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選舉
1
那一日的Z縣炎熱難耐，八月的太陽強烈地主張自己的存在，直到沉入地平線之前，都還在持續照耀著刺人的陽光，讓在一天之內繞完選區的我不論身體或是精神上都精疲力竭。
戰爭──選戰才剛開始，從明天起大概就會進入一連串熬夜的夜晚，所以今天還是先休息一下吧。我打著這樣的主意，將剩下的工作交託給其他工作人員，先行下班回家。
伴隨著背景的蟬聲，我走上自家公寓的樓梯。
議員秘書的離婚率恐怕比其他職業來得高：不但要陪議員一同出席夜晚的應酬，有時還因為出差而不在家。議員秘書對議員越是忠心耿耿，與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就會越少，等到回過神時已經夫婦失和，某一天回到家時就會發現妻子已經離開……聽說的確有秘書發生這樣的遭遇。
由於前述原因，我現在仍不想結婚。畢竟我並沒厲害到能夠同時兼顧家庭與工作，在輔佐翔太郎成為獨當一面的政治家之前，我自認還不能夠結婚。
但是我的母親似乎對此抱持不同意見。
「善壹先生就算了，但是翔太郎議員可是大笨蛋。你與其為那種人做牛做馬，倒不如回老家吧，我會幫你找個有錢人家的小姐。一直單身下去，也會很寂寞吧？」
即使母親這樣講，我至今從未想過一個人很寂寞。我當然像一般人一樣，會對女性感到怦然心動，但是目前在我心中，「為國民服務」的使命感占了更大的位置。而且沒人在家等著我的話，我才能夠心無旁鶩地埋首於工作之中……
話是這麼説，一打開家門，迎接我的卻是滿室通明。甚至還能聽見全力運轉的空調聲響。
「你回來啦──」
從客廳傳來了曾經聽過的嗓音，我一邊想著不會吧，急忙奔進客廳。
「你喜歡吃壽司對吧？你的份等一會就會到了。啊，如你所見，我已經先開動了。」
宇治家秘書龐大的身體就盤踞在我的客廳之中，面前明顯是兩人分的壽司盤中，只剩下一半左右。
「我應該有鎖門，您是怎麼進來的？」
「我向管理員借了鑰匙，因為我年紀大了，這個天氣實在吃不消，想找個地方涼快。」
「這可是明確的犯罪，算得上入侵民宅了。」
「憑我們之間的交情，別那麼見外嘛，而且管理員可是非常樂意地將鑰匙借給我。」
「那只是管理員不敢違逆宇治家先生而已。」
宇治家實篤，他是從善壹先生第一次當選時就跟在身邊的秘書，是我可敬的前輩。
他生就一副高大寬闊的塊頭，本人總是一臉正經地說「為了成為守護善壹先生的高牆，才擁有這副龐大的身軀」。此外還有令人望之生畏的長相，如果閉嘴不說話，看起來就像某種藝人必須避免有所牽扯，以免被迫退出演藝圈的職業。本人似乎也有所自覺，總是努力表現出友好的態度和親切的說話方式。
「總之你先坐下吧，這家的壽司很好吃，我用性命擔保，如果不好吃我願意受死。」
儘管如此，這種讓人只能擠出禮貌性微笑的冷笑話還是省了吧。
「東京組目前暫時先由以你為首的三位公設秘書處理吧，只要有自信，不要抱著必輸的想法，你們一定能夠有所成長。」「我也會試著說服東堂，就算要親自拜訪多趟。」等等諸如此類令人傻眼的諧音笑話，要一一舉例的話根本說不完。
但是因此掉以輕心的話，可就會吃大虧。
由於規範較鬆，被稱為「大老」的重量級秘書比起公設秘書，更偏好私設秘書的職位。宇治家秘書身為漆原翔太郎事務所實質上的首席秘書，也選擇以私設秘書的身分在Z縣待機。他作為翔太郎的代理人集結支持者，還掌握著事務所的人事權，就連提拔我當公設第一秘書以累積經驗，也都是出自宇治家秘書的決定。
善壹先生仍在世的時候，宇治家秘書曾經與總理官邸合作，調查大臣候選人私底下是否有違法的金錢流動，也就是所謂的「身體檢查」。由於當時的手腕太過高明，之後的調查也都任命宇治家秘書進行，而宇治家秘書似乎也因此掌握不少有力議員的弱點。以前他還經常像口頭禪一樣嘟噥著「只要利用我手上掌握的弱點，就可以讓善壹先生一口氣接近總理寶座。」
像這樣掌握著絕對權力的宇治家秘書，不可能只是為了惡作劇或是驚喜就違法入侵我家。
相較於充滿戒心的我，毫不在意的宇治家秘書用粗厚的手指憐愛地撫摸鮭魚卵。(待續)「我最喜歡鮭魚卵了，看著這一粒粒密集的模樣，就會讓我眼前浮現擠滿人的通勤電車。多虧他們繳納稅金，政治才能運作。對我來說，鮭魚卵正是能夠提醒我這件重要事情的食物。」
「哦……」
我第一次聽到這番話時，還以為是開玩笑。但是宇治家秘書撫摩裝飾在桌燈上的葡萄和日本生鐵壺上的水珠狀浮雕時，也會說類似的話，看來應該是認真地這麼想。
「說到這裡，我想和你談機密等級Ⅱ的事情。」
「……好、好的。」
宇治家秘書仍舊用愛撫著鮭魚卵的語調講話，所以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慢了一拍才回應。
宇治家秘書在談重要事情的時候，一定會事先提示事情的機密等級。全部共有五個等級，數字越大機密性也會越高。等級Ⅱ應該算是「有點重要的事情」。
順帶一提，談論等級Ⅴ的事情時，據說宇治家秘書為了以防萬一，會避免使用特定的關鍵字，從頭到尾用迂迴的說法交談，同時也會要求對方也比照辦理。反過來說，宇治家秘書只會對辦得到的對象，談論等級Ⅴ的事情。
遺憾的是我至今尚未收過進行等級Ⅴ談話的提示。
「關於這次選舉，形勢似乎有些險峻啊。我也有不少次選舉的經驗，但是情況這麼艱難的，這還是第一次。甘利總理看來令人大失所望啊。」
甘利虎之介總理是去年九月在各派閥妥協之下產生的總理大臣，外表瘦削羸弱，被人稱為「豆芽菜」，而且能力遠遠稱不上有能。不過正因如此，大家都期待他能夠無事完成任期。繼長宗我部、高坂的短命內閣之後，黨內飄盪著這種消極的期待感。
