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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鬼〉

在室山岬尖端,荒蕪至極的灰色深山裡,有著中越炭礦公司的瀧口坑,很久以前就開始開採的作業,這兩、三年,採礦工作更加積極,黑色觸手的前端深達地底五百尺,已經來到海底半英哩的海面。公司把大半事業都賭在這座礦藏量六百萬公噸炭坑,幾乎把人跟器材全都投入的緊繃狀況之中,不分晝夜,持續進行嚴格又不容一絲鬆懈的活動。然而,海底的炭坑卻比各種危險更接近地獄。當事業愈發達,地底就愈空虛,確實提高了發生危險的機率。人們以緩慢的速度,一片又一片地剝與地獄相連的微薄生之地殼。
唯有在這個幾乎瘋狂的世界,變異才能以人們心中狂暴奇妙的形態,造訪瀧口坑,那是在四月初,依然寒冷的時刻。地面上仍保留冬季的氣息,山麓還積著一層厚雪,北國沁骨的海風,陣日吹拂,不曾止息,五百尺的地底卻在熾熱的地熱之下,暑熱難耐。那是人們不著寸縷的世界。在黑暗之中,一個肩扛鐵鍬,肚臍以下都是污泥的男子,只有眼睛閃爍有神,本以為他要走過去,另一個推著炭車,腰際纏著絣織碎布的裸女,突然像魚一般扭動著身體,衝了出來。
阿品與峰吉便是活在這荒蕪黑暗世界的夫妻。不管在哪個採炭場都能見到這樣的夫妻檔,男的當礦工,女的當挑夫。兩個年輕人擁有屬於他們的採炭區域。監工看不見的黑暗則像蜜糖一般,包圍著兩個人。不過,在這個不容許例外的世界,兩人的幸福未能天長地久。
那是一個飽含傾洩地下水霧氣的冷風,不斷吹進豎坑深底的早晨。
阿品收到第二張傳票,從坑底推來清空後降下來的炭車,沿著漫長的坑道,回到峰吉的採炭場。炭坑可說是活生生的黑色地下都市。明亮的廣場在紅磚的圍繞之下,以兩道豎坑與地面銜接,在這裡,泵浦與通風器的低鳴聲不絕於耳,黑色都市的心臟纏繞著技師的丁字尺與監造的哄笑,恣意伸展,由此延伸出一道粗的水平坑,便是所謂都市計畫的大馬路。左右開了幾個口的片盤坑則相當於東西幾丁目的馬路,在各片盤坑又設了如梳齒般的採炭坑,則相當於南北幾丁目的支線道路。從幹線往支線道路的中途,經過數個檢查站,愈接近峰吉的採炭場,阿品的腳步愈輕盈。
自在片盤坑的半路遇見出來巡視的監造與技師之後,阿品沒再遇見其他公司的男性,經過最後一個檢查點時,急轉彎衝進峰吉的採炭坑。
峰吉一如往常地在黑暗的坑道之中等待著她。男人站在路中間,將衝過來的炭車推開,阿品也踢著炭車的尾巴,將鮮嫩的肉體投進男子的懷抱之中。被擁入懷的同時,阿品覺得恍然如夢,看著在黑暗中獨自遠去的空炭車,那盞掛在車框後方,昏暗搖曳的安全燈。
一切都宛如一場夢。事後,女子反覆調查當時的事,又多次回想,不過當時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腦海之中,卻又似假還真,彷彿夢境中的記憶。
阿品的安全燈拋下正在黑暗中相擁的兩人,僅以昏黃的光線照亮炭車的下方,像是顧慮兩人似的,默默退到遠處,眼見那輛炭車退到深處的採炭場附近,也許是鐵鍬落在鐵軌上吧,炭車發出尖銳的「嘰」聲,劇烈搖晃,才剛開始晃動,安全燈瞬間脫落,掉落在鐵軌上。
瀧口坑發配給礦夫們的安全燈,跟其他礦坑一樣,都是沃爾夫式安全燈。沃爾夫式安全燈為了避免明火導致危險,只有在豎坑入口處崗哨的管理員才能用磁鐵開啟。不過,要是使用時不小心傾斜放置或是破損,都無法發揮預期的安全作用。
總是有運氣不好的時候,阿品的安全燈掛在炭車的屁股,然後空的炭車直接往前跑,所以炭車的車尾形成複雜的氣流,激烈地捲起原本沉積於地面的微量可燃性炭塵。一切都來得十分突然,但是那一瞬間卻具備了所有不好的條件,一直以來,象徵著兩人幸福的安全燈,這時竟然引發了超乎預期的大事。
女子瞬間以為有大量的鎂在她的眼前燃燒。在聽見聲音之前,劇烈的氣壓先重重地打擊在她的耳朵、臉、身上,她隱約感覺到有無數個像泥塊的東西,從四面八方打在她的臉上,不禁趴倒在地。倒地的同時,發現這是四方牆面都已經燒起來的採炭場深處,於是奮力振作,衝向片盤坑口,立刻想起「峰吉呢?」,回頭一望,只見男子也背對著鮮紅的火焰,像影子一般,從她後方衝過來。引燃炭塊的火焰,接二連三地點燃遭到揚起的炭塵大軍,只見火勢又急又猛。男子在她身後的凌亂腳步聲,以及兩人映照在眼前地面上的明亮身影,讓阿品感到稍微鬆了一口氣,依然瘋狂地往前衝。也許是被鐵軌的枕木絆倒吧,後方的影子突然倒地。片盤坑的電燈就在眼前。
不過,當阿品連滾帶爬地來到電燈下方時,發生了第一起悲劇。逃離片盤坑的阿品被地上複雜的鐵軌檢查點絆倒,整個人滑了出去,當她回頭望的時候,聽到爆炸聲趕來的監造,站在剛才阿品跌倒的採炭坑入口,只見他已經開始關上堅固的鐵製防火門了。搶先一步出門,沒被關起來的阿品,這時鬆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這時,她才察覺可怕的情況。她心愛的男人――峰吉還沒出來。阿品像箭一般跳起來,猛力抓住正在關閉防火門的監造的手臂。一個熱燙的巴掌打在阿品的臉上,讓她的臉頰幾乎失去知覺。
