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漫長的一天，發生了很多事。
有些事，在短短一天之中就能改變一切。
死亡和生命。
絕望，還有絕望之外的某些東西。
像雪崩一樣，一大堆事情同時到來。
二○一○年四月某日。
我在這天死了，然後復活。
人類真是不合理、任性妄為、愚蠢無知、可悲至極、地球上最不可思議的哺乳類動物（包含一位特殊的有袋類女子）。
1.「他」是迷途羔羊
「我必須去Ｔ大醫院，妳能不能教我要怎麼去呢……」
三月某日。在綠洲的病患休息室裡，我正在把熱水瓶的熱開水注入馬克杯，住在同一層樓的難症病患大哥突然這樣問我。
我們以前只有站著聊過幾句，我知道他罹患難症，卻不知道是什麼病，也不清楚他是怎樣的人。同樣是「難症」，病名卻有上千種，就算是同一種病，每個人的情況也不盡相同。
我隱約記得他不是東京人，大概是人生地不熟吧。我們都生了病，有困難當然得互相幫助，這是做人的道理。我用了賴以生存的工具 iPhone 3GS 查出離Ｔ醫院最近的車站要怎麼去，抄在紙上拿給他，他卻疑惑地說：
「請問……地下鐵的車票要怎麼買？在哪裡買？」
「啊？」
我一時之間還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呃，那個，你沒坐過地下鐵嗎？」
「我從來沒搭過電車。」
哇……都這種年紀了，卻從沒搭過電車。現、現代社會竟然還有這種人！我怎麼看都只覺得他是個比我大一點的普通男人，就連東北荒郊、深山中的歡樂谷都很難找到這樣的人。歡樂谷裡既沒有公車也沒有電車，不過每個人一輩子至少都會搭個一、兩次新幹線吧。
也罷。這裡是綠洲，是世上罕見的難症病患的聚集地，就算有個人擁有超乎我想像的人生也不奇怪。
其實，這也沒什麼啦！緬甸難民營裡的難民也沒見過電車啊，西表島也沒有電車啊。或許只有傲慢的都市女孩才會覺得有電車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無論任何人都該知道怎麼搭電車。我在心中試著說服自己。
不過，就算這樣說……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剛從緬甸或西表島搭飛機過來的嘛。我壓抑不住心中的疑惑，頻頻地打量他，一邊很誠懇、很仔細地在紙上加註。
「呃，去車站的自動販賣機就可以買到車票了。」
「轉乘的時候，要在這條路線的Ａ車站下車，再到對面月台改搭其他電車。轉乘的時候不用出站喔。」
我把車票價錢、買票方法、搭車方法、最近的出口號碼、從出口到Ｔ醫院的地圖全都寫得一清二楚，交給了他。
我就像在亞馬遜叢林發現新物種的生物學家，雖然知道這樣很失禮，還是好奇地試探著問他：
「對了……你知道 Suica 儲值卡嗎？」
「那是什麼？」
我真擔心他到底能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不過，我這個腫屁股女子也不可能陪他一起去。我對這個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迷途羔羊」。
2..給了我怪玩具的人
從我發現新物種「迷途羔羊」之後，過了一個禮拜左右。由於發生了「屁股受虐慘案」，我飽受屁股洞窟悲劇的打擊，痛得要命，也難受得要命。
我挺著坐不下去的屁股，抓著休息室的扶手站著，眺望窗外的風景。這片風景也差不多看膩了。但若我在綠洲自殺，醫生們都得背起責任，這樣會害爸爸醫生和熊醫生惹上麻煩，我得找個地方悄悄地自行了斷才行。尋死還真不容易，不知道會有多痛呢，最保險的方法應該是上吊吧。唉，像我這麼一個年輕女子，竟然有個屁股洞窟，而且還找不到適合的死法。
自己一如往常展開了絕望的妄想，就在此時，突然有個包著樸素廉價包裝紙的物體出現在佇立不動的我面前。
「這個給妳。這是我週末回家順便帶來的禮物。」
啊，是那隻迷途羔羊。他既然能自己回家，應該會開車吧。我上次教他如何搭電車，他要送什麼來答謝呢？我拆開包裝紙，裡面有個正方形、塑膠材質、差不多有巴掌大的白色玩具。
「這是什麼？」我問道。
「妳按一下按鈕看看。」
玩具上面有幾個按鈕。我照他的話按了按鈕，卻沒有任何變化。
「不要只按一次，繼續按下去看看。」
「繼續按啊……」
