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妳為什麼在街頭奔跑？
「愛蓮，我們來賽跑，跑到那個街角好嗎？」安瑪麗調整背後的真皮書包，讓裡面的課本更穩些。「預備？」她轉頭看看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愛蓮朝她扮個鬼臉，笑著說：「不要！妳明知道我跑不過妳——我的腿沒有妳長。我們就不能像文明人那樣好好走路嗎？」她是個矮胖的十歲女孩，不像安瑪麗高高瘦瘦的。
「我們要為星期五的運動會練習啊。我知道我一定會贏得這星期的女子田徑賽。上星期我拿了第二名，所以我每天都在練習跑步。來吧，愛蓮，」安瑪麗一邊懇求，一邊目測從這裡到哥本哈根街下個轉角的距離。「拜託好不好嘛？」
愛蓮猶豫了一下，不得已只好點頭，也把她的帆布書包背到背後。「嗯，好吧。預備——」她說。
「跑！」安瑪麗大叫一聲，兩個女孩便拔腿衝出去，沿著住宅區的人行道賽跑。安瑪麗的淺色金髮飄揚在腦後，愛蓮的深色馬尾則在肩上甩來甩去。
「等等我！」遠遠被甩在後面的小克莉絲蒂氣急敗壞的叫著，可是兩位大姊姊根本沒聽見。
安瑪麗的鞋帶雖然有一邊鬆脫了，但仍然很快就超前好友。她沿著奧斯特布羅蓋德街向前奔跑，經過她們居住的哥本哈根市東北角的小商店與咖啡館，又大笑的繞過一名拎著手織提袋的黑衣老婦人。有位年輕媽媽推著娃娃車迎面而來，立刻識相的閃開。街角就在眼前了。
安瑪麗氣喘吁吁又笑呵呵的抵達街角，抬頭一看，連忙住口，連心跳也停了一拍。
「站住！」士兵凶巴巴的喝斥她。
這句德文既熟悉又嚇人，安瑪麗時常聽到。可是，在這之前，這句話從來都不是衝著她來。
後面的愛蓮也跟著放慢腳步，停了下來。遙遙在後的小克莉絲蒂則嘟著嘴，一臉不高興的慢慢蹭過來，因為兩位大姊姊竟然沒有等她就跑掉了。
安瑪麗瞪大眼睛往上看。他們一共有兩個，這表示眼前有兩頂頭盔，頭盔下面有兩雙冷酷的眼睛狠狠的盯著她，此外還有四隻閃閃發亮的高筒軍靴牢牢的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擋住她回家的路。
這也表示，有兩把步槍緊握在他們手裡。她先看到那兩把長槍，再看到下令喝斥她站住的那名士兵的臉孔。
「妳為什麼在街頭奔跑？」那個聲音凶巴巴的問她。他的丹麥話很破。三年了，安瑪麗不屑的在心中暗想，他們來到我們的國家已經三年了，還說不好我們的話。「我在跟朋友賽跑，」她有禮貌的回答：「星期五學校要舉行田徑賽，我希望能夠跑出好成績，所以我……」她愈說愈小聲，沒說完就停下了。不要多嘴。她在心裡叮嚀自己，回答問題就好。
她回頭瞄了一眼，愛蓮動也不動的站在人行道上，就在她後面不遠處。更後面的小克莉絲蒂還在生氣，慢吞吞的向街角走來。附近有名婦人走到商店門口，默默的站著，看著。
士兵中的一位，比較高的那一位，直接朝她走過來。安瑪麗一眼就認出這人是她和愛蓮偷偷取綽號叫「長頸鹿」的那個士兵，因為他特別高，脖子也特別長。他跟他的同伴總是駐守在這條街口的轉角。
他拿步槍的槍柄戳戳她的背包，戳得安瑪麗渾身顫抖。「裡面裝了什麼？」他大聲問。她的眼角瞄到商店主人悄悄的退回門口的陰影裡，轉眼不見蹤影。
「學校的課本。」她老實回答。
「妳是好學生嗎？」士兵再問，口氣有點輕蔑。
「是。」
「妳叫什麼名字？」