但是甘利總理在進行表明理念的演說時，突然講出「為了強化社會福利，應該比照北歐，將消費稅提高至百分之二十五」。甘利總理理所當然地遭受朝野猛烈的砲火抨擊，並在三天後撤回了自己的發言。由於處理方式太過難看，馬上開始響起要求甘利下台的聲音。不過甘利總理意外地執著於政權的延續，甚至當眾泣訴「總理在政治家之中地位應該最高，為什麼非得馬上辭職不可」。結果他的淚水招來「可恥」、「不可靠」、「不是總理的料」等批判，本來就很低迷的內閣支持率更是急遽下滑。
甘利總理在那之後仍然死抓著位子不放，但進入八月之後他依舊一籌莫展，於是在毫無勝算以及自家人支持的情況下，甘利總理斷然解散眾議院。自由國民黨就在結黨以來最大的逆境之下，被迫迎向選戰。
順帶一提，直到最後依然反對解散國會的是翔太郎。
「阿翔這次也挺危險。」
宇治家秘書和善壹先生同年，同時也是唯一和善壹先生的家族有所往來的秘書。宇治家秘書從翔太郎還小的時候就認識他，在內部人士的面前會稱呼翔太郎為「阿翔」。
「不過就我所見，他倒是還很悠哉的樣子啊。」
「我能力不足，實在非常抱歉。」
社會和平黨推出的候選人柳下誠一是前演員，他雖然不是帥哥，卻以充滿存在感的演技大受歡迎。但在兩年前，他發表「想要從政」的宣言，退出了演藝圈。此後他進入政治塾鑽研苦練，終於在這次選舉成為候選人。柳下靠著誠懇的外表和語調態度，支持者正在迅速增加。這場對決被視為「笨蛋議員vs.前人氣演員」，受到世間的高度矚目。媒體的選前預想是兩人平分秋色，或是柳下略為領先。
但是翔太郎身上看不出半點危機感。
今天已經是選戰的第四天，距離投票日僅剩八天，翔太郎卻老是喊著「好累啊～真想在家裡睡一整天～」。每當我提醒他要拿出幹勁，他就一如以往地拿各種歪理應付，例如「之前不是才進行父親位子的補選嗎」、「選舉根本太多了，這樣成天只能看國民臉色立法」、「不用擔心，最後勝利的一定是正義這方」。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說交給我來處理。如果是在解散國會之前，我就能夠用手上的情報，請求社會和平黨推派更弱的候選人。」
「恕我冒犯，」
即使說這句話的人是宇治家秘書，我也不能視若無睹。
「使用那種卑劣的手段等同愚弄國民，根本不該予以考量。」
「你還真是年輕啊，看著你簡直就像是看著年輕時的我。」
「諧音笑話也就罷了，剛才那句話我實在抓不到笑點。宇治家先生應該從年輕的時候，就相當老謀深算吧。」
「那是先入為主的誤解，以前的我也是以清廉乾淨的政治為理想……算了，這些事就先別提了。只是照現在這樣下去，阿翔一定會輸。」
「請別那麼說，接下來還有機會反攻……」
「因為我們之中有間諜啊。」
宇治家秘書無視我不肯死心的強辯，一派稀鬆平常地丟下這句話後，將第二貫鮭魚卵壽司送進嘴裡。
「……間諜、嗎？」
宇治家秘書一邊蠕動嘴巴，彷彿正在一粒一粒地咀嚼鮭魚卵，一邊點了點頭。(待續)「阿翔演說之後，柳下也會在相同地點進行演說。而且這事發生不只一次，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吧？」
「的確，我對這個情形是有點在意。」
選戰開始的第一天，翔太郎在Z市的中心街進行街頭演說。幾個小時之後，柳下也在完全相同的地點進行街頭演說。其後這個情形也一再出現，過分一點的時候，柳下會在數十分鐘之後就出現在相同地點，令人只能推測柳下事前掌握了翔太郎的演說地點。這樣容易讓人產生柳下才擁有局面的印象，造成選票的流失。
「雖說選戰一定會有間諜，不過這間諜對工作似乎有點非常勤奮，說不定還有其他重要情報洩漏出去了。不過現在也沒有慢慢查的餘裕，當下最重要的是徹底確實的情報管理。」
行程、支持率低的區域、媒體策略……絕對不能洩漏給其他陣營的情報要舉多少就有多少。宇治家秘書會特地上我家，可能也是因為考慮到這邊比較不可能被間諜聽到。
「我明白了，今後我會確保情報只傳達給可以信賴的人。」
「麻煩你啦，我已經上了歲數，光是應付工商業界的地方人士就挺吃力，不太能出面處理這些事情。」
「您做的已經夠多了，如果不是宇治家先生壓下地方上的批評聲，恐怕選舉的局面會比現在更險峻。」
「能讓你這麼想真是榮幸，現在選舉的輸贏可以說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你雖然還年輕，卻是個很優秀的秘書。不過對上阿翔，你顯然還是有點難以應付。」
「真是非常抱歉。」
豈止難以應付，我說不定還被當成玩具耍得團團轉。
宇治家秘書發出深沉的嘆息。
「阿翔無法讓人指望，他從以前就容易得意忘形，當上議員後更是變本加厲。善壹先生對阿翔進入政壇這事態度消極，甚至還曾經打算說服他不要從政，只是那對父子沒什麼深入交談的機會。善壹先生一向不在家，阿翔雖然尊敬父親，但是似乎也不太知道怎麼接近父親。」
「議員曾經說過，他在善壹先生過世之後才發現自己喜歡父親。」
「那他不是應該為了不辱漆原善壹之名，好好潔身自愛嗎？」
冷淡的反論讓我毫無反駁餘地。
「如果善壹先生有指名其他接班人，當初就不至於推派這個笨蛋了。」
「宇治家先生果然也覺得翔太郎是個笨蛋嗎？」
「那是當然的。不是的話，就不會用那種理由反對解散國會了。」
──三十五歲以下的國民投票數應該加倍計算。不然在這個進入超高齡社會的時局，成立的盡是優待高齡人口的法律，讓年輕人無法對政治抱持希望。為了維護他們的人權，解散總選舉應該在制定「年輕人票數雙倍法」之後再進行。
翔太郎認真地主張自己的意見，直到最後依然反對解散國會。
結果作為得到部分支持的交換，翔太郎失去大多數國民的支持。特別是高年齡層發出了猛烈的批評，表示「欺負老年人也要適可而止」，讓事務所的電話響個不停。
「你該不會以為阿翔是裝成笨蛋的天才吧──啊，眼神飄移了，你的確這麼想。」
「不，只是似乎也是有這麼想的人。」
「哦，你說小春啊，不過那是因為她喜歡翔太郎的緣故。」
我前幾天才終於察覺到的事情，宇治家秘書似乎老早就知道了。
