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沒有一絲風。積亂雲映著陽光高掛在東邊天空,看來就像貼在天上似的一動也不動;白松林矮小而濃密的樹影輪廓清晰投射在地面,黑漆漆的陰影像有生命似的,不斷吞吐震懾人心的氣息。
這是位於旭川市郊神樂町的松林,辻口醫院院長的私宅悄無聲息地座落在松林旁,附近只有零星幾戶人家。
遠處傳來「五段雷」煙火一連五發的爆破聲。此刻是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正午時分,附近正在舉行夏祭。
辻口家客廳裡,辻口啟造的妻子夏枝和辻口醫院眼科醫生村井靖夫相對而坐,兩人從剛才起都沒說話。天氣十分炎熱,坐在椅子上什麼都沒做,全身卻不住地冒汗。
突然,村井一聲不吭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門邊,抓住門把。
門把發出「咔噠」一聲。經過剛才漫長的靜默,這聲音聽在夏枝耳裡特別刺耳。
夏枝不由自主抬起眼皮,長睫毛的陰影落在晶瑩瀲灩的眸子上,高聳的鼻梁顯得氣質高雅,而那張屬於北國女性的面孔,肌膚細緻雪白,襯托在深藍色浴衣下,更顯美麗。
(他從剛才起就一直不說話……)
夏枝在心裡嘀咕著,抬頭仰望村井穿著白西裝的修長背影,一絲微笑在她臉上浮現。那兩片端整的唇瓣笑起來時,意外地相當性感。然而那份性感,並不只是出於她二十六歲的青春年華。
夏枝從剛才就察覺村井有話想說,不禁面露期待。她意識到自己的心情,腦中卻想起出門在外的丈夫那雙溫柔又帶點神經質的眼睛。
這件事得從今年二月說起。一天,夏枝清理暖爐時,一粒灰燼不慎飛進眼裡,她便到醫院請村井診治。從那時起,村井就無法將夏枝的身影從心底揮去。
當然,在這之前,村井早已認識貴為院長夫人的夏枝。然而夏枝實在太美了,美得令他不敢正視,就連對夏枝發生興趣的念頭也令他害怕。
而現在,夏枝卻成了村井的患者。他夾出黏在角膜上的細小炭粒,幫夏枝戴上眼罩。治療完畢,村井感到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奇妙欣喜。
「凶手就是它呢。」
村井指著鑷子尖端的炭粒給夏枝看。
「看不見耶,太小了。」
躺在手術台上的夏枝單手撐起身子,微傾著頭對村井微笑。
「這樣就看得到了吧?」
村井擦拭鑷子似的把炭粒移到一張白紙,兩人不約而同注視著那粒灰燼。村井發現自己和夏枝近得面頰幾乎相碰。
「哎呀,這麼小呀?這麼痛,我還以為是多大一塊灰塵呢。」
戴上眼罩的夏枝只剩一隻眼可以視物,很難辨別物體的遠近,只見她凝神緊盯那顆炭粒,和村井緊鄰的時間稍嫌長了一些。
那天之後的半個月裡,夏枝定期到醫院複診。她的眼睛恢復得很好,很快就不需再治療,但村井仍瞞著她繼續為她洗眼。
「我已經好了吧?」
一天,夏枝問村井。
「還得在暗房仔細檢查一次。」
村井的聲音有些沙啞,露出哀求的眼神。
暗房很狹小,相對而坐的兩人膝蓋碰到一塊兒。其實夏枝根本不需再做檢查,但村井還是花了很長的時間進行診察。
檢查結束後,村井直勾勾地凝視夏枝。看到他如此認真的眼神,夏枝有些心慌,心頭一緊。但奇妙的是,也令她愉快,不過她表面上仍不動聲色。
「謝謝。」
夏枝起身時,村井竟抓住她的手說:
「不要走!」
夏枝覺得村井這種孩子氣的舉動很可愛,但她莊重地垂下眼皮,輕輕地制止村井的手,走出暗房。
在那以後,村井經常到辻口家拜訪,但很少和辻口家兩個年幼的小孩阿徹和琉璃子講話。
「村井先生好像不喜歡小孩啊。」
一次,夏枝問村井。那時啟造正好有事離席。
「也不是不喜歡……」
村井譏諷地撇嘴說道,臉上的表情冷淡而虛無。
「我只是不喜歡夫人的小孩。不,應該說,我甚至想詛咒夫人的小孩。」