「安瑪麗‧約翰生。」
「妳的朋友——也是個好學生嗎？」他盯著她後面杵著不動的愛蓮。
安瑪麗回頭看見平常臉頰紅潤的愛蓮，這時嚇得一臉慘白，漆黑的眼眸也睜得大大的。
她朝士兵點點頭。「比我還好。」
「她叫什麼名字？」
「愛蓮。」
「這個又是誰？」他看著安瑪麗的身旁。原來克莉絲蒂突然從後面冒出來，臭著一張臉看著每個人。
「我妹妹。」她伸手去牽克莉絲蒂的小手，可是向來頑固的克莉絲蒂並不領情，反而挑釁的雙手叉腰。
士兵伸手摸摸她妹妹糾結捲曲的短髮。別動，克莉絲蒂，安瑪麗在心中暗暗禱告，希望她固執的五歲妹妹能夠接收到她無聲的指令。
可是，克莉絲蒂伸手推開士兵的大手，大聲的抗議：「不要！」
士兵們大聲笑了出來，又快速的用德文交談，安瑪麗一句也聽不懂。
「她很漂亮，和我的女兒一樣。」高個兒的口吻顯然很愉快。
安瑪麗努力擠出禮貌的笑容。
「回去吧，妳們都走吧，回去做功課，不要跑步。妳們跑步的時候看起來好像暴徒。」
兩名士兵轉身離去。安瑪麗趕緊伸手，在克莉絲蒂抵抗前就牽起她的小手，快快繞過轉角。愛蓮也很快跟上，兩人將克莉絲蒂夾在中間，一句話都沒說的快步朝她們住的公寓走去。
快到家時，愛蓮壓低嗓子說：「剛才我好害怕呀！」
「我也是。」安瑪麗也小聲的回答。轉身進入公寓時，她們都刻意直視前方的大門，這樣才不必跟持槍站在街角的另外兩名士兵四目交接，或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克莉絲蒂先跑進大門，嚷嚷著要拿幼兒園帶回來的圖片給媽媽看。對克莉絲蒂來說，從她有記憶以來，士兵就是街景的一部分，一直都在那兒，在每個轉角站崗，就像路燈一樣，沒什麼可怕的。
「妳會告訴妳媽媽嗎？」兩個女孩腳步沉重的爬上樓梯時，愛蓮這樣問安瑪麗。「我不要，我媽媽會擔心。」
「不會，我也不要說，媽媽會怪我在街上奔跑。」
她跟住在二樓的愛蓮道別，獨自爬上三樓，並在腦袋裡練習要怎麼面對母親，先擠出笑容，再說說今天的拼字測驗，這可是她最拿手的。
可惜她遲了一步，克莉絲蒂已經搶先到家了。
「而且他還拿槍戳安瑪麗的書包，又伸手抓我的頭髮！」克莉絲蒂站在客廳中央，一邊脫毛衣，一邊喋喋不休的向母親報告。「可是我不怕。安瑪麗會害怕，愛蓮也是，但我不會！」
約翰生太太本來坐在窗口的椅子上，聽完立刻站起來。羅森太太，愛蓮的母親，也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她們就像過去無數個下午一樣，在一起喝咖啡。當然了，現在她們喝的不是咖啡，不過她們仍然這麼說：「一起喝杯咖啡吧。」自從納粹占領哥本哈根以來，再也沒有真的咖啡可喝了，連真的茶都沒有。兩位母親只是喝香草泡的熱開水。
「安瑪麗，這是怎麼回事？克莉絲蒂到底在說什麼？」母親焦慮的追問。
「愛蓮呢？」羅森太太也一臉驚恐。
「愛蓮回家了，她不知道妳還在這裡。」安瑪麗解釋：「別擔心，沒什麼事，就是在奧斯特布羅蓋德街角站崗的那兩名士兵——妳們都見過的，那個脖子長長的高個兒，看起來像呆呆的長頸鹿那個。」她告訴母親和羅森太太方才發生的事，故意輕描淡寫，說得有趣一點，好像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媽媽們聽了還是不安。
「我推開他的手，對他大叫。」克莉絲蒂鄭重的宣告。
