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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雅典:遠藤周作小說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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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雅典

明天,是我離開歐洲的日子,女孩送我到馬賽。

兩人住宿碼頭前的小旅館。夕暮。額頭緊貼房間的窗戶往下看,夕陽照射下的岸邊,無數像中國帆船的茶褐色小舟群集,水手們以我不懂的話叫嚷著。

「那是什麼?」

「賣生蠔和海草的小船哪!」女孩回答,手掌按住太陽穴向床鋪倒下。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夕陽,無情照在女孩臉上。

「去吃生蠔吧!」我說;但女孩像化石,動也不動。

夜晚來臨。黎明,含鹽的白色冷風從開著的窗戶進來,吹醒了我。碼頭還靜悄悄的。黎明微光中,只有帆船的帆尾形成細細的灰色影子,微微震顫。我看女孩,眼睛睜得大大的,空虛地望著天花板。臉頰有淚光。「天亮了,女孩也要走了。」我心想。

船,十時半出發。九時整理行李,結帳,沒事可做了。我們默默無語,相對著。聽到隔壁房間客人打開的收音機的歌曲。

天亮了

你,就要走了

太陽照著街道

在門口,我握她的手。那隻手白皙,乾淨。我在這個國家,握的最後的手掌。

「往後,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女孩的臉扭曲,劇烈震顫。「什麼打算?要活下去呀!」

十時半,稍早到D碼頭一看,船已經橫靠著。是三四千噸的老舊貨船。船身黑色油漆,處處剝落,像皮膚病,其他白色部分也生鏽,呈紅褐色。

繞到船尾,從寫著馬德烈努船名下的洞,不斷有像紅色的嘔吐物排入海中。

甲板上,頻頻使用鐵鍊堆積貨物。因汗水而發亮光的男人,邊工作邊叫喊著「安啪」或「阿列鐵」。我把自己的票給其中一人看,問四等船艙在哪裡?

「甲板下邊呀!」他說。「貨物取出後的船艙呀!」

登上甲板一看,已經堆在那裡的木箱子,佔滿了整個地方。每個木箱都用白漆寫著雅典。大概是試發動吧!微微的震動從腳下傳來。

寫著 4eme classe 的標示下,有鐵製梯子幾乎垂直下來。漆黑!那裡也跟剛才一樣,有木箱靠著船壁堆積著。

一個胖黑人女性,在那貨物箱下躺著,用右手腕遮著臉。

「四等,就是這裡吧?」我問;黑人女性沒回答。我儘可能遠離那像被日本的布袋包裹著的熱騰騰肉體,但還是跟她一樣把行李箱放在地板上,躺下來。

非常暗,不只是這樣,還有令人難耐的,熱。透過裝在一邊船壁的三個圓窗,天花板上波影搖晃不止。從那窗戶可以看到灰色倉庫。取下船艙的鐵製天花板,兩個船員探出猴子般的臉。

「喂!你們、到前邊去。要卸貨了!」

「輕輕放下來,黑黑的阿桑生病呢!」另一個男人說。

「生病!既然生病,為什麼、搭船。咦~為什麼、搭船呢?」

「不知道哪!問問聖母吧!」

上貨非常慢,因此,船離開馬賽已是黃昏。夕暮,船員過來說,來拿吃的東西吧!到引擎室旁的煮飯處,拿了放在大桶子裡的白色液體,和兩三片乾麵包。我把它搬到船艙,放在躺在木箱下的黑女人面前。「吃嗎?」我問她;她臉靠著右手腕,只輕輕搖頭。她的身體很燙。

船開始移動時,我一個人到甲板。天空已經帶有藍色;但西方有金色邊緣的雲。大的光束從雲的裂縫灑向遠處黝黑的海。然而,夕靄中馬賽的街道浮現紅和藍色燈光。我最後看到的歐洲風景;而那個女孩,無疑地摻雜在這無數的燈裡、無數的生之中的某處。

隨著船向西南行,海逐漸帶暗黑色,波浪也喧囂著。我靠著木箱一直注視著上下或斜向圓窗玻璃的白色海面。海的顏色有時一直蒼白而冷。有時,變為綠色、亞麻色。波浪從旁邊過來時,船發出乾而單調的韻律咿呀著。

