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大和茶花女〉

1
我一打開玄關拉門,母親便衝了出來。
「御殿山的東山先生一早派人來找妳,已經三次了。」她急匆匆地道。
「他找我有什麼事?」
「聽說是有要事,想立刻找妳商量。還交代等妳回家後,請馬上去找他。」
「他可以打電話到我的事務所啊——從事務所去他那裡快多了。」我沒好氣地念了兩句。
「他說他打了好幾次,可是一直在忙線中,聯絡不到妳。現在東山先生一定還在等妳,我說日名子啊,妳就去一下吧?」
「好吧,東山個性這麼急躁,現在一定暴跳如雷,正在遷怒家裡的人。沒辦法,我去去就回來。」
於是我穿上剛脫下的鞋子,火速趕往東山家。
東山家原本是一座可以俯瞰品川海的宏偉豪宅,但大部分的建築都在戰火中付之一炬了,只剩下一棟主屋與一座獨立的茶室。東山是個愛面子的人,卻不曾修繕門面,倒也不令人意外,據聞他正在暗中出售宅邸,可見財政狀況並不樂觀,他那煊赫一時的軍需公司也在戰後倒閉了,再加上第二次封鎖與財產稅的打擊,要養活一家上下十幾口人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東山春光的父親與我父親交好,因此我和他也成為朋友。他從高中時代就是一個愛玩的人,典型的紈褲子弟,任性、虛榮、自以為是,令人不敢恭維,但他對女人卻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聽說他曾經整日泡在新橋的酒店,甚至直接從酒店去上學。他的婚姻十分坎坷,包含第一任迎娶的美嬌娘在內,已經失去了五任太太,自那之後他便不再娶妻,而是將金屋藏嬌的小妾帶回家裡。
這名小妾是遠近馳名的美女,在社交圈可謂無人不曉,甚至有大和茶花女的稱號。她並非藝妓,也不是女演員,真要說起來比較像周旋在男人之間的情婦。不過自從她投入東山春光的懷抱以後,似乎就將他視為最後的歸宿,再也沒傳出什麼消息了。
而東山據說也為了替她贖身,不惜與人單挑。
總之,從那以後,他便專心經營家庭,不再流連於花街柳巷。我想他一定過著恬淡幸福的生活,因此也默默祝福他。然而,當我來到品川東山府與他見面時,眼前的景象卻顛覆了我所有的想像。他變得面目全非、憔悴不堪,疑似還有顏面神經痛等症狀,眼睛和嘴巴不停抽動,令我震驚不已。
我跳過了久違的問候,問道:
「你說有要事,到底是怎麼了?」
他焦躁地用指頭敲著椅緣,雙腿交疊又鬆開,顯得坐立難安。
「日名子,這件事極度機密而且緊急,必須儘快處理。妳能發誓絕對不洩露出去嗎?」
「我既然做這行,當然會遵守保密義務。」
他深深頷首。
「是啊,就像醫生不會洩露病人的祕密一樣。我這麼求妳或許有些厚臉皮……不過相信以我倆的好交情,妳一定會幫我一把的。妳可曾見過內人美耶子?雖然她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就是了。」他問道。
「嗯,見過兩次,夫人非常美麗。」
春光苦笑了一下,說:「美耶子昨晚被人擄走了。」
「咦,夫人被擄走了?」
「嗯,內人被擄走了。」
「你怎麼知道她是被擄走的?」
「美耶子病重,早就臥床不起,一個舉步維艱的病人突然消失,只有可能是被擄走了,不是嗎?」
我默默觀察他的表情,他蒼白的臉頰因為激動而泛紅,充血的雙眼流露出整晚的苦悶,就連他一貫梳理整齊的頭髮,也在說話時被他用手指反覆抓撓,變得凌亂不堪。
美耶子交遊廣闊,他心中想必五味雜陳、滿是妒意。他是一個這麼愛面子的人,夫人失蹤肯定讓他很不是滋味,就像在他臉上抹了一把污泥。此事一旦傳出去,他的面子要往哪裡擺?因此他非常著急,想趁消息走漏之前把她找回來。
「可以告訴我詳細情況嗎?你說夫人身體虛弱,她得了什麼病?」
他用鼻子冷哼了一聲,笑道:
「像她那樣的花蝴蝶,最後當然是死於結核或梅毒。這就叫自作自受,誰叫她到處招惹男人,這下報應來了吧。」
他刻薄的言辭令我很不舒服。既然夫人病重,就該儘早調養,倘若他只是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之火愈來愈微弱,就表示他並非真的愛她,說不定是另有盤算,刻意要報復她。
「所以……」他接著說,「考慮到對外的形象,我找了醫生,將她診斷為神經衰弱,總不能宣告她是因為梅毒而神經麻痺、失智吧?如果宣布她瘋了,失蹤倒也合情合理,可是我不想引起流言蜚語,所以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把她帶回來,讓她死也死在家裡。而且妳也知道,美耶子愛慕虛榮,非常在乎面子,堅持要以東山夫人的身分下葬,所以這也算是我的慈悲吧。至於那個擄走她的傢伙,他一把她帶回去,一定很快就會失去耐心,畢竟她那麼任性,我看那傢伙不出三兩下就會拋棄她了。」
「擄走她的人有捎來任何訊息嗎?比如要錢之類的?」
「目前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他擄走一個病人,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可能不清楚她病得多重吧?蠢貨一個。」他不屑地說。
「倘若沒有人多嘴,她被擄走對我反而更好,就怕那些三姑六婆們嚼舌根。」
如果我不是他朋友,早就一口回絕了。我想美耶子投靠他以後,一定受過不少冷落,因此我也不敢肯定被擄走對她而言是幸還是不幸。如果帶她回來能讓她幸福,那我決定為了她努力,而不是因為他的請求。
