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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後的夢

1
隆冬的嚴寒依舊持續的某個午後。
我開車載著妻子出門。
前往知名的古代遺跡如呂塚。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天會和她一起前往如呂塚。也不知道是我提議,還是妻子提議。
總之,我們就此啟程前往如呂塚。因為嫌麻煩,最近都很少開車,而今天我重握方向盤,妻子坐在前座,雖然開啟了導航,但她還是攤開老舊的道路地圖。──我是這麼覺得。
我們從北側繞過紅叡山,進入細雪飄降的徒原村……從這一帶開始,馬路暫時與Q電鐵如呂塚線並排而行。這段時間,我們完全沒遇上往來的列車,過沒多久,馬路離開鐵路旁,往前開了一段路後,前方可以望見一處隧道入口。
這地方有隧道嗎?
我突然覺得納悶,但此時妻子從道路地圖上抬眼對我說道「這是黃泉坂隧道吧」。
她看的地圖上面有這樣的記載嗎?我斜眼瞄了一眼導航,加以確認,但上面沒有這樣的顯示。──為什麼?
我就這樣納悶不解地開車進入隧道。
隧道內沒半盞燈,可見這應該是很老舊的建築吧。該不會是哪裡搞錯,誤闖現在已沒使用的隧道吧?不,就算是這樣……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時,前方已看到出口。我微微踩下油門。
不久,車子從隧道駛出。
雖然駛出了隧道,但就在那一剎那──
我眼前突然一黑。不是失去視力,是因為眼前的擋風玻璃產生變化所致。
玻璃突然變得一片漆黑。有一群黑色物體大量地掉落下來,甚至應該說是朝我們撲了過來,瞬間將玻璃外側全部遮蔽。
那東西──不,那群東西緊貼在擋風玻璃上,擠得滿滿滿。是過去從未見過的怪異東西,應該是生物。
雖然有像翅膀的東西,但看起來不像鳥。雖然看起來像昆蟲,但感覺整體很滑溜。這種來路不明的生物(──大概是吧),多得數不清……
妻子放聲尖叫。
我急踩煞車。我方寸大亂,同時不自主地猛切方向盤,但這是最糟的處置方式。
一出隧道口,馬上便是一處大彎道。我轉動方向盤的方向,與彎道完全相反。因此,車子在煞不住的狀態下,直接撞向馬路護欄,並直接撞破,就此翻落馬路外的谷底……
…………
…………
…………
……在嚴重破損的車內,我勉強挪動身子。感覺到不同於痛楚的一種難以形容的不適感。
我望向一旁,只見妻子頭插進破裂的擋風玻璃內,全身痙攣。她渾身是血,手、腳、身體……全都扭曲成異樣的形狀。不管我怎麼叫她,她都完全沒回應,經過一陣劇烈痙攣後,她完全停止動作。
我知道她死了。
我放聲號啕。我在無法隨意行動的狀態下,持續為妻子的死悲嘆。然而──
不久,我的悲嘆也戛然而止。因為我發不出聲音。不光如此。我突然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東西。連聲音也漸漸聽不到。所有感覺都逐漸被包覆我全身的不適感所吞噬,最後就連意識也……
我最後看到的,是自己映照在後視鏡的臉。
從我頭頂到額頭一帶,有一道很深的裂痕,一部分的腦子從裡頭跑出來。而剛才那來路不明的生物,有好幾隻附著在上頭……
緊接著,這輛嚴重破損的車子爆炸,燃起烈焰。
在無法逃脫的烈焰中,我也就此一命嗚呼。





我做了這樣的夢。──我是這麼覺得。
我多次夢到自己喪命。話雖如此,像這樣開頭沒多久就喪命的模式,倒還不曾體驗過。也就是說──
在我像這樣喪命後,這個故事仍持續發展下去。

