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高野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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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從那裡開始就是下坡路。那兒長著一棵細松樹,這棵高聳得出奇的松樹,直到五、六間高的地方,竟然連一根枝椏都沒有。我們穿過樹底,抬頭仰望,只見一輪明月高掛樹梢,與平素所見月亮的形狀無異。今晚是陰曆十三夜(注19),不知不覺間,貧僧已然忘卻塵世在何方。

經過少許時間,走在前頭的婦人身影忽然離開了視線。我攀握住松樹樹幹一瞧,只見她正在下面。

婦人抬起頭,開口說道:

『這段路異常陡峭,您可得小心點哪。唉呀,師父您穿著木屐,應該不太好走。這樣好了,我的草鞋跟您交換吧?』

她似乎察覺我之所以落後,是因為腳下的路太過難走之故。不過眼下,我只想盡快除去山蛭的殘骸,即便要我滾下去都行。

『不要緊的,如果真的不行,大不了打赤腳就是了。讓小姐擔心了,真不好意思。』

『咦,您叫我小姐?』她略微提高聲調,臉上露出了豔麗的笑容。

『是啊,因為剛才那位老爺爺是這麼稱呼您的。您結婚了嗎?』

『這是什麼話呢,我這年紀都可以當師父的姑姑了哪!別說了,請快過來吧。雖然改穿草鞋也行,不過要是不小心扎到腳,那可就糟了。木屐濕漉漉的,穿起來很不舒服吧?』婦人撩起和服下襬的一角,頭也不回地說道。在朦朧的夜色中,隱約可以看到某種潔白的物體,正隨著她的步伐移動,彷彿逐漸融化的霜雪。

我倆健步如飛地往下坡走去。這時,從路旁的草叢中,忽然闖出了一隻蟾蜍。

『討厭,噁心死了!』婦人抬起後腳跟,一腳朝牠踢了過去。

『沒看見有客人嗎?竟然抱住人的腿,不覺得太過分了嗎!你們這些傢伙,要吃蟲子的話,那裡有一大堆呢!

師父請繼續往前走,牠們不敢怎麼樣的。這種地方,就連那些東西也跟人挺親近,沒什麼好怕的。不過啊,要是被當成是跟牠們一夥的,那可就太丟人了哪!』

蟾蜍窸窣地撥開草,鑽了進去。這時,婦人突然轉過身說道:

『請走這上面。因為土壤很鬆軟、會塌陷,所以別走地面。』

原來,前面的地上有一棵橫倒的大樹。即使以圓木來說也相當粗壯的樹幹,在一片荒煙蔓草間若隱若現。我穿著木屐站上去,倒也還算平穩。我們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樹幹盡頭。忽然,耳畔傳來潺潺流水聲,但距離溪邊還有段路。仰頭一看,已不見方才那株松樹的蹤影。十三夜之月,低低懸掛在我們方才走下來的山頂上,皎潔得似乎垂手可得,卻又那麼遙不可及。

『師父,請往這邊。』

直到剛剛還走在我前面的婦人,才一眨眼就已經到下面等待著我。

來到岸邊,只見岩石堆疊成垛,在山澗流水的沖刷下,凝成一汪水潭。河川的流度約一間寬,流水潺潺,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盤。來到溪邊,水聲稍歇。遠方河水奔騰,拍擊岩石,漱玉琤瑽,響徹山谷。

對岸是另一座山的山腳,頂峰一片漆黑。朝沐浴在月光下的山腰望去,觸目所及,盡是頭角崢嶸的大小岩石。那些岩石,有些狀如海螺,有些宛若石碑(譯註:原文為「六尺角」,一般而言日本的墓地皆為六尺見方,因此此處乃隱喻墓碑之意。),有些形如長劍,有些呈現球形,底座則隨著體積,愈來愈寬。它們泰半被淹沒在水中,宛如一座座小山。」

十四

「『太好了,剛好今天水漲了。我們不用下水,在上面就可以了。』婦人裸著一雙雪白纖足,站在石板上,腳趾蜷曲,將腳背探入水中。

在我們所站之處,山腳緊臨溪水,形成一個洞穴。一塊巨岩擋住洞口,看不出哪邊是上游、哪邊是下游。對面的岩山蜿蜒曲折,愈往上游,河面就愈狹窄。起初,河面還有五尺寬,再往上游,河面就縮減成三尺,然後縮成一間,愈來愈窄。穿梭於岩石之間的流水,忽隱忽現,在月光的映照下,彷彿一副副銀色盔甲。奔騰的溪流,宛若紡織機上理好的白絲,逕自不住翻飛。