「啊唷,什麼詛咒!說這種話……」
「我真不願夫人生小孩!」
知道村井對自己的愛慕之情竟如此熾熱,夏枝心裡非常感動。
此刻,夏枝望著村井站在門前的背影,又想起一個月前他說過的話。
遠處再度傳來一陣夏祭的「五段雷」煙火爆炸聲。
村井抓著門把,轉過頭來,寬闊的額頭上掛著汗珠,稍嫌單薄的嘴唇欲言又止地顫動著。
夏枝等著他開口說話。
身為有夫之婦,竟對村井的告白有所期待,然而,夏枝並不願去思考這行為代表的意義。
「您為什麼為我說媒?」
村井激動地說,語氣像在責問夏枝似的。漫長的沉默被打斷了,夏枝感到一陣暈眩,不由得傾身靠向一旁的立式鋼琴。
「夫人!」
村井向前一步,迫近似的擋在夏枝面前。
「夫人!您真是個殘酷的人。」
「殘酷?」
「是啊。太殘酷了!您不是才說要替我介紹對象?我一直以為您心裡很清楚呢。您應該早就了解我的心意吧,而您竟然……」
說著,村井瞥了一眼桌上的照片。照片裡的女人,就是夏枝向他說媒的對象。女人站在一棵相思樹下,笑得那麼天真無邪,笑聲彷彿迴蕩在耳畔。
村井的視線重新轉向夏枝。他那雙黑眼珠就男人而言,實在有點美得過分,但同樣一雙眸子不時卻又充滿了虛無的陰暗。或許,就是那陰暗當中的什麼吸引著夏枝吧。
此刻,村井正用那雙陰暗的眸子凝視著夏枝。她連忙垂下眼皮,否則自己可能就要倒向村井的懷裡。
夏枝心裡明白,像今天這種當面挑明的日子遲早會來。
老實說,今天向他提起相親的事,或許並不是真的想勸他結婚,而是想確認他的心意。
夏枝白嫩的雙手合十,祈禱似的舉到胸前,看上去妖嬈美豔。
「夏枝夫人!」
村井向背靠白石灰牆的夏枝走近一步,兩手放在她肩上。手心的溫熱,透過浴衣傳到夏枝身上。
「不要這樣!我要生氣了……我……」
村井彎下身子,逼近夏枝。
「村井醫生,請不要忘記我是辻口的太太。」夏枝臉色鐵青地說。
「夏枝夫人,如果能忘了妳……我也想忘!就是因為忘不掉,我才如此痛苦啊,不是嗎?」
說著,村井大力搖晃夏枝的肩頭。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從走廊傳來,接著,房門打開了。
琉璃子搖搖擺擺地走進來,她穿著粉紅洋裝,外面罩了一件白圍兜。
村井連忙退到夏枝兩三步之外的位置。
「媽媽,怎麼了?」
三歲的琉璃子似乎從兩個大人的態度感覺出不尋常的氣氛。她兩眼睜得圓圓的,瞪著村井說:「你要是欺負媽媽,我要告訴爸爸!」
說著,琉璃子張開兩隻小手臂,像要保護母親似的跑到夏枝身邊。
村井和夏枝不約而同看向對方。
「沒有啦。琉璃子,媽媽和醫生叔叔有重要的事要談,妳好乖,到外面去玩吧。」
夏枝微彎著腰,抓住琉璃子的小手搖晃著說。
「不要!琉璃子討厭村井醫生!」
琉璃子抬頭直視著村井說,視線裡充滿了孩子特有的肆無忌憚。村井不禁紅了臉,轉眼看著夏枝。
「琉璃子!不可以說這種話!不是跟妳說了嗎?村井醫生和媽媽有重要的事要談。妳好乖,到良子家玩吧。」
夏枝的臉比村井更紅,她伸出手摸摸琉璃子的腦袋。
夏枝知道,如果要拒絕村井的愛意,此時應該把琉璃子抱在自己膝頭,可是,她實在沒辦法這麼做。
「我討厭醫生!也討厭媽媽!都沒人要和琉璃子一起玩。」
琉璃子扭身奔出了客廳,圍兜的蝴蝶結惹人憐愛地在背上來回跳躍。
夏枝很想把琉璃子叫回來,但又想再跟村井獨處一會兒。最後,她輸給了自己心底的欲望。
一陣輕盈的腳步聲跑過走廊,消失在後門,令人忍不住掛意。
「對不起,琉璃子失禮了……」
琉璃子的出現,頓時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不,小孩是誠實的,也敏感得令人害怕。」村井燃起一支菸說。
「您向來不喜歡我們家小孩吧。」
「也不能說不喜歡,只是阿徹和琉璃子都有點神經質,眼周浮腫,這些不都跟院長一模一樣?一想到他們是院長和夏枝夫人生的小孩,我真的無法忍受,甚至看到他們都覺得痛苦。」