我用握力變弱、滿是潰瘍、關節疼痛、感覺麻痺的手握緊玩具，繼續按那些按鈕。老實說，我心裡只覺得「真麻煩」。大概按了二十次左右，玩具突然發出很愚蠢的撒嬌聲「哎～～～」。
「……噗！」
毫無意義的詭異玩具。毫無意義地發笑。我好像已經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這隻迷途羔羊，這個給了我怪玩具的人，頓時令我好感倍增。
3.在吊橋上
我是個心思細膩的現代孩子，很愛揣測周圍的氣氛，亂猜別人的想法。不過，就算我沒有這種妄想過度的特質，也看得出那個人對自己很有好感。就算他天生是個體貼的人，他對我也太照顧了，一看就知道了。
無論我這個走投無路的難民兼難症女子哭訴幾個小時，他都會聽到最後。若是一般人，聽到一半就會覺得厭煩，想趕緊想辦法脫身，但他卻很有耐心地邊聽邊點頭，一聽就是三、四個小時，有時甚至長達半天。
「我再也不能向家人或朋友訴苦了。」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好痛苦，好難過，好想死，但又死不了。」
他一臉認真地聽著，一語不發地聽著，不斷不斷地聽下去。
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習慣了在休息室和他一起吃飯，對他說些可有可無的廢話。因為屁股裂開，我只能用半邊屁股不自然地坐著，坐得全身痠痛時，就得換成輪椅，不然就是趴在門診處的沙發上。我反覆說著同樣的內容，他從來沒有露出半點不耐煩的表情，是一個很貼心的人。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一天都少不了這個貼心的人了。我明知自己不該再依賴別人，卻抗拒不了和他在一起的安心感覺。
某一天，我把發炎硬化的左手患部露給他看，說道：
「你看這個，很可怕吧？變得硬邦邦的呢。」
我不懷好意地這麼說。或許自己是想刻意破壞我們兩人之間的曖昧情愫。
開始服用類固醇之後，我在心中下了一個決定。
我要把心中掌管戀愛的區域永遠封閉起來。
當今世上大概沒有人會想和這種難民難症女子談戀愛吧。如果我喜歡上別人，一定會讓自己受到傷害，所以，我絕對不要再喜歡任何人了。
我要割捨自己的「女性」身分。我是抱持著這種決心吃下普力多寧的。在我這麼孤獨的時候，千萬別抱著輕浮的心情誘惑我、動搖我。
我明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困惑。如何？你會怎麼做呢？
「呃，可以讓我摸摸看嗎？」
「請便。」
那細長的手指，大大的手，戰戰兢兢地摸了我的左手臂。
「真的耶，好驚人喔，竟然會變成這樣。好像很痛的樣子。」
然後他又說了一句：
「總覺得只要跟妳在一起就很安心。」
此時，我察覺到了危險，我發現自己的決心開始動搖了。
4.最初和最後的院內約會
這個人真的好體貼。雖然我不清楚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是帶著怎樣的「難」走過來的，但還是能感覺出他的體貼。
他總是很有耐心地聽我說話，卻從來不談自己的事，所以我就像在鑿地層似的，經常找機會問他問題。
「你為什麼沒有搭過電車呢？」
「這個……因為我的行動範圍只有家裡、以前的公司，還有醫院，我來東京就是為了治療，這還是我第一次來東京。」
「我整隻腳都會痛，從出生以來就這樣了。因為藥物副作用，身體一直很不舒服，但是旁人又看不出來，所以從生理和精神的角度來看，都是開車比較輕鬆。」
的確，他還很年輕，而且身材高大魁梧，如果坐了博愛座一定會引人側目，我也有過這種經驗。光是看外表，又看不出誰是難症病患。
「你的病情這麼嚴重，為什麼不用拐杖或輪椅呢？」
「我一向不告訴別人我生病的事。如果講出來，別人要不是同情我，就是疏遠我，只會破壞人際關係。畢竟連我的家人都不能理解，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他不懂要怎麼搭電車，卻很了解生病的痛苦、傷害，還有病患「徹底的孤獨」，所以我們更該趁著彼此還沒受傷的時候趕快收手。我和他都是難症病患，都是病人，怎麼想都不可能建立穩定長久的關係。既然要解決，就得快點進行。