『這水流可真壯觀啊!』

『是啊,這條溪流的源頭是一座瀑布。凡是來過這座山的旅客,都會在某處聽到大風吹起的聲音。不曉得師父在來此的路上,有沒有聽到呢?』

這麼說來,我在進入山蛭叢林前,確實有聽到聲音。

『那不是風吹過樹林的聲音嗎?』

『不是,但大家都這樣說。從那座森林進入岔道,走上三里遠,就能看到一座大瀑布,據說那可是日本第一大瀑布呢。可惜這裡山路險峻,十個人當中也找不到一個去過的人。據說,距今十三年前,那座瀑布曾經造成一場可怕的大洪水,就連我們現在所站這麼高的地方都成了河底,山腳下的村落,還有山中的人家,一個不剩,全都被沖走了。上洞(注20)附近,本來還有二十戶人家,這條溪流就是那時候形成的。您瞧瞧,就像這個樣子,把岩石都沖來了。』不知何時,婦人已經淘完了米,站在原地等我了。她挺起豐滿的酥胸,和服的衣襟顯得有些凌亂,隱約可以窺見白皙的乳房。她的鼻子高挺,緊閉雙唇,出神地抬頭仰望山頂。月光仍舊映照著半山腰上的嶙峋岩石。

『貧僧現在還是餘悸猶存哪。』我蹲下身,清洗上臂。

『咦,師父,瞧您這麼正經八百地洗,把衣服都弄濕了哪!穿著濕衣服,肯定很不舒服的。不如這樣吧,您就把衣服脫了,我來幫您擦背。』

『不用了……』

『什麼不用了;您瞧,這袈裟的袖子不就浸水了嗎?』我掙扎地瑟縮著身子,她卻突然繞到我後面,一把解下腰帶,毫不留情地將我的衣物脫去。

我的師父向來嚴厲,加上自己又是個出家人,在女性面前赤身露體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我就像被剝殼的蝸牛,就連開口、揮動手腳都不能,只得拱著肩膀,夾緊雙腿,蜷縮著身體,任憑婦人順勢將脫下來的袈裟掛到一旁的樹枝上。

『您的衣服就先掛在這兒吧。來,我替您擦背。唉呀,請不要動。算是答謝您稱我為小姐吧。您就當作是姑姑在照顧您、幫您擦背好了。』她用門牙咬住一隻袖子,白玉般的上臂毫不扭捏地靠在我的背上,一雙靈動的明眸,直盯著我瞧。

『唉呀!』

『怎麼了嗎?』

『這簡直就像長了痣,整片都是瘀血哩。』

『嗯,正是如此。真的是很倒楣。』

時至今日,只要一想到那些山蛭,我仍會毛骨悚然。」

十五

「婦人一臉驚訝地說:

『這麼看來,您在森林裡可真是飽受折磨哪!旅客都說,在飛驒的深山裡,有個地方會降下山蛭雨,原來就是那裡。師父您不知道捷徑,才會直接闖進山蛭的巢穴。您可真是福大命大,碰上那群山蛭,連牛馬都會丟掉性命哩!您肯定也是給咬得又痛又癢吧?』

『現在就只剩下疼痛而已。』

『如果是這樣的話,要是用這東西(注21)替您擦背,可是會擦破您細皮嫩肉的肌膚的哪。』話聲方落,她便將那雙有如棉絮般的手,輕柔地覆上了我的背。

婦人嘩啦嘩啦地掬起水,溫柔地洗滌我的全身,先是雙肩,然後是背部、側腹,再來是臀部,她都仔細地洗過一遍。雖然時值盛夏時分,溪水卻不如想像中冰冷刺骨,但我並不認為是季節所致。莫非是有一股熱血,在貧僧體內沸騰?抑或是婦人溫暖的體溫呢?不論如何,婦人為了替我洗滌身體所掬取的那一捧溪水,確實令我感到心曠神怡;據說水質優良的水都會這樣呢!