村井把香菸扔進菸灰缸,兩手深深插進褲袋,熱情地凝視夏枝。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纏。
夏枝率先轉開了視線。她一言不發在鋼琴前坐下,打開琴蓋,但並沒有彈琴,兩手輕放在琴鍵上說道:
「請您回去吧。」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丈夫、女傭次子和琉璃子都不在家,她有預感獨處的兩人間即將發生某件事,而她的身體也正在期待那件事。夏枝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怕。
聽到她的話,村井臉上浮起微笑,走到坐在鋼琴前的夏枝身後。
「夏枝。」
村井從夏枝身後壓住她雪白的雙手,鋼琴發出一聲巨響。
夏枝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村井的嘴唇正好掠過她的面頰。
「不行!」
不過這句話和她心裡所想的恰恰相反。村井無言地環抱她的肩頭。
「不行!」
她避開村井的嘴唇,下巴緊緊縮進衣領。若不避開他的嘴唇,她實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不行!」
村井試著托起夏枝的面頰,但她第三次拒絕了他。這次村井轉而彎下身子,試圖親吻她的面頰,但夏枝堅決地扭著身子躲開,村井的嘴唇只在她的臉頰輕輕掠過。
「我懂了。妳就這麼討厭我啊?」
夏枝的拒絕令村井惱羞成怒,下一秒,他用力拉開房門奔向玄關。
夏枝茫然地站起身來。
(我不是討厭你。)
夏枝的拒絕是調情,也是一種遊戲。不知從何時起,夏枝已在期待他的下一步,但二十八歲的村井卻無法理解她的心情。
夏枝沒有到大門送村井,她害怕自己會忍不住留住他。
她的手擱在剛才被他的唇觸碰過的面頰,覺得那裡的肌膚就像寶石般珍貴,心中有種甜蜜的悸動。結婚六年以來,第一次被丈夫以外的男人親吻,夏枝胸中頓時千頭萬緒。
她重新在鋼琴前坐下,雪白的手指在琴鍵上來回飛馳。她彈的是蕭邦的〈即興幻想曲〉,激烈的情感源源流瀉而出,有著長睫毛的雙眼緊閉,像醉了似的急切運指,無法停歇。
而在這一刻,年幼的琉璃子碰上的遭遇,夏枝自然無從想像。
猛然,琴弦伴隨著尖聲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她心頭掠過。
而她還來不及平復心情……
「彈得這麼起勁啊,居然把琴弦彈斷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丈夫啟造站在她的身後。啟造臉上像平日一樣展露溫柔的笑容。
「哎呀,你是今天回來嗎?」
夏枝頓時手足無措,沒想到原定明天回來的啟造竟突然現身。她面帶紅暈站起身,模樣萬分嫵媚。看在啟造眼裡,以為她是因為丈夫突然歸來又驚又喜。
「你這人好討厭,站在那裡也不講話。」
夏枝伸出雪白豐潤的雙臂勾住啟造的脖子,臉頰埋在丈夫的胸膛。
她不想讓丈夫看到自己的臉,一秒之前她的心裡還想著村井靖夫,臉上的紅暈正是因他而起。
同時,啟造也察覺妻子的舉止有異。結婚以來,夏枝從不曾像這樣主動勾住啟造的脖子。
「妳這麼抱著好熱唷。」
嘴上雖然這麼說,啟造也有所回應地攬著夏枝的背脊。
啟造是個學者型的男人,雖然有點神經質,卻沒有吹毛求疵的壞毛病。平日穩重溫柔,是個值得信賴的丈夫。
夏枝的臉埋在丈夫胸前,心中逐漸恢復平靜。剛才對村井生出的那種異常昂揚的情感,簡直彷彿做夢一般。
(還是辻口好。)
夏枝想,她是深愛啟造的。無論做為醫生或丈夫,啟造都值得尊敬,她對丈夫沒有任何不滿。
(但為什麼和村井獨處又讓我如此愉快呢?)
