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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瑙盤

1
蜜雪兒是一個只喜歡吃魚的女子。
經過魚店前方,她總會把鼻子湊過去聞牡蠣籠上的一整排檸檬,老是用手指去按鯊魚的白色切口,明明不打算買,嘴裡卻又唸唸有詞,站在原地不肯離開。
蜜雪兒在南法出生,髮色則是充滿南國風情的黑色。
「年輕的小姐!我暗自哭泣了。」
來到寒子的公寓,她就會哭給對方看,這是蜜雪兒的拿手把戲。
「妳又暗自哭泣啦,真頭疼啊。」
蜜雪兒倚在寒子畫到一半的畫架上,著迷地說起暗自哭泣的事。
「妳寫信給河下先生嘛,跟他說蜜蜜又暗自哭泣了。」
蜜雪兒所謂的暗自哭泣之歌,一定是與這位河下的回憶吧。蜜雪兒偶爾會想起河下,把內容唱成歌。
雨啊下吧下吧
城島的海岸
下著利休鼠之雨
雨是真珠嗎?
或黎明之霧?
又或是我的暗自哭泣

雖然是混著片語的歌詞,蜜雪兒懇切的聲音,仍然勾起寒子的鄉愁。
「別唱了,別阻礙我工作……」
於是蜜雪兒停止唱歌,在房間角落的床上翻了個身,
「河下先生也是一個很愛吃魚的男人哦,買來鯛魚後,他會切成波浪狀,生吃或是用日本醬汁煮成紅色,再請我吃。」
蜜雪兒認真地提起她的日本前男友,寒子也有點感傷,繼續問下去。
「那個河下……住在日本的哪裡呢?」
「河下先生,聽說在神戶開飯店,……還有一個很大的老婆。我好傷心。」
從不同國情的女子口中說出來的話,到底有多少真心話呢?才剛到巴黎生活不久的寒子,沒辦法捉摸,不過每次她來的時候,都會提起河下的暗自哭泣,看來應該是與她有過刻骨銘心之戀的男人吧。

2
開窗的日子增加了。
寒子喜歡一直持續到夜間九點的巴黎漫長傍晚,在這段時間,她經常走在蒙帕納斯公墓之間的小巷。
瓦礫石舖成的馬路沿著公墓圍牆,長滿了看似龍鬚的雜草。七葉樹的花宛如白蟻般散落,女人味十足的黃昏一直持續著。
順著這條路,……林蔭小路終於走到盡頭,來到電車大道,寒子讓口袋裡的鑰匙叮噹作響,不知怎地想起蜜雪兒唱的城島之歌。
「該不該去找蜜雪兒呢……」
來到巴黎之後,寒子沒有什麼朋友,為了打發漫長的傍晚,她聆聽著自己喀喀喀的腳步聲,不斷往前走。
來到一座灰色的女子學校,從石牆裡,傳來嫩葉被風吹拂的聲響,沙沙聲傳到蒙上黃昏色彩的馬路上。脖子上圍著紅色手帕的流氓們一時興起地瞄著寒子,叫著她:「Bonsoir,Mademoiselle.(晚安,小姐。)」後經過。
寒子彷彿靠吃顏料渣維生,耳邊傳來的巴黎風景,讓她感到神清氣爽,十分愜意。
南畫風格的拉普拉德,是否能將這巴黎的黃昏之聲,呈現於畫面之中呢?莫迪利亞尼的女性腰部,是否也熟悉巴黎的黃昏呢?……描繪畫作時,若能意識著傍晚的聽覺饗宴,不知道該是多有趣,多愉快呢!總覺得漫長的傍晚很適合思考,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時光。

蜜雪兒的閣樓小屋,位於聖米歇爾廣場附近的巷弄裡。這條街道也蒙上了一層灰,有許多小倉庫。

在這些建築物中,蜜雪兒的公寓算是特別老舊的石砌房子,警衛的入口有一段宛如肥料倉庫,會發出喀啦喀啦聲的巨大門扉。寒子拼命抬頭,抬到頭都痛了,向蜜雪兒的玻璃窗吹口哨,從她看不見的屋頂上方的窗子,也傳來「咻咻咻咻」的口哨答覆。
也許是石子路相當涼爽舒適,感覺得到貓族的氣息,某種黑色的生物,在石子路上匍匐前進。
「Bonsoir!(晚安!)」
「Ça va?(妳好嗎?)」
「Oui, Ça va bien!(是的,我很好!)」
蜜雪兒宛如西班牙人偶一般,頭上罩著黑色的蕾絲,穿著橘色的喇叭褲。
她露出手臂,滲出一些汗水,也許是夜裡的緣故,蜜雪兒的身體散發著怡人的香氣。