決定命運的那一天，四月某日。吃過早餐，服過藥，我下定決心對他提出邀約。
「今天下午一起去賞櫻吧？」
這是最後一次。我要和他一起去看綠洲庭院盛開的櫻花，作為結束。我要把他當成住院生活中的一段美好回憶，然後劃上句點。
仔細想想，這或許算得上「約會」呢。自從生病以來，我想都沒想過約會這件事，更不用說在醫院裡約會了。既然是睽違已久的約會，又是最後一次約會，就該打扮得漂亮點吧。
約會前的梳妝打扮啊……我應該還辦得到吧。
我從寬度僅二十公分、因容量過小而塞得爆滿的衣櫃中，挖出了還沒穿過的針織洋裝。這是大學時代的朋友來探望時送我的衣服，前襟的部分有很多皺摺裝飾，頗有盛裝的感覺。我開始和病魔抗戰之後一直沒心情梳妝打扮，今天就讓自己解放一下吧！
我脫下一天租金七十圓、沒有任何裝飾、像短袖外套的病人服，穿上了黑褲襪、襯裙和洋裝。因為關節痛得不能彎曲，無法出力，害我沒辦法自己穿褲襪，實在是太可悲了。連這種事也要麻煩護士，想想真是過意不去，但我還是按了護士鈴，請人來幫忙。
我在很久沒用的化妝包裡翻找，稍微打了一點粉底，畫了眉毛，還用睫毛夾把眼睫毛稍微夾翹一些，再用防止皮膚乾燥的凡士林代替口紅塗在唇上。
「哎呀，怎麼突然打扮起來啦？更紗真可愛。」
６１９號房的鄰居笑咪咪地讚美我，我又難過又害羞，但也覺得很開心。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好想哭，我拚命壓抑心中湧出的感傷。
同一棟病房裡有兩人一起外出，聽起來還滿八卦的。住在醫院這個狹小的世界裡，必須非常小心地避免惹護士反感，或是讓醫生們煩心，要是在護理站裡引起議論，那更是大事一件。我可不希望爸爸醫生跑來罵我「醫院內禁止不純潔的兩性關係！」，所以我們先約好見面地點，各自偷偷地前往庭院。
我連走路都走不太穩，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地走出綠洲門外。好幾個月沒呼吸過室外的空氣了，微風和煦，帶有草木和春天的味道。
他坐在高大櫻花樹下的長椅等著我。我在他身旁坐下（屁股底下當然鋪了坐墊）。櫻花的花瓣如雪片般優雅地飄落，我的頭髮和肩上都沾了花瓣。
我忍不住在心中吐嘈自己。
「妳在演連續劇嗎？妳以為妳是國中生啊？」
這狀況實在太尷尬了，要是不吐嘈兩句，我一定會害羞得想死。得了不治之症的兩人，並肩坐在櫻花雨中的長椅上！這是在搞什麼啊！現在連韓劇都不玩這麼老套的劇情吧！
「好像還有點冷呢。」
「嗯。」
我把從病房帶出來的毯子蓋在我們兩人的腿上。
他緊張得像石頭一樣僵硬。在微冷的空氣中，我們感受著彼此的體溫。我突然伸出手去，在毯子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都是汗水，真可愛，都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害羞。
他的手臂輕輕地顫抖，以猶豫不決的動作，慢慢地摟住我的肩。我試著想像，這個從沒搭過電車的孤獨男子究竟得鼓起多少勇氣？他今天大概把一輩子的勇氣都用完了吧。
在我二十五年的人生之中，從來沒人對我付出過這麼純真的愛情。我是這麼想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鄉巴佬女子時代、緬甸女子時代……我以前和不少人交往過，有司法重考生、德國人、教育所研究生、緬甸人、醫學院學生，各式各樣的對象都有。不過每次頂多只維持幾個月，那些都是膚淺的、廉價的、只是扮演著對方期望的「我」的交往關係。
或許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真正「戀愛」。不使任何心機，只有純粹的好感。我突然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翻過來了，原來我的內心深處還是國中生的等級啊。就算世界翻覆，我也只能淺嘗一下這種滋味。
我們兩人始終保持沉默，緊握著彼此的手。
大概過了一小時，我主動宣布「約會」結束。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越來越冷了。」
「那個……謝謝妳。」
也謝謝你用這麼認真的心情對待我。
