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放羊的孩子。
每次她撒謊時，我都會提高警覺，可是，當我徹底忘了這回事時，又會被她的謊言所騙。
例如，我忘了是什麼時候，她曾經這樣對我說︰ 『你最好小心一點哦。』
『小心什麼？』
『這世上，每五個人中就有一個人是超能力者。』
『真的嗎？』
『真的啊，我確認過了。』
『怎麼確認？』
『很簡單啊，』她說： 『只要你覺得可疑，就走到那個人面前，不要說出口，在心裡想著「啊，你肩膀上有蜘蛛」如果那個人露出驚慌的神色，那麼，他就是超能力者。』
『說得有道理。』
『當你在擁擠的人群中這麼做時，會驚訝地發現，周遭有很多人會慌張地看自己的肩膀，真的很恐怖呢。』
被她這麼一說，我還真的擔心了起來。
『不瞞你說，那個由香也是超能力者。』
『真的嗎？』
『嗯，真的，你可以確認看看。』
而我，也真的蠢到照她的話去做。我在心裡想『妳肩膀上有蜘蛛！』但是，她當然沒有反應。有段時間，我碰到人就會一再做這個動作，可是，起碼在我周遭，似乎沒有半個超能力者。
我並不是那種會完全相信的爛好人，可是，還是照做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就這點來說，我是太天真了。
她問我：『結果如何？』所以，我回她：『我根本沒有去確認過』。
她用質詢的眼神看了我好一會，然後微微一笑，用訓誡般的口吻溫柔地對我說︰ 『要撒謊也要撒得有技巧點。』
總之，就像這樣，我老是被她的謊言騙得團團轉。 跟她的第一次邂逅，要回溯到十八歲的春天。
緊鄰校園後方的國道上有條斑馬線，她就站在那條斑馬線的起點處。
她是個身材矮小，瘦弱得可怕的女孩。
剪了一頭率性的短髮，戴著圓形巧克力色金屬鏡框眼鏡，套著簡單樸素的灰色長罩衫。
她高高舉起右手，向來來往往的車子昂然宣示，自己要穿越斑馬線的意志。但是，行駛在四線道國道上的車子絡繹不絕，駕駛人即使注意到斑馬線上的她，也會漠視良心的譴責，就那樣揚長而去。
站在怎麼看都不可能過得去的斑馬線上，一直高舉著手的她，就像個笨拙人種的小型展示品。
但是，對我來說，笨拙是很了不起的美德。
我緩緩走向她，對她說： 『一百公尺前方，有個按扭式紅綠燈，要過馬路最好從那裡過，從這裡絕對過不去。』
她抬頭看著我，眼睛畏光似地瞇成了一條線。從她的表情，我猜她應該跟我差不多年紀。雖然有張娃娃臉，臉上卻已具備了知性與風格之類的神情。最吸引人的，應該是圓形眼鏡鏡片後那雙盯著我看的大眼睛。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遠視眼鏡。也就是說，我是透過放大鏡在看她的眼睛。
跟她混熟了以後，她這麼對我說過：『我從小就戴著這副眼鏡，眼科醫生說，等我長大後，總有一天可以不用再戴這副眼鏡。』
『所以囉，』她接著說：『我想我今後一定會繼續發育為成人女性（當時她已經大學三年級了），不但會長高，胸部也會大大膨脹起來。到時候，我就可以摘下眼鏡，像成人女性那樣生活了。』
說完，她茲茲地吸了吸鼻子，她的鼻炎是老毛病了。
第一次遇到她時，她也是猛吸著鼻子。
發出茲茲的吸鼻聲，她對我說：『可是，這是斑馬線啊，行人不能過的斑馬線太奇怪了吧？』
那帶著鼻音的嘶啞聲，給我超不協調的感覺，但是，要說不協調，她從頭到尾都長得很不協調。
『說得也是，是很奇怪。』
『那樣，不就像沒有甜味的薩荷巧克力蛋糕，或是有密閉空間恐懼症的太空人嗎？』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
『我是在說那條斑馬線的存在意義。』
既然人不能過，她說：『就不該存在於這個地方，應該畫在博物館的地板上才對。』
原來如此。
我腦海中浮現出被印在磨得發亮的大英博物館地板上的斑馬圖案，感覺好像還不錯呢。圖案旁，患有密閉空間恐懼症的太空人，正把一點都不甜的薩荷巧克力蛋糕往嘴巴送，那景象還真有博物館的味道。 『你呢？』她問： 『你也要去對面嗎？』
『不，我不是，我只是經過這裡而已，我要去那邊。』
『那麼，我往這邊走就對囉？』