「白痴!要是火燒過來怎麼辦!」
監造怒吼。阿品瞬間想起比自己晚了一步,被關在堅固鐵門後方痛苦掙扎的峰吉,再次瘋狂地撲到監造身上。
不過,她立刻被趕過來的技師打到坑道上。緊接而來的是技工,監造衝出去拿堵住防火門間隙的黏土。在這種情況下,比起一、兩個人的性命,更可怕的是火燒到其他坑道。這是炭坑自古至今從未改變的原則。
男女礦工們逐漸聚集到起火的坑道之前。每個人都赤裸著身體相互推擠。只有技師穿著燈芯絨的褲子。看到發了瘋似的,被技師與技工壓住的阿品,眾人在場遍尋不著峰吉的身影,立刻明白事情的始末,臉色慘白。
一對年長的男女衝出來。他們是在隔壁採炭場工作的峰吉雙親。父親被技師撞飛後,便沉默地坐在原地。母親似乎瘋了,呵呵笑了起來。一名礦工走進來,抱起被壓制在鐵軌上,近乎瘋狂的阿品。阿品的父母雙亡,來者是她唯一的血親――她的哥哥岩太郎。
岩太郎將女子抱起來,以怨恨的眼神瞪著技師們,不久就走進騷動的人群之中。
監造以竹簍捧來黏土。兩名礦工尾隨在後,同樣抱來沉重的竹簍。技工立刻取來鏝刀,塗抹在鐵門的間隙。
其他礦場的監工們跟隨得知意外消息的坑道主任一起跑過來,技師與監造指揮技工塗抹黏土,同時驅離議論不休的人群。
「回去採炭場!開始採炭!」
被吼之後,人們推著推到一半的炭車,重新扛起鐵鍬,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了。將看熱鬧的人趕走之後,留在鐵門前的人們,這時才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
還好只犧牲了一座坑道。只要把這裡封起來,坑道裡的火焰很快就會缺氧熄火了。採炭坑就像在炭層中橫向挖出來的一口井,除了以鐵門封閉的入口,甚至沒有能容許螞蟻出入的孔洞。
抹黏土的作業很快就完成了。這時正好是上午十點半,起火的時間應該是十點左右吧。不過,當抹黏土的作業結束後,火勢應該早已在起火的坑道內蔓延,無聲地燒著導熱性極佳的鐵門,讓人們感到一股不舒服的熱度,塗抹在間隙的黏土,已經從比較薄的部位逐漸乾燥、變色,無數條細小、不規則的龜裂,宛如壁虎一般裂開。
技師、技工與監造都覺得不太舒坦,只覺得痛苦不已。不久,派駐員警聽到出事的消息,才在辦公室人員的引導之下趕過來,坑道主任不高興地吐著口水,帶著員警前往廣場的辦公室。其他監工們則拉起一直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峰吉的爸爸,同樣把他帶走了。
監造指揮技工收拾現場。既然火已經滅了,這座起火的坑道就不管用了。正確來說,是已經沒辦法使用了。
滅火的狀況交由技師負責檢定。採炭坑裡的每一處,一定會有一根通風用的大鐵管。技師獨自留在原地,從鐵門上方的間隙裡,挖出剛才塗抹的黏土,從此處切斷起火坑道鐵管與片盤坑較粗鐵管交會的地方,針對鐵管切口排出的高壓熱氣進行分析、檢查。
偶爾,推著炭車的挑夫們會在鐵軌上喀啦喀啦地經過。擾動了片盤坑騷動過後突然安靜下來的空氣,峰吉的母親瘋狂的笑聲,像水蒸氣一般,從黑暗的遠方,嘩嘩嘩地湧過來。
相當於黑色都市玄關的坑內廣場,早已恢復以往的平靜。瀧口坑必須在這個夏季開採十萬公噸的煤炭。根本不容許這場小小的災難,導致全盤機能停滯,就連一分鐘都無法容許。監工們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炭車、籠子、泵浦跟抽風機,都恢復到讓人更不舒坦的安靜狀態,持續運轉。不過,在辦公室裡,主任非常不高興地大發雷霆。
主任先計算著起火之後,鬧哄哄的二十分鐘裡,有多少輛炭車停在片盤坑裡,有幾名礦工停下鐵鍬。接著則是計算起火坑道內部燒毀了幾公噸的石炭,不過這還是未知數。在尚未檢查現場的情況下,恐怕無法估算。這時,他命令一個辦公室人員去調查滅火的狀況。接下來,他必須了解這場損害應該由誰直接負責,還要調查起火的原因。主任命令另一名事務人員把獲救的女子帶過來,接著,他轉身,對著有如礦山局督導似的,擺個架子站在一旁的派駐員警說:
「唉,這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啦。」
只不過犧牲了一名礦工,也許真的算不上什麼大事吧。然而,大事就從這時開始醞釀了。剛才去查詢滅火狀況的事務員很快就回來了,他來報告那位名叫丸山的技師,被人殺死了。(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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