2
我獨自站在離烈火熊熊的車子數公尺遠的地方,望著眼前的情況。
──「我又這樣死了一次」。這是我產生這樣的認知後所出現的場面。
剛才的不適感消失,身體也能像平時一樣行動自如了。我戰戰兢兢地伸手摸頭,已沒有剛才所見的嚴重傷勢。一切都恢復原本的模樣。
也就是說,此刻人在這裡的我,是「死後的我」──
我得到這樣的曉悟。
我的肉身,在那起火燃燒的車內喪命。此刻在這裡的我,應該是像鬼魂、亡靈、亡魂之類的東西吧。既是這樣──
雖然看起來像「現實的延續」,但這裡已經算是「死後的世界」嗎?
──嗯,像是這麼回事。
我坦然接受眼前的情況,離開現場。
接著我闖入深邃的森林中。無數棵樹齡長達數百年,不,是長達數千年的巨木聳立其中,即使仰望也看不到天空的顏色,無比深邃的森林……
我漫無目的,不斷地在這座「死後的森林」裡徘徊,最後終於來到視野開闊的地方。在這裡等著我的,是意想不到的風景。
一處碧綠中微微泛紅──
不顯一絲波紋,平靜沉滯的廣闊水面。
算是一座小沼澤,或是池子。而在池畔處──
有一座似曾見過的建築。
四層樓高的鋼筋水泥建築,老舊髒汙的灰色外牆……啊,這不就是生前關照過我的深泥丘醫院嗎?

3
我就像被吸過去似的,就此走進建築中。
一樓的候診室已有幾名客人在。個個都氣色不佳(彷彿這樣才像死人一般),癱坐在長椅上,沉默不語。
我發現裡頭有一位朋友。
記得是三年前,在鎮上櫻花燦放的春暖時節,他因意外事故而喪命。他是我小學同學,在市政府的文化財保護課任職的朱雀。──果然沒錯。這裡是在死後世界裡的「死後的醫院」。
「嗨,朱雀。」
我拿定主意,試著和他說話。
「好久不見呢。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再次碰面……」
朱雀一開始雖然望向我,應了聲「嗯」,但旋即又別過臉去,接著嘀咕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真的是莫名其妙的話,至少可以確定不是日語。也不是英語、法語,或是德語。更不是俄語、中文、韓語。──我是這麼覺得。
搞什麼啊──我大感詫異,就此離開朱雀身邊,試著前往掛號櫃臺。那裡有位沒見過的女性職員,但她一定也是名死者。臉色奇差無比。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我小小聲地向她喚道。
「呃,這裡到底是……」
但對方同樣以莫名其妙,語意不明的話語回答我。和朱雀的嘀咕又不一樣(──我是這麼覺得),是從沒聽過的語言。
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時,有人用我聽得懂的話向我詢問。
「您有什麼問題嗎?」
我轉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名身材高大,身穿一襲白衣的男子。左眼戴著茶綠色的眼罩,是在深泥丘醫院任職的腦神經科的石倉(一)醫生。
「為什麼醫生您會在這兒?」
我不禁納悶地偏著頭問道。
「這裡是『死後的醫院』對吧?該不會醫生您也……」
「我沒死哦。」
醫生如此回答。仔細一看,他確實和其他人不一樣,氣色很好。
「不過,我不時會被叫來這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哦──」
「您剛才死了,所以才來到這裡對吧。」
「對。好像是。」
「那麼,我必須給您一個忠告。」
醫生手指抵向眼罩外緣,略微壓低聲音說道。
「您聽好了。千萬別靠近屋頂。──知道了嗎?」

