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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坡(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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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前 邊疆棄殼


上下左右,
前後四方,
都是虛空。
一條銀色的鐵軌從遙遠的旋臂星雲伸展過來,再延伸到無盡遠處。
我躺在鐵軌的枕木上。
孤獨的存在。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躺在這裡?
我從何處來,要往那裡去?
都不知道。
唯一的感覺是好累。
我想躺在鐵軌上,永遠沉睡。

火車的聲音細細小小地,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被車輪碾過的時候,會很痛苦嗎?
繼續睡吧。
閉上眼睛,一下就結束了。

轟隆的火車聲,從蚊子在飛到大象在叫。
身體被鐵軌的震動搖晃,在鐵軌上左右翻滾。
震動慢慢停止下來,
帶著鹹味的熱氣湧入鼻孔。
為什麼在宇宙的中央,會有海的味道?
睜開眼睛,我嚇了一跳。
一隻鯨魚。
一隻微笑的鯨魚。
一隻頭上裝著煙囪的鯨魚。
一隻龐大得難以想像的鯨魚,停在眼前的鐵軌上。
鯨魚的大嘴張開,海水氣味的熱氣流過我身旁。兩個穿著厚重黑大衣,戴著大盤帽的鐵道員從鯨魚嘴巴裡走了出來。
前面是個子很高的女鐵道員,她的臉上塗著白粉,用口紅畫出的大紅唇笑到頰邊,像是馬戲團的小丑笑臉。
後面是一位雙鬢雪白,臉孔帶著無機質感的青年鐵道員。

小丑臉孔女鐵道員走到我身前:
「操他的,小鬼,你躺在這鬼不拉屎的地方幹嘛?」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
「你是要死、剛死,還是已經死透了的?」
女鐵道員蹲了下來,拍拍我的臉頰。
啪!我的臉像風化的蛋殼般碎了一塊。
「操!原來是個爛殼子。」
女鐵道員不耐煩地用手指戳著我的身體。每戳一下,那一塊就破成碎粉,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原來我中間是個空洞,難怪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這裡是黑天鵝星雲南五十四區,離最近的亡者星球有五萬光年,鯨車一百年才有一班。」青年鐵道員看著我,用老人般沙啞的嗓音問:
「丑蝶,這個少年怎麼會在這裡?」
「誰知道?」被稱為丑蝶的女鐵道員聳了聳肩:
「八成上帝打了個噴嚏,把他給射在這裡。沒關係,我來當祂的衛生紙。」
丑蝶把腳舉高,大衣下的雪白小腿露出,黑色高跟鞋跟對準我的頭。
「等等。」
「該死的!」丑蝶的鞋跟停在半空。
「站長,你該不會又要……」
「眨眼。」青年走到我前面,凝視我的眼睛。
他的眼神像是能看到我的內心深處,我不禁眨了眨眼皮。
「很好,你聽得見。」青年微笑。
「現在我要問你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想要活著像死了,還是死了像活著?』選前者眨一下眼睛,選後者眨兩下眼睛。」
我想了想,眼皮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這是什麼意思?」丑蝶不耐煩地在鐵軌上磨著鞋跟,似乎隨時都想來踩我。
「我想他不要任何和活著有關的字眼。」青年說。
「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很累,只想要睡覺,或是被毀滅。」
是的,沒錯。
「你失去了記憶、感覺與心,只剩下一個虛無的空殼。現在你並不想存在,只想早點消失。」
青年凝視著我,用蒼老的聲音說:
「有一個地方聚集了和你一樣的人,你可以在那裡想一想,要不要就這麼被毀滅,還是有其他的選擇。」
「站長,咱們的鯨車要誤點了。」丑蝶看著手錶。
「讓這龜毛的小鬼繼續躺個幾百年,看會不會有倒楣的傢伙把他壓過去。」
「你要活著像死了,還是死了像活著?」
白髮青年又再說了一次,看到我還是沒有反應,嘆了一口氣。
「就這樣吧。」
青年離開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有個東西抓住了他的褲管。
是我的手?
我的手背叛了我?
我想要放手,卻看到青年露出溫暖的笑容。他脫下大衣,小心地把我破碎的身軀包住,抱了起來。
「我們走吧,孩子。」
「又撿了個怪東西……」丑蝶早料到似的嘆了一口氣,隨著青年走回鯨魚嘴裡,
在青年的懷裡,我深深地睡了。
開始了另一個夢。第一站 黃泉坡車站