夏枝感到難以理解。雖然此刻覺得丈夫好,但下次再和村井碰面,又會怎麼想呢?她對自己沒有信心,感覺有股無法控制的力量正在血液裡奔流。
(你要是欺負媽媽,我要告訴爸爸!)
剛才琉璃子說過的話突然在腦中閃現,夏枝不禁全身一顫。
「累了嗎?」
夏枝抬頭問丈夫,同時也在心底祈禱:琉璃子最好晚一點回來。
「嗯。」
啟造撫摸孩子的頭般輕撫夏枝的腦袋。那頭從未整燙過的秀髮豐厚亮麗,散發令人舒心的香氣。啟造的下巴靠在夏枝頭上,無意識地瞥向桌面。
一道銳利的光芒從他眼中射出。桌上放著咖啡杯和菸灰缸,他用眼睛數了一下,有八支菸蒂。
啟造冷冰冰地鬆開擁抱妻子的手,令夏枝吃了一驚。
「琉璃子去哪了?阿徹和次子都不在家啊?」
說完,啟造嚴厲地瞪著桌面。看到他這表情,夏枝實在不敢告訴他村井來訪的事。
「次子帶阿徹去看電影了,琉璃子不是就在附近玩嗎?」
「沒看到喔。」
啟造探究地望著妻子。夏枝竟連年幼的琉璃子都要支開,剛才在這間沒有第三人的房裡,夏枝和留下這堆菸蒂的主人究竟做了什麼事?
啟造希望妻子能主動向他報告訪客的身分。他伸出一隻手放在琴鍵上。
Do Mi So、Do Mi So、Do Mi So……手指重複彈奏著相同的琴鍵。
否則,這口氣實在難以嚥下!
另一方面,夏枝看到丈夫的臉色愈來愈陰沉,更不敢提起村井來訪的事了。
Do Mi So、Do Mi So、Do Mi So……
一聲鏘啷巨響,啟造闔上琴蓋。夏枝剛好端起菸灰缸和咖啡杯準備撤走。
一瞬間,啟造和夏枝的目光交會,視線宛如在空中撞出「砰」的一聲。夏枝率先移開目光,離開房間。啟造注視著夏枝離去,妻子對來客一個字也不肯透露,這件事讓他非常在意。
「有客人來過?」
他已經錯過若無其事提出這疑問的時機了。
「是村井?還是高木?」
他不在時會到家裡拜訪的,除了這兩人,應該不會有別人。
高木雄二是婦產科醫生,曾在札幌一家綜合醫院任職。他和啟造打學生時代就是好友。在醫學院的時候,高木還曾向夏枝的父親提親。夏枝的父親津川教授有「內科之神」的稱譽,他是啟造和高木的恩師。
「夏枝的對象我已經有人選了。」
教授當時這麼婉拒了高木。
「那個人是誰?是辻口嗎?如果是那傢伙,我就退讓。可是如果是其他人,我絕不會放棄的。」
當時,高木還氣得大聲嚷嚷。這件往事,啟造不但從夏枝嘴裡聽說了,也聽高木親口說過。
高木長得眉眼粗獷,個性豪放磊落,有時心血來潮還會突然從札幌跑來醫院找啟造。
「我現在就要去追求你那位美麗的夫人,可以吧?」
單身的高木有時還會這樣開玩笑。
(如果來訪的是高木,那倒是沒問題。)
高木性格直爽,對夏枝似乎早已沒有眷戀。後來也不知怎麼回事,聽說他竟在一間育幼院擔任顧問。
「我不結婚了。只要有這些孩子,我也過得很充實啦。」
高木曾對啟造說。他的日子似乎過得相當逍遙。
(可是我今天才在札幌和高木碰過面。所以,客人一定是村井。)
想到這裡,啟造心中不安起來。
(難不成發生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才不能告訴我「村井來過」?)