「請告訴我她失蹤的來龍去脈,以及還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我說完,他望著天花板思考了一會兒。
「首先,請容我說明一下最近家裡的經濟狀況。如妳所見,美耶子愛好奢侈,一旦生活水準下滑,她就會不高興。但家中早已捉襟見肘,我無法提供她想要的生活,因此她對我怨言頗多,甚至背著我找昔日相熟的男人訴苦,還書信往返了兩三次,是不是很可惡?」 他咬唇說道。
「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
「我知道,他是個古怪的人,雖然我沒親自見過他,但他寄來的信都非常傲慢、囂張,說什麼自己願意接美耶子過去照顧。」 他說完走到另一個房間,打開抽屜拿了幾封信回來,雙手顫抖地從信封中取出信紙並開始朗讀。
「『每次聽到美耶子的近況,我都心疼不已,為此我決定不再保持沉默——讓她回到我身邊吧,既然她的病情已無法康復,至少讓她在最後幾個月或幾天打從心底感到快樂——』日名子,你聽聽這囂張的男人在胡言亂語些什麼,他還以為美耶子是他的呢,開什麼玩笑,這男人真是瘋了——」他怒氣騰騰地罵道。
「你有答覆他嗎?」
「當然是沒有!」
「他最後一次寄信來是什麼時候?」
「幾天前,我把信扔著不管,結果昨晚美耶子就不見了。」
「美耶子睡在哪個房間?她既然病危,應該有護士陪著吧?」
「護士也受不了她的壞脾氣,沒有人能照顧她超過三天。太常換人會惹來左鄰右舍非議,所以後來就不請護士了。」
「那是誰在照顧她?」
「沒有特別指定由誰來照顧,誰有空誰就去看一下,院子裡獨立的茶室就是她的病房。昨晚家中有客人來訪,加上晚上又下了場大雨,美耶子八成已經入睡了,便沒人去看她,想說隔天一早再去就好,因此昨晚是美耶子第一次獨自待在茶室裡。」
「美耶子是今天早上才被發現失蹤的對吧?昨晚既然有客人來,那麼到底是入夜不久就失蹤,還是三更半夜才失蹤,詳細時間恐怕很難掌握?」
「嗯,但是從她的身體狀況來看,她不可能自己離開,所以絕對是寄那封信的男人把她帶走了。我們畢竟是門外漢,就算跟他談判,他恐怕也不願輕易放人。我猜他的目的是勒贖,想藉機敲我一筆竹槓——此事告知警方當然很快就能破案,但我不希望被外界知曉,否則上報可就麻煩了。而妳既是女子,又是私家偵探,這就是為什麼我來找妳幫忙,我希望妳能瞞過世人,從他手裡把她帶回來。不過,那個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妳務必小心,否則可能會著了他的道。地址寫在這裡。」
他遞給我一個信封,我看到寄件人的名字有點驚訝,那是一位當紅的流行歌手,一名聲譽極佳的青年。

2
隔天我去拜訪了那位青年。
他若無其事地帶我進入客廳,說道:
「我還以為今天會是東山來接她。」
這位青年相貌英俊,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他並非東山春光所想像的囂張、惡劣,反倒謙謙有禮、斯文孱弱。
我開門見山地道:
「如您所料,我是為了夫人而來的。」我遞上名片,他瞥了一眼,道:
「我一開始就報上名字想與東山協商,可惜他不屑一顧,逼得我出此下策。我帶走她是過火了些,甚至可說是犯罪,但如今時間所剩無幾,我不得不這麼做。除此之外我並未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應該不需要勞駕偵探出馬才對。」
我解釋了和東山的交情,以及他希望這件事能平靜落幕、不要鬧到外界,因而特別委託我一事。我也向他保證,若能讓夫人平安無事地回家,東山絕不會為難他,希望他能放心。
「我很感謝東山的好意,但距離夫人回家……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不過,最後我一定會送夫人回去的——」
「不行,東山極度害怕此事淪為世人的笑柄。如今知道的人尚且不多,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一旦拖太久自然會洩漏出去,親戚朋友便會議論紛紛,到時就無法息事寧人了。倘若事情鬧大,甚至驚動警方,就得緝捕犯人歸案。東山一心只想瞞住此事,那樣簡直比要了他的命還可怕,還望您能諒解。」
他聽完,臉上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悲痛,抱胸陷入沉思。
「您考慮得如何?」我催促他回答。
青年像塊石頭一樣,不發一語。
「讓夫人回家,對您比較好。」
他調整姿勢,正襟危坐地說:
「從妳的角度來看,一定認為我是一個不講理的瘋子,一個綁架別人太太的狂徒,但這背後是有故事的,希望妳能聽一聽。在那之前,我會先帶妳見見美耶子,讓妳知道她平安無事,也好讓妳放心。」
「請務必帶我見見她。」
「那請隨我來吧,但我必須預先告知她的狀況,以免妳太過失望……她已經失去自我了,雖然有時候會回神,但已經想不起自己是東山太太,也想不起自己叫美耶子。」
「您的意思是?」
「她在作夢,夢見自己是茶花女——」
「茶花女?」我錯愕地看著他。
青年露出痛苦的神色。(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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