「她被愛沖昏頭，缺點都會被看成優點，意見做不了準──啊，還有一件機密等級Ⅲ的事情要和你說。」
機密等級往上升了一級，我自然而然繃緊了神經。
慢慢站起身的宇治家秘書，從高處俯瞰著我。
「我最近常常忘東忘西，像今天就忘了帶錢包。我對外送的人說，帳會連同你的份一起結算。我之後一定會還你錢，可不是叫你請客，對方頃刻就會來，就麻煩你先付帳了。」
彷彿是等宇治家秘書說完這句話，門鈴「叮咚」地響了起來。(待續)2
隔天，也就是選戰的第五天。
我騎著腳踏車前往選舉事務所。由於徹夜準備，上班的時間稍微晚了。翔太郎正和其他工作人員，在車站前向通勤、通學的人進行街頭演說。
為了這次的選舉，我們在Z縣內開設了三處事務所，今天作為據點的是Z市內的事務所，其他事務所則應該有小春、被硬拖來的一之瀨，以及留在選區的私設秘書們坐鎮。
今天也是從早就很熱，我一邊擦汗，一邊反芻宇治家所說的話。精明能幹，作為善壹先生左右手的宇治家秘書能夠如此肯定的話，翔太郎果然只是個笨蛋嗎……不，比起這個問題，現在更重要的是反間諜對策，必須一早就告訴翔太郎。
進入中心街後，雖然不該跟首都比較，不過眼前景色顯得相當寂寥。東京人看到的話，應該會覺得這裡是郊區吧，但是這裡卻是Z縣縣政府的所在。
Z縣的經濟目前正因為不景氣而苦苦掙扎，今年三月通稱「黑色三月」的經濟危機更是雪上加霜。受到歐洲投資銀行經營失敗的影響，導致國內的股價和不動產價值大暴跌，就連Z縣也有幾家中小企業破產。
如果善壹先生仍然健在，一切就不致如此絕望。
右手邊過去曾是「毒品博物館」的建築物進入視野，這座建築物當初以「讓小孩子瞭解毒品的危險性」的名目建成，結果卻每天餵蚊子，正是典型給退休高級官僚再就職的設施。Z縣之前還有不少類似的機構設施，不過都在善壹先生的揭發之下解散了，解散後留下的土地和建築物則開放民間企業投標競爭。
但是儘管出現在地企業表示「位置絕佳，請務必讓敝公司參加投標」，這些企業的意願被一概無視，原定去年十二月進行的招標受到延期。據宇治家秘書所說，原因似乎是因為善壹先生過世後，官員們企圖重整旗鼓進行反攻。
最後招標是在比原本預定晚半年之久的今年六月舉行，而且所有房產都由〈宮門〉得標獨佔。我雖然能夠理解〈宮門〉為了拓展新事業而渴求優良房產，但終究還是希望能由老早之前就表明投標意願的在地企業得標。
我想起善壹先生講過的話。
──活化地區經濟的方法有兩個：一個是不讓官員們剝削地方利益，另一個則是導入地區貨幣。只要確立只有該地區才能使用的貨幣，錢就不會外流到都市區或是海外，如此一來以當地為據點的中小企業就能活性化。
我對此提出反駁，表示「這種想法太過不切實際」，善壹先生就舉了瑞士的WIR為例。
WIR是在一九三四年的時候，以世界的經濟大恐慌為背景誕生的地區貨幣，目的是為了支援中小企業。雖然歷經幾次型態改革，但是毫不中斷地持續到了今天，現在已經成長為約有八萬家公司使用的貨幣。儘管WIR無法直接兌換成法定貨幣的瑞士法郎，但受到政府的合法認可，一WIR擁有等同於一瑞士法郎的價值。另外WIR並非實際發行成紙鈔，而是以記下支付、領收金額的「帳戶形式」進行管理。
由於WIR與瑞士法郎相比利息比較低，所以具有資金較少的中小企業易於申請融資的特徵。融資的本金用WIR，利息則用瑞士法郎償還。如果交易對象同樣是參加WIR的企業，也可以使用WIR進行交易（一般而言不准只用WIR支付，必須同時支付一定比例的瑞士法郎。此外交易時產生的稅額也必須以瑞士法郎繳納）。
工作人員也會用公司給付的WIR購物，在瑞士的不少店鋪可見到「本店可使用WIR」、「這項商品標價的百分之五十可用WIR支付」等標示。
WIR的營運主體是受到承認的「WIR銀行」，帳戶維護費、交易手續費及付款手續費均使用瑞士法郎支付，並以此為收益。
──我國的銀行一向不輕易融資給迫切需要金錢的中小企業，所以才需要以WIR為藍本的地區貨幣。
善壹先生一心打造的政策‧Z縣的地區貨幣──暫稱「Z幣」──與WIR同樣，能夠以比法定貨幣更便宜的利息融資給中小企業，企業間的交易也能夠用Z幣進行，工作人員的一部分薪水也以Z幣支付，參加企業的商品和服務也能透過Z幣購買使用。(待續)──未來制度上會再更進一步，發展成不只中小企業，被認可具有償還能力的個人戶也能夠融資借貸。這樣一來，申請房屋貸款就會更方便，提高定居Z縣的人口。
──也有人批評在行政充滿財政困難的情況下，政府不會有管理地區貨幣的餘裕。不過負責營運的銀行只要以招標的方式，開放民間企業投標營運，接下來由官方與民間企業共同管理就好。
──部分大企業對此面有難色，表示會被「排除於地方經濟之外」。但是在全球化的美好口號之下，地方正一路走向窮困的境地。Z幣的實施已經是勢在必行，以求為金錢概念帶來根本上的改變。
「為了實現Z幣的構想，今年將會開始正式進行推動計畫。」善壹先生在新年會時還幹勁十足地在支持者面前如此宣言，結果就在該年突然過世。
作為繼任者的翔太郎出馬時，明明發表過「繼承父親政策」的宣言，當選後卻大發謬論：「金錢和電力很像，兩者都是過去所沒有，現今對經濟活動卻是不可或缺。我在電力公司的時候成天都在想電力的事，所以現在想和電力保持一點距離，對跟電力很像的金錢，當然也是採取同樣態度。」儘管這番宣言只是翔太郎遵照宇治家建議的結果，這樣也太過任性。
「本人沒打算推行的話也無可奈何。」宇治家秘書都如此表示了，於是地區貨幣的構想就悄悄從這次的選舉公報上移除了。
地區貨幣在無法期待大企業配合支援的情況下，的確是難以實行的構想。但是照道理來說，翔太郎起碼也要展露一點幹勁，像這樣不把善壹先生的想法當一回事，簡直令人忍無可忍。
──直到我讀過先父留下的日記，我才發現自己喜歡父親。
我實在不希望翔太郎講這句話時的澄澈眼神只是我的錯覺。