3
房裡,剛滿十八的女子在床上翻身,哼著歌。
白色的牆上掛著好幾顆乾巴巴的人偶頭,形成鬃刷一般的黑色影子。
床上的女子穿著一件天藍色睡衣,光裸的腿垂落到地板上。
身著睡衣的女子輕輕抬頭,以冷淡的聲音說:
「Bonsoir!(晚安!)」
她是一個額頭非常好看的女孩,和西班牙式的溫暖蜜雪兒相比,她的聲音則具有北國風情,空虛又冰冷。
「我今天從早上到現在都還沒吃飯呢……」
寒子還來不及脫下短外套,蜜雪兒搶先一步,把手搭在寒子纖瘦的肩膀上。
「喂,給我一點嘛。」
每回都是這樣,寒子也心領神會地從口袋抽出一張十法郎的鈔票,放在桌上,蜜雪兒則像孩子一般,親吻著寒子的臉頰,表達她的謝意。
也許是空氣的關係吧,房裡有股甜甜的氣味,月光從天窗裡照進來。歪斜的白牆壁上,掛著數張男性的照片。
從遠方看來,簡直像動物的照片,寒子心裡覺得有點幼稚,露出苦笑。
帶著十法郎的蜜雪兒,宛如上了發條的小狗似的,發出木魚般的聲響,躍下沒有電梯的石頭階梯。
女孩與寒子兩人獨處後,回歸寧靜,猶如一陣吹透身體的清風。……這時,女孩不再哼歌,伸長了白色的手臂,扭開枕邊的開關,點亮電燈。
寒子漫無目的地發呆著,肯定想著月光照進這小巧的閣樓房間,本以為早就開燈了。
「咦?還沒開燈嗎?……這月亮還真好。」
燈光暫時映在女子臉上,照亮她的臉,宛如水果般美麗。
「對啊,月亮真的很好,已經從天窗照了五個小時了,蜜雪兒也幻想了很多事,蜜雪兒好久沒吃雞蛋了,一直在講雞蛋,我則是覺得月光好像金幣。」
「蜜雪兒今天不用當模特兒嗎?」
「嗯,一星期頂多做五個小時吧,還是不要亂跑,睡覺比較好,巴黎的模特兒太多了,……現在還有很多女人同時接賣淫跟模特兒的工作,實在是快活不下去啦。」
女子看似無聊地,以纖長的十隻手指,伸進近似灰色的金髮當中,咳了起來。
她是一個體內有某種病灶的通透女子。……寒子沉默地站起來,走到房間角落,打開滿是塵埃的留聲機的蓋子,嘰嘰嘰地操作著。

4
「我邊走邊吃了。」
蜜雪兒手上拿著只剩一半的長棍麵包,還有一個小紙袋。
她從紙袋裡取出醋漬番茄、雞肉與紅色的水煮蛋。
「感謝招待。……洛洛妳也吃吧。」
把莫約一法郎的零錢放在桌上,蜜雪兒跟床上那名叫做洛洛的女子,像水鳥一般,急忙吃起麵包。
「啊,我快要看不見了,太好吃啦,昨天在咖啡廳喝了一杯咖啡跟可頌麵包,就沒再吃東西了呢,而且洛洛跟喜歡的人吵架……」
寒子並不覺得女子們吃飯的模樣美觀。像在跳蚤市場裡聽著破風琴的唱片,沉默地聽女子們說話。
「蜜雪兒,我覺得吃飯很無聊。」
「別胡說,妳肚子不是很餓嗎?」
「肚子餓跟吃飯是兩回事啊。」
「討厭,都一樣啦,……妳跟寒子很像,都是無聊女子耶,我們餓到現在才有飯吃,明天白天,說不定能找到打工的工作呢。」
蜜雪兒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站在歪斜的鏡子前,整理頭髮。
「唉,什麼時候才能擁有一間有地毯、有浴室、有花束、有高級紅茶杯的房間呢?」
「蜜雪兒只知道這種事,擁有這種東西,人生還是一樣無聊啊。」
「哪有,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哦,什麼是人生?妳的理想人生就是去日本大展身手啊……」
洛洛沉默地笑著起身,脫掉藍色的睡衣,只剩一件內衣,套上已經褪色的男性外套。
「我回去了……」
「嗯。」
站在洗手枱前的洛洛,用梳子梳理頭髮,有點憂鬰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那是一張宛如黃色梅花般的臉孔。
「我也要走了,我送妳吧。」
寒子也蓋上留聲機的蓋子,看了一下手錶,又望向鏡中的洛洛。
「我們三個一起走一段路吧。」
決定外出之後,房裡又熱鬧了起來,蜜雪兒又像是想起來似的,唱起「暗自哭泣」之歌。
三名女子各自在心裡自言自語,露出喜悅的笑容。
「㗭㗭嗦嗦……我談過兩段戀愛哦。」
「騙人!我的心裡還住著兩個女人呢。」
洛洛還是老樣子,總說著一些讓人搖頭的話。蜜雪兒哈哈大笑,鎖上房門。
她們走下七層樓的階梯。
原來如此,蜜雪兒說這裡是她的天堂,寒子覺得現在好像走下山林小徑。
洛洛不知道想起什麼,停下腳步說:
「唉,要是現在法國再革命一次就好了。」

