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

「你會想要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嗎？」
午休時間我在教室裡看書，不知在什麼時候聽到這樣一句話。雖然也是可以當作耳邊風，但我還是不自覺的去傾聽這話題。倒不是因為我在看的書很無聊，而是我多少有點興趣。
正在聊這話題的是我的四個同班同學，原本我預測回答不想知道的傢伙應該會比較多，不過意外的是正反二邊的意見分別各占一半。
他們各自的說法是這樣的：
「如果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的話，就可以有計畫的活下去吧。像是錢還需要多少才可以，剩下的時間可以用來幹什麼之類的，可以讓我不會活得沒有意義。所以我會想要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
聽到他這番話，我覺得也是有道理。
「不，我絕對不會想要知道。我不想每天擔驚受怕的活著，而且我覺得不知道的人比較能夠享受人生。如果事先就知道的話，我可能會從那個瞬間開始就活得很隨便了。」
這邊的意見也滿能令人認同，讓我微微點頭。
「如果先知道的話就可以跟朋友和家人正式道別，也可以收拾整理身邊的東西，進行各種各樣的死前準備啊。」
「這樣的話可以事先寫好遺書讓自己什麼時候死都沒關係，而且經常讓自己身邊保持乾淨整潔不就好了。」
「想知道派」跟「不想知道派」的意見分歧，不管是哪一派的主張都有可以讓人點頭的地方，讓我不再看書而是專注傾聽他們的對話。
「喂，新太你怎麼看？」
兒時玩伴野崎和也將話題拋過來，我回了一個曖昧的答案：「……我其實，不管是哪一邊都可以耶」，被他吐槽一句：「什麼鬼啊」。因為問到我算是徵求第五個人的意見，或許我應該要去贊同某一邊才對吧。
可能是因為察覺到對話沒有進展的關係，他們沒再繼續熱烈談論這件事，而是乾脆將話題轉到自己喜歡的偶像去了。
回家之後，我躺在床上思考，知道或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到底哪一個是幸福的呢。
不管我反覆思考了多少遍，還是沒有答案。

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一年以後的事。
那是我升上高中之後，第一個暑假時的事。
在第二學期開始前三天，悲劇發生了。
我為了要洗臉而去廁所，一看鏡子，我的頭上冒出數字來。
黑色的數字『九十九』，像火焰一樣詭異且毛骨悚然的緩緩搖動。

似乎有訊息傳到手機，那訊息的通知聲將我吵醒。連續好幾通聲響對剛起床的耳朵而言，是一種痛苦。
我擦了擦惺忪的睡眼，睜開一隻眼睛看螢幕。
『喂～！暑假已經結束囉～！』
在來自和也的訊息之後，又有大量貼圖傳送過來。全部一樣，都是一隻大叫著『喂～』的貓熊貼圖。
我稍微遲疑一下以後輸入回應：『我差不多要走啦』。
回復訊息馬上來了。
『這種話，昨天跟前天你都講過了吧。話說回來，文藝社有新社員加入了。這樣一來應該就不會廢社啦。』
我對回應感到困擾，只讓它呈現已讀狀態就把螢幕關掉了。
我把被單蓋到頭上，試著睡回籠覺，可是一直睡不著，不得已站起身來，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後將視線投向月曆，搜尋今天是幾日星期幾。
九月七日，星期三，暑假結束之後已經過了一個禮拜。
班上同學們一定覺得我是暑假過太爽連學校都不來，於是就把我當白癡耍著玩吧。的確假期結束是讓我沒什麼幹勁，但我從來沒有用這種理由不去學校。我的暑假作業已經全部完成，而且我也對第二學期的課程做過預習。所以，我是絕對不會因為想不去就不去學校的。
我一面嘆氣一面離開房間，走向廁所。
我不斷將水潑上來洗臉，慢慢的看著鏡中那個不起眼的男子。
黑色的『九十』數字就在那個人的頭頂晃動，宛如點在蠟燭上的火光一樣。
不管怎麼搖頭就是不會消失，連抓也抓不到。而如此這般的數字代表的意義是什麼，我是知道的。
這數字其實顯示著『生命的期限』。我是在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察覺到這件事。
那一天，我在下課時間跟校長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頭上的數字不放，連招呼都忘了打。那個數字一天又一天的減少，直到變成『零』當天，校長就在全校朝會上突然倒下。雖然不知道詳細情況，但事後聽說他是因為腦部疾病身亡的。
從那時起我就頻繁目擊到數字。包括走在街道上的人們、在我國小五年級的時候死掉的爸爸、以及在我國中時因為意外事故死亡的兒時玩伴夏川明梨。就算我不喜歡也會被迫察覺到這數字代表什麼意義了吧。
而在升上高中後的第一個暑假結束前三天，我一直在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雖然有例外，但通常來說，死亡的倒數計時會從『九十九』開始。出現在我頭上的數字也不例外，就是這個數值。
主角看得見人類壽命的故事，我曾經在電影上看過也在小說中讀過。或者應該說我就是先一步尋找並逐一看過這類故事，在看完之後才放心下來。因為大致上這類故事的設定都是看不見自己的壽命，所以我就大意了，以為自己一定也是這樣。
然而現實是辛辣而且毫不留情的。知曉自己壽命的事實將我打擊到體無完膚的地步，也為我的內心帶來足以臥床三天的重大衝擊。看到數字以後的頭三天，我都沒怎麼在吃東西。
我回想起一年前跟同班同學們的對話。
「你會想要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嗎？」
現在我可以馬上回答。我會加入這些傢伙們的對話，並主動斷言。
我會說：「絕對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經由看得見壽命這件事，我深刻理解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死會比較幸福。
我又看了鏡中的自己。三個月之後大概就會死的我相當憔悴，一副現在就會被蒙主寵召的樣子。突然廁所門開了，我反射性回頭張望。
「新太，你起來了嗎？該不會，你想去上學了？」
媽媽瞪大眼睛問著我。自從爸爸因為事故離開人世之後，這個家就是我跟媽媽還有外婆三個人住。因