啟造臉一沉,轉眼望向窗外的白松林。
(嗯……也可能是辰子。她也抽菸。)
藤尾辰子家裡很有錢,是獨生女,和夏枝同年,今年二十六歲,也是夏枝就讀女校時的同學。現在在教授日本舞。
(但她是不會到客廳去的。)
啟造焦躁地獨自胡亂猜想。
這時,女傭次子和阿徹童稚的說話聲從後門傳來。阿徹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發出響亮的笑聲。
(看完電影回來了吧?)
啟造想著,從客廳走向起居室。夏枝和次子似乎在廚房,只見阿徹一個人趴在起居室的沙發。
「爸,回來啦?我說啊,爸,我去當美國大兵吧。」
「為什麼呢?」
啟造在阿徹身邊坐下,心底則肯定地做出結論:今天的來客準是村井沒錯。
「因為,美國大兵好神勇啊,拿起機關槍『噠噠噠……』亂射一通,敵人就統統倒在地上死掉了。」
「喔,你去看了戰爭片啊?」
啟造露出厭惡的表情。
「敵人都死光了。不過啊,死了會怎麼樣呢?人死了還會動嗎?」
「人死了就不會動了。」
「爸給他們打針的話,還會動嗎?」
「不,不管打多少針都不會動了。也不會吃飯,不會說話了。」
「喔,那死掉真不好。不過敵人死掉是沒關係的。可是啊,敵人是什麼呢?爸!」
「敵人啊……真難解釋呢。」
啟造曾被派到中國北方當軍醫,前後大約只有三個月。後來他得了肋膜炎,就被送回國了。在戰地醫院任職的那段短暫時間裡,並不足以讓啟造體會戰爭的真實感。對啟造來說,當地的景色和女子的風情都充滿了異國情調,但他實在無法想像那片天空下的某處正在進行激戰。
啟造回到旭川,經歷了幾次艦載型戰機來襲,沒多久,戰爭就結束了。啟造從學生時代起就懷著反戰思想,從不曾視某個特定國家為敵國。現在被阿徹問到什麼是「敵人」,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對了,敵人就是我們最需要好好相處的人。」
說完,啟造才想到五歲的阿徹不可能聽懂自己的解釋,不禁苦笑。
「那琉璃子是敵人嗎?」
阿徹問。因為大人總是教他,兄妹倆要好好相處。
「不是,琉璃子是阿徹的妹妹啊。敵人就是讓你痛恨的人,是會做壞事、會欺負別人的人。」
「喔,就是四郎嘛。四郎是敵人嗎?」
阿徹說出一個鄰近孩童的名字。
「真頭疼,這問題不好回答呢。四郎是朋友啊,不是敵人。」
啟造笑了起來。
「總之啊,就是和你關係不好的人。」
「關係不好的人,為什麼要和他好好相處?」
阿徹可愛地皺起眉頭,一臉認真,神情可愛。
「很久以前啊,有個偉大的人叫做耶穌,他教導我們要和敵人做朋友。」
啟造這時想起一句話:愛你的敵人。還在求學時,夏枝的父親津川教授曾說過:
「你們總是抱怨德語難學,診斷難學……但要我說什麼最難,我覺得這世上,沒有比基督教說的『愛你的敵人』這句話更難了。世上大抵的事,只要努力就能成功,可是『愛自己的敵人』這件事,只靠努力是辦不到的。只靠努力的話……」
夏枝的父親不只擁有「內科之神」稱譽,也是一位品格值得景仰的長輩,當時他滿臉悲戚地說出這段話的情景,在啟造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當年身為學生的啟造眼中看來,世上沒有任何事是教授辦不到的,因此在課堂上聽到津川教授這麼說時,他大受震撼。他沒想到教授這麼完美的人居然也有敵人、也有煩惱,覺得難以置信。
「我聽不懂。」
聽不懂父親的解釋,阿徹一頭霧水地走向廚房。
「媽,我要吃東西。」
阿徹撒嬌的叫喚從廚房傳來。
就在啟造思索「敵人」的意義時,腦中突然浮現村井靖夫那雙美得令人嫉妒的眼睛。這瞬間,一種近似殺意的情緒在他胸口湧起。
「敵人就是我們最需要好好相處的人。」
想到剛才對阿徹說過的話,啟造不由得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個性嚴肅認真,而村井總是一副對萬事漠不關心的虛無態度,一直以來,兩人處得並不和諧,但又無法忽視彼此的存在。
(如果今天他趁我不在家,和夏枝幹了什麼的話……夏枝又為什麼突然過來抱住我?她以前從沒這樣過……)
(夏枝平日彈琴總是彈得那麼安詳沉穩,今天為什麼那般激烈,甚至彈斷了琴弦?為什麼夏枝不告訴我有客人來過?一定發生過什麼事!如果那人是村井的話!)