我點點頭，她對我露出蘊含感謝意味的笑容。那笑容非常僵硬。我猜她應該是想呈現出更完美的笑容，只是，再用力也只能擠出60%的笑容。那呈現不出來的40%的部份，讓我對她產生了好感。
『再見。』
說完，她背向我邁出了步伐。
我也轉身向前走，但是，走了七步左右，突然靈機一動，我停下腳步，從袋子裡拿出了相機。
逐漸遠去的她，背影依然纖細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透過取景窗捕捉她，迅速對準焦距，按下了快門。
這張照片，就是八百五十六張中的第一張。
＊
那之後，我也經常見到她的身影。
果然不出所料，她是跟我同一所大學的學生。在大教室上共同科目時，我經常看見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也曾經在餐廳看見她，她跟她的朋友們在一起。
一個朋友長得太高，一個朋友長得太胖。而太過嬌小的她，通常坐在她們兩人中間，那種畫面給人的印象是單調而晦暗，就像把剩餘的東西拼湊起來的感覺。在周遭滿是鮮豔亮麗的女孩堆中，只有她們三個人缺乏色彩。男生們對她那個自我滿足的封閉小團體，幾乎是視而不見。
大學後面有間化學工廠，每到某特定季節的某特定時段，工廠的異臭就會隨風飄到校園內。大部分的人都受不了那種異味，不是躲在窗戶緊閉的教室裡避難，就是早早離開校園，逃到異臭圈外。
但是，她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那種異味。我想她老吸著鼻子，所以，可能是嗅覺有什麼問題。
我曾經看過，她一個人在空蕩無人的學生餐廳用餐，神情自在，完全不在乎自己周遭沒有任何人，也不在乎自己周遭瀰漫著異臭，優雅地享用著餐點。
就某方面來說，我覺得對異味沒有感覺，是很值得慶幸的事。
長期以來，我一直很在意自己身上的異味。那是我使用的軟膏的味道，這種以色列製藥物，會散發出無法形容的異臭。那種獨創的味道可以說是我的第二屬性，也是以揮發性物質做成的限制我行動的緊身衣。
我從小飽受皮膚病折磨，父親也一直被同樣症狀所困擾，所以，這恐怕是遺傳性疾病。
在我皮膚的柔軟部位，例如腹部、大腿內側，或是更敏感的部份，會出現小小的圓形溼疹，還伴隨著強烈的搔癢感，讓我痛苦不已。我試過各種藥物，結果效果都差不多。搔癢感就像執拗、善猜疑的愛人，時時刻刻糾纏著我不肯離去。 但是，意外買到的這個以色列軟膏，至少可以把那個性情刁鑽的愛人，改造成隨和柔順的女朋友。從此以後，我一直使用這個藥膏，但是，至今我仍然懷疑我的選擇是否正確。或許，這世上根本沒有可以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的理想藥物。
因此，她對味道的遲鈍，成了拉近我們彼此距離的重大因素。所謂拉近距離，完全是非性關係，與跨入上床階段之前的漫長前戲般的火熱交流，還有一大段距離。
這時候的我，還沒有過女性經驗（我所說的女性經驗，包括牽著手走路那種初步交往），同年代的女性都比我成熟，在性方面也比我早熟，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我的愛慕對象，是跟我在同一間教室上共同科目的富山美雪。傳統美女的她是個乖乖女，如果班上有二十個男生，其中大概會有六個人喜歡上她。她知道自己是個美女，卻可以完全擺脫那種自我意識的束縛，呈現出最自然的自己。
不但同性喜歡她，老人、小孩也喜歡她，甚至連狗都喜歡她，是個完美無缺的女性。討厭她的人，八成是除了自己之外討厭其他所有人的那種人，或是，連自己都討厭到噁心反胃的那種人。
我第一眼見到她，就喜歡上她，從此再也不敢直視她。戀愛就是這樣。對於戀愛，我是身經百戰的行家，當然，要加上單戀這樣的註解。在歷經過各種單戀之後，我把這種事視為另一種完成式人際關係。並非有結果的戀情才有意義，單戀也是在那個期間完成的精彩人生插曲。我總想，既然不會有結果，就把這份感情珍藏在心底吧。
所以，跟她（這裡所說的她，不是富山美雪，而是里中靜流。那個老是吸著鼻子，漫天撒謊的女孩名叫靜流。）急速拉近距離時，我的心已經沒有任何間隙可以介入特別的情感了。或許是有位於某處的間隙，只是此時的我並沒有察覺。