5
女人的氣魄,比風、空氣更微不足道。
走在路上,風立刻滲進心裡,寒子突然不想回家了……莫名想跟男人呢喃細語……蜜雪兒跟洛洛也是一樣,走在路上,已經取出銀色的口紅,塗了好幾次。
「喂,寒子,要不要去跳舞?」
即使蜜雪兒沒開口,三名女子的都已經心癢難耐,想去宣洩一下了。
「Très Bon!(很棒!)」
洛洛興奮地以倫巴的舞姿扭動身體,逗得兩名女子發笑。
走到萬神殿後方的路上,她們遇見兩組巡警。也許是夜色太深,又或是月色轉亮,萬神殿的穹頂宛如基里訶描繪的機器人的頭,看起來十分噁心。
洛洛突然有感而發。
「巴黎真是個性感的城市呢,待在房裡會在心裡發酵,出來走動,就好想大鬧一場,直到直線墜落為止。」
蜜雪兒與寒子都讚同她的說法。
這股煽情的氣息,是否隨著吹拂著巴黎街頭的風中飄散呢?……每次轉過街角,都能看到好幾組接吻的人們。
舞廳裡已經沒什麼人了。裸露著肚臍以上部位的義大利女子,輪流跟兩、三名海軍跳著舞。寒子坐在椅子上,剩下兩名女子已經手拉著手,穿著外套就混進舞池裡了。身材高挑,戴著俄羅斯帽的蜜雪兒,成了這座舞池裡最美麗的人,兩、三名巴黎第一大學的學生,目光一直追逐著蜜雪兒二人組。

當音樂中斷時,蜜雪兒與洛洛站著飲用寒子點的啤酒,輕聲笑道:
「好多沒錢的人啊。」
覺得一切都很無聊的寒子,不知不覺中也跟蜜雪兒和洛洛跳起舞來。「我不覺得跳舞讓人忘卻一切的感覺很棒。出大事的時候,我才會有這種感覺。」
洛洛跳著舞,偶爾會親吻寒子胸口的紫花地丁。

當她跟洛洛跳了好幾支舞時。
「妳看!蜜雪兒明明瞧不起學生,卻又被學生給纏上了……」
蜜雪兒在入口附近的桌子,十分開心地笑著,跟男子聊天。……男子看來還是學生,穿著稍嫌合身的西裝,不停露出皓齒微笑。他應該是氣質不差的北國男子吧,肌膚蒼白純淨,老鼠灰的襯衫非常適合他。
不久,蜜雪兒就勾著那名青年的手,走進舞池裡,貼著洛洛與寒子的肩膀,迅速向她們介紹後就離開了。
「我遇見我的未婚夫了,她們是我的好姊妹,……等一下一起慶祝吧。」
洛洛還是老樣子,說:「真嚇人。」稍微握了一下寒子的手,呵呵笑了。
「果然是蜜雪兒喜歡的型,很好看耶,我有點嫉妒了。」
洛洛經常隔著寒子的肩,向蜜雪兒拋媚眼,淘氣地吐著舌頭。

6
旅行社的店門口,突然擺滿夏季旅行的簡介。
女子們像魚似的,身著美麗的海邊流行色彩,走在茂密的七葉樹下。咖啡廳的露台上,也暫時撐起條紋的遮陽傘,巴黎儼然化為高山的花田。
寒子與蜜雪兒她們分開之後,一整個月都與靜物相處,維持了一個月的靜物難免也蒙上一層灰,沒有表情、沒有動作、沒有聲響的材料,已經讓她感到厭煩。
「好討厭哦,要不要聘請蜜雪兒,來畫個制服呢?還是……」
想著想著,風景的綠意突然映在調色盤上,寒子的心不再冷靜。
她仔細翻閱地圖,查好前往風景優美的鄉下的火車班次。
「楓丹白露的森林還不錯,還是我再走遠一點,去布列塔尼的海邊呢……」
與其找來高挑的模特兒,動來動去讓人心煩,不如畫風景吧,……寒子套上鞋子,心急地脫掉喇叭褲跟內衣。
「午安。」
門外傳來敲門聲。
「Qui es-tu?(是誰?)」
「我是洛洛。」
寒子嚇了一跳,打開門,
「啊,真是意外的訪客啊。」
她握住洛洛的手。
「怎麼想到過來?」
「我早就想來了。」
「有點可怕耶。」
「我是為了可怕的事來的。」
「可怕的事?」
「嗯。」
「嗯?」
「讓我喝很多水吧。」
「我有一些檸檬水。」
「好,給我一點吧,……妳真好。」
「這裡沒有男人嘛。」
「所以才奇怪啊……日本的男人跟女人都不太一樣呢。」
「是蜜雪兒那個大嘴巴說的嗎?」
「我很佩服。」
在這裡完全看不到洛洛在陽光下、在燈光下的甜美。……明明是夏季,洛洛的額頭卻像雪一樣冰冷,從貝蕾帽底下的泛灰色秀髮,可以看出她的生活十分匱乏。
「妳知道嗎?我現在是反聖女貞德派的哦。」(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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