「沒有，媽媽，她才沒有。」安瑪麗再度向母親保證。「她最愛誇大，每次都這樣。」
約翰生太太走到窗口，探視下面的街道。哥本哈根的住宅區很安靜，看起來跟平常沒兩樣：人們在商店進進出出，小孩照常玩耍，士兵仍在街口站崗。她壓低聲音和愛蓮的母親交談。「最近的抗暴事件一定讓他們感到緊張。妳有沒有在《De Frie Danske》上面讀到西勒羅與諾雷博的爆炸案？」
安瑪麗假裝專心的拿出課本來讀，其實是張大耳朵聆聽，她曉得母親在說什麼。《De Frie Danske》（自由丹麥人）是一份非法的地下報紙；彼得‧尼爾森不時會帶這份報紙來給他們。他會小心的摺好報紙，夾在普通的書籍與報紙中間，爸爸媽媽也是一讀過就立刻將它燒掉。安瑪麗有時候會在晚上聽到爸爸媽媽聊起他們透過這個管道所得到的消息：地下反抗軍對納粹進行破壞活動，暗藏的炸彈在製造戰爭物資的工廠爆炸，還有鐵軌遭到人為破壞，無法運送物資。
而且，她也曉得「抗暴」的含意。她無意間聽到這個字眼時，曾經問過爸爸，爸爸也跟她解釋過。地下反抗軍是丹麥人——沒有人知道是哪些人，因為大家都守口如瓶，保密到家——決定全力對抗納粹。他們破壞德軍的卡車與汽車，還炸掉工廠。這些人都很英勇，不過有時也會被捕，犧牲性命。
「我得回去好好跟愛蓮說說。」羅森太太說著，就走向大門。「孩子們，明天上學時，記得換一條路走。安瑪麗，答應我，愛蓮也會答應我的。」
「我們會的，羅森太太，可是這有差別嗎？每個街口都有德國士兵啊。」
「他們會記住妳們的面孔，」羅森太太在門口轉身，再三叮嚀：「永遠要隱身在人群中，不要太突出，惹人注意。千萬不要讓他們記住妳們的面孔。」說完便帶上大門走了。
「媽媽，他會記住我的面孔的，」克莉絲蒂開心的宣布：「因為他說，我看起來好像他的小女兒，他說我很漂亮。」
「他如果有個漂亮的小女兒，為什麼不回去當個好父親？」約翰生太太撫著克莉絲蒂的臉頰，喃喃自語：「他為什麼不回他自己的國家？」
「媽媽，有東西吃嗎？」安瑪麗希望母親別再一直想著德國士兵，所以刻意轉移話題。
「去拿些麵包，分一片給妹妹。」
「塗奶油嗎？」克莉絲蒂滿懷希望的問。
「沒有奶油，」母親回答：「妳知道的。」
安瑪麗去廚房拿麵包盒時，克莉絲蒂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真希望有杯子蛋糕可以吃，」她說：「大大的黃色杯子蛋糕，還塗上一層粉紅色的糖霜。」
她的母親笑了。「妳年紀小，記性還真好。」她告訴克莉絲蒂：「我們好久沒有奶油或糖做杯子蛋糕了，至少有一年了。」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吃到杯子蛋糕呢？」「等戰爭結束吧。」約翰生太太回答。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街口，士兵依然在那兒站崗，鋼盔下的面孔掛著一貫冷漠的表情。「等士兵離開。」
第二章 剛才騎馬經過的那個人是誰？
「說故事嘛，安瑪麗，」克莉絲蒂緊挨著姊姊，躺在大床上撒嬌。「說個童話故事給我聽嘛。」
安瑪麗笑了笑，黑暗中將妹妹摟緊一點。所有的丹麥兒童都是聽童話故事長大的，因為最出名的童話作家安徒生就是丹麥人呀。
「妳想聽小美人魚的故事嗎？」這個故事是安瑪麗的最愛。