「這裡是……什麼地方?」

小男孩維果,恍惚地醒了過來。

「我怎麼會在這裡?」

寬闊的客艙裡,幾百名乘客無聲地坐在紅木座椅上。

維果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穿著白紗蕾絲上衣,黑色吊帶褲,蘇格蘭式軟呢帽,歐洲富人小孩的裝扮。

其他乘客有黃種人、黑人、白人等不同的國家與種族,以及同樣無神的眼神。客艙就像深夜的墓地,沒有人講話,沒有放音樂,也沒有穿梭的服務人員。

兩側艙壁上銅製的油燈發出微光,映照著這神祕的場景。

「爸爸呢……媽媽呢?」維果有點不安,這是個夢嗎?

可是自己不是才剛醒過來?

維果看向窗外,數不清的鯨魚在浩瀚宇宙裡,順著許多條銀色的鐵軌游著。

鯨魚身體散發多彩的光芒,背上的煙囪噴出蒸氣,在宇宙裡畫出絢麗的線條。

複雜的鐵軌在遠方逐漸合攏,集中到了一顆半球形的星球。

星球的樣子像是被切開的半顆月球,表面上凹凹凸凸的都是坑洞,橫初面上有一座城市,還有一座巨大的哥德式尖塔車站,

客艙中響起播報聲:

「感謝各位旅客搭乘三三九號鯨車,本鯨車即將到達『黃泉坡車站』,請要下車的旅客注意您的隨身行李,並聽從車站人員的指示。」

「黃泉坡……車站?」

維果茫然的看著那座有很多尖塔的巨大車站,尖塔下面有很多圓拱形的高門。

宇宙中的銀色鐵軌從各個拱門中進入,再從另一面延伸出去,看來這個建築應該就是黃泉坡車站了。這麼複雜又龐大的車站,維果從來也沒有聽說過。

「呵……啊……」

一股睡意慢慢湧上,維果的眼睛閉上,再次沉入了夢境之中。 


§


早上四點四十四分,我躺在大理石長椅上,仰望著夜空中的兩顆月亮。

「微笑。」我拉起自己的嘴角。

「大笑。」拉得更用力。

「大暴笑。」用力撐開嘴巴和牙關。

「大白痴暴笑。」眼角上抬,嘴巴和舌頭抬起。

「帥氣英俊天真嫵媚大白痴暴笑。」臉抽筋了。

……累死人啦,人類到底有幾種笑法?

就在我練到第三十二種笑容時,一頭像卡車大小的軌道清潔用小鯨車,從我背後的鐵軌上游了過來。

「殼子前輩!你又在偷懶了!」

小鯨車的嘴巴張開,女孩子的聲音對著我大吼:

「下一班鯨魚列車就要進站了,請你快去檢查燈號!」

黃泉坡車站共有九百九十九個月台,每個月台都很特別。

「鰷雨」月台,月台上面終年下著大雨,永遠不會停止。

「蓮軖」月台,飄浮在一朵數十層樓高的清香蓮花之上。

這些月台是誰創造出來的?又為什麼這麼怪模怪樣的?誰也不知道。

我們鐵道員只是負責在月台上工作,維持它的運作。

我隸屬的月台是「霽夜」月台,一個處在永恆月夜中的月台,這點讓我很中意,不用淋著大雨工作,也不用爬上高的嚇人的蓮花萼。

只是一直以來都很安靜的霽夜月台,最近多了一個噪音的來源。

噗——咻——!

