有宮廟的乩童前來踢館,問爸爸是哪尊神明的降駕,爸爸說他小時走在溪谷內,揀起一塊像頭蓋骨的石頭,突然天靈蓋發光,從此聽懂石頭的訊息,有了通靈本領。這番話引來乩童一陣狂笑,「笑話,沒有神明護體也敢來吃這行飯。」乩童隨後就在廳堂發作附身,跳起一段舞,從此在廟前廣場宣稱,他的神已打敗了這名通靈人。
大兒子記得,媽媽受不了爸爸整天去揀石頭,失魂落魄的模樣,吵過幾回後,在他小四時塞給他一百塊零用錢,就未再回來過。同學問他:「嘿,你爸爸就是那個揀石頭的瘋子嗎?」
大兒子一拳擊去,扭打成一塊。那個同學揀起石塊,砸他的臉,「還說不是,你們全家都是瘋子。」血流出時,大兒子嚐到了一股一輩子也忘不掉的甜味,好像那其實不是他的血,而是融化的棒棒糖。
一次,從善化來了個長髮女子,面容蒼白,聽鄰居介紹找到爸爸,要問她丈夫的事。女人說丈夫被狐狸精拐走,不回家了,可不可以挽回?爸爸神色丕變,把兩個兒子趕出來,低聲說:「等一下再回來,小孩子不要聽這些。」
小兒子到街頭轉了一圈,用爸爸給他的零用錢買了棒棒糖,含在嘴中,還沒完全融化,回來,已不見那名女子,也不再聽爸爸提起。
三天後,一夥人聚在家門口,吼著要找他爸爸。爸爸才披上衣,一個歐巴桑闖進來:「你這個大瘋子,大騙子,到底說了什麼?我媳婦穿紅衣上吊自殺啦!」
爸爸跌撞一跤,忙道:「我聽到的魂靈就是這樣說的啊。」
幾名漢子闖進充場面,將案桌上的石頭全掃下地,石塊跌在水泥地,發疼作嚷,兩個兒子全嚇哭了,只聽爸爸兀自嚷道:「你們不要觸犯神靈。」
「你還說,嘴硬,再說啊。」男子大喊,將爸爸推倒在地。
眾人走後,大兒子噙住泣眼,狠狠瞪著爸爸,轉頭奔離。只剩下小兒子陪伴爸爸,將石頭逐一撿回,放回案桌。爸爸嘴中念著什麼,神色黯重,要小兒子扶正香爐,打散的香灰就如崩解的礫塊。小兒子沉默看著爸爸點燃一柱香,遞給他,一起祭拜。
從此,爸爸把石頭告訴他的事擱在心裡,罕少再應請通靈。國中時,小兒子放學回家,在天光暗微的廳堂看見爸爸憐愛地擦拭石頭,嘴形翕動,和石頭說悄悄話。小兒子從不知道如何才能和石頭說話,他曾拿起一塊中央凸起,如頭蓋骨的石頭,「石頭,你好。」他報上年分日月,但石頭默不應答,小兒子的耳朵或心內,沒有聲息或意念像風吹進廳堂那般地掀動。哥哥在這時進門,看見他對著一顆石頭發呆,冷冷地說:「家裡有一個還不夠嗎?」
高中畢業後,大兒子離開家,很少再回來。只有小兒子隨著六十多歲的爸爸,繼續前往菜寮溪揀石頭。陽光明媚的日子,溪水跳過石頭唱歌,一千隻黃蝶同時振動翅膀,為他們遮蔭。他們遇見同樣來揀石頭的人,戴著帽,背著背包,巡察每種形狀的石塊,爸爸跟他們打招呼,說他們是﹁化石收藏家﹂。但爸爸帶他離開有人的地方,在溪谷深處繼續尋找他們的靈氣。爸爸取出木棒,另一頭是繫著細繩的針,靜靜站在石堆前,等待靈氣從石縫鑽出。爸爸還說,這叫﹁磁場﹂。石堆前就是爸爸擺設的祭壇,爸爸自己的儀式。小兒子雙眼溼潤看著爸爸,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願意相信爸爸了。
有一次,在形狀如廢棄肩胛骨的石頭上,針真的開始逆時針旋轉,像有個人在推動著時間的石磨。爸爸興奮地跟他說,轉動越快,代表磁場越強。小兒子看得瞠目結舌,忘情鼓掌,這是一場父子倆獨自的演出。
「快,你去揀塊石頭來試試。」爸爸說,持木棒的手激動顫抖。
「要怎麼選石頭?」小兒子問。
爸爸頭也不抬起,「覺得那塊石頭好像在跟你說話的,就是了。」