可是今晚克莉絲蒂說不要。「說那個一開頭有國王和皇后的故事。他們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兒。」
「好吧，從前從前，有個國王……」安瑪麗開始說故事。
「還有一個皇后，」克莉絲蒂小聲的插嘴：「別忘了皇后喔。」
「還有一個皇后。他們住在金碧輝煌的皇宮裡，而且……」
「那座皇宮是不是叫做阿瑪蓮堡？」克莉絲蒂又睡眼惺忪的插嘴。
「噓，別打岔，要不然我永遠說不完。不是，不是阿瑪蓮堡。那座皇宮是我瞎掰出來的。」
安瑪麗繼續說，編造出國王和皇后與他們美麗的女兒克絲汀的故事。從正式的宮廷舞會說到鑲金邊的華麗禮服，說到撒了粉紅色糖霜的杯子蛋糕盛宴，一直說到克莉絲蒂均勻深沉的呼吸告訴她，妹妹睡著了。
她停下來等了片刻，期待克莉絲蒂會喃喃的追問：「接下來呢？」可是克莉絲蒂都沒出聲，安瑪麗這才把思緒轉到真正的國王克里思欽十世，以及他所居住的真實皇宮，那座位於哥本哈根市中心的阿瑪蓮堡上。
丹麥人民真心愛戴克里思欽國王！他跟童話故事裡的國王完全不同。故事裡的國王只會站在陽臺上向臣民下令，或是坐在黃金寶座上要人取悅，並且為女兒選丈夫。但是克里思欽國王是個真實的人，臉上神情認真又親近。小時候她常常看到他。每天早晨，他都會跳上他的馬「歡樂」，獨自騎馬巡視哥本哈根街頭，向人民打招呼。小時候，姊姊麗莎會帶她站在人行道上，向克里思欽國王揮手。有時他也會向她們揮手致意，給她們一個笑容。「這下子，妳可不同凡響了，」麗莎告訴她：「因為國王跟妳打過招呼。」
安瑪麗躺在枕頭上，轉頭凝視窗簾半掩的窗外，九月的夜空有些暗淡。想起端莊可愛的姊姊麗莎，總是令她感傷，因為麗莎已經不在人世了。
「愛蓮，我們來賽跑，跑到那個街角好嗎？」安瑪麗調整背後的真皮書包，讓裡面的課本更穩些。「預備？」她轉頭看看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愛蓮朝她扮個鬼臉，笑著說：「不要！妳明知道我跑不過妳——我的腿沒有妳長。我們就不能像文明人那樣好好走路嗎？」她是個矮胖的十歲女孩，不像安瑪麗高高瘦瘦的。
「我們要為星期五的運動會練習啊。我知道我一定會贏得這星期的女子田徑賽。上星期我拿了第二名，所以我每天都在練習跑步。來吧，愛蓮，」安瑪麗一邊懇求，一邊目測從這裡到哥本哈根街下個轉角的距離。「拜託好不好嘛？」
愛蓮猶豫了一下，不得已只好點頭，也把她的帆布書包背到背後。「嗯，好吧。預備——」她說。
「跑！」安瑪麗大叫一聲，兩個女孩便拔腿衝出去，沿著住宅區的人行道賽跑。安瑪麗的淺色金髮飄揚在腦後，愛蓮的深色馬尾則在肩上甩來甩去。
「等等我！」遠遠被甩在後面的小克莉絲蒂氣急敗壞的叫著，可是兩位大姊姊根本沒聽見。
安瑪麗的鞋帶雖然有一邊鬆脫了，但仍然很快就超前好友。她沿著奧斯特布羅蓋德街向前奔跑，經過她們居住的哥本哈根市東北角的小商店與咖啡館，又大笑的繞過一名拎著手織提袋的黑衣老婦人。有位年輕媽媽推著娃娃車迎面而來，立刻識相的閃開。街角就在眼前了。
安瑪麗氣喘吁吁又笑呵呵的抵達街角，抬頭一看，連忙住口，連心跳也停了一拍。
「站住！」士兵凶巴巴的喝斥她。
這句德文既熟悉又嚇人，安瑪麗時常聽到。可是，在這之前，這句話從來都不是衝著她來。
後面的愛蓮也跟著放慢腳步，停了下來。遙遙在後的小克莉絲蒂則嘟著嘴，一臉不高興的慢慢蹭過來，因為兩位大姊姊竟然沒有等她就跑掉了。