就在我滿腦子煩惱的時候，我已經來到選舉事務所之前。這處選舉事務所是為了這次選舉而承租的兩層樓建築，因為是在察覺我方劣勢之後才臨時租下的，外觀姑且不論，內部可是慘不忍睹，特別是非相關人士不得進入的區域。
事務所前面已經站著三位工作人員。由於在選舉期間，即使只是請吃飯，也有可能冠上賄選之嫌，所以三位都是以志工形式在此工作。
只不過並非每位工作人員都不求回報，當然也有人打算以此做為進入政壇的踏板。
「雲井先生，早安！」
像小學生一樣充滿精神地打招呼的本多直也正是其中一人。他今年二十二歲，在大學參加了政治研究會，曾毫不顧忌地公然表示自己打算「先成為議員秘書，再成為選舉候選人。」
「早安，你的手怎麼啦？」
我看向他纏滿繃帶的左手詢問。
「我昨晚騎腳踏車摔車，結果骨頭摔出裂痕。因為傷的剛好是慣用手，所以日常生活可能會有點問題，但是請讓我繼續幫忙──比起這個，我剛剛正在對兩個人說教，要她們別穿高跟鞋來事務所，太不方便活動了。」
「我到時候會再把鞋子換掉，所以無所謂吧？」
宮本綺羅羅氣鼓鼓地這麼說，相較之下，松川文子則是說了「對不起」之後，一臉消沉的低下頭。
宮本綺羅羅今年二十歲，外表輕浮花俏，媒體要介紹的話，絕對會稱呼她為「時下的年輕人」。她不論化妝或是飾品都無懈可擊，一心追求如何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愛，每次都在擺最能吸引男人的表情。綺羅羅在大學加入汽車社團，對道路行政以外毫無興趣，卻以「翔太郎大人好帥！」的理由成為工作人員。照理說應該避免這類女性加入工作團隊，但是現在人手短缺也只好將就。
松川文子則是幾乎和綺羅羅相反的類型，她看起來一本正經，總是露出鑽牛角尖般的表情。她今年二十一歲，以體操項目的體保生資格進入大學，但右腳腳踝卻嚴重受傷，不得不退出體操部。她現在仍受腳傷的影響，走起來有一點跛。「運動獎學金也被取消了，現在的我只是個毫無用處的人，所以請讓我在這裡幫忙，以讓我證明自己的存在意義。」她在應徵工作人員時這麼說，臉上還帶著被拒絕就要當場自盡的神情。
由於有其他員工和他們同姓氏，所以大家都以名字稱呼他們。(待續)「直也你也太自以為了不起了吧，不過是個工作人員，卻想要管東管西。」
「我搞不懂妳為什麼從剛才就一直一臉不爽，我不是告訴過妳，要像我一樣一開始就穿運動鞋過來嗎？」
「你們兩個，別為這種事情吵成這樣。」
「文子說得對，選民如果看到你們爭吵的模樣，還會想要投票給漆原議員嗎？大家先進事務所再說吧。」
我安撫三人後走進事務所，在流理臺前的桌子打開筆記型電腦，專心地確認信件和演講稿，重新調整行程以防間諜洩密，並請其他三人在這段期間確認今天要做的事以及準備傳單等。
「早安啊，雲井，一早就辛苦你啦。」
過了九點之後，結束街頭演說的翔太郎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出現。今天已經是選戰的第五天，翔太郎的聲音卻不見半點沙啞。本人似乎相當自豪喉嚨耐操，不過這種時候，因為無法給選民努力拼命的印象，反而令人傷腦筋。
「早安。議員，雖然有點急，不過請您移駕到二樓一趟，有重要的事想和您討論。」
「嗯？不能在這裡談嗎？」
「兩個人私下談比較好。」
我丟下說「想去廁所」的翔太郎，先行上了二樓。我走過鋪著褪色地毯的走廊，進入走廊盡頭的會議室。會議室內除了桌子和折疊椅，以及收納打掃用具的櫃子之外，幾乎空無一物，看起來非常單調冷清，亞麻地板還顯得有點髒。雖說這裡只有相關人士才能進出，但還是需要好好打掃一番。對這些細節疏於注意，一定會對選舉造成不良影響。
過了一會，翔太郎才姍姍走進會議室。
「哎，我是今天第一個用廁所的人耶。問我為什麼會知道？簡單啊，因為捲筒衛生紙還折成未曾使用的樣子，洗手台也還是乾的。」
我無視一臉得意地講著雞毛蒜皮小事的翔太郎，伸手關上門，開始說明間諜的事情。
「──原來如此，如果是宇治家先生說的，那應該就是這麼回事了：這間事務所裡潛伏著柳下的間諜。」
翔太郎說完，臉上露出少年漫畫中主角面對宿敵的表情。
「您為什麼一臉開心的樣子？」「因為這不是很令人興奮嗎？間諜耶？一般人可是沒什麼機會遇到這種情形喔？」「您是國會議員，請您意識到自己並不算一般人。」「那可是會延伸成優越主義的危險想法喔。」「請不要打混過去，總之請您多留意一下。」「好啦好啦，不過如果是像007那樣的間諜就輕鬆了。」「為什麼？」「專業間諜的話就不會有罪惡感啦，這樣不就可以放心制裁間諜了？」
這是什麼邏輯啊？
「我個人認為呢，專業人士和業餘人士的差別就在於對罪惡感的耐受性。政治家就是最經典的例子：就算推出的政策支持度是百分之九十九，政治家也會捨棄剩下那百分之一不贊成的國民。百分百的支持度是不可能的，而能夠忍耐那份罪惡感的就是政治家喔。間諜要為了任務而去四處窺探他人秘密，所以應該也必須具有一定程度的罪惡感抗性吧。」
想來應該沒有政治家能比翔太郎更不適合大談「專業人士應該如何如何」。
我試著壓下嘆息聲，而完全沒注意到的翔太郎開始興奮地在會議室內走來走去。
「不管怎樣，假如他們要搞間諜活動，我真希望他們能夠玩徹底一點。比如說在我身上裝GPS，或是用夜視鏡徹夜監視我，如果這樣要求太多，那起碼裝個竊聽器吧。比方說，就裝在這下面？」
翔太郎停下腳步，探頭看向桌子底下。假如有人在這一刻走進會議室並看見現在的翔太郎，不知道會怎麼想。我光是想像，頭就隱隱痛了起來。
「──雲井。」
「有什麼事嗎？」
我按著太陽穴，回應從桌子底下傳來的聲音。
「有耶。」
「有什麼？」
「竊聽器。」
「啥？」