小兒子走進石堆裡,溪流向著他大聲唱歌,鯽魚群探出頭想看清楚他,風吹拂他頸上的細毛,像情人的手指。他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找到一塊灰白的卵石,想像這是一顆來不及孵出即被巫師詛咒的蛋。他側耳傾聽,沒有聽見任何話語。
小兒子將卵石放在爸爸面前,猶如考試交白卷的學生般。爸爸閉起眼,等待,那根針毫無動靜,只隨爸爸的顫抖而搖晃。鯽魚群失望地返回水底,發出一個巨大的打嗝聲。小兒子遲疑地說道:「對不起,爸爸,我沒有遺傳到你的本事。」
爸爸也沒告訴小兒子,他自己是否聽見了什麼,只是安慰他,沒關係啦,多練習。
那一年,某研究機構的宋院士在某位化石收藏人家中,找到一顆像頭骨片氟和錳的測定,初步認定屬於二萬到三萬年前舊石器時期的智人骸骨,是臺灣沒有發現過的人種。消息傳出,宋院士接受報紙專訪時說,這塊頭骨,就是考古學界一直在尋找的「失落鏈扣」。記者引述宋院士的談話:「這樣一來,臺灣人的歷史將可連到二萬年前,比黃帝都還早。」又補充一句:「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有沒有後代,如果有,他可能是許多臺灣人的共同祖先。」報紙刊出專訪時,就將這塊頭骨稱為「老爸」。
考古學界向來將宋院士形容成遺址現場的王,他留著落腮鬍,穿著雙扣的卡其布裝,像極殖民帝國時期的某名英國總督。他專心思索時,眼睛習慣瞇成一條線,像要把腦中的思緒全壓擠到眼神經附近。在遺址現場,宋院士不容許有任何差錯,探勘挖掘面積誤差值須在容許範圍。設好界樁後,圍起黃色封鎖線,不容外人侵入破壞。宋院士瞇起眼,仔細檢查所有挖出土的石塊、土堆,他拿著小刷清掉石塊上的灰垢時,總希望這是一只壺、罐或祭偶的碎片。
十多年前,宋院士以在噶瑪蘭的加禮遠社挖掘遺址而聞名,他最著名的研究則屬南島語系和閩南文化圈的關係。在噶瑪蘭遺址那次,宋院士指揮挖掘團隊,整整七日七夜,挖出一個接近完整的墓區,仍保有完整的陪葬物和珠飾。宋院士從文物考證這是一名宋代女子的棺柩,陪葬物的豐厚顯示她可能還具有皇室身分。這項發現徹底地推翻吳沙在十七世紀末開墾蘭陽的神話,隨後展開長達十年的論戰。宋院士常在夢裡,回到初見此女子的情境,在沒有光線跳躍的墓室,女子頭骨上的釵飾微微顫動,似乎骸骨上的魂靈努力想轉過頭,看清楚這個吵擾睡眠的人,甚或起身,跟他盈盈行禮。「唉,你怎麼遲了一千年才來?」在夢裡,宋院士悄悄回答:「我其實不知道你在等我。」
這回,宋院士帶領老團隊,在菜寮溪展開挖掘,他竟然又想起那名女子。但他不動聲色,不知道這次到底誰在等著他。在溪谷的溪流、石堆和空地間,照樣定出挖掘範圍,圍上封鎖線,只准自己的團隊進出。整整三日三夜,溪谷挖出了一個大洞,像沒有牙齒的牙床。郭家小兒子和爸爸從此處經過,想走熟悉的路線時,就被宋院士的助理攔下。小兒子抗議:「我們來這裡找石頭,已經二十幾年了,為什麼不能過去?」
助理看到的是一個面容黝黑,疲倦而顯然有病的老人和一個瘦高的青年,提著背包,帶著一根長長的木棒連著細繩,第一個直覺是哪裡來的馬戲團。他乾咳一聲,驅走想笑的衝動:「我們現在在從事學術考古工作,你們進去會破壞現場。」
小兒子高聲說道:「我們才不要跟你們在一起,只是要從這裡經過,到另一頭的溪谷。」
「不行,就是不行。」男助理也高聲回應,引起帳篷下宋院士的注意。宋院士心想,這些業餘人士還不是想趁機會來揀化石發財嗎?轉頭繼續清理一堆出土的石頭,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