鐵軌上小鯨車的嘴巴噴出熱氣張開,一個身手矯健的女孩從裡面飛躍出來,雙腳正落在躺在長椅上的我臉上。

「啊,不好意思。」

啪的一聲,我的臉裂了開來。

「色狼,你看到我的小褲褲了嗎?」女孩跳到地上。

「眼珠子都掉了,誰看得到啊!」

我從長椅上爬起來,撿著自己掉到地上的眼珠子,把它塞回眼眶。女孩也蹲了下來,幫我撿其他的五官碎片。

從背後看她有點像個少年,過大的鐵道員大衣套在女孩發育不良的嬌小身材上,顯得有點滑稽。女孩撿起我的鼻子,回過身來。

「前輩的身體也太脆弱啦,都不能和你開玩笑呢。」

女孩戴著大盤帽,黃金般燦爛的短捲髮下是一張嬌俏的小臉,以及讓人印象深刻,充滿神采的淡金雙瞳。

她披著寬肩大衣,裡面穿著制服上衣與短裙,一副鐵道員實習生的打扮。雖然尚處少女初發育的十四歲黑暗期,但已露出最高級美女的一線曙光。

「烏可兒,就算我是普通死人,開這種玩笑也是會再死一次的耶!」

我接過烏可兒手中的鼻子,按了兩下裝上去。

「誰叫你那麼愛偷懶,把清潔鯨都丟給我來開。」

烏可兒一邊抱怨,一邊幫我裝臉。我把她裝錯的左右眉毛換回去。

「拜託,實習生當然要多練習,難道要我在旁邊握著妳的手來教妳?」

「那不也很好……」

「啊?」

「沒事啦!」

烏可兒的小臉有點泛紅,我沒聽清楚她說的話。

「反正快點去準備工作,今天的第一班鯨車就要來了。」

「等等!我剛才發現了一件宇宙中最大的奧祕。」

烏可兒瞪了我一眼,我的鬼扯淡時間又要開始了。

「宇宙洪荒,開天闢地以來,有一個不滅的真理——死人已經死了。我們都已經是死人,死人就應該躺在棺材裡蹺著二郎腿睡大覺,為什麼我們還要為了糊口吃飯,整天工作呢?對,就是今天,我們要發起不工作革命,死人不該工作……妳在幹嘛?」

金髮女孩抬起月台柱子旁邊的大理石垃圾桶,向我走了過來:

「我為前輩準備好了棺材,你可以進去睡,永遠都不要起來喔~~」

「等一下!我再考慮一下!而且那個容間不夠大吧?」

烏可兒打開垃圾筒蓋,露出詭異的微笑。

「壓扁以後用力塞一塞,垃圾減量以後就沒問題的囉。」

「救命!殺死人啦!」

嗚——嗚——!

當我還在和烏可兒糾纏時,一陣震耳的火車氣笛聲從天上傳來。

濃墨色的夜空裡,無數條彩色鯨車從小點慢慢變大,順著銀色鐵軌朝這裡游過來。鯨車散發著七彩的光芒,背上豎著煙囪,滾滾白煙蒸氣從裡面噴出。

月夜的畫布被渲染出一道又一道的光彩瀑布,像是台北的大稻埕河畔煙火,又像畫家波札克的潑灑抽象畫。

「不管看過幾次,還是覺得好不可思議……」

烏可兒的小臉被光彩染紅了,眼神洩露出這個年紀應有的天真。

「小鬼就是小鬼。」

「哼!」烏可兒把垃圾筒放下,推著我向前走去。

「快去打迎接燈號!我還得去把清潔鯨車先開走呢。」

打了個呵欠,抓抓三天沒洗的頭髮,我把大盤帽戴上。

「唉唉,真不知道誰才是實習生。」

烏可兒向我行了個舉手禮,順便作了個鬼臉。

「實習生報告,燈號請打『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我扯著喉嚨叫了幾聲,往燈號台走了過去。

月台前方的鐵軌,噴出白色蒸氣的一輛鯨車緩緩游近。我揉了揉肩膀,循序開啟進站的指示燈號。

「今天來的,會是什麼樣的客人呢?」

§


「各位旅客,本次鯨車已經進站,感謝您的搭乘。現在請跟隨車站人員的指示,往前面的鯨嘴出口下車。」

呼嗤——!