「竊聽器啊，竊聽器。就用膠帶貼在桌板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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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Z縣炎熱難耐，八月的太陽強烈地主張自己的存在，直到沉入地平線之前，都還在持續照耀著刺人的陽光，讓在一天之內繞完選區的我不論身體或是精神上都精疲力竭。
戰爭──選戰才剛開始，從明天起大概就會進入一連串熬夜的夜晚，所以今天還是先休息一下吧。我打著這樣的主意，將剩下的工作交託給其他工作人員，先行下班回家。
伴隨著背景的蟬聲，我走上自家公寓的樓梯。
議員秘書的離婚率恐怕比其他職業來得高：不但要陪議員一同出席夜晚的應酬，有時還因為出差而不在家。議員秘書對議員越是忠心耿耿，與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就會越少，等到回過神時已經夫婦失和，某一天回到家時就會發現妻子已經離開……聽說的確有秘書發生這樣的遭遇。
由於前述原因，我現在仍不想結婚。畢竟我並沒厲害到能夠同時兼顧家庭與工作，在輔佐翔太郎成為獨當一面的政治家之前，我自認還不能夠結婚。
但是我的母親似乎對此抱持不同意見。
「善壹先生就算了，但是翔太郎議員可是大笨蛋。你與其為那種人做牛做馬，倒不如回老家吧，我會幫你找個有錢人家的小姐。一直單身下去，也會很寂寞吧？」
即使母親這樣講，我至今從未想過一個人很寂寞。我當然像一般人一樣，會對女性感到怦然心動，但是目前在我心中，「為國民服務」的使命感占了更大的位置。而且沒人在家等著我的話，我才能夠心無旁鶩地埋首於工作之中……
話是這麼説，一打開家門，迎接我的卻是滿室通明。甚至還能聽見全力運轉的空調聲響。
「你回來啦──」
從客廳傳來了曾經聽過的嗓音，我一邊想著不會吧，急忙奔進客廳。
「你喜歡吃壽司對吧？你的份等一會就會到了。啊，如你所見，我已經先開動了。」
宇治家秘書龐大的身體就盤踞在我的客廳之中，面前明顯是兩人分的壽司盤中，只剩下一半左右。
「我應該有鎖門，您是怎麼進來的？」
「我向管理員借了鑰匙，因為我年紀大了，這個天氣實在吃不消，想找個地方涼快。」
「這可是明確的犯罪，算得上入侵民宅了。」
「憑我們之間的交情，別那麼見外嘛，而且管理員可是非常樂意地將鑰匙借給我。」
「那只是管理員不敢違逆宇治家先生而已。」
宇治家實篤，他是從善壹先生第一次當選時就跟在身邊的秘書，是我可敬的前輩。
他生就一副高大寬闊的塊頭，本人總是一臉正經地說「為了成為守護善壹先生的高牆，才擁有這副龐大的身軀」。此外還有令人望之生畏的長相，如果閉嘴不說話，看起來就像某種藝人必須避免有所牽扯，以免被迫退出演藝圈的職業。本人似乎也有所自覺，總是努力表現出友好的態度和親切的說話方式。
「總之你先坐下吧，這家的壽司很好吃，我用性命擔保，如果不好吃我願意受死。」
儘管如此，這種讓人只能擠出禮貌性微笑的冷笑話還是省了吧。
「東京組目前暫時先由以你為首的三位公設秘書處理吧，只要有自信，不要抱著必輸的想法，你們一定能夠有所成長。」「我也會試著說服東堂，就算要親自拜訪多趟。」等等諸如此類令人傻眼的諧音笑話，要一一舉例的話根本說不完。
但是因此掉以輕心的話，可就會吃大虧。
由於規範較鬆，被稱為「大老」的重量級秘書比起公設秘書，更偏好私設秘書的職位。宇治家秘書身為漆原翔太郎事務所實質上的首席秘書，也選擇以私設秘書的身分在Z縣待機。他作為翔太郎的代理人集結支持者，還掌握著事務所的人事權，就連提拔我當公設第一秘書以累積經驗，也都是出自宇治家秘書的決定。
善壹先生仍在世的時候，宇治家秘書曾經與總理官邸合作，調查大臣候選人私底下是否有違法的金錢流動，也就是所謂的「身體檢查」。由於當時的手腕太過高明，之後的調查也都任命宇治家秘書進行，而宇治家秘書似乎也因此掌握不少有力議員的弱點。以前他還經常像口頭禪一樣嘟噥著「只要利用我手上掌握的弱點，就可以讓善壹先生一口氣接近總理寶座。」
像這樣掌握著絕對權力的宇治家秘書，不可能只是為了惡作劇或是驚喜就違法入侵我家。
相較於充滿戒心的我，毫不在意的宇治家秘書用粗厚的手指憐愛地撫摸鮭魚卵。(待續)「我最喜歡鮭魚卵了，看著這一粒粒密集的模樣，就會讓我眼前浮現擠滿人的通勤電車。多虧他們繳納稅金，政治才能運作。對我來說，鮭魚卵正是能夠提醒我這件重要事情的食物。」
「哦……」
我第一次聽到這番話時，還以為是開玩笑。但是宇治家秘書撫摩裝飾在桌燈上的葡萄和日本生鐵壺上的水珠狀浮雕時，也會說類似的話，看來應該是認真地這麼想。
「說到這裡，我想和你談機密等級Ⅱ的事情。」
「……好、好的。」
宇治家秘書仍舊用愛撫著鮭魚卵的語調講話，所以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慢了一拍才回應。
宇治家秘書在談重要事情的時候，一定會事先提示事情的機密等級。全部共有五個等級，數字越大機密性也會越高。等級Ⅱ應該算是「有點重要的事情」。
順帶一提，談論等級Ⅴ的事情時，據說宇治家秘書為了以防萬一，會避免使用特定的關鍵字，從頭到尾用迂迴的說法交談，同時也會要求對方也比照辦理。反過來說，宇治家秘書只會對辦得到的對象，談論等級Ⅴ的事情。
遺憾的是我至今尚未收過進行等級Ⅴ談話的提示。
「關於這次選舉，形勢似乎有些險峻啊。我也有不少次選舉的經驗，但是情況這麼艱難的，這還是第一次。甘利總理看來令人大失所望啊。」
甘利虎之介總理是去年九月在各派閥妥協之下產生的總理大臣，外表瘦削羸弱，被人稱為「豆芽菜」，而且能力遠遠稱不上有能。不過正因如此，大家都期待他能夠無事完成任期。繼長宗我部、高坂的短命內閣之後，黨內飄盪著這種消極的期待感。