4
不過,要是聽人說別去,就會愈想去,這算是人之常情吧。雖然我已經死了,但因為生前的職業是作家的緣故,我有難以壓抑的好奇心。
後來我違抗醫生的忠告,想搭上通往建築頂樓的電梯。但原本的深泥丘醫院與這裡的建築結構似乎有點不同,原本理應有的電梯,我遍尋不著。不得已,最後我決定爬樓梯上去。
在二樓的樓梯間遇見幾名男女。姑且不論他們是否為住院患者,他們個個都氣色很差,是死後世界的居民。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著,就算我不想聽,也還是傳進我耳裡。雖然不是像剛才在一樓聽到的那種「含意不明的語言」,然而──
「……在下不甚明白。」
「既是如此,眼下就由鄙人……」
「……此事懇請交由奴家處理。」
「是,原來是這樣唄。對您真抱歉唄。」
搞什麼啊──我心想。
在下?鄙人?奴家?懇請?……他們說的到底是哪個時代的話啊?
他們個個看起來都沒那麼老啊。甚至看起來還比我年輕,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再普通不過的現代服裝。搞不好原本是時代劇演員之類的吧。不過──
因為太過突然,令我覺得很不對勁。
還有「唄」也是一樣。雖然是很有名的京都腔,但現在這個時代,已很難遇到整天把「唄」掛嘴邊的市民了。
這時候實在很想說一句「這和俺沒關係……」,我就此匆匆從旁通過。而當我走上通往三樓的樓梯時,途中又遇到一位身材高大的醫生。這次是以茶綠色的眼罩遮住右眼,消化內科的石倉(二)醫生。
「我得給您個忠告。」
他和剛才在一樓遇見的石倉(一)醫生一樣,手指抵向眼罩外緣說道。
「請千萬別靠近屋頂。──知道了嗎?」

5
在三樓沒遇見任何人,但當我繼續走上樓梯,抵達四樓時,我對現場的情況大為吃驚,整個人呆立原地。
那裡有幾名男女。
這次全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紀,或是比我年長的中老年人,其中一人看起來很像我已故的祖父。但包括這位像我祖父的老先生在內,他們看起來模樣都很怪異,甚至應該用淒慘來形容。
簡直就像在戰場,不,像在野戰醫院──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他們身上穿的衣服,有的破裂,有的燒焦,有的破破爛爛,有的呈黏糊狀,無比髒汙。
那髒汙是流血所造成,特別顯眼。而他們的肉體也和衣服一樣,各自都傷痕累累,被自己身上的血染髒。
有個人的右臂從肩膀處被砍斷。
有個人的左腳自膝蓋以下完全消失。
有個人雙眼全毀。
有個人被削去雙耳。
也有人沒有雙臂。有人去失雙腳,俯臥在地上,也有人頭部幾乎三分之一都被炸飛。
這些人在樓梯間和走廊上遊蕩。簡直就像戰場上的……不,不對,這簡直就像行屍走肉──殭屍一樣。
當我想到「殭屍」一詞,馬上反射性地做好防備。──不過,幸好他們都沒有要襲擊我的動靜。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只是一味地四處遊蕩。同時從口中發出可怕的呻吟聲。
我突然從呻吟聲中聽出具有含意的話語。那是他們當中的某人對別人發出極具攻擊性的一句話。──我是這麼覺得。
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正當我心裡這麼想的時候。
他們發出的話語,開始變得愈來愈多。
老實說,他們正展開對罵。
沒有右臂的人對雙眼失明的人罵道「你這個混○」。雙眼失明的人經他一罵,也很不客氣地回罵一句「說什麼屁話。你這個□□」。接下來已無從分辨是誰和誰在對罵,一陣激烈的相互謾罵。
○○○加□□□、×××加△△△,還有※※※※……
在出版界、傳播界,以及其他業界近乎強迫症的自主規範下,近年來幾乎都已不再使用的許多「不當用語」,此時都肆無忌憚地你來我往。就生前長期以執筆為生的我來看,這比我眼前看到的怪異畫面還要怪異。明明全是以前用得很普遍的話語,但可能是因為在多年的作家生活中,一直被人們提醒「這個不適當」、「那個也不適當」,已深深植入我的思考回路中……
待在這裡我覺得很不自在,而且漸漸覺得害怕起來,於是我再次匆匆從旁走過,走向從四樓通往屋頂的樓梯。
在樓梯途中,又遇到身材高大的醫生。他左右眼都沒戴眼罩,但戴著一副茶綠色方框眼鏡。
「我得給您個忠告。」
他──牙科的石倉(三)醫生緊盯著我的臉瞧,和其他石倉醫生說著一模一樣的話。
「請千萬別靠近屋頂。──知道了嗎?」