「算了,我們走上頭的路。」郭家爸爸拉住小兒子,撫平他的衣角,「就算路遠一點,還是可以到。」疾病在爸爸體內攀住他,每天在固定時刻啃吃他的胃袋,他一直收留的魂靈開始不安躁動,「沒有你,我們該何去何從?」
郭家父子從另一頭繞進溪谷,一千隻蝴蝶鼓振翅膀,為他們開路。爸爸坐定,要小兒子去揀石頭,爸爸說:「你要懷著敬意,像找到離散多年的親人,放輕鬆,聆聽石頭裡的聲音,懂了嗎?」
小兒子點點頭,走進溪谷,兩旁溪岸自動為他讓路,在風的帶領下,他這次又捧起一塊很像頭骨的石頭,帶回給爸爸。
爸爸看著他,滿臉堆滿紋路,有些皺紋並不是他的。爸爸滿懷期望問道:「好,告訴我,石頭跟你說什麼呢?」
許久,等待過可以在獸腿骨記上刻痕那樣的時間,小兒子終究搖頭,他什麼也沒有聽見。除了唱歌的溪流,或者他自己快速的心跳。
爸爸再次點頭,沒關係的。他想起自己的爸爸,也從來沒有真的教他學會什麼事情。這其實是兩父子最後一次一起走進溪谷。
許久以後,小兒子必定記得,當風吹起,溪谷上空奔跑的雲層,光線的變化,四處突然竄起的蟲鳴。他也會記得在風的翅膀下,不遠處的挖掘現場傳來的聲音。
他們往下挖掘,每十公尺隔成一層,就是一個時期人類生活的時空樣本。每段時期長可達幾千年,遺址覆蓋遺址,時間疊上時間,越底層越接近遺忘,沒有人能確定他們真的存在過。宋院士宣布挖掘到貝殼、石器和炊煮的痕跡,在數千年前,有人燒焦了一鍋肉,成為他們存在過的見證。宋院士說,從貝殼遺留的樣子觀察,石器時期的智人最少接觸過海鮮,懂得烹煮海鮮,他們甚至還找到了一截珊瑚。
往下,再往下,穿越貝塚、石器和枯乾的種子,穿越一個個時期的斷層,黃昏,他們挖進一個保持完整的洞坑,發現一具人和獸的骸骨。宋院士接獲通報,趴爬進狹窄的洞坑時,心跳急速加快,像是來赴一場萬年前的約。
人的骸骨,抱住了獸的骸骨,看起來,確實是擁抱的樣子。人的頭蓋骨仍在,但左臉骨卻整塊掉落,像是個開口朝上的圓壺。他們清空整座洞坑,根據坑內木頭的碳十四測量,推測二萬年前可以從坑底見到陽光,卻遍尋不著那塊左臉骨。
研究機構團隊請來古生物學家,仔細看過獸骨後,認定這是一種瀕臨絕種的貓科動物,類似臺灣特有的石虎,但體型較大。宋院士推測,這個二萬年前的人馴養了這頭獸,死後,獸也跟著主人陪葬。遺失的左臉骨則因年代久遠而剝落、風化。考古醫學界也加入討論,有位常上電視的醫師說:「或許,這個男人得了一種罕見的臉骨病,那應該是種可怕的病毒,會把臉骨都吃掉。二萬年前也許曾盛行過這種傳染病,造成了人種的滅絕。」
另一派學者主張,是那個人捕捉了老虎,卻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麼葬在一塊,隨即遭到另一派學者的駁斥。
湧上來許多記者拍攝,鎂光燈和探照燈照亮溪谷,嚇著一群正從上空飛過的候鳥。政府決定將人和獸骨移進博物館做永久保存,事件才暫告一段落,人們開始遺忘這個南臺灣的角落。在溪谷邊立著一塊紀念碑,明載臺灣最早人種發現的經過,並以當地地名命名,當然,也寫下宋院士的名字。
事件結束後,溪谷才恢復了寧靜。蝴蝶返回,風輕輕地吹,只有每次立委選舉,有位候選人都選擇從這塊碑開始他的拜票行程,卻從沒有選上過。他的競選對手說:「當然選不上啊,若有人住在那裡,也不會有投票權。」