鯨魚噴水的巨大聲響中,客艙出口打開了。

維果慢慢醒了過來,看見其他的乘客都已經離開座位,在一個少年鐵道員的招呼之下,陸續往出口的方向走去。眼看人越來越少,維果緊張起來:

「爸爸……媽媽……你們在那裡?」

小男孩慌張地跳下座椅,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著,忽然被一個東西給絆倒了。

「好疼……」

維果摸著額頭爬起來,看著絆倒他的東西。那是一個棕髮的白種女人,她仰躺在地上,眼睛閉著,彷彿正在舒服的沉睡。

她只剩一隻手和上半身。

維果放聲尖叫。§

「前輩!你那裡找到什麼了嗎?」烏可兒在客艙的角落大聲喊著。


「一條腿。」我把一條女人的大腿舉到頭頂。

今天的客人還真是帶勁,還沒下鯨車就發生了分屍血案。就算在黃泉坡車站,這種情形也不常見。我和烏可兒通報以後,上面只平淡地說要我們保留現場,他們等一下會派冥警專家來檢查。真是個悠閒的地方。

「啊,誰叫你亂動遺體的!」烏可兒牽著一個小男孩走了過來。
她說這孩子是遺體的第一發現者,叫作維果。維果長的像個小洋娃娃般可愛,臉色卻像生病般蒼白。

「妳看,這裡切得還真俐落。」我拿著那條大腿,指著它的剖切面。

「到底要用什麼刀子,才能切得這麼平整?」

「少給小孩子看這種東西!」烏可兒伸手把小孩的眼睛遮住。

「你太沒神經了。」

「別說神經了,我連血管都沒有。」我把那條大腿放回原處。

「加上這條腿,被害者全部的遺體都找到了。」

「但是怎麼會分布在客艙的四個角落?」烏可兒皺著眉頭說。

「誰知道。」我聳了聳肩。

「這事就交給冥警,我們先把客人帶走,已經拖了不少時間了。」

「凶手可能藏在客人裡面,就這麼把他們帶走嗎?」

「車站裡的警戒比較嚴,而且不能拖到他們天啟的時間的。」我朝著出口的方向快步走去,烏可兒牽著小孩跟在後面。到了鯨車出口時,維果忽然大聲叫了起來:

「不要!我不要出去!」

「沒關係的,跟姊姊出去吧。」烏可兒安撫著他,小男孩卻快要哭出來了。

「不要!黑黑的外面,會有痛痛的東西!」

痛痛的東西,是指那名凶手嗎?才這麼小就目睹凶殺案,難怪他會這麼害怕。

「維果。」我在維果的前面蹲下來,微笑摸摸他的頭。

「我是殼子哥哥,她是烏可兒姊姊,我們都是好人,這裡不會有人傷害你的。」

「可是……」

「嘿咻!」我把維果抱起來,讓他坐在我的肩膀上。

「大哥哥背著你,這樣子你就不會怕了吧。」

「嗯……」維果有點害羞地說。他有著一頭金色捲髮,小臉白嫩,是個像洋娃娃一樣漂亮的小孩。如果烏可兒有個弟弟,應該就長得像這樣子吧。

「前輩,沒想到你這麼會哄小孩子。」烏可兒說。

「因為我以前……好像有個妹妹……」

「你想起記憶了?」

烏可兒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我搖了搖頭。

「零零碎碎的,有和沒有一樣。走吧,該帶旅客去大廳了。」
走下連接鯨車嘴巴出口與月台的手扶梯,我們到了霽夜月台。數百名旅客安靜地站在月台上,眼神空洞,等候事情的發生。

烏可兒拿出一個金柄搖鈴,叮叮噹噹地搖出清脆的鈴聲,旅客向我們看了過來。我清了清喉嚨,大聲說:

「各位旅客請跟著鈴聲前進,車站中有很多未知的危險領域,千萬不要落隊了。」

鈴——鈴鈴鈴——!