我絕不原諒他,啟造想。對自己的生活造成威脅的人,怎麼可能對他寬容?
(敵人不是我們該愛的!我該告訴阿徹:敵人是必須起身對抗的對手。)
啟造想著想著,朝二樓的書房走去。
「太太,琉璃子今天回來得比較晚呢。」
正在搗馬鈴薯泥的次子停下手裡的工作說。
「就是啊,是晚了些。阿次,妳忙完手裡的事就去接她吧,我想大概是在良子家吧。」
夏枝並不是真的把琉璃子的事擱在一旁。
「我要告訴爸爸!」
年幼的琉璃子剛才奮力表達了對村井的反感,一想到這裡,夏枝不由得期待她最好晚點回來。
次子出門接琉璃子去了,但不知為何,過了很久還不見人回來。夏枝抬頭看一眼時鐘,已經快五點半了,但時值七月,離太陽下山還有一段時間。
「怎麼回事啊?」
就在夏枝把剛做好的美乃滋放進食物櫃時,次子回來了。
「太太,琉璃子回來了嗎?」
「還沒呀。不在良子家嗎?」
「是啊,說是今天下午兩點左右就回來了。」
「兩點左右?」
夏枝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兩點,不就是琉璃子進客廳的時間嗎?從那時到現在,三歲的琉璃子到哪去了?
「我討厭醫生!也討厭媽媽!都沒人要和琉璃子一起玩。」
琉璃子下午說過的話,此時想來格外令人心驚。
這時,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夏枝頓時鬆了口氣。不料,跑進來的並不是琉璃子,而是臉蛋紅撲撲的良子。
「這個,是琉璃子忘記帶走的。」
良子遞來一個洋娃娃。這是夏枝親手縫製的,約有五十公分大小。看到了娃娃,夏枝的心臟不禁猛烈跳動起來。她接過娃娃,急急忙忙奔向屋外,只見先出去找琉璃子的次子和阿徹站在紫杉樹牆前發呆。
「肚子好餓啊。我們到處都找不到琉璃子啦。」
「那叫阿次姊姊先給你飯吃吧。」
說完,夏枝便朝良子家的方向奔去。
「哎呀,還沒找到啊?」
良子的母親是小學老師,她抓起圍裙擦著手出來應門。
「實驗林裡找過了嗎?」
「還沒,那孩子很少一個人到林子裡去的。」
「不過很多孩子愛去林子裡玩呢。」
良子的母親套上木屐,率先向實驗林跑去。
夏枝明白應該告訴啟造這件事,但她轉念又想,現在還不能斷定琉璃子真的不見了,可能的話,她希望能在啟造發現前先找回琉璃子。夏枝一面盤算著,跑過自家門前的紫杉樹牆,直直朝實驗林奔去。
放眼望去,林中一片寂靜,既聽不到孩子的聲音,也看不到孩子的身影。
這片實驗林是屬於旭川市林業局管轄的國家森林。
實驗林的總面積約十八點四二公頃,林中種植的多是北海道最古老的外來種針葉樹。
樹種包括班克夏松、歐洲雲杉、歐洲紅松……共有十五六種之多,品種不一的針葉樹交錯叢生,面積寬闊。
森林管理員的老屋就蓋在實驗林裡,一旁還有青貯窖[1]和牛棚。
辻口家的位置就在實驗林入口附近,高大的白松林區和辻口家的庭院緊緊相連。
辻口家構造堅實,由一棟紅色屋頂的二層洋樓和一棟藍色屋頂的日式平房組成;房子四周圍繞著美麗的紫杉樹牆,門前有座低矮的大門。
走進實驗林約三百公尺處,就是石狩川支流美瑛川。
✽ ✽ ✽
平時附近的孩子都在河畔玩捉迷藏、躲貓貓等,有時玩膩了,也會下美瑛川戲水,或在河邊捉小魚。
不過,今天孩子或許都到夏季祭典看熱鬧去了吧,林中一個人影也沒有。
整座森林顯得陰暗,地面雜草叢生。
「琉璃子!」
「琉璃子!」