安瑪麗瞪大眼睛往上看。他們一共有兩個，這表示眼前有兩頂頭盔，頭盔下面有兩雙冷酷的眼睛狠狠的盯著她，此外還有四隻閃閃發亮的高筒軍靴牢牢的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擋住她回家的路。
這也表示，有兩把步槍緊握在他們手裡。她先看到那兩把長槍，再看到下令喝斥她站住的那名士兵的臉孔。
「妳為什麼在街頭奔跑？」那個聲音凶巴巴的問她。他的丹麥話很破。三年了，安瑪麗不屑的在心中暗想，他們來到我們的國家已經三年了，還說不好我們的話。「我在跟朋友賽跑，」她有禮貌的回答：「星期五學校要舉行田徑賽，我希望能夠跑出好成績，所以我……」她愈說愈小聲，沒說完就停下了。不要多嘴。她在心裡叮嚀自己，回答問題就好。
她回頭瞄了一眼，愛蓮動也不動的站在人行道上，就在她後面不遠處。更後面的小克莉絲蒂還在生氣，慢吞吞的向街角走來。附近有名婦人走到商店門口，默默的站著，看著。
士兵中的一位，比較高的那一位，直接朝她走過來。安瑪麗一眼就認出這人是她和愛蓮偷偷取綽號叫「長頸鹿」的那個士兵，因為他特別高，脖子也特別長。他跟他的同伴總是駐守在這條街口的轉角。
他拿步槍的槍柄戳戳她的背包，戳得安瑪麗渾身顫抖。「裡面裝了什麼？」他大聲問。她的眼角瞄到商店主人悄悄的退回門口的陰影裡，轉眼不見蹤影。
「學校的課本。」她老實回答。
「妳是好學生嗎？」士兵再問，口氣有點輕蔑。
「是。」
「妳叫什麼名字？」
「安瑪麗‧約翰生。」
「妳的朋友——也是個好學生嗎？」他盯著她後面杵著不動的愛蓮。
安瑪麗回頭看見平常臉頰紅潤的愛蓮，這時嚇得一臉慘白，漆黑的眼眸也睜得大大的。
她朝士兵點點頭。「比我還好。」
「她叫什麼名字？」
「愛蓮。」
「這個又是誰？」他看著安瑪麗的身旁。原來克莉絲蒂突然從後面冒出來，臭著一張臉看著每個人。
「我妹妹。」她伸手去牽克莉絲蒂的小手，可是向來頑固的克莉絲蒂並不領情，反而挑釁的雙手叉腰。
士兵伸手摸摸她妹妹糾結捲曲的短髮。別動，克莉絲蒂，安瑪麗在心中暗暗禱告，希望她固執的五歲妹妹能夠接收到她無聲的指令。
可是，克莉絲蒂伸手推開士兵的大手，大聲的抗議：「不要！」
士兵們大聲笑了出來，又快速的用德文交談，安瑪麗一句也聽不懂。
「她很漂亮，和我的女兒一樣。」高個兒的口吻顯然很愉快。
安瑪麗努力擠出禮貌的笑容。
「回去吧，妳們都走吧，回去做功課，不要跑步。妳們跑步的時候看起來好像暴徒。」
兩名士兵轉身離去。安瑪麗趕緊伸手，在克莉絲蒂抵抗前就牽起她的小手，快快繞過轉角。愛蓮也很快跟上，兩人將克莉絲蒂夾在中間，一句話都沒說的快步朝她們住的公寓走去。
快到家時，愛蓮壓低嗓子說：「剛才我好害怕呀！」
「我也是。」安瑪麗也小聲的回答。轉身進入公寓時，她們都刻意直視前方的大門，這樣才不必跟持槍站在街角的另外兩名士兵四目交接，或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克莉絲蒂先跑進大門，嚷嚷著要拿幼兒園帶回來的圖片給媽媽看。對克莉絲蒂來說，從她有記憶以來，士兵就是街景的一部分，一直都在那兒，在每個轉角站崗，就像路燈一樣，沒什麼可怕的。
「妳會告訴妳媽媽嗎？」兩個女孩腳步沉重的爬上樓梯時，愛蓮這樣問安瑪麗。「我不要，我媽媽會擔心。」