黑人女性一直躺著,似乎暈船而難過。暈船是沒人幫得了忙的,因此,我只幫她拿食物,沒說話。

上了船,我似乎喪失了思考力。斷斷續續,想起老舊的事、巴黎、巴黎後巷的一角、常在那兒休息的聖敘爾比斯(Saint Sulpice)公園的風景、夕暮地鐵中油漆的濕臭味等;但是我沒有挽留它們的能力。(已經離開歐洲了)我心想。於是,想起長久住院的那間病房、放在病房窗戶的錢葵、滿是灰塵的盆子。

跟女孩的認識,是在病情較輕、出院之後。已無心到大學念書了。之前的住宿處,對我的病有所顧忌,要我搬出去。聽朋友說,接近森地方有蘇俄人寡婦出租房間。我認識女孩就是住在這宿舍時。

女孩住在我的隔壁,父親是住在鄉下的退役軍人,巴黎沒有親戚或寄居處。她白天上大學,晚上當家教或當保母賺錢。房客只有我和她,所以有空時會來聊天。

「日本漂亮嗎?我有錢之後想到印度和日本旅行。」把玩散置房間的日本製花瓶和人偶,她喜歡拿富士山和櫻花想像這個國家。喜愛洛帝(譯註:Pierre Loti, 1850-1923,法國小說家)的年紀,不會浮現侵略國家或軍國主義日本的念頭。就我而言,女孩躲到日本的幻影之上是安全且輕鬆的。卑怯的我,星期日帶她到吉美美術館,詳細解說韓國和中國的陶器、佛像,避免打破她的幻影。

原本,並非沒有打破這幻影的事件。大學的朋友到她房間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有時也傳到躺在隔壁的我耳中。「可是日本人很凶殘呀!雜誌上看過在南京殺死了幾千中國人的報導呀!」

男學生碰觸到我最疼痛的傷口時,女孩拚命辯解的神情舉止,隔著牆壁的我,一清二楚。

「那法國做過什麼呢?在北非,我們沒殺過人嗎?我們沒有裁判 Chiva 的權力呀。人,大家平等的。」

「總之,東洋人讓人感覺不好呀!」男學生被女孩的氣勢壓倒了,聲音無力。「不知道那些傢伙,在想什麼?」

「無論什麼人種都是一樣的呀!」女學生焦躁地大叫。「即使黑人、黃種人、白人,大家都一樣呀!」

是的!無論什麼人種都一樣。女孩很快喜歡我,我不拒絕她的愛,也是因為存在著人種相同的幻影。愛情裡,絲毫不會考慮到女孩的肉體是白的,我的皮膚是黃的。然而,我和女孩的第一次接吻,是到馬畢倫(Mabillon)跳舞回來的夜晚街道,那時,我對倒向牆壁閉上眼睛的她,不由得這樣叫出來。

「可以嗎?我真的可以嗎?」

「不要說話!抱我!」

如果無論什麼人種都一樣,為什麼,那時,我會發出這麼淒慘的呻吟聲呢?如果愛情超越人種和國界的話,即使短瞬間,也應該有信心才是。那時,我最後本能地面對隱藏在這呻吟聲內側的某種真實。因為害怕;然而,非面對不可的日子,那之後不到兩個月來了。那是兩人從巴黎到里昂旅行的今年冬天。我們第一次肌膚與肌膚相親的夜晚。

馬克羅尼索斯島(Makronisos,譯註:現已成無人島)的影子已經消失在水平線的前方。長久之間追著船尾的海鳥也改變方向飛回去了。歐洲終於結束了,此後,是非洲和東洋境界的開始。我記得剛剛的希臘島嶼群峰上殘留的白雪。那天也下雪。從巴黎出發時開始,雪就下了。從里昂佩拉什(Perrache)站前寒磣的旅館窗戶,我們眺望著灰色陰霾的天空、在空中似乎冷得發抖的教會尖塔、融入夕靄的蒼白街道的屋頂、屋頂。

「我,小學時住過里昂呀!」

女孩臉頰貼上冰冷的玻璃窗,閉著眼睛想起從前,嗤嗤地笑著。我們在站前小而陰暗的店裡買了麵包和乳酪,在那房間裡分著吃。然後,讓雪濕了腳,在後巷冷冷的電影院看費南代爾(Fernand Joseph Désiré Contandin, 1903-1971)的舊喜劇片後回來。