但是甘利總理在進行表明理念的演說時，突然講出「為了強化社會福利，應該比照北歐，將消費稅提高至百分之二十五」。甘利總理理所當然地遭受朝野猛烈的砲火抨擊，並在三天後撤回了自己的發言。由於處理方式太過難看，馬上開始響起要求甘利下台的聲音。不過甘利總理意外地執著於政權的延續，甚至當眾泣訴「總理在政治家之中地位應該最高，為什麼非得馬上辭職不可」。結果他的淚水招來「可恥」、「不可靠」、「不是總理的料」等批判，本來就很低迷的內閣支持率更是急遽下滑。
甘利總理在那之後仍然死抓著位子不放，但進入八月之後他依舊一籌莫展，於是在毫無勝算以及自家人支持的情況下，甘利總理斷然解散眾議院。自由國民黨就在結黨以來最大的逆境之下，被迫迎向選戰。
順帶一提，直到最後依然反對解散國會的是翔太郎。
「阿翔這次也挺危險。」
宇治家秘書和善壹先生同年，同時也是唯一和善壹先生的家族有所往來的秘書。宇治家秘書從翔太郎還小的時候就認識他，在內部人士的面前會稱呼翔太郎為「阿翔」。
「不過就我所見，他倒是還很悠哉的樣子啊。」
「我能力不足，實在非常抱歉。」
社會和平黨推出的候選人柳下誠一是前演員，他雖然不是帥哥，卻以充滿存在感的演技大受歡迎。但在兩年前，他發表「想要從政」的宣言，退出了演藝圈。此後他進入政治塾鑽研苦練，終於在這次選舉成為候選人。柳下靠著誠懇的外表和語調態度，支持者正在迅速增加。這場對決被視為「笨蛋議員vs.前人氣演員」，受到世間的高度矚目。媒體的選前預想是兩人平分秋色，或是柳下略為領先。
但是翔太郎身上看不出半點危機感。
今天已經是選戰的第四天，距離投票日僅剩八天，翔太郎卻老是喊著「好累啊～真想在家裡睡一整天～」。每當我提醒他要拿出幹勁，他就一如以往地拿各種歪理應付，例如「之前不是才進行父親位子的補選嗎」、「選舉根本太多了，這樣成天只能看國民臉色立法」、「不用擔心，最後勝利的一定是正義這方」。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說交給我來處理。如果是在解散國會之前，我就能夠用手上的情報，請求社會和平黨推派更弱的候選人。」
「恕我冒犯，」
即使說這句話的人是宇治家秘書，我也不能視若無睹。
「使用那種卑劣的手段等同愚弄國民，根本不該予以考量。」
「你還真是年輕啊，看著你簡直就像是看著年輕時的我。」
「諧音笑話也就罷了，剛才那句話我實在抓不到笑點。宇治家先生應該從年輕的時候，就相當老謀深算吧。」
「那是先入為主的誤解，以前的我也是以清廉乾淨的政治為理想……算了，這些事就先別提了。只是照現在這樣下去，阿翔一定會輸。」
「請別那麼說，接下來還有機會反攻……」
「因為我們之中有間諜啊。」
宇治家秘書無視我不肯死心的強辯，一派稀鬆平常地丟下這句話後，將第二貫鮭魚卵壽司送進嘴裡。
「……間諜、嗎？」
宇治家秘書一邊蠕動嘴巴，彷彿正在一粒一粒地咀嚼鮭魚卵，一邊點了點頭。(待續)「阿翔演說之後，柳下也會在相同地點進行演說。而且這事發生不只一次，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吧？」
「的確，我對這個情形是有點在意。」
選戰開始的第一天，翔太郎在Z市的中心街進行街頭演說。幾個小時之後，柳下也在完全相同的地點進行街頭演說。其後這個情形也一再出現，過分一點的時候，柳下會在數十分鐘之後就出現在相同地點，令人只能推測柳下事前掌握了翔太郎的演說地點。這樣容易讓人產生柳下才擁有局面的印象，造成選票的流失。
「雖說選戰一定會有間諜，不過這間諜對工作似乎有點非常勤奮，說不定還有其他重要情報洩漏出去了。不過現在也沒有慢慢查的餘裕，當下最重要的是徹底確實的情報管理。」
行程、支持率低的區域、媒體策略……絕對不能洩漏給其他陣營的情報要舉多少就有多少。宇治家秘書會特地上我家，可能也是因為考慮到這邊比較不可能被間諜聽到。
「我明白了，今後我會確保情報只傳達給可以信賴的人。」
「麻煩你啦，我已經上了歲數，光是應付工商業界的地方人士就挺吃力，不太能出面處理這些事情。」
「您做的已經夠多了，如果不是宇治家先生壓下地方上的批評聲，恐怕選舉的局面會比現在更險峻。」
「能讓你這麼想真是榮幸，現在選舉的輸贏可以說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你雖然還年輕，卻是個很優秀的秘書。不過對上阿翔，你顯然還是有點難以應付。」
「真是非常抱歉。」
豈止難以應付，我說不定還被當成玩具耍得團團轉。
宇治家秘書發出深沉的嘆息。
「阿翔無法讓人指望，他從以前就容易得意忘形，當上議員後更是變本加厲。善壹先生對阿翔進入政壇這事態度消極，甚至還曾經打算說服他不要從政，只是那對父子沒什麼深入交談的機會。善壹先生一向不在家，阿翔雖然尊敬父親，但是似乎也不太知道怎麼接近父親。」
「議員曾經說過，他在善壹先生過世之後才發現自己喜歡父親。」
「那他不是應該為了不辱漆原善壹之名，好好潔身自愛嗎？」
冷淡的反論讓我毫無反駁餘地。
「如果善壹先生有指名其他接班人，當初就不至於推派這個笨蛋了。」
「宇治家先生果然也覺得翔太郎是個笨蛋嗎？」
「那是當然的。不是的話，就不會用那種理由反對解散國會了。」
──三十五歲以下的國民投票數應該加倍計算。不然在這個進入超高齡社會的時局，成立的盡是優待高齡人口的法律，讓年輕人無法對政治抱持希望。為了維護他們的人權，解散總選舉應該在制定「年輕人票數雙倍法」之後再進行。
翔太郎認真地主張自己的意見，直到最後依然反對解散國會。
結果作為得到部分支持的交換，翔太郎失去大多數國民的支持。特別是高年齡層發出了猛烈的批評，表示「欺負老年人也要適可而止」，讓事務所的電話響個不停。
「你該不會以為阿翔是裝成笨蛋的天才吧──啊，眼神飄移了，你的確這麼想。」
「不，只是似乎也是有這麼想的人。」
「哦，你說小春啊，不過那是因為她喜歡翔太郎的緣故。」