或許是因為太舒服了,總覺得眼皮有點重,精神也隨之恍惚了起來。傷口的疼痛消失了,意識漸漸模糊。婦人的身體緊貼著我,宛若花瓣般,溫柔地將我包覆其中。

婦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深山裡的村婦。先別說那秀麗的容顏,就算在京師也少有人能及,她那我見猶憐的氣質,也相當特出。在刷洗後背時,她壓抑著呼吸的急促,我雖然想拒絕她,卻因精神恍惚,只好任憑她為我刷洗。

不曉得是山裡的靈氣,還是女人的香氣,我隱約感覺到自己為一股淡淡的幽香所籠罩。我想,大概是自己身後那名婦人呼出的氣息吧。」

說到這裡,上人稍微停頓了一下。

「啊,你離燈火比較近,那就麻煩你挑一下燈火吧。房裡太暗了,感覺就像是在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不過接下來我要講的事,可會讓你臉紅心跳哦!」

上人就睡在我的身旁,隨著燈火逐漸變暗,上人的身影也逐漸化成朦朧。我趕緊將燈心挑亮。上人微笑著,繼續說道:

「就像那樣,不知不覺間,彷彿在做夢般,我被散發著不可思議馨香的溫暖花朵輕柔地包覆,從腳、腰、手、肩到頸子,再到頭部,全都為其所籠罩。我大吃一驚,一屁股跌坐在石頭上,雙腳滑入水中,就在即將落水之際,婦人倏地從後面抱住我的前胸,牢牢地抓住我,而我也在情急之下,使勁地拉住她的手腕。

『師父,我這樣待在您身旁,您不介意我身上的汗臭味嗎?這暑氣真教人難受,才洗一會兒就汗流浹背了。』我本來打算拉開婦人那雙按住我胸口的手,但聽她這麼一說,我便趕忙鬆開手,整個人呆若木雞地佇立不動。

『抱歉。』

『沒關係,反正也沒人看見。』婦人面不改色地說。不知何時,婦人已經褪去身上的衣裳,露出那如絲綢般柔軟的胴體。我著實嚇了一跳。

『瞧瞧我這麼胖,真是丟臉哪……天氣實在是太炎熱了。這陣子,我每天都會來這兒兩、三次,像這樣沖個涼。如果沒有這條溪流,我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呢。師父,來。』她這樣說著,接著遞給我一條擰乾的手巾。

『請用這條手巾擦腳。』

於是我就在半夢半醒間,用手巾將全身上下都擦拭了一遍。說來真是難為情啊,哈哈哈哈!」

十六

「我定睛一瞧,這才驚覺,婦人那豐腴的胴體及吹彈可破的肌膚,與她穿上衣服時的身影,簡直判若兩人。

『剛才,我稍微打理了一下馬廄。渾身上下都沾染了那匹馬的鼻息,又濕又黏,實在很不舒服。這下正好,我也來擦乾身體吧。』

我們倆就像姐弟般閒話家常。她先一手按住黑髮,一手用手巾使勁地擦拭腋下,再將手巾擰乾,緩緩起身。我靜靜地凝視眼前這位正以靈水滌淨猶如霜雪般潔白胴體的婦人,像她這般的美人,只怕連涔涔滑落的汗珠都是胭脂色的吧!

她取出梳子,梳理那一頭濡濕的秀髮。

『唉,身為一個女人,失態至此,要是一個不小心跌進河裡,該如何是好呢?如果就這麼漂到下游去,村裡的人看到了,不知道會說什麼呢?』

『大概會以為是白桃的花瓣吧!』

我心中忽然湧現這樣一個念頭,然後便不自覺脫口而出。我們兩人隨著這句話,彼此面面相對。

接著,婦人的嘴角浮現起一抹莞然笑意。那一瞬間的微笑,讓我窺見她天真的一面,她彷彿一下子年輕了七、八歲,帶著處女般的羞怯,低下了頭。

雖然我想別開視線,但目光所及,卻只見那婦人嫵媚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為暮靄所環抱,她的身體像是帶上了玉色的翠綠,晶瑩剔透地映照在對岸那被水花濺濕、墨黑而光滑的巨岩上。

夜色昏暗,雖然看不太清楚前方有什麼,但我還是隱約地瞧見了地上的洞穴。忽然,我聽到一陣振翅的聲響。一隻幾乎比鳥還要大的蝙蝠翩然而至,遮住了我的視線。

一看到這個不請自來的傢伙,婦人就滿臉不悅地扭動身體,扯開嗓門喝斥道:

『喂,不准撒野!沒看到有客人在嗎?』

『怎麼了嗎?』這時,我已經穿回袈裟,心神也踏實了下來。

『沒什麼。』

她丟下這句話,氣沖沖地轉過身去。這時有個像小狗一般大的深灰色小傢伙,踩著小碎步來到我們跟前,把我嚇了一跳。只見牠從山崖縱身一躍,緊緊地吸附在婦人的背上。

婦人被那個小傢伙給抱住不放,裸露的上半身彷彿整個消失了蹤影。

『畜生,沒看見客人嗎?』

她語帶嗔怒地說著,最後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們可真是囂張啊!』話聲方落,只見她揚起手,朝那隻試圖從腋下抬頭窺視她的小傢伙的腦袋上揍了一拳。

瞬間,一陣吱吱怪聲大作,那小傢伙順勢往後方一躍,再次在空中飛騰,用那長長的手,垂吊在剛才掛著袈裟的樹枝尖端,接著翻了個跟斗,坐了上去,然後飛快地爬到樹上。什麼啊,那不是猴子嗎?