「不會，我也不要說，媽媽會怪我在街上奔跑。」
她跟住在二樓的愛蓮道別，獨自爬上三樓，並在腦袋裡練習要怎麼面對母親，先擠出笑容，再說說今天的拼字測驗，這可是她最拿手的。
可惜她遲了一步，克莉絲蒂已經搶先到家了。
「而且他還拿槍戳安瑪麗的書包，又伸手抓我的頭髮！」克莉絲蒂站在客廳中央，一邊脫毛衣，一邊喋喋不休的向母親報告。「可是我不怕。安瑪麗會害怕，愛蓮也是，但我不會！」
約翰生太太本來坐在窗口的椅子上，聽完立刻站起來。羅森太太，愛蓮的母親，也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她們就像過去無數個下午一樣，在一起喝咖啡。當然了，現在她們喝的不是咖啡，不過她們仍然這麼說：「一起喝杯咖啡吧。」自從納粹占領哥本哈根以來，再也沒有真的咖啡可喝了，連真的茶都沒有。兩位母親只是喝香草泡的熱開水。
「安瑪麗，這是怎麼回事？克莉絲蒂到底在說什麼？」母親焦慮的追問。
「愛蓮呢？」羅森太太也一臉驚恐。
「愛蓮回家了，她不知道妳還在這裡。」安瑪麗解釋：「別擔心，沒什麼事，就是在奧斯特布羅蓋德街角站崗的那兩名士兵——妳們都見過的，那個脖子長長的高個兒，看起來像呆呆的長頸鹿那個。」她告訴母親和羅森太太方才發生的事，故意輕描淡寫，說得有趣一點，好像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媽媽們聽了還是不安。
「我推開他的手，對他大叫。」克莉絲蒂鄭重的宣告。
「沒有，媽媽，她才沒有。」安瑪麗再度向母親保證。「她最愛誇大，每次都這樣。」
約翰生太太走到窗口，探視下面的街道。哥本哈根的住宅區很安靜，看起來跟平常沒兩樣：人們在商店進進出出，小孩照常玩耍，士兵仍在街口站崗。她壓低聲音和愛蓮的母親交談。「最近的抗暴事件一定讓他們感到緊張。妳有沒有在《De Frie Danske》上面讀到西勒羅與諾雷博的爆炸案？」
安瑪麗假裝專心的拿出課本來讀，其實是張大耳朵聆聽，她曉得母親在說什麼。《De Frie Danske》（自由丹麥人）是一份非法的地下報紙；彼得‧尼爾森不時會帶這份報紙來給他們。他會小心的摺好報紙，夾在普通的書籍與報紙中間，爸爸媽媽也是一讀過就立刻將它燒掉。安瑪麗有時候會在晚上聽到爸爸媽媽聊起他們透過這個管道所得到的消息：地下反抗軍對納粹進行破壞活動，暗藏的炸彈在製造戰爭物資的工廠爆炸，還有鐵軌遭到人為破壞，無法運送物資。
而且，她也曉得「抗暴」的含意。她無意間聽到這個字眼時，曾經問過爸爸，爸爸也跟她解釋過。地下反抗軍是丹麥人——沒有人知道是哪些人，因為大家都守口如瓶，保密到家——決定全力對抗納粹。他們破壞德軍的卡車與汽車，還炸掉工廠。這些人都很英勇，不過有時也會被捕，犧牲性命。
「我得回去好好跟愛蓮說說。」羅森太太說著，就走向大門。「孩子們，明天上學時，記得換一條路走。安瑪麗，答應我，愛蓮也會答應我的。」
「我們會的，羅森太太，可是這有差別嗎？每個街口都有德國士兵啊。」
「他們會記住妳們的面孔，」羅森太太在門口轉身，再三叮嚀：「永遠要隱身在人群中，不要太突出，惹人注意。千萬不要讓他們記住妳們的面孔。」說完便帶上大門走了。
「媽媽，他會記住我的面孔的，」克莉絲蒂開心的宣布：「因為他說，我看起來好像他的小女兒，他說我很漂亮。」
