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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榮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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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關處,傳來慌慌張張的開門聲響。閉著眼都想得到,定是我那爛醉如泥的丈夫,深夜迷途知返啦。所以不必當一回事,繼續睡我的覺吧!
丈夫打開隔壁房間的電燈,哈、哈的呼吸聲強烈而急促,桌子和書櫃的抽屜被拉開、翻動,似乎在找著什麼。不久,聽聞咕咚一響,跌坐在榻榻米上的聲音。其後,除了哈、哈的急促呼吸聲,便再沒有其他動靜。我依舊躺著。
「您回來啦!晚飯吃了沒?櫥子裡還有飯糰喲!」我說。
「呀,謝謝!」挺斯文的回答。「孩子好嗎?發燒還沒退嗎?」他問。
這……還真是稀奇哪!這孩子啊,明年就要四歲了,也不知是由於營養不良?還是丈夫酒精中毒的緣故?或者是病毒什麼的?竟長得比人家兩歲的孩子還小,走起路來步履搖晃、蹣跚踏步;說起話呢,充其量只能嗚嘛嗚嘛,或咿呀咿呀的。難道是頭腦壞了嗎?我想。帶他到澡堂去時,抱起他赤裸的身軀,是那樣地瘦小、醜陋,令人不禁悲從中來,也顧不得在眾人面前,眼淚便撲簌簌地直落。孩子動不動就吃壞肚子、生病發燒,丈夫卻幾乎不在家,關於這些惱人事,他又能答上什麼腔?我說:「孩子發高燒呢!」他答:「喔!是嗎?帶去看看醫生比較好吧?」然後,便披上無袖短披風,不知急著上哪兒去了。很想帶孩子去看醫生,卻是阮囊羞澀,唯能默默地陪著孩子睡覺,撫摸著他的頭,除此外也別無他法了。
然而,今晚是怎麼啦?難得這麼貼心,很希罕地問起孩子的情形來了。與其說我高興,倒不如說,有種可怕的預感,讓人感到背脊發涼。我沉默著,什麼話也沒有回應。就這樣子,空氣中,僅有丈夫劇烈的吸吐聲盪動。
「對不起!」
纖細的女子聲音自玄關處響起。我整個人如同被浸入冷水似地打起寒顫。
「對不起!大谷先生!」
這回,音調稍微提高了。同時,聽聞玄關的門被打開。
「大谷先生!您在家嗎?」
聲音聽來有些生氣。
丈夫於是勉強地走往玄關。
「有什麼事嗎?」
感受得出在他慢條斯理的口吻之下所潛藏著的惶恐不安。
「無事不登三寶殿呀!」女子壓低聲音說著。「好歹您也有個家,為什麼要像個小偷一樣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開玩笑的話,也夠了吧!把那個還我!不然的話,我馬上報警!」
「妳在說什麼啊?這太失禮了吧!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回去!再不回去,我要告你們了喔!」
這時,一名男子的聲音加入。
「先生,您膽子可真大。這裡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那麼請您到外面來!您還在說什麼大話啊?怎麼會沒事呢?那可是我們家的錢啊!您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呀!到目前為止,我們夫婦為您吃了多少苦,您知道嗎?這不提也罷,但今天晚上這種狗屁不通的事,您又是在搞什麼名堂?先生,我們真是錯看您了!」
「敲詐!恐嚇!」丈夫扯高了嗓子說道,聲音不住地顫抖著。「回去!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家醜不敢外揚是嗎?先生,您實在是個百分之百的惡徒!那麼我想除了拜託警察,也沒啥好說的了!」
這句話當頭一擊,叫我全身起雞皮疙瘩,一股強烈的厭惡感籠罩著我。
「隨便你!」丈夫的聲音依舊激亢,卻似乎已有些心虛。
我起身於被褥上穿好短褂,接著來到玄關,向兩位來客致意。
「歡迎!」
「啊,這位是太太嗎?」
一名穿著及膝短外套的五十多歲圓臉男子笑也不笑地對我稍稍點了頭。
旁邊則是名年約四十前後,打扮整潔的瘦小女子。
「這樣深更半夜的,很抱歉打擾了!」
女子同樣笑也不笑的,她取下披肩,向我回了個禮。
此時,丈夫突然自前院拖著木屐飛奔而來。
「喂!不要和那傢伙說話。」
男子趁勢抓住了丈夫的一隻手,正巧來個短兵相接。
「放手!不然刺下去喔!」
丈夫的右手中閃動著的折疊刀的銳利光亮。那把刀是丈夫所珍藏的東西,一直就收在他桌子的抽屜裡。也難怪他剛剛一回到家便不斷地在抽屜裡翻找著什麼,看來是早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因此才事先備好刀子放在懷裡的吧!