只見牠在樹枝間到處奔竄,爬上必須仰著臉才能看得到的樹梢,所經之處無不沙沙作響。

月亮離開山腰,懸掛樹梢,月光稀疏地穿透枝葉縫隙,化作點點光芒,灑落地面。

婦人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了。剛才的惡作劇,不對,是一次又一次的惡作劇,癩蛤蟆、蝙蝠、猴子,共有三次之多。

看來,婦人是真的被那些惡作劇給惹惱了。那畫面就像是孩子太胡鬧時,年輕母親會有的反應。

她真的生氣了。

在這種狀況下,婦人不耐煩地穿著衣服,而我也不敢多問什麼,只是縮著身子,保持靜默。」

十七

「她是那種既溫柔、又強悍的女人,看似爽朗,卻又給人一種穩重感。隨和,卻不容侵犯。無論是碰上什麼事,即便遇到危難,她也不驚惶,她就是這麼堅強的女人。不過,一旦她發怒,準沒好事。就像剛才被那婦人厲聲教訓,從樹上摔落的猴子般,我心中七上八下,戰戰兢兢退到一旁。然而,事情似乎並沒有我想像中可怕。

『師父,您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她回過神,愉快地微笑著說:『真拿牠們沒辦法。』

她說這話時的神態,就跟平時一樣鎮定自若,腰帶更是早早就紮好了。

『那麼,我們就回去吧。』她將淘米桶夾在腋下,穿上草鞋,一個箭步地爬上山崖。

『小心點,很危險哪。』

『沒關係,路況我大致了解了。』

雖然我自以為已經摸熟了剛才走過的那段路,但抬頭一看,懸崖的高度遠比我想像要高出了許多,要到上頭去並不容易。最後,我終於再度踏上剛才的圓木。正同先前所說,圓木橫躺在一片荒煙蔓草之中,它所顯現出的紋理,就像蛇身上的鱗片一樣,畢竟松樹經常被比作蝮蛇嘛!

特別是順著懸崖往上爬的時候,看著那宛若蛇身的彎曲樹身,總覺得那頭尾似乎就藏在草堆中。月光下,那龐然巨物的神體歷歷可辨。

想起了山路上的種種,我不禁雙腿發軟。

婦人親切地轉過頭,提醒我小心。

『走過圓木的時候,千萬不要往下看。這兒是山腰,等一下要經過的山谷可是很深的,要是頭昏眼花的可就糟了。』

『好的。』

別再拖拖拉拉下去了。我嘲笑了自己一番,率先站上圓木。託福,圓木上頭有刻痕。這樣一來,只要留心腳步,即使穿著木屐也能行走。

不過,唯獨一件事令我十分難受。一踩上去,就感覺腳底在搖晃,腳下又軟又濕滑的,彷彿圓木底下那條龐然巨物,隨時會一躍而起似的。我『哇』的一聲,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圓木上,差點摔傷了腰。

『唉,請別逞強吶。您穿著木屐走山路,也未免太過勉強了吧。來,請換上我這雙鞋吧。您啊,就聽聽我的忠告吧!』

從剛才開始,不知為何,我竟對這婦人起了敬畏之心。無論是非對錯,我都遵照她的命令,於是便聽從她的建議,換上草鞋。

年輕人,接下來的故事你可得聽好了喔;那婦人在換穿木屐的同時,竟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頓時,我覺得身體忽然變得輕盈,茫茫然地跟著她走,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座孤零零的深山小屋後門旁。

一看到我,那位幫忙看家的老翁便說:

『嗯,雖然花了一段時間,但師父總算是從頭到腳都一起回來了吶。』

『您說這什麼胡話呢,老爺子!我說,家裡的情況還好嗎?』

『時候也不早了,太晚出發的話,路就難走了,俺得趕緊去馬廄,牽一匹馬來準備一下才行。』

『真是讓您久等了。』

『去瞧瞧吧。妳丈夫沒事的。唉,俺就是說不動他跟俺走,哈哈哈哈哈!』老翁信口笑道,隨後逕自往馬廄的方向走去。

白痴仍舊杵在原地,就像那不被日光照到,就不會融解的海月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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