每次她撒謊時，我都會提高警覺，可是，當我徹底忘了這回事時，又會被她的謊言所騙。
例如，我忘了是什麼時候，她曾經這樣對我說︰ 『你最好小心一點哦。』
『小心什麼？』
『這世上，每五個人中就有一個人是超能力者。』
『真的嗎？』
『真的啊，我確認過了。』
『怎麼確認？』
『很簡單啊，』她說： 『只要你覺得可疑，就走到那個人面前，不要說出口，在心裡想著「啊，你肩膀上有蜘蛛」如果那個人露出驚慌的神色，那麼，他就是超能力者。』
『說得有道理。』
『當你在擁擠的人群中這麼做時，會驚訝地發現，周遭有很多人會慌張地看自己的肩膀，真的很恐怖呢。』
被她這麼一說，我還真的擔心了起來。
『不瞞你說，那個由香也是超能力者。』
『真的嗎？』
『嗯，真的，你可以確認看看。』
而我，也真的蠢到照她的話去做。我在心裡想『妳肩膀上有蜘蛛！』但是，她當然沒有反應。有段時間，我碰到人就會一再做這個動作，可是，起碼在我周遭，似乎沒有半個超能力者。
我並不是那種會完全相信的爛好人，可是，還是照做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就這點來說，我是太天真了。
她問我：『結果如何？』所以，我回她：『我根本沒有去確認過』。
她用質詢的眼神看了我好一會，然後微微一笑，用訓誡般的口吻溫柔地對我說︰ 『要撒謊也要撒得有技巧點。』
總之，就像這樣，我老是被她的謊言騙得團團轉。 跟她的第一次邂逅，要回溯到十八歲的春天。
緊鄰校園後方的國道上有條斑馬線，她就站在那條斑馬線的起點處。
她是個身材矮小，瘦弱得可怕的女孩。
剪了一頭率性的短髮，戴著圓形巧克力色金屬鏡框眼鏡，套著簡單樸素的灰色長罩衫。
她高高舉起右手，向來來往往的車子昂然宣示，自己要穿越斑馬線的意志。但是，行駛在四線道國道上的車子絡繹不絕，駕駛人即使注意到斑馬線上的她，也會漠視良心的譴責，就那樣揚長而去。
站在怎麼看都不可能過得去的斑馬線上，一直高舉著手的她，就像個笨拙人種的小型展示品。
但是，對我來說，笨拙是很了不起的美德。
我緩緩走向她，對她說： 『一百公尺前方，有個按扭式紅綠燈，要過馬路最好從那裡過，從這裡絕對過不去。』
她抬頭看著我，眼睛畏光似地瞇成了一條線。從她的表情，我猜她應該跟我差不多年紀。雖然有張娃娃臉，臉上卻已具備了知性與風格之類的神情。最吸引人的，應該是圓形眼鏡鏡片後那雙盯著我看的大眼睛。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遠視眼鏡。也就是說，我是透過放大鏡在看她的眼睛。
跟她混熟了以後，她這麼對我說過：『我從小就戴著這副眼鏡，眼科醫生說，等我長大後，總有一天可以不用再戴這副眼鏡。』
『所以囉，』她接著說：『我想我今後一定會繼續發育為成人女性（當時她已經大學三年級了），不但會長高，胸部也會大大膨脹起來。到時候，我就可以摘下眼鏡，像成人女性那樣生活了。』
說完，她茲茲地吸了吸鼻子，她的鼻炎是老毛病了。
第一次遇到她時，她也是猛吸著鼻子。
發出茲茲的吸鼻聲，她對我說：『可是，這是斑馬線啊，行人不能過的斑馬線太奇怪了吧？』
那帶著鼻音的嘶啞聲，給我超不協調的感覺，但是，要說不協調，她從頭到尾都長得很不協調。
『說得也是，是很奇怪。』
『那樣，不就像沒有甜味的薩荷巧克力蛋糕，或是有密閉空間恐懼症的太空人嗎？』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
『我是在說那條斑馬線的存在意義。』
既然人不能過，她說：『就不該存在於這個地方，應該畫在博物館的地板上才對。』
原來如此。
我腦海中浮現出被印在磨得發亮的大英博物館地板上的斑馬圖案，感覺好像還不錯呢。圖案旁，患有密閉空間恐懼症的太空人，正把一點都不甜的薩荷巧克力蛋糕往嘴巴送，那景象還真有博物館的味道。 『你呢？』她問： 『你也要去對面嗎？』
『不，我不是，我只是經過這裡而已，我要去那邊。』
『那麼，我往這邊走就對囉？』
我點點頭，她對我露出蘊含感謝意味的笑容。那笑容非常僵硬。我猜她應該是想呈現出更完美的笑容，只是，再用力也只能擠出60%的笑容。那呈現不出來的40%的部份，讓我對她產生了好感。