烏可兒穿著快拖到地上的鐵道員大衣,依然腳步俐落,精神抖擻,搖鈴領著眾人朝著月台出口前進。

「烏可兒姊姊好漂亮,而且好神氣。」維果靠在我的頭上。

「殼子哥哥,你的頭髮有石灰的味道。」

當然了,我是殼子嘛。身體和頭髮都是像乾石膏般的空殼。

「如果覺得難聞,要不要放你下來?」

「不用……我喜歡這個味道。」維果輕輕抱住我的頭,這小男孩倒還滿討人喜歡的。

「我的爸爸媽媽呢?他們在哪裡?」

「放心,他們很快就會來的。」

如果有緣的話,也許你幾百年以後會遇見他們。

旅客隊伍走進一座大理石長廊,長廊兩側是彩繪玻璃窗及油繪壁畫,天頂是哥德風格的尖形拱頂,如同歐洲中世紀大教堂的通道,只是規模大了好幾倍。

乘客的眼中籠罩著一層迷霧,沒有人說話,只是安靜地走著。烏可兒用三拍子的節奏搖著金鈴,鈴聲在空曠的長廊裡顯得沉鬱。

黃泉坡車站內部大得像一顆星球,有無數不知名的大廳與庫房,還有騙人的迴廊與轉角,常有人走著走著就不見了。連我們車站職員也只知道其中一部分的路徑,未知的區域到底通往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

為什麼我會在這種地方工作?套一句風站長的話,就是「緣分」。

跟著風站長來到黃泉坡已經三年多了。這三年時間我發生大大小小的事,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也從一個被遺棄在宇宙邊陲的廢棄人殼,變成黃泉坡車站的低階小職員。

「殼子」這個名字是丑蝶取的,她只花不到一秒鐘就取好了,風站長雖然不以為然,但我倒蠻中意這個名字。名實相符,簡單好記,有什麼好抱怨的?

隨著時間的過去,我的生前記憶慢慢地從殼子深處滲透出來。片片段段的,就像走過盛開的山櫻花樹下,不經意時,花瓣落在頭頂上。

但當你想把花瓣組成一朵花,總是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我似乎是住在台北市,一個剛升上高中的普通學生。晚上我到南陽街去補習,補習班男老師的胖臉上有三顆黑痔,痔上還有三根黑毛。

天啊,為什麼會想起來的都不是重點?

其他還有一些莫名的黑影,不知名的場景,片斷的回憶閃爍。當我定睛去看時,才會發現自己醒了。

殼子就是殼子,連記憶都是碎的。

「殼子哥哥,這裡好可怕!」維果不安地說。

旅客隊伍穿越一間放滿不知名宗教神祉塑像的大殿,油燈兩旁的羅馬石柱上發出微光,映照在象首母神、人蛇法老等奇形怪狀的古老神像上,確實有點恐怖。

我抬起手,握住了維果的小手。

「會害怕的話,就不要看吧。」

「嗯……」維果把臉藏在我的頭髮裡。

這孩子的身體好像不太好。唉,身體好的孩子也不會到這裡來。
過了大殿以後,長廊不斷和其他長廊交錯,有許多交叉口和轉角,就像是一座龐大到不可思議的迷宮。

聽說古希臘有一座地下迷宮,關著牛頭人身的怪物,那這裡又關著什麼?

「維果,你的身體不好嗎?」

「爸爸教過我打馬球,身體不會不好……咳咳咳……」打馬球?那維果的時代說不定是很久以前了。乘客的外表及年紀和生前常常不一樣,也許他生前很健康也不一定。

沒有經過天啟的乘客都還處在記憶混亂的狀態,最好不要刺激他們回想。

「在我的背上睡一下吧,很快就到了。」

「殼子哥哥,你對我真好……」

「當然囉,因為你是旅客大人嘛。」

「旅客大人?」

「對,我是車站的職員,照顧旅客是我的工作。」

還有和旅客的關係不能太過親近,是另一個職員守則。

「喔……」維果閉上了眼睛。我快步走到帶頭的烏可兒身邊,她看到維果在我背上睡著的樣子,嘻嘻笑了:

「你對小孩子真是溫柔,和平常嘴賤的樣子差好多。」

「所以我對妳說話也很溫柔囉?」

「哼!」烏可兒嘟起了嘴,看著維果。

「這孩子真可愛,但是……」

「怎麼?」

「我總覺得對他有一點……莫名的親切感?」

「他和妳長得這麼像,莫非妳以前是他媽媽?」

噗嗤!