6
我無視於石倉醫生們一再提出的忠告,最後走上建築的屋頂。
戶外已是黃昏時分,天色微暗。屋頂的模樣似曾見過,此時這裡擠滿了人。
這一幕會令人想起幾年前「六山送火」的夜晚……不過,此時聚在這裡的人們──他們大概也都是死者吧。在死後世界裡的這個死後的醫院,不知為何,亡靈們全聚集在屋頂上。
我走出樓梯間,往前走了幾步,肩膀撞到某人。被我撞到的人(和我差不多年紀的男性)毫無抵抗地一屁股跌坐地上,我馬上向他道歉「啊,對不起」,但他不領情,朝我咆哮道:
「小心一點!你這狗娘養的!」
「啊……真的很抱歉。」
我急忙一再向他道歉,心中微感震驚。不是因為被對方咆哮,而是對他的用語感到吃驚。
狗娘養的!──這句話。
現在這時代,還有人會用「狗娘養的」這種罵人的話嗎?
我重新整理心情,朝屋頂前進。
我的目標是那處閣樓。那處位於這個場所,不知為何完全採日式建造,模樣很像神社正殿的……
「請千萬別靠近屋頂」,石倉醫生們再三向我提出忠告。因為我覺得他們所說的「屋頂」,可能是暗指「屋頂的那處閣樓」。
果真在我記憶中的位置上,看到了閣樓的影子。然而,在我抵達那裡之前,得先撥開聚集在這裡的大批人潮……
「喏,你看前面那對老相好。」
有位中年女子向我搭話。
「他們不是在那裡摟在一起,隔著柵欄望向地面嗎。聽說那對情侶是殉情死的。手牽著手,從大樓的陽臺往下跳。」
「哦──」
我隨口回應,但心裡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就算從這裡再一次往下跳,也沒啥錄用啊。」
「嗯。的確,沒啥錄用……。」
唔,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繼續往前走,這次改為傳來年輕男女閒聊的聲音。
「我說,你不覺得那個模樣超遜的嗎?」
「會嗎?我覺得帥爆了。」
「拜託,超慫的好不好。超very bad!」
「抓奶龍爪手!」
「唔噗……」
這這這、這在搞什麼啊?
我緊緊閉上眼睛,握起拳頭輕敲腦袋。
聚在這裡的人們,應該和我一樣,都是已死之人,可是──
他們說話的用語是怎麼回事?
老相好?沒啥錄用?帥爆了?超very bad?抓奶龍爪手?唔噗?
這些用語感覺好久沒聽到了,現在幾乎已沒人會這樣用了……
「啊……」
當我抵達閣樓的大門前,我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在前來的這一路上,陸續傳進我耳中的,全是像「幾年前曾得過流行語大賞」,但現在在開口說之前會猶豫再三的話語──
「原來如此,這是……」
「沒錯。」附近傳來一個聲音,回應我的低語。是個熟悉的女性聲音。
「啊,妳是……」
是深泥丘醫院的護士咲谷。
她的白衣外面披著一件鮮紅色的長大衣,整個人倚在閣樓入口的大門上,手中拿著一本文庫本。那本書打開著,就像她剛才一直在閱讀般。
「您最後還是來了。」
她以冷峻的眼神望著我。
「而且您已經發現了對吧?」
「是──」
我戰戰兢兢地點頭應道。
「也就是說,這裡不是死後的醫院,而是死語的醫院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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