我前幾天才終於察覺到的事情，宇治家秘書似乎老早就知道了。
「她被愛沖昏頭，缺點都會被看成優點，意見做不了準──啊，還有一件機密等級Ⅲ的事情要和你說。」
機密等級往上升了一級，我自然而然繃緊了神經。
慢慢站起身的宇治家秘書，從高處俯瞰著我。
「我最近常常忘東忘西，像今天就忘了帶錢包。我對外送的人說，帳會連同你的份一起結算。我之後一定會還你錢，可不是叫你請客，對方頃刻就會來，就麻煩你先付帳了。」
彷彿是等宇治家秘書說完這句話，門鈴「叮咚」地響了起來。(待續)2
隔天，也就是選戰的第五天。
我騎著腳踏車前往選舉事務所。由於徹夜準備，上班的時間稍微晚了。翔太郎正和其他工作人員，在車站前向通勤、通學的人進行街頭演說。
為了這次的選舉，我們在Z縣內開設了三處事務所，今天作為據點的是Z市內的事務所，其他事務所則應該有小春、被硬拖來的一之瀨，以及留在選區的私設秘書們坐鎮。
今天也是從早就很熱，我一邊擦汗，一邊反芻宇治家所說的話。精明能幹，作為善壹先生左右手的宇治家秘書能夠如此肯定的話，翔太郎果然只是個笨蛋嗎……不，比起這個問題，現在更重要的是反間諜對策，必須一早就告訴翔太郎。
進入中心街後，雖然不該跟首都比較，不過眼前景色顯得相當寂寥。東京人看到的話，應該會覺得這裡是郊區吧，但是這裡卻是Z縣縣政府的所在。
Z縣的經濟目前正因為不景氣而苦苦掙扎，今年三月通稱「黑色三月」的經濟危機更是雪上加霜。受到歐洲投資銀行經營失敗的影響，導致國內的股價和不動產價值大暴跌，就連Z縣也有幾家中小企業破產。
如果善壹先生仍然健在，一切就不致如此絕望。
右手邊過去曾是「毒品博物館」的建築物進入視野，這座建築物當初以「讓小孩子瞭解毒品的危險性」的名目建成，結果卻每天餵蚊子，正是典型給退休高級官僚再就職的設施。Z縣之前還有不少類似的機構設施，不過都在善壹先生的揭發之下解散了，解散後留下的土地和建築物則開放民間企業投標競爭。
但是儘管出現在地企業表示「位置絕佳，請務必讓敝公司參加投標」，這些企業的意願被一概無視，原定去年十二月進行的招標受到延期。據宇治家秘書所說，原因似乎是因為善壹先生過世後，官員們企圖重整旗鼓進行反攻。
最後招標是在比原本預定晚半年之久的今年六月舉行，而且所有房產都由〈宮門〉得標獨佔。我雖然能夠理解〈宮門〉為了拓展新事業而渴求優良房產，但終究還是希望能由老早之前就表明投標意願的在地企業得標。
我想起善壹先生講過的話。
──活化地區經濟的方法有兩個：一個是不讓官員們剝削地方利益，另一個則是導入地區貨幣。只要確立只有該地區才能使用的貨幣，錢就不會外流到都市區或是海外，如此一來以當地為據點的中小企業就能活性化。
我對此提出反駁，表示「這種想法太過不切實際」，善壹先生就舉了瑞士的WIR為例。
WIR是在一九三四年的時候，以世界的經濟大恐慌為背景誕生的地區貨幣，目的是為了支援中小企業。雖然歷經幾次型態改革，但是毫不中斷地持續到了今天，現在已經成長為約有八萬家公司使用的貨幣。儘管WIR無法直接兌換成法定貨幣的瑞士法郎，但受到政府的合法認可，一WIR擁有等同於一瑞士法郎的價值。另外WIR並非實際發行成紙鈔，而是以記下支付、領收金額的「帳戶形式」進行管理。
由於WIR與瑞士法郎相比利息比較低，所以具有資金較少的中小企業易於申請融資的特徵。融資的本金用WIR，利息則用瑞士法郎償還。如果交易對象同樣是參加WIR的企業，也可以使用WIR進行交易（一般而言不准只用WIR支付，必須同時支付一定比例的瑞士法郎。此外交易時產生的稅額也必須以瑞士法郎繳納）。
工作人員也會用公司給付的WIR購物，在瑞士的不少店鋪可見到「本店可使用WIR」、「這項商品標價的百分之五十可用WIR支付」等標示。
WIR的營運主體是受到承認的「WIR銀行」，帳戶維護費、交易手續費及付款手續費均使用瑞士法郎支付，並以此為收益。
──我國的銀行一向不輕易融資給迫切需要金錢的中小企業，所以才需要以WIR為藍本的地區貨幣。
善壹先生一心打造的政策‧Z縣的地區貨幣──暫稱「Z幣」──與WIR同樣，能夠以比法定貨幣更便宜的利息融資給中小企業，企業間的交易也能夠用Z幣進行，工作人員的一部分薪水也以Z幣支付，參加企業的商品和服務也能透過Z幣購買使用。(待續)──未來制度上會再更進一步，發展成不只中小企業，被認可具有償還能力的個人戶也能夠融資借貸。這樣一來，申請房屋貸款就會更方便，提高定居Z縣的人口。
──也有人批評在行政充滿財政困難的情況下，政府不會有管理地區貨幣的餘裕。不過負責營運的銀行只要以招標的方式，開放民間企業投標營運，接下來由官方與民間企業共同管理就好。
──部分大企業對此面有難色，表示會被「排除於地方經濟之外」。但是在全球化的美好口號之下，地方正一路走向窮困的境地。Z幣的實施已經是勢在必行，以求為金錢概念帶來根本上的改變。
「為了實現Z幣的構想，今年將會開始正式進行推動計畫。」善壹先生在新年會時還幹勁十足地在支持者面前如此宣言，結果就在該年突然過世。
作為繼任者的翔太郎出馬時，明明發表過「繼承父親政策」的宣言，當選後卻大發謬論：「金錢和電力很像，兩者都是過去所沒有，現今對經濟活動卻是不可或缺。我在電力公司的時候成天都在想電力的事，所以現在想和電力保持一點距離，對跟電力很像的金錢，當然也是採取同樣態度。」儘管這番宣言只是翔太郎遵照宇治家建議的結果，這樣也太過任性。
「本人沒打算推行的話也無可奈何。」宇治家秘書都如此表示了，於是地區貨幣的構想就悄悄從這次的選舉公報上移除了。
地區貨幣在無法期待大企業配合支援的情況下，的確是難以實行的構想。但是照道理來說，翔太郎起碼也要展露一點幹勁，像這樣不把善壹先生的想法當一回事，簡直令人忍無可忍。
──直到我讀過先父留下的日記，我才發現自己喜歡父親。
我實在不希望翔太郎講這句話時的澄澈眼神只是我的錯覺。