風輕輕地吹,將要帶走所有的記憶和痕跡,只剩下一千隻蝴蝶還常懷念著那對父子,石頭也想念郭家爸爸溫柔的觸感,他們已許久未再回來過。
郭爸爸去世時,握著小兒子的手,大兒子卻遲遲沒有趕到。最後,爸爸和體內的魂靈意念一致,放棄了等待,跟小兒子交代:「你把我們燒掉後,骨灰就灑回菜寮溪谷吧。」
小兒子垂著眼,點頭,心裡卻想:「為什麼是『我們』?」
喪禮結束,完成火化儀式後,兩個兒子一起來到溪谷,由大兒子捧著骨灰罈,小兒子端著爸爸的照片,一程一程地走著。陽光耀眼,惹得大兒子想起那年他們跟著爸爸來到這裡的記憶,那時世界還鮮嫩,用力呼吸還可聽見肺葉發笑。他頭一次有了這樣的念頭:「也許,我不應該離開這個家。」但他揮動手勢,趕頭上的蒼蠅般,想把這個念頭驅走。
停下,在爸爸常坐著的大石塊旁,舉行簡單的告別儀式,小兒子說:「我帶來了爸爸測磁場的木棒,是不是要先測一下?」大兒子不作聲,卻瞪了弟弟一眼,逕自就放出骨灰,骨灰跟著風的翅膀,一片白霧飛向天空,不再眷戀。
轉身,小兒子卻注意到,在一堆溪邊礫石的底層,露出一截灰白的,像是面具的石片。那一瞬間,他彷彿見到它發散光亮,像一個眼睛對著光,突然對小兒子眨了一下。
他走過去,揀起那塊石片,摸在手裡的感覺卻像是石灰質,他突然聽見在耳朵邊,或者僅僅在意念裡,發出了一個聲音,跟他說:「泰雅。」
這應該是他的幻覺,他遲疑了一下,再度聽見:「泰雅,泰雅。」
「怎麼了?」哥哥問他。
「沒什麼。」小兒子望向溪流日光下瀰漫的霧影,透明的光線扭曲變形,此刻爸爸也在裡面嗎?「頭暈了一下,應該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小兒子說。他們準備一起回去沒有爸爸的家,小兒子想起他小時候左臉的疼痛,不覺摸著臉,他許久不再感覺疼痛。
那張面具般的化石,卻曾經是一個人的一部分。血湧出時的疼痛,把眼前的森林染紅。那頭母獸仍繞著他轉圓圈,只要再踏前一步,就將掉進他挖的陷阱裡。這場人和獸的戰爭就將結束,當血湧上時,他憶起女人身上的花香,此刻,女人和小男孩應該已逃離森林。
但母獸只是繞著他,發出森林都震動的吼叫,猴群全躲在林梢,連風也屏住氣息,血液凝結成冰塊。母獸顯然已發現了陷阱,牠追蹤氣味,忍受饑餓,穿過海洋間的通道,只想把兩頭幼獸的鬼魂帶回去。
意念決定停止,海上的鯨魚還保藏著這個男人的記憶,幼鯨出生時,一起移進幼鯨的腦海。也許這樣就已足夠,母獸心內慢慢出現一個感覺,如果再繼續下去,男人會失去力氣,臉上的血會耗乾。牠一點也不急,圍著獵物,不讓他逃開,牠一定能贏得這場戰爭。
他對著母獸吼叫,發出「來呀,來呀」的聲音,他不知道,在那一刻,他發明了語言。他瞥了一眼天上的大圓盤,順帶發明了時間的計算法。
最後,他用完所有的力氣割下左臉,一陣劇烈的疼痛甩落那兩頭幼獸,臉上、背上、肩膀上所有的鬼魂,穿過左臉,往前奔向母獸,攀住母獸的眼睛、肩膀和背脊。母獸突然承受著鬼魂的重量,驚慌撲前,在陷阱邊緣停住。
「來呀。」那時的森林,確實響遍了如此確切的聲音,好像是人類的文明誕生的一刻。喊出這個聲音的人撲向前,在最後時刻抱住母獸,他們一起掉落陷阱。
這當然不是最後的時刻,不是才剛發明時間嗎?
風也不是,不甘願地鼓動翅膀,從咆哮平息的洞底飛出。
風是所有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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