還有，再見。
(待續)
有些事，在短短一天之中就能改變一切。
死亡和生命。
絕望，還有絕望之外的某些東西。
像雪崩一樣，一大堆事情同時到來。
二○一○年四月某日。
我在這天死了，然後復活。
人類真是不合理、任性妄為、愚蠢無知、可悲至極、地球上最不可思議的哺乳類動物（包含一位特殊的有袋類女子）。
1.「他」是迷途羔羊
「我必須去Ｔ大醫院，妳能不能教我要怎麼去呢……」
三月某日。在綠洲的病患休息室裡，我正在把熱水瓶的熱開水注入馬克杯，住在同一層樓的難症病患大哥突然這樣問我。
我們以前只有站著聊過幾句，我知道他罹患難症，卻不知道是什麼病，也不清楚他是怎樣的人。同樣是「難症」，病名卻有上千種，就算是同一種病，每個人的情況也不盡相同。
我隱約記得他不是東京人，大概是人生地不熟吧。我們都生了病，有困難當然得互相幫助，這是做人的道理。我用了賴以生存的工具 iPhone 3GS 查出離Ｔ醫院最近的車站要怎麼去，抄在紙上拿給他，他卻疑惑地說：
「請問……地下鐵的車票要怎麼買？在哪裡買？」
「啊？」
我一時之間還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呃，那個，你沒坐過地下鐵嗎？」
「我從來沒搭過電車。」
哇……都這種年紀了，卻從沒搭過電車。現、現代社會竟然還有這種人！我怎麼看都只覺得他是個比我大一點的普通男人，就連東北荒郊、深山中的歡樂谷都很難找到這樣的人。歡樂谷裡既沒有公車也沒有電車，不過每個人一輩子至少都會搭個一、兩次新幹線吧。
也罷。這裡是綠洲，是世上罕見的難症病患的聚集地，就算有個人擁有超乎我想像的人生也不奇怪。
其實，這也沒什麼啦！緬甸難民營裡的難民也沒見過電車啊，西表島也沒有電車啊。或許只有傲慢的都市女孩才會覺得有電車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且無論任何人都該知道怎麼搭電車。我在心中試著說服自己。
不過，就算這樣說……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剛從緬甸或西表島搭飛機過來的嘛。我壓抑不住心中的疑惑，頻頻地打量他，一邊很誠懇、很仔細地在紙上加註。
「呃，去車站的自動販賣機就可以買到車票了。」
「轉乘的時候，要在這條路線的Ａ車站下車，再到對面月台改搭其他電車。轉乘的時候不用出站喔。」
我把車票價錢、買票方法、搭車方法、最近的出口號碼、從出口到Ｔ醫院的地圖全都寫得一清二楚，交給了他。
我就像在亞馬遜叢林發現新物種的生物學家，雖然知道這樣很失禮，還是好奇地試探著問他：
「對了……你知道 Suica 儲值卡嗎？」
「那是什麼？」
我真擔心他到底能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不過，我這個腫屁股女子也不可能陪他一起去。我對這個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迷途羔羊」。
2..給了我怪玩具的人
從我發現新物種「迷途羔羊」之後，過了一個禮拜左右。由於發生了「屁股受虐慘案」，我飽受屁股洞窟悲劇的打擊，痛得要命，也難受得要命。
我挺著坐不下去的屁股，抓著休息室的扶手站著，眺望窗外的風景。這片風景也差不多看膩了。但若我在綠洲自殺，醫生們都得背起責任，這樣會害爸爸醫生和熊醫生惹上麻煩，我得找個地方悄悄地自行了斷才行。尋死還真不容易，不知道會有多痛呢，最保險的方法應該是上吊吧。唉，像我這麼一個年輕女子，竟然有個屁股洞窟，而且還找不到適合的死法。
自己一如往常展開了絕望的妄想，就在此時，突然有個包著樸素廉價包裝紙的物體出現在佇立不動的我面前。
「這個給妳。這是我週末回家順便帶來的禮物。」
啊，是那隻迷途羔羊。他既然能自己回家，應該會開車吧。我上次教他如何搭電車，他要送什麼來答謝呢？我拆開包裝紙，裡面有個正方形、塑膠材質、差不多有巴掌大的白色玩具。
「這是什麼？」我問道。
「妳按一下按鈕看看。」
玩具上面有幾個按鈕。我照他的話按了按鈕，卻沒有任何變化。
「不要只按一次，繼續按下去看看。」
「繼續按啊……」
我用握力變弱、滿是潰瘍、關節疼痛、感覺麻痺的手握緊玩具，繼續按那些按鈕。老實說，我心裡只覺得「真麻煩」。大概按了二十次左右，玩具突然發出很愚蠢的撒嬌聲「哎～～～」。