就在我滿腦子煩惱的時候，我已經來到選舉事務所之前。這處選舉事務所是為了這次選舉而承租的兩層樓建築，因為是在察覺我方劣勢之後才臨時租下的，外觀姑且不論，內部可是慘不忍睹，特別是非相關人士不得進入的區域。
事務所前面已經站著三位工作人員。由於在選舉期間，即使只是請吃飯，也有可能冠上賄選之嫌，所以三位都是以志工形式在此工作。
只不過並非每位工作人員都不求回報，當然也有人打算以此做為進入政壇的踏板。
「雲井先生，早安！」
像小學生一樣充滿精神地打招呼的本多直也正是其中一人。他今年二十二歲，在大學參加了政治研究會，曾毫不顧忌地公然表示自己打算「先成為議員秘書，再成為選舉候選人。」
「早安，你的手怎麼啦？」
我看向他纏滿繃帶的左手詢問。
「我昨晚騎腳踏車摔車，結果骨頭摔出裂痕。因為傷的剛好是慣用手，所以日常生活可能會有點問題，但是請讓我繼續幫忙──比起這個，我剛剛正在對兩個人說教，要她們別穿高跟鞋來事務所，太不方便活動了。」
「我到時候會再把鞋子換掉，所以無所謂吧？」
宮本綺羅羅氣鼓鼓地這麼說，相較之下，松川文子則是說了「對不起」之後，一臉消沉的低下頭。
宮本綺羅羅今年二十歲，外表輕浮花俏，媒體要介紹的話，絕對會稱呼她為「時下的年輕人」。她不論化妝或是飾品都無懈可擊，一心追求如何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愛，每次都在擺最能吸引男人的表情。綺羅羅在大學加入汽車社團，對道路行政以外毫無興趣，卻以「翔太郎大人好帥！」的理由成為工作人員。照理說應該避免這類女性加入工作團隊，但是現在人手短缺也只好將就。
松川文子則是幾乎和綺羅羅相反的類型，她看起來一本正經，總是露出鑽牛角尖般的表情。她今年二十一歲，以體操項目的體保生資格進入大學，但右腳腳踝卻嚴重受傷，不得不退出體操部。她現在仍受腳傷的影響，走起來有一點跛。「運動獎學金也被取消了，現在的我只是個毫無用處的人，所以請讓我在這裡幫忙，以讓我證明自己的存在意義。」她在應徵工作人員時這麼說，臉上還帶著被拒絕就要當場自盡的神情。
由於有其他員工和他們同姓氏，所以大家都以名字稱呼他們。(待續)「直也你也太自以為了不起了吧，不過是個工作人員，卻想要管東管西。」
「我搞不懂妳為什麼從剛才就一直一臉不爽，我不是告訴過妳，要像我一樣一開始就穿運動鞋過來嗎？」
「你們兩個，別為這種事情吵成這樣。」
「文子說得對，選民如果看到你們爭吵的模樣，還會想要投票給漆原議員嗎？大家先進事務所再說吧。」
我安撫三人後走進事務所，在流理臺前的桌子打開筆記型電腦，專心地確認信件和演講稿，重新調整行程以防間諜洩密，並請其他三人在這段期間確認今天要做的事以及準備傳單等。
「早安啊，雲井，一早就辛苦你啦。」
過了九點之後，結束街頭演說的翔太郎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出現。今天已經是選戰的第五天，翔太郎的聲音卻不見半點沙啞。本人似乎相當自豪喉嚨耐操，不過這種時候，因為無法給選民努力拼命的印象，反而令人傷腦筋。
「早安。議員，雖然有點急，不過請您移駕到二樓一趟，有重要的事想和您討論。」
「嗯？不能在這裡談嗎？」
「兩個人私下談比較好。」
我丟下說「想去廁所」的翔太郎，先行上了二樓。我走過鋪著褪色地毯的走廊，進入走廊盡頭的會議室。會議室內除了桌子和折疊椅，以及收納打掃用具的櫃子之外，幾乎空無一物，看起來非常單調冷清，亞麻地板還顯得有點髒。雖說這裡只有相關人士才能進出，但還是需要好好打掃一番。對這些細節疏於注意，一定會對選舉造成不良影響。
過了一會，翔太郎才姍姍走進會議室。
「哎，我是今天第一個用廁所的人耶。問我為什麼會知道？簡單啊，因為捲筒衛生紙還折成未曾使用的樣子，洗手台也還是乾的。」
我無視一臉得意地講著雞毛蒜皮小事的翔太郎，伸手關上門，開始說明間諜的事情。
「──原來如此，如果是宇治家先生說的，那應該就是這麼回事了：這間事務所裡潛伏著柳下的間諜。」
翔太郎說完，臉上露出少年漫畫中主角面對宿敵的表情。
「您為什麼一臉開心的樣子？」「因為這不是很令人興奮嗎？間諜耶？一般人可是沒什麼機會遇到這種情形喔？」「您是國會議員，請您意識到自己並不算一般人。」「那可是會延伸成優越主義的危險想法喔。」「請不要打混過去，總之請您多留意一下。」「好啦好啦，不過如果是像007那樣的間諜就輕鬆了。」「為什麼？」「專業間諜的話就不會有罪惡感啦，這樣不就可以放心制裁間諜了？」
這是什麼邏輯啊？
「我個人認為呢，專業人士和業餘人士的差別就在於對罪惡感的耐受性。政治家就是最經典的例子：就算推出的政策支持度是百分之九十九，政治家也會捨棄剩下那百分之一不贊成的國民。百分百的支持度是不可能的，而能夠忍耐那份罪惡感的就是政治家喔。間諜要為了任務而去四處窺探他人秘密，所以應該也必須具有一定程度的罪惡感抗性吧。」
想來應該沒有政治家能比翔太郎更不適合大談「專業人士應該如何如何」。
我試著壓下嘆息聲，而完全沒注意到的翔太郎開始興奮地在會議室內走來走去。
「不管怎樣，假如他們要搞間諜活動，我真希望他們能夠玩徹底一點。比如說在我身上裝GPS，或是用夜視鏡徹夜監視我，如果這樣要求太多，那起碼裝個竊聽器吧。比方說，就裝在這下面？」
翔太郎停下腳步，探頭看向桌子底下。假如有人在這一刻走進會議室並看見現在的翔太郎，不知道會怎麼想。我光是想像，頭就隱隱痛了起來。
「──雲井。」
「有什麼事嗎？」
我按著太陽穴，回應從桌子底下傳來的聲音。
「有耶。」
「有什麼？」
「竊聽器。」
「啥？」
「竊聽器啊，竊聽器。就用膠帶貼在桌板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