除了睡覺,沒別的事了。彼此雖然避免碰觸那件事;但這一夜一定會來臨,是從巴黎出發前兩人已經知道的。

房間有鋪著花朵圖樣床單的大床和附了鏡子的大型衣櫥(Armoire)。我坐在床鋪邊緣,看著映在鏡中自己疲累的臉。女孩在屏風後邊,傳出褪下內衣的聲音。真像沙子溢出的乾燥聲音。

「轉向前方,把燈關掉哪!」女孩洩漏出嘶啞的小小嘆息聲。「討厭哪!不要看。」然而,她沒有關燈,雙手伸向沒有移開眼光的我,帶著似乎難受的表情靠過來。

屏息,兩人相擁,久久。沒有像那時覺得金髮那麼美。連一個斑點都沒有的白色裸體,金髮從肩窩往下滑。女孩在門那裡,我拉上窗簾,轉向窗戶方向。燈開著的,兩人的裸體完全映照在大型衣櫥的鏡子裡。

最初,我,不認為鏡中映像真的是我的身體。以日本人而言,生過病的我有著勻稱的裸體。身高也跟西洋人差不多,胸部、四肢都有肉,不以為恥。從肉體的型態來說,我抱白人的女性姿勢應該不會不協調。

然而,映在鏡中的自己,換成另一個人。在房間燈光照射下發出白色光輝的女人肩膀和乳房旁邊,我的肉體毫無生氣,帶暗黃色,死氣沉沉。從胸部到腹部,還不那麼明顯;但是,從脖子附近開始,這黃濁的顏色越富含灰暗光澤。而女孩的和我的身體糾纏的兩種顏色,無絲毫的美與協調。反而是醜陋的。讓我聯想到附著在潔白花瓣上的土黃色蠐螬。那種顏色本身會讓人想起膽汁或他人的分泌物。想用手遮掩臉和身體。卑怯的我那時,關掉房間的燈,黑暗中想讓自己的肉體消失……。

出發之後,黑人女性一直仰臥著。右手放在臉上一動也不動,有如死了。行動敏捷的蟑螂群,在船艙壁上跑,在她像棍子的雙腳和腳趾上穿梭。我每次幫她拿來的食物幾乎都沒碰,乾巴巴地留在碗底。今天,我去拿食物時,告訴船員她生病了。

「我不知道呀!」他回答。「總之,似乎不關我的事呀!」

躺在船艙時,我注視著眼前這熱熱的、黑褐色的肉體。那肉體是一個物體。我真的認為那肌膚顏色是醜陋的。黑色是醜陋的,而黃濁色更可憐。我和這黑人女性永遠屬於那醜陋的人種。我為什麼只以白人的肌膚當美的標準呢?那經緯,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直至今日為止雕刻或繪畫裡畫的人,美的基本,一切都從希臘人的白色肉體產生,一直繼續維持下來?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再怎麼惋惜,我和黑人在白皮膚人的面前,於肉體這一點,忘不了可憐的劣等感。

下雪夜的翌日,晴天。女孩帶我到街上。陽光照射在厚厚的積雪上,感到目眩。開朗的笑聲,久違的藍空下欣喜的叫聲,在街上四處洋溢。年輕男女在路上玩弄滑雪道具,服務生拍落咖啡桌上的雪。

在雪的亮光中,我眼中彷彿看得到,知道從昨夜起女孩突然把心給了我。邊走邊高興地把金髮的頭靠過來,像綠色鸚鵡的眼睛瞄我的眼睛,像是確認愛情似地在互握著的手掌裡不時豎起尖銳的指甲。有如白種女人的愛情表現,今天的我為何無法呼應呢?心底有著什麼黑塊,那黑塊讓現在的我無法坦然接受女孩的愛撫。覺得那是囉嗦討厭的。愛慾是兩者的自尊心保持平衡呢?或者一方是主人,另一方非奴隸不可呢?了解我的肌膚比女孩的更醜陋的今天早上,到昨日為止無意識地,不!或許是因為無知而支撐我與女孩之間的平衡,昨夜之後陷入崩塌。無法拂拭我立於弱者的立場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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