男子鬆手。丈夫於是藉機袖襬一揮,如同隻大烏鴉似地往門外遁去。
「小偷!」
男子大聲疾呼,正打算朝外追去,我趕忙光著腳跳到地上,緊緊拉住男子。
「別追了!何必傷了和氣呢?有什麼事讓我來處理!」
聽我這麼一說,一旁四十來歲的女子也跟著附和。
「對呀!老伴。瘋子拿著刀子,不知會做出什麼事呢!」
「畜牲!來不及通知警察了。」
男子一邊呆望著漆暗的天色,一邊心有不甘地喃喃自語著,不過,似乎已漸漸斂下了方才的盛怒。
「實在很不好意思!請進來坐吧!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
我站於玄關的鋪板處邀他們入內。
「或許,我可以圓滿處理的也說不定呀。請進來吧!請啊!裡頭寒傖了點就請將就一下吧。」
兩人對目相視,隨後不約而同地微微點了點頭,男子的態度也軟化下來了。
「再怎麼說,我們的態度都不會改變的。但是,把來龍去脈向太太您交代清楚也好。」
「是啊,請吧!請進!慢慢來喔。」
「哼,還慢呀?這慢慢的可說不完哪!」
男子說著,準備脫下外套。
「請穿著就好,很冷的!別多禮了,穿著吧。這屋子不暖和的。」
「那就失禮了!」
「請!太太也是,請呀!不必客氣!」
女子跟隨於男子後頭一同走進了丈夫那六疊大的房間。殘破不堪的榻榻米、滿布破損的拉門、搖搖欲墜的牆板、糊紙脫落露出骨架的隔扇、房角處的桌子及空蕩蕩的書櫃,觸目所及盡是荒涼的光景,兩位來客似乎都倒吸了一口氣。
我請兩人坐於已裂損綻出棉絮來的座墊上。
「榻榻米太髒了,請坐在這上頭吧!」我說著,並再三向他們兩人致歉。
「初次見面!我先生就是這樣,老愛惹出一堆麻煩。今天晚上也不知又做了什麼對不起您們的事,對於他的魯莽與無知,真不曉得該如何向您們道歉才好。這個人怎麼會變得那樣呢?」
說著說著,淚水便這樣掉了下來。
「太太,冒昧請問您貴庚?」
男子惶惑不安地盤坐於破墊子上,他手肘杵著膝蓋,拳頭頂著下顎,向前探出上身詢問著我。
「咦,問我年齡嗎?」
「嗯,您先生應該是三十沒錯吧?」
「是的。我的話,嗯……少他四歲。」
「所以說就是二十……六囉?唉,真過分。他一直都是這樣嗎?我的意思是,應該……,您先生也三十歲了,不該是這樣的!真是讓人惋惜啊。」
「從剛才,」女子自男子的背後探出頭來。「我一直很感動。有這麼賢慧的好太太,大谷先生為什麼會這樣呢?」
「生病吧?因為生病哪!以前不是這樣的。漸漸地整個人都變了。」我說著,並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是這樣的,太太。」男子調整語氣說道:「我們夫婦倆是在中野車站附近經營小料理店的,我和我這口子都是上州人,一直以來都是老老實實地在做生意,但也許是由於太好強了吧?被村里的人視為是小氣商行,生意也因此一落千丈。
「我大約是在二十年前帶著妻子來到東京的,夫婦兩人一同待在淺草的一家料理店裡幫傭,與一般人一樣,載沉載浮地辛苦工作著。漸漸有了點積蓄後……應該是在昭和十一年吧?才來到中野車站附近租下現在這間狹窄凌亂沒鋪地板的六疊大小房子,自力更生地開起餐飲店,從客人們手中賺取那一圓、兩圓的微薄吃喝費用。我們夫妻倆實實在在地經營,腳踏實地地工作著。
「也或許因為積下了這點陰德吧?我於之後無意間採購了大量的燒酒、琴酒等,以致於在接下來酒糧不足的時代裡,毋須像其他餐飲店一樣被迫轉業,而能繼續經營著我們的生意。當然,能夠這樣子撐持下去,也是靠顧客們的捧場與支持,甚至還有一些所謂替軍官找酒的人員,亦循著管道來到店裡,也因而替我們打開了銷路。
「對美英的戰爭開始後,空襲越來越激烈頻繁,我們由於沒有孩子的牽累,所以也不覺得有疏散到鄉下的必要。心想,就待到房子被燒毀為止吧!我們沒有放棄生意,一如往昔地工作、生活著。
「總算,老天有眼,幸未蒙難,戰爭便結束了,真是鬆了一口氣。其後,我們開始大舉買進黑市的酒類,再將之轉賣出去,簡單地說,就是完全靠運氣生存的人哪!而很幸運地,一路走來,似乎也不曾遭遇太大的困難,或許是命運格外地眷顧我們吧?
「但是,人的一生終究是息吐於煉獄之中的吧。所謂寸善尺魔,這是再真實不過的事了。一寸的微弱幸福身後,勢必尾隨著一尺的駭人邪魔同來。一個人的三百六十五天,哪一天不悒鬱憂心?