「……噗！」
毫無意義的詭異玩具。毫無意義地發笑。我好像已經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這隻迷途羔羊，這個給了我怪玩具的人，頓時令我好感倍增。
3.在吊橋上
我是個心思細膩的現代孩子，很愛揣測周圍的氣氛，亂猜別人的想法。不過，就算我沒有這種妄想過度的特質，也看得出那個人對自己很有好感。就算他天生是個體貼的人，他對我也太照顧了，一看就知道了。
無論我這個走投無路的難民兼難症女子哭訴幾個小時，他都會聽到最後。若是一般人，聽到一半就會覺得厭煩，想趕緊想辦法脫身，但他卻很有耐心地邊聽邊點頭，一聽就是三、四個小時，有時甚至長達半天。
「我再也不能向家人或朋友訴苦了。」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好痛苦，好難過，好想死，但又死不了。」
他一臉認真地聽著，一語不發地聽著，不斷不斷地聽下去。
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習慣了在休息室和他一起吃飯，對他說些可有可無的廢話。因為屁股裂開，我只能用半邊屁股不自然地坐著，坐得全身痠痛時，就得換成輪椅，不然就是趴在門診處的沙發上。我反覆說著同樣的內容，他從來沒有露出半點不耐煩的表情，是一個很貼心的人。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一天都少不了這個貼心的人了。我明知自己不該再依賴別人，卻抗拒不了和他在一起的安心感覺。
某一天，我把發炎硬化的左手患部露給他看，說道：
「你看這個，很可怕吧？變得硬邦邦的呢。」
我不懷好意地這麼說。或許自己是想刻意破壞我們兩人之間的曖昧情愫。
開始服用類固醇之後，我在心中下了一個決定。
我要把心中掌管戀愛的區域永遠封閉起來。
當今世上大概沒有人會想和這種難民難症女子談戀愛吧。如果我喜歡上別人，一定會讓自己受到傷害，所以，我絕對不要再喜歡任何人了。
我要割捨自己的「女性」身分。我是抱持著這種決心吃下普力多寧的。在我這麼孤獨的時候，千萬別抱著輕浮的心情誘惑我、動搖我。
我明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困惑。如何？你會怎麼做呢？
「呃，可以讓我摸摸看嗎？」
「請便。」
那細長的手指，大大的手，戰戰兢兢地摸了我的左手臂。
「真的耶，好驚人喔，竟然會變成這樣。好像很痛的樣子。」
然後他又說了一句：
「總覺得只要跟妳在一起就很安心。」
此時，我察覺到了危險，我發現自己的決心開始動搖了。
4.最初和最後的院內約會
這個人真的好體貼。雖然我不清楚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是帶著怎樣的「難」走過來的，但還是能感覺出他的體貼。
他總是很有耐心地聽我說話，卻從來不談自己的事，所以我就像在鑿地層似的，經常找機會問他問題。
「你為什麼沒有搭過電車呢？」
「這個……因為我的行動範圍只有家裡、以前的公司，還有醫院，我來東京就是為了治療，這還是我第一次來東京。」
「我整隻腳都會痛，從出生以來就這樣了。因為藥物副作用，身體一直很不舒服，但是旁人又看不出來，所以從生理和精神的角度來看，都是開車比較輕鬆。」
的確，他還很年輕，而且身材高大魁梧，如果坐了博愛座一定會引人側目，我也有過這種經驗。光是看外表，又看不出誰是難症病患。
「你的病情這麼嚴重，為什麼不用拐杖或輪椅呢？」
「我一向不告訴別人我生病的事。如果講出來，別人要不是同情我，就是疏遠我，只會破壞人際關係。畢竟連我的家人都不能理解，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他不懂要怎麼搭電車，卻很了解生病的痛苦、傷害，還有病患「徹底的孤獨」，所以我們更該趁著彼此還沒受傷的時候趕快收手。我和他都是難症病患，都是病人，怎麼想都不可能建立穩定長久的關係。既然要解決，就得快點進行。
決定命運的那一天，四月某日。吃過早餐，服過藥，我下定決心對他提出邀約。
「今天下午一起去賞櫻吧？」