兩個女人高聲呼喚著,卻聽不到任何回應。夏枝心裡恐懼萬分。
這時,管理員從自家窗戶探出頭來。
「醫生娘,有什麼事嗎?今天很難得喔,孩子們都沒進林子玩呢。」
管理員待人和氣,平日見面時總會摸摸琉璃子的腦袋。
夏枝和良子的母親彼此對看了一眼。
良子的母親顯得很焦躁,立刻轉身朝歐洲雲杉樹林的方向跑去,留下夏枝呆呆地佇立原處。
林中傳來陣陣斑鳩的低鳴。
「我討厭醫生!也討厭媽媽!都沒人要和琉璃子一起玩。」
琉璃子說過的話又在夏枝腦中迴蕩。
夏枝搖搖晃晃邁步向前。林中的小徑難得晒到陽光,地面既潮溼又柔軟,走在這片軟綿綿的土地,不安的情緒從她腳底躥了上來。
來到林中的凹地時,夏枝感到自己似乎踩到什麼,低頭一看,原來是具烏鴉屍體,鳥兒的羽毛散落在四周。她心底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夕陽籠罩林中,光線輕煙般從林木間斜射進來,線條邊緣卻顯得模糊不清。
「聽說琉璃子不見了?」
耳邊突然傳來啟造低沉而嚴肅的問話,夏枝吃了一驚,轉頭望去。
「什麼時候不見的?」
啟造嚴厲地問,夏枝不禁畏懼地抬眼看他。那張臉簡直像個陌生人,她從沒看過丈夫露出這種表情。
「不要擺出那麼恐怖的表情嘛。」
如果在從前,夏枝可能會這樣對丈夫說。但是今天自己和村井的事令她心虛,再加上琉璃子又不見人影,夏枝只能怯怯地支吾其詞:
「大概是兩點多吧……」
「為什麼不叫我一起找?」
面對啟造的質問,夏枝只能拚命眨眼,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不定是被誰帶去看夏祭了吧?」
聽到這話,夏枝彷彿從夢中驚醒似的抬起頭來。
或許是村井帶琉璃子去看夏祭了吧,所以我們找這麼久都沒找到。琉璃子雖然嚷著「討厭醫生」,但她只是個孩子,並沒有理由對村井深惡痛絕,再說琉璃子不怕生,不管碰到誰都能打成一片。如果村井對她伸出手說:「來吧!」說不定她就高興地跟他走了呢。只是,村井為什麼不先說一聲呢?
「好過分唷,村井先生。」
夏枝忍不住低聲抱怨。
「村井?妳說村井怎麼了?」啟造責問道。
「其實,今天村井先生來過……」
「村井來過?妳可一個字也沒提起呢。為什麼不說?」
「因為……」
夏枝說到一半,看見啟造探究的眼神,不禁反駁道:
「我忘了呀!誰會記得什麼村井先生啊!」
「是嗎?」
啟造沒再說下去。夏枝的謊言太容易識破了。啟造心底升起陣陣憤怒與嫉妒的火焰,但因為性格使然,他反射性地壓下內心的怒火,聲音立即恢復了平靜。
「好吧,算了。他什麼時候走的?」
「你回家的十五或二十分鐘之前吧,一定是村井把琉璃子帶走了。」
夏枝腦中想像著村井帶琉璃子去看夏祭的模樣,這才覺得放下心來。村井知道啟造出差明天才回來,剛才分手得那麼不愉快,他看到琉璃子在外面玩耍,索性便帶她去看夏祭,好在黃昏時再到家裡來一趟吧。夏枝暗自在心底解釋著。
「哎呀,我已經和琉璃子變成好朋友嘍。」
說不定他想用這種方法給我一個驚喜吧,夏枝想。但他應該先告訴我一聲,再把孩子帶走啊。害我現在這麼擔心!夏枝想著,緊跟在啟造身後走出森林。
「可是,真的是村井帶走了嗎?」
走出森林,啟造半信半疑地回頭問夏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