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歌行燈



「這裡的宮柱宛如直立的宮重大根(注:愛知縣清須市特產,全國聞名的白蘿蔔品種,也曾出現於松尾芭蕉的書信當中),也許是受到熱田(注:今名古屋)神宮熱騰騰的神明庇護,從熱田到桑名(注:今三重縣),七里(注:約三.五公里)間的船程總是平靜無波,往來船隻平安無事地抵達桑名……。」

霜月(注:舊曆十一月)十幾日的初更(注:約晚上七至九時),宛如吟詩一般,他自言自語地唸起《東海道中膝栗毛》(注:《東海道中膝栗毛》一八○二年出版,作者為十返舍一九,栗毛指的是栗色的馬,膝栗毛表示以膝蓋代替馬匹,即為徒步旅行之意,本書是當時暢銷的導覽手冊,主角為彌次郎兵衛及喜多郎,至今依然受到許多人的喜愛,故事情節與本篇息息相關。)第五編上卷開頭。

天色皎潔,在宛如以清水為星星淨身的月光下,旅客從橫越高架橋的列車窗口俯瞰燈火,眺望著樹葉隨處凋落而徒留骨架的樹叢,在桑名車站下車。

他套著與月光影子相襯的漆黑外套,在纖瘦的身子上,顯得特別寬鬆,戴著深褐色紳士帽,雖然是簇新的帽子,也許是因為還沒戴習慣的關係,戴得特別深,帽簷深深包覆住耳朵,連中間凹陷的地方都隆起呈山狀。為了怕被風吹走,甚至還綁了繩子固定,垂掛在乾皺的臉頰上。看起來就像是明明想在旅途中戴著斗笠行走,卻因為考慮到時代潮流,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似的。他是年約六十二、三歲,卻保持年輕心境的彌次郎兵衛。

他單手夾著唐草(注:藤蔓)圖案的天鵝絨皮包與信玄袋(注:束口袋),看來似乎沒什麼重量。另一手撐著蝙蝠傘(注:張開來類似蝙蝠形狀的洋傘,有別於日本紙傘的名稱),

「『高興之餘,品嘗了名產烤蛤蜊,順便喝一杯。』(注:這幾句仍然為《東海道中膝栗毛》的內容)……在抵達書裡的客棧之前,我們先去車站前的茶店喝一杯吧。『喜多八,你意下如何?』雖然我很想去,不過你年紀也大了,似乎不太適合。不過呢,《膝栗毛》裡家元(注:日本藝道流派的制度,家元為該流派的當主)彌次郎兵衛在前往伊勢的路上,跟同伴喜多八走散了,無精打采地獨自旅行,一直找不到價格合理的客棧,差點哭出來。我看啊,你正好適合當那個他在半路松樹林遇到的帶路人。跟帶路人一起喝一杯吧?捻平先生,你覺得如何?」「你又在胡言亂語了。」

同行的老人露出一臉不悅的表情,他大約比彌次郎兵衛長了四、五歲,年近古稀。他戴著沒有帽舌的瀨皮舊帽子,深深覆住白色的眉尖,穿著鼠灰色呢絨道行(注:和服外套),寬版的股引(注:和服的褲裝,通常比較合身,也可以當成內衣),白色足袋(注:分趾鞋襪)及雪駄(注:底部以皮革製成,具防水功能的木屐)。帶著一個褪色的薑黃色包袱,以繩子在包包的正中央打結,斜背在胸前,他手上也拿著一個信玄袋。另一隻手拄著枴杖,不過他依然健步如飛,是個親切的老先生。

「別再叫我捻平了,很難聽。幫你帶路倒是沒問題,為什麼要說在半路的松樹林遇見我呢?我又不是洗刼旅人的強盜。」他拄著枴杖,迎頭趕上前方的彌次郎兵衛,迅速走出剪票口。

彌次郎兵衛刻意往後退一步,瞪了宛如囉嗦老人的同伴背影一眼,

「捻平就是會說這種話的人呢。在松樹林遇見的人又不一定是強盜。說不定年輕的時候幹過呢。哈哈哈。」

彌次郎兵衛旁若無人地笑著,這時突然有人從他的手中搶過車票,他嚇了一跳,看著站務員的臉,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