烏可兒使出她的獨門飛鳥踢,右腳踢中我的面門以後,向後空翻了一圈華麗落地,李小龍大概也沒她這麼厲害吧。

「你你你……你說誰是他的媽媽!人家是十四歲的純潔少女耶!」

女孩漲紅小臉用手指著我,另一隻手還不忘搖鈴,真是敬業。

「妳現在是少女,但是生前可不一定呀。」我撿起又掉下去的鼻子:

「搞不好生前妳是他媽媽也有可能。」

「起碼也說我是他姊姊,說我是他媽……你到底是用什麼眼光看我的啊,笨蛋前輩!」烏可兒轉過頭去不理我,過了一會才小聲地說:

「你的臉會痛嗎?」

「放心,風吹一吹就會復原了。不想讓我誤會的話,就告訴我妳生前的事嘛。」

「才不要呢!」

烏可兒不和我說話了,只是搖著鈴來帶領隊伍,這位小姐從來不肯提她以前的事。過了一會,我把背上的男孩搖醒。

「維果,我們到了。」

長廊的終點是一座有數層樓高的大理石巨門,巨門上刻著幾層氣勢逼真的神魔雕像,左邊是火炎惡魔,右邊是持劍天使,最上層有一個坐著沉思的男人。

「這裡是……」維果看著巨門,我微微一笑:

「大雕刻家羅丹的最高傑作——『地獄門』。」

地獄門的前方浮現數百組火焰文字,拉丁語、死海語、英語、甲骨文……不斷變換著,眾多的語言傳達著同樣的訊息:

「進入地獄門者,永無回頭之日。」


§

「好……好大的大廳!好多的人!好大的樹!」

從走過地獄門以後,維果就一直驚嘆個沒完。

在我們的面前是一座足可容納十幾萬人的廣闊石柱大廳,大廳中間已經來了上萬名旅客,絕大部分是地球來的人類,少部分是由其他星系或異次元所來的非人類旅客。

大廳中央有一棵極為高聳的鑽石巨樹,樹幹由半透明的鑽石構成,湛藍、豔紅、鮮綠……數不清顏色的鑽石樹葉,在樹枝上搖盪著散發七彩光芒。

大廳天頂有一個圓洞,讓鑽石樹幹從中間生長出去,一直延伸到宇宙裡去。

「這裡是『天啟大廳』,那棵樹叫作『天啟之樹』,是每個人死掉以後的新出發點。」我把維果放到地上,他拉著我的手。

「大哥哥,我聽不懂……」

「等一下你就會懂了。」

鑽石樹的樹根基幹中央,有一座造型優雅的彩色鑽石鋼琴,一位兩鬢雪白的青年鐵道員站在鑽石鋼琴前面。

他是風站長,黃泉坡車站的五位站長之一,也是把我撿回來的人。聽說他的年齡不只千歲,是車站裡最為年長的職員。

「各位地球的亡者們,歡迎你們來到黃泉坡車站。」

風站長說話很輕,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是風站長,恭喜你們剛剛告別了上一段人生的旅程。在這裡你們將得到新的人生方向。」

風站長的話語就像具有魔力一般,驅散旅客眼中的迷霧,讓他們紛紛清醒過來。

「你是說……我們巳經死了?」

旅客之間開始騷動,許多性急的人大聲鼓噪:

「喂喂!你是在開玩笑的吧!」

「這是什麼搞笑節目嗎?攝影機在那裡?」

「別鬧了,這是什麼地方?我要回家!」

一陣強烈的鋼琴聲響起,直接震動了每個人的靈魂,吵鬧的人都安靜下來。

脫下白手套的風站長,演奏起鑽石樹下的水晶鋼琴。

晶瑩剔透的琴音就像冬天的朝陽,把圍繞在眾人心中的迷霧融化,露出他們不想回憶起的——死亡記憶。

「我想起來了……在醫院……我巳經……」拐杖老人跪了下去。

「我躺在病床上,孩子們圍繞在我的身旁……」老婦人失聲啜泣。

「我的胸口中彈了,救護兵一直沒來……」士兵痛苦哭喊。

「我真的死了嗎?誰來告訴我這是騙人的吧……」

旅客意識到本身已經死亡的事實,有人跪下祈禱,有人仰天大叫,也有人掩面痛哭。

我以前在天啟時也是這樣嗎?不,我什麼感覺都沒有。

「大哥哥,他們怎麼哭了呢?」維果問。

我吃了一驚:「你沒有想起什麼事嗎?」

「沒有……我什麼都想不起來。」維果搖著頭。

人群裡突然一陣騷動,有兩個男子大聲爭吵起來。一位是穿著美國警察制服的年輕黑人,另一位是滿臉鬍渣的白人男子。

「我想起來了,你是搶銀行的搶匪!你和同伴從銀行衝了出來,還對我開槍!」黑人警察的淚水流下臉頰,滿臉憎恨地對白人男子怒吼:

「我就這樣死了,我的兒子才剛出生……就沒了爸爸!」

「喔,你就是那個被我打死的倒楣條子。可是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嗎?我是今天才被送去槍斃的。」白人男子摸著頭,滿臉迷惑地說。

「操你的!我要為自己報仇!」

警察從腰間拔出左輪手槍,準星瞄準白人搶匪。

圍觀的旅客頓時騷動起來,許多人大叫逃跑。

死亡後來到黃泉坡的時間是隨機跳躍的,先死的人不一定會早來。有時都已經死了幾百年的祖先會碰到剛死的子孫,偶爾也有這種碰到仇人的情況發生。

黑人警察的槍口不斷發抖,被他指著的搶匪臉色發白,雙手在空中亂揮:

「嘿!別這樣,我們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而且我已經被槍斃啦!」

「那我就讓你再死一次!」警察指頭扣緊扳機。我正想上前時,突然一個身材嬌小的鐵道員從人群中衝了出來,擋在白人搶匪前面。

「妳是幹什麼的?給我閃開!」警察大叫。

「我……我是車站的職員,這裡不能使用暴力,請你把槍放下來。」

面對瞄準自己的槍口,烏可兒雙手微微發抖,聲音卻十分堅定。

「笨蛋!妳這實習生跑出來幹什麼!」我趕緊出來擋在烏可兒前面。

「反正我都已經死了,就把你們都殺了!」黑人警察如野獸般嘶吼,一個沙啞的聲音從他耳後傳來。

「操您的,先生。請您安靜一點。」

「什麼……」警察霍地轉身,卻被貼近他眼睛的一張臉孔嚇得倒退幾步。

那是一張用白漆和黑血畫出的冷豔美女小丑臉孔,戴著一顆紅色的圓球鼻子,黑血眼圈裡的雙眼散發冰冷寒意。

兼具美豔、滑稽與恐怖的這張丑臉,屬於一個身材如鐵塔般高大,大衣如黑夜般深沉的女鐵道員。

「妳……妳是誰?」警察發抖著高舉手槍。

「我是誰?在路易十四生日宴會上獻藝的瘋狂小丑?還是在梵帝崗被紅衣主教處死的犯禁魔術師?」

丑蝶伸手抓住左輪手槍的槍口,警察想要掙脫,卻怎麼也無法動彈。

「操您的先生,歐洲有一個古老的魔術叫作『接子彈』。」

丑蝶將槍口對準自己的額頭,黑血塗出的大嘴恣意笑著。

「玩玩看吧?」

「妳這個瘋子!」警察怒吼。

轟——!

一聲刺耳槍響,高大的小丑向後倒了下去,烏可兒叫了出來:

「丑蝶前輩!」

警察右手一軟,手槍掉到地上。「是……是她逼我開槍的!」

「您放心,我沒事!」

大家才一眨眼,丑蝶已經若無其事地站回原處,左手食指中指夾著一顆紅通通的彈頭。

「哇喔!她真的接到子彈了!」

旁觀的遊客大聲鼓掌叫好,丑蝶咧開笑臉,如同魔術師般接受眾人喝采。

「不對!」警察突然尖叫起來:

「妳的頭明明被我射穿了!」

「你是說這個嗎?」丑蝶把大盤帽拿下來,露出盤在頭上的豔紅長髮,還有額頭中央冒煙的彈孔。她用力一拍自己的額頭,從嘴巴吐出一顆彈頭。

「原來『接子彈』只是手上先藏著子彈,讓人用空包彈對自己開槍的詭術?真是不值得重現的屎魔術。」

眾人正為丑蝶被擊穿頭部還能說話吃驚時,她伸手解開身上大衣扣子。

「既然我接過子彈,現在輪到我來操您了。」

丑蝶露出像要把襯衫扣子撐破的高聳胸部,極短黑窄裙下露出的馬甲黑絲襪與修長美腿,讓所有男人都咽了一口口水。

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大衣裡面掛著的數十把手槍、短斧、刺錐、衝鋒槍、刺刀……還有一堆無以形容的奇特武器。

丑蝶舔著黑唇,從窄裙大腿下的槍套上,拔出一把尺寸嚇人的大口徑手槍。

「白朗寧HP35,就是你啦。」

槍戰電影裡常出現的這把著名大口徑手槍,九公釐的子彈足以把人的腦殼轟成碎渣。

銀光一閃,白朗寧粗大的槍口已經抵在黑人警察的額頭上。警察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滿臉冷汗地顫抖:

「等……等一下!」

「操。」

轟隆——!

刺耳的槍聲爆發,警察口吐白沫向後摔下去,丑蝶的白朗寧槍口冒出了一朵喇叭花,緊張的群眾都笑了出來。

「您放心,車站裡不能攜帶武器,我這都是變魔術用的道具。」
丑蝶把警察扶起,拍拍他的肩膀:

「客人您請放鬆點,天啟儀式還沒有結束。天啟大廳的規定是保持肅靜,等儀式結束後您還想報仇,我們會再安排場所的。」

被丑蝶這麼一嚇,再也沒有人敢胡亂騷動。女鐵道員脫帽行禮後,退到我們的身邊。

「好精彩的表演,前輩。」我輕輕鼓掌。

「不過那警察才剛發現自己死了,又這樣被嚇,真是有點可憐。」

「操,你會『覺得』他可憐?」

丑蝶把大衣拉上,遮住她性感誘人的魔鬼身材。

「惹到我這種s級虐待狂小丑,不好好玩弄他一下怎麼行?」

人類死亡以後,靈魂會經由某種神祕的程序變化為身體,坐上鯨車來到黃泉坡車站。這個神祕變化叫作「洗禮」。洗禮誕生出的「亡者身軀」,每個人都有所不同。

幸運的亡者能有保有接近生前的活人身體,擁有心跳與血液。也有人變得像是僵屍,像我這種破爛中空的殼子,則是最低級的洗禮後產物。

洗禮後有些亡者會得到一種副產品「冥力」。冥力有許多不同的形態,有些可以使用在戰鬥上。黃泉坡車站常常會發生意外狀況,為了能夠應付,職員通常是特別挑選出來,具有強大戰鬥型冥力的亡者,丑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丑蝶的冥力好像是可以重現世界上所有的魔術,詳情我也不太清楚。雖然她是我在黃泉坡的監護人,不過我對這位神祕的美女小丑魔術師,了解的也不多。

「謝謝前輩救了我們!」

烏可兒向丑蝶行了個標準的舉手禮,一臉崇拜的神情。

「操他的,剛才妳衝上去是要找死啊?」

丑蝶呸了一聲,要她說話不帶髒字可能比殺了她還難。

「被打被殺這種事交給殼子,實習生給我乖乖在旁邊看!」

「依據車站人員守則第十一款第三小則,見到衝突的第一要件是保障客人安全……」

「狗屁狗屁。」

丑蝶厭煩地揮揮手,不理滔滔不絕背著守則的烏可兒,靠在我耳邊低語:

「小鬼,鯨車分屍現場的調查報告出來了。」

「真的嗎?」沒想到車站冥警的效率這麼高。

「根據他們的判斷,凶手是個狠角色。」

「狠角色?」

丑蝶白臉上用黑血畫出的笑嘴,在燈光下透出妖豔的光芒。

「歷史上最有名的連環分屍案凶手,十九世紀在倫敦殘忍殺害多名妓女的——『開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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