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朵拉的盒子〉
●作者的話
這部小說,是由一名在「健康道場」療養所對抗病魔的二十歲年輕男子,寫給他好友的書信所構成的。書信體小說,在以往的報紙連載小說幾乎少有前例。因此,讀者看前面四、五回時,可能會因不習慣而摸不著頭緒,但書信體具有濃厚的現實感,自古以來無論外國或日本,都有很多作家嘗試。
至於小說名稱為何取為《潘朵拉的盒子》,明天會在這部小說的第一回提及,在此便不多做說明。
開場白如此冷淡委實很不應該,但如此冷淡打招呼的男人寫的小說,可是意外精彩有趣喔。
(昭和二十年秋,作者於《河北新報》連載之際寫給讀者的話)
●揭幕
1
你可千萬不要誤會。我一點都沒沮喪。收到你那種安慰信,我只是倉皇失措,然後覺得難為情,羞得滿臉通紅,心情莫名地難以平靜。這麼說,你可能會生氣,看了你那封信,我覺得「很老套」。你要知道,新時代的帷幕已然開啟,而且是我們祖先從未經歷的全新時代。
你就別再老套地裝模作樣了。因為那通常只是謊言。現在,關於我的肺病,我毫不在意。我早就忘記生病這回事。不僅生病的事,其實所有的事我都已忘記。我來到這所健康道場,當然並非因為戰爭結束,突然珍惜起自己的生命,想把身體養好,以待有朝一日出人頭地;也非基於想趕快把病治好,讓父親放心母親開心,這種令人熱淚盈眶值得誇讚的孝心。但是,也絕非基於奇怪的自暴自棄來到這偏僻地方。逐一說明自己的行為,已是老舊「思想」的謬誤吧。如果硬要說明,通常只會流於牽強附會。我已經受夠玩弄理論的遊戲。所有的概念不是早被說盡了嗎?我來這所健康道場,沒什麼理由可說。只是有一天,有個時刻,聖靈潛入我心中,我淚流滿面,獨自哭了很久,然後漸漸覺得身體輕盈起來,頭腦清爽透明。從那時起,我變成迥然不同的人,旋即將過去隱瞞的事,告訴母親:
「我咳血了。」
於是父親為我挑了這所位於山腰的健康道場。事情真的只是這樣。至於哪一天,哪個時候,什麼事情,你應該也知道吧。就是那一天呀,那天的中午呀,幾乎是奇蹟,聽到從天而降的天皇玉音宣告終戰詔書,我淚流滿面的時候。
從那天起,我彷如搭上一艘新造大船。我不知這艘大船要航向何處,現在依然恍如置身夢境。大船輕快地離岸。我只能隱約預感到,這艘船的航線,是全世界沒人經歷過的全新處女航線。但以目前的情況來說,我只是受到這艘嶄新大船的迎接,乖乖搭在船上,隨著上天的潮流前進。
但是,你可千萬不要誤解。我絕非過於絕望而陷入虛無。只要是船的出航,無論什麼性質的出航,必能讓人感到些許期待。這是自古以來,不變的人性之一。你知道希臘神話潘朵拉盒子的故事吧。因為打開了絕不能打開的盒子,病苦、悲哀、嫉妒、貪婪、猜疑、陰險、飢餓、憎惡等,所有不幸的蟲子都爬了出來,嗡嗡嗡地到處亂飛,遮蔽了天空。從此,人類永遠在不幸中掙扎。但這盒子的角落,留了一顆宛如芥菜種子閃閃發亮的小石子。這顆小石子上,隱約寫著「希望」二字。
2
人類是不可能絕望的,這是自古以來的常規。儘管人類頻頻被希望欺騙,但同樣也被「絕望」這個觀念欺騙。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縱使人類被推落不幸的深淵,在谷底痛苦掙扎,依然會伸手摸索一絲希望的細線。這已是從潘朵拉盒子以來,奧林帕斯眾神定下的事實。無論悲觀論或樂觀論,我們這艘新時代的船,都會把那些端著架子不曉得在演說什麼,尤其是氣勢凌人者留在岸邊,搶先一步輕快地向前航行。沒有任何阻塞。那是宛如植物蔓藤的伸展,類似超越意識的天然向光性。
我說真的,今後說話別再裝模作樣了,也不要隨便把別人當作非國民加以譴責。這只會讓這不幸的世界,更加陰鬱。越會譴責別人的人,越會在暗地裡做壞事。雖然這次的戰爭又輸了,但願接下來別再有因打敗仗而急忙捏造逃避一時的搪塞之詞,企圖撈取好處的政客就好。日本就是被這種膚淺的粉飾搞垮的,今後真的要千萬當心。若再重蹈覆轍,恐怕會遭全世界唾棄。別再浮誇吹牛,做個更耿直單純的人吧。新造的大船,已航向海洋。
……
4
然而這天,我照樣去田裡幹活。你聽了可能會苦笑吧?但你要知道,這對我不是可笑之事。我真的覺得,除此之外,沒有我應該採取的態度。真的很無奈。幾經迷惘苦思,我最後才下定決心以農夫的身分死去。以農夫的姿態,倒在自己親手耕作的田裡死去,這是我的夙願。對,我什麼都不在乎了,只想早點死掉。就在我忍受暈眩、發冷、冷汗直流的痛苦,即將昏厥之際,母親忽然來喚我,要我趕快把手腳洗乾淨,去父親的起居室。說話向來面帶微笑的母親,這回表情嚴肅得宛如變了一個人。
父親要我坐在他起居室的收音機前,到了正午時分,天皇的玉音廣播使我淚流滿面,覺得有一道神奇的光射進我心裡,恍如踏上了截然不同的世界,又像坐上了搖搖晃晃的大船。驀然回神後,我已非昔日的我。
我絕非自負地認為,自己已頓悟死生一如的道理。但生和死,其實是一樣的吧?因為無論生死,都同樣令人痛苦。勉強急著要去死的人,大多是裝模作樣。我過去吃的苦,只不過是為了粉飾自己的面子所付出的辛苦。老套的裝模作樣就免了吧。你在信中提到「悲痛的決定」這句話,然而悲痛這個詞,對現在的我,只覺得是演技拙劣的美男演員的表情。根本沒在悲痛,那是虛假的表情。船,已輕快離岸。而船的出航,必定帶著些許希望。我已不再沮喪,也不在意我的肺病。收到你那滿紙同情的信,我著實不知如何是好。我現在什麼都沒在想,只打算委身於這艘船前進。那天,我立即向母親坦白。以平靜到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態度說:
「我昨晚咳血了。還有前晚也咳血了。」
沒有任何理由,也不是突然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是到昨天為止,硬是裝出的裝模作樣消失了。
父親為我挑了這所「健康道場」。你也知道,我父親是數學教授,對於數字的計算或許很厲害,但從來沒管過帳算過錢。我家一直很窮,所以我也不冀望能有奢侈的療養生活。就這一點而言,這所簡樸的「健康道場」也非常適合我。我沒有任何不滿。據說待六個月就會痊癒。我住進來以後,沒有咳過血,甚至連血痰都沒有。所以我早就忘記我在生病。這所道場的場長說,「忘記自己在生病」是痊癒的捷徑。他是個有點怪的人,竟把療養結核病的醫院取名為「健康道場」,還發明了特殊療法來因應戰時糧食與藥品的短缺,激勵了許多住院患者。總之這是一間很另類的醫院,每天都發生很多趣事,等下次寫信再慢慢告訴你。
關於我的事,你真的不必擔心。那麼,請你也多保重。
昭和二十年八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