原來是彌次郎兵衛這大叔中途不曉得上哪裡閒逛了,成了最後一位走出剪票口的旅客。火車早就已經開向遠方,當地名產烤蛤蜊如夢似幻地在月下吐著白煙,照亮湛藍的田間鐵路。

「不久就要離開這裡,走上旅程,傳來旅人的歌聲,」

大叔才剛走出剪票口,又若無其事地吟起,

「捻平先生,別抱怨了,這就是……

『帶時雨蛤蜊(注:以生薑及醬油熬煮的去殼蛤蜊)當伴手禮,京城的阿龜啊』……嘿唷嘿唷。」

「老闆,要不要搭一程啊?」

車站前的夜間角落,朦朧可見四、五台稀稀落落的人力車,一名雙手盤胸的車伕慢慢走出來。

聽到車伕搭訕,彌次郎兵衛揚起一邊的嘴角笑著,

「謝啦,我正想叫車呢。既然是同樣的意思,你怎麼不這麼說呢?『頭家,算您便宜點,要不要搭回程馬啊?』」

車伕雖然應了一句:「是。」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呆立在原地。



大叔甩著外套的衣袖,像是喝醉的模樣,

「你說啊,喂,都叫你說『要不要搭回程馬啊?』了,多用點心啊。」

「是,要說『要不要搭回程馬啊?』是吧?要不要搭回程馬啊?」

車伕乖乖地快速說了一遍。「哈哈哈哈,聽起來好像這句繞口令哦,『叫他法性寺入道前的關白太政大臣(注:藤原忠通,平安時代後期的公卿,曾留下不少詩歌及書法作品),肯定會火冒三丈,請稱他為法性寺入道前的關白太政大臣大人。』」他再次哈哈大笑。

「請上車。」

既然已經說定,車伕也不怎麼介意,把手放在車上,轉動車轅的方向。
大叔故意盯著車伕瞧,

「嘿唷嘿唷,我不需要搭車,嘿唷嘿唷。」

「夠了,別說了。」

在一旁枯等著的白髮老翁,彷彿攀附著支架的枯菊,靠在枴杖上,他似乎從月空中感到旅途的愁緒,低喃著抱怨:

「快雇車吧。手上那麼多行李,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打算從何找起呢?」

「可是,如果他不說句『嘿唷嘿唷』的話,就跟書上寫得不一樣啦。喜多八可是說了:

『我只有四錢,可以搭嗎?』馬伕回答:『不行,不行。』馬匹嘶嘶叫地叫著。」

「年輕人,別理他。快拉車吧。我們要去河口附近一家叫湊屋的客棧。」

「好,兩位要分兩輛車嗎?」

「隨便,我很急……。」他轉身抓住人力車,坐上去,一邊試圖立起穿著雪駄的腳尖,一邊跨過放在腳邊的皮包,掛在脖子上的包袱也不卸下,就這麼隨著車子搖晃。

「我們可是生命共同體,死也要死在一塊,捻平,等等我。」大叔嘻嘻笑著,乖乖坐上車。……

「到湊屋。」

「知道了。」

在吆喝聲下,兩輛車從月色及招牌黃色燈光照亮的廣場上,奔向另一頭……。走在顛簸的石子路上,經過木板圍牆的小徑,泥土矮牆的十字路口,他們似乎走在捷徑上,在冷清的地方轉了好幾個彎。不久,二樓建築櫛比鱗次,細如絲線的城鎮現身。月光被屋簷遮蔽,兩側屋角的燈籠發出零星的白光,被枯柳擾亂的星光,在老舊的藍牆投下星影。漫漫長路的盡頭,有一座消防用的梯子,劃破遠山的霧靄,隱約可見半鐘(注:消防警鐘)的形狀。……彷彿可以聽見半夜敲更的聲音,「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在這不景氣的時節,儘管月光風情萬種地照亮格子戶(注:妓女們會坐在格子窗裡,供尋芳客挑選),桑名的藝妓們似乎早已熟睡,月光就這麼照在冷清的新地(注:遊廓,官方認可的妓院區)裡。在輪子下方流逝的道路,宛如纖細的水銀之河,立著黑色柱子的人家,掛著白紙糊的地口燈籠(注:相當於現在的招牌)有如獺祭魚(注:源於《禮記.月令》,水獺好吃魚,經常將所捕之魚整齊地排在岸邊,引申為排列得井然有序)般,相連交錯,越過鐵橋。

前方老爺爺的車子,突然停下來。

你聽……,在悄然無聲的細長遊廓裡,停下車輪聲幾乎響徹屋頂的人力車,傳來宛如星辰閃爍的博多節(注:福岡民謠)歌聲,聲音彷彿銀絲線,將相隔千里之遙的筑前(注:今福岡縣)海面,那映照在海浪波濤洶湧川流上的月影慢慢拉到此處。

博多腰帶飾繩,筑前絞染和服,
柳町女子的步履,不似鄉下人家……

……眼前的屋簷下……一名以白底手巾包覆臉部的骨感男子,宛如影子般,低頭悄然站在以紅色字體寫著烏龍麵的招牌前方,以側臉對著他們。

背著包袱的捻平,忍不住在車上直接回頭,朝後面喊了幾句。……同時,彌次郎兵衛的車子,正好從前後包夾那歌聲,緊急停下來。不過,他們沒能說上話,捻平的車子再次往前行,……後面的車子也跟著往前奔馳。有一秒,兩輛車幾乎快要碰在一起,不久,又像之前那樣,在月夜中一前一後地奔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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