只要能有一天,不,有半天不操心啊,那就是個幸福的人啦。
「您的丈夫大谷先生第一次來到我們的店裡,約莫是在昭和十九年的春天吧?總之,那個時候,和英美之間的戰爭還未敗下陣來,不,應該說是漸漸屈居弱勢了吧?不過,究竟事實為何?真相為何?對我們這些小人物來說,根本也無從所悉。只是,經過了兩、三年的激戰,總覺得也差不多該是諸方冷靜下來好好和談的時候了吧?
「大谷先生首次出現在我們店裡的時候,似乎只穿著身久留(地名)式碎白點和服,披著件短披風。但是,其實也不僅是大谷先生,當時,即便是在東京,路上也沒幾個穿防空服的人。人們外出時,大抵都還是悠哉地穿著普通服裝。因而,當下我們看大谷先生的打扮,也未特別覺得邋遢或不對勁。
「那時,大谷先生並非單獨一個人……,對不起,在太太面前……,唉,算了,紙包不住火的,就讓我實話實說吧!您的丈夫帶著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從店的廚房口進來。那段期間,我的店也同其他人的情形相同,店面的正門是終日深鎖著的,也就是當時所謂的閉門開業的商店,僅招待少數熟客自廚房口暗地出入。那時,來客們並不得坐在設於土石地上的桌椅席位飲酒,也不得喧譁,徒能在店裡頭那燈光昏暗的六疊大房間裡靜默地酣飲醉臥。當時的營業型態是這樣的一種狀況。
「而說到那個徐娘半老的女人,原本是在新宿的酒吧裡當女服務生的。那個時代的女服務生,經常都會帶著交情較好的客人前來喝酒,因此她也算是我店裡的熟客。於心照不宣的情況下,我亦多多少少會回饋點酬金給她。
「之後,新宿的酒吧關閉,女服務生也隨之遭到禁止,而由於這個女人所居住的公寓就在店的附近,所以便常常見她帶著認識的男人上門,我們店裡的酒也因而越來越少了。
「無論原先是多麼好的客人,一旦加入了酒徒的行列,之後究竟是要同以前一樣地歡迎他呢?還是將他視作拒絕往來戶?這實在是相當為難。不過,過去的這四、五年裡,這女人的確是為我們帶來了許多花錢不手軟的客人;也因此,於義理上,只要是她所介紹的客人,我們也不好排拒,還是會照樣地端出好酒來迎客。
「所以,當您的丈夫那時被那個名叫秋子的女人悄悄地從廚房口帶進來時,我們也無多思索,一如往昔地領著來客至裡頭六疊大的房間內坐下,並呈上燒酒。
「當天晚上,大谷先生一派正經地喝著酒,事後由秋子付帳,隨後兩人一齊自後門離開。對我來說,那是個奇妙的夜晚,大谷先生那異常斯文優雅的舉止,令我久久不能忘懷。妖魔鬼怪第一次出現在人們家時,也都是這麼默不作聲、羞人答答的模樣不是嗎?而自那天晚上開始,我們便把大谷先生納入店內的既定客人之一。
「約莫又過了十天左右,這回,大谷先生獨自一人自後門進來,並冷不防地亮出一張百圓紙鈔。哎,那時的一百圓可算是大錢哪!相當於現在至少兩、三千圓以上的大鈔呢!竟就這樣沒頭沒腦地塞到我的手上,說了句『麻煩您了!』然後怯生生地笑著。看來是早在哪兒吃喝過了。但是,想也知道,那有幾個人酒力能那麼強的?於是我心想,他該不會是喝醉了吧?可是,之後卻看他依舊拘謹自持、正經八百地說著話,而且,無論喝了多少,都未見他步履踉蹌,顯出醉態。人屆三十上下,正所謂血氣方剛之時,亦是酒力最旺盛的年紀。不過,能像他這樣的,還實在罕見哪。那天晚上的事,再怎麼看,都像是來真的一般。他就這麼悶不吭聲地在我們家前前後後地接連喝下了十杯燒酒。而不管我們夫婦跟他說了什麼,他都僅是靦腆地笑了笑,嗯、嗯地含糊點點頭罷了。直到最後,才突然『現在幾點啦?』地跳起來詢問時間。我於是說,該找錢給你了吧!他卻回,不,不必了。我堅持推拒說這樣不行。他笑了笑,說:『那就保留到下次吧!我還會再來。』隨後便離開了。
「但是太太啊,您可知道?我們從這個人那裡收得錢,從頭到尾,竟就只有當時那麼一次而已。那之後,便完完全全都被這人給愚弄了。這三年裡,他一毛錢也沒付過,直到現在,我們的酒幾乎都要被他一人給喝光了。您說說看,這嚇不嚇人啊?」
我不由自主地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不知為何,就是感到莫名地可笑。我連忙遮住嘴,卻見老闆的太太竟也不住地低頭竊笑著,隨之,甚至連老闆自己也跟著搖頭苦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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