「他如果有個漂亮的小女兒，為什麼不回去當個好父親？」約翰生太太撫著克莉絲蒂的臉頰，喃喃自語：「他為什麼不回他自己的國家？」
「媽媽，有東西吃嗎？」安瑪麗希望母親別再一直想著德國士兵，所以刻意轉移話題。
「去拿些麵包，分一片給妹妹。」
「塗奶油嗎？」克莉絲蒂滿懷希望的問。
「沒有奶油，」母親回答：「妳知道的。」
安瑪麗去廚房拿麵包盒時，克莉絲蒂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真希望有杯子蛋糕可以吃，」她說：「大大的黃色杯子蛋糕，還塗上一層粉紅色的糖霜。」
她的母親笑了。「妳年紀小，記性還真好。」她告訴克莉絲蒂：「我們好久沒有奶油或糖做杯子蛋糕了，至少有一年了。」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吃到杯子蛋糕呢？」「等戰爭結束吧。」約翰生太太回答。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街口，士兵依然在那兒站崗，鋼盔下的面孔掛著一貫冷漠的表情。「等士兵離開。」
第二章 剛才騎馬經過的那個人是誰？
「說故事嘛，安瑪麗，」克莉絲蒂緊挨著姊姊，躺在大床上撒嬌。「說個童話故事給我聽嘛。」
安瑪麗笑了笑，黑暗中將妹妹摟緊一點。所有的丹麥兒童都是聽童話故事長大的，因為最出名的童話作家安徒生就是丹麥人呀。
「妳想聽小美人魚的故事嗎？」這個故事是安瑪麗的最愛。
可是今晚克莉絲蒂說不要。「說那個一開頭有國王和皇后的故事。他們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兒。」
「好吧，從前從前，有個國王……」安瑪麗開始說故事。
「還有一個皇后，」克莉絲蒂小聲的插嘴：「別忘了皇后喔。」
「還有一個皇后。他們住在金碧輝煌的皇宮裡，而且……」
「那座皇宮是不是叫做阿瑪蓮堡？」克莉絲蒂又睡眼惺忪的插嘴。
「噓，別打岔，要不然我永遠說不完。不是，不是阿瑪蓮堡。那座皇宮是我瞎掰出來的。」
安瑪麗繼續說，編造出國王和皇后與他們美麗的女兒克絲汀的故事。從正式的宮廷舞會說到鑲金邊的華麗禮服，說到撒了粉紅色糖霜的杯子蛋糕盛宴，一直說到克莉絲蒂均勻深沉的呼吸告訴她，妹妹睡著了。
她停下來等了片刻，期待克莉絲蒂會喃喃的追問：「接下來呢？」可是克莉絲蒂都沒出聲，安瑪麗這才把思緒轉到真正的國王克里思欽十世，以及他所居住的真實皇宮，那座位於哥本哈根市中心的阿瑪蓮堡上。
丹麥人民真心愛戴克里思欽國王！他跟童話故事裡的國王完全不同。故事裡的國王只會站在陽臺上向臣民下令，或是坐在黃金寶座上要人取悅，並且為女兒選丈夫。但是克里思欽國王是個真實的人，臉上神情認真又親近。小時候她常常看到他。每天早晨，他都會跳上他的馬「歡樂」，獨自騎馬巡視哥本哈根街頭，向人民打招呼。小時候，姊姊麗莎會帶她站在人行道上，向克里思欽國王揮手。有時他也會向她們揮手致意，給她們一個笑容。「這下子，妳可不同凡響了，」麗莎告訴她：「因為國王跟妳打過招呼。」
安瑪麗躺在枕頭上，轉頭凝視窗簾半掩的窗外，九月的夜空有些暗淡。想起端莊可愛的姊姊麗莎，總是令她感傷，因為麗莎已經不在人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