『再見。』
說完，她背向我邁出了步伐。
我也轉身向前走，但是，走了七步左右，突然靈機一動，我停下腳步，從袋子裡拿出了相機。
逐漸遠去的她，背影依然纖細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透過取景窗捕捉她，迅速對準焦距，按下了快門。
這張照片，就是八百五十六張中的第一張。
＊
那之後，我也經常見到她的身影。
果然不出所料，她是跟我同一所大學的學生。在大教室上共同科目時，我經常看見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也曾經在餐廳看見她，她跟她的朋友們在一起。
一個朋友長得太高，一個朋友長得太胖。而太過嬌小的她，通常坐在她們兩人中間，那種畫面給人的印象是單調而晦暗，就像把剩餘的東西拼湊起來的感覺。在周遭滿是鮮豔亮麗的女孩堆中，只有她們三個人缺乏色彩。男生們對她那個自我滿足的封閉小團體，幾乎是視而不見。
大學後面有間化學工廠，每到某特定季節的某特定時段，工廠的異臭就會隨風飄到校園內。大部分的人都受不了那種異味，不是躲在窗戶緊閉的教室裡避難，就是早早離開校園，逃到異臭圈外。
但是，她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那種異味。我想她老吸著鼻子，所以，可能是嗅覺有什麼問題。
我曾經看過，她一個人在空蕩無人的學生餐廳用餐，神情自在，完全不在乎自己周遭沒有任何人，也不在乎自己周遭瀰漫著異臭，優雅地享用著餐點。
就某方面來說，我覺得對異味沒有感覺，是很值得慶幸的事。
長期以來，我一直很在意自己身上的異味。那是我使用的軟膏的味道，這種以色列製藥物，會散發出無法形容的異臭。那種獨創的味道可以說是我的第二屬性，也是以揮發性物質做成的限制我行動的緊身衣。
我從小飽受皮膚病折磨，父親也一直被同樣症狀所困擾，所以，這恐怕是遺傳性疾病。
在我皮膚的柔軟部位，例如腹部、大腿內側，或是更敏感的部份，會出現小小的圓形溼疹，還伴隨著強烈的搔癢感，讓我痛苦不已。我試過各種藥物，結果效果都差不多。搔癢感就像執拗、善猜疑的愛人，時時刻刻糾纏著我不肯離去。 但是，意外買到的這個以色列軟膏，至少可以把那個性情刁鑽的愛人，改造成隨和柔順的女朋友。從此以後，我一直使用這個藥膏，但是，至今我仍然懷疑我的選擇是否正確。或許，這世上根本沒有可以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的理想藥物。
因此，她對味道的遲鈍，成了拉近我們彼此距離的重大因素。所謂拉近距離，完全是非性關係，與跨入上床階段之前的漫長前戲般的火熱交流，還有一大段距離。
這時候的我，還沒有過女性經驗（我所說的女性經驗，包括牽著手走路那種初步交往），同年代的女性都比我成熟，在性方面也比我早熟，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我的愛慕對象，是跟我在同一間教室上共同科目的富山美雪。傳統美女的她是個乖乖女，如果班上有二十個男生，其中大概會有六個人喜歡上她。她知道自己是個美女，卻可以完全擺脫那種自我意識的束縛，呈現出最自然的自己。
不但同性喜歡她，老人、小孩也喜歡她，甚至連狗都喜歡她，是個完美無缺的女性。討厭她的人，八成是除了自己之外討厭其他所有人的那種人，或是，連自己都討厭到噁心反胃的那種人。
我第一眼見到她，就喜歡上她，從此再也不敢直視她。戀愛就是這樣。對於戀愛，我是身經百戰的行家，當然，要加上單戀這樣的註解。在歷經過各種單戀之後，我把這種事視為另一種完成式人際關係。並非有結果的戀情才有意義，單戀也是在那個期間完成的精彩人生插曲。我總想，既然不會有結果，就把這份感情珍藏在心底吧。
所以，跟她（這裡所說的她，不是富山美雪，而是里中靜流。那個老是吸著鼻子，漫天撒謊的女孩名叫靜流。）急速拉近距離時，我的心已經沒有任何間隙可以介入特別的情感了。或許是有位於某處的間隙，只是此時的我並沒有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