這是最後一次。我要和他一起去看綠洲庭院盛開的櫻花，作為結束。我要把他當成住院生活中的一段美好回憶，然後劃上句點。
仔細想想，這或許算得上「約會」呢。自從生病以來，我想都沒想過約會這件事，更不用說在醫院裡約會了。既然是睽違已久的約會，又是最後一次約會，就該打扮得漂亮點吧。
約會前的梳妝打扮啊……我應該還辦得到吧。
我從寬度僅二十公分、因容量過小而塞得爆滿的衣櫃中，挖出了還沒穿過的針織洋裝。這是大學時代的朋友來探望時送我的衣服，前襟的部分有很多皺摺裝飾，頗有盛裝的感覺。我開始和病魔抗戰之後一直沒心情梳妝打扮，今天就讓自己解放一下吧！
我脫下一天租金七十圓、沒有任何裝飾、像短袖外套的病人服，穿上了黑褲襪、襯裙和洋裝。因為關節痛得不能彎曲，無法出力，害我沒辦法自己穿褲襪，實在是太可悲了。連這種事也要麻煩護士，想想真是過意不去，但我還是按了護士鈴，請人來幫忙。
我在很久沒用的化妝包裡翻找，稍微打了一點粉底，畫了眉毛，還用睫毛夾把眼睫毛稍微夾翹一些，再用防止皮膚乾燥的凡士林代替口紅塗在唇上。
「哎呀，怎麼突然打扮起來啦？更紗真可愛。」
６１９號房的鄰居笑咪咪地讚美我，我又難過又害羞，但也覺得很開心。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好想哭，我拚命壓抑心中湧出的感傷。
同一棟病房裡有兩人一起外出，聽起來還滿八卦的。住在醫院這個狹小的世界裡，必須非常小心地避免惹護士反感，或是讓醫生們煩心，要是在護理站裡引起議論，那更是大事一件。我可不希望爸爸醫生跑來罵我「醫院內禁止不純潔的兩性關係！」，所以我們先約好見面地點，各自偷偷地前往庭院。
我連走路都走不太穩，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地走出綠洲門外。好幾個月沒呼吸過室外的空氣了，微風和煦，帶有草木和春天的味道。
他坐在高大櫻花樹下的長椅等著我。我在他身旁坐下（屁股底下當然鋪了坐墊）。櫻花的花瓣如雪片般優雅地飄落，我的頭髮和肩上都沾了花瓣。
我忍不住在心中吐嘈自己。
「妳在演連續劇嗎？妳以為妳是國中生啊？」
這狀況實在太尷尬了，要是不吐嘈兩句，我一定會害羞得想死。得了不治之症的兩人，並肩坐在櫻花雨中的長椅上！這是在搞什麼啊！現在連韓劇都不玩這麼老套的劇情吧！
「好像還有點冷呢。」
「嗯。」
我把從病房帶出來的毯子蓋在我們兩人的腿上。
他緊張得像石頭一樣僵硬。在微冷的空氣中，我們感受著彼此的體溫。我突然伸出手去，在毯子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都是汗水，真可愛，都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害羞。
他的手臂輕輕地顫抖，以猶豫不決的動作，慢慢地摟住我的肩。我試著想像，這個從沒搭過電車的孤獨男子究竟得鼓起多少勇氣？他今天大概把一輩子的勇氣都用完了吧。
在我二十五年的人生之中，從來沒人對我付出過這麼純真的愛情。我是這麼想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鄉巴佬女子時代、緬甸女子時代……我以前和不少人交往過，有司法重考生、德國人、教育所研究生、緬甸人、醫學院學生，各式各樣的對象都有。不過每次頂多只維持幾個月，那些都是膚淺的、廉價的、只是扮演著對方期望的「我」的交往關係。
或許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真正「戀愛」。不使任何心機，只有純粹的好感。我突然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翻過來了，原來我的內心深處還是國中生的等級啊。就算世界翻覆，我也只能淺嘗一下這種滋味。
我們兩人始終保持沉默，緊握著彼此的手。
大概過了一小時，我主動宣布「約會」結束。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越來越冷了。」
「那個……謝謝妳。」
也謝謝你用這麼認真的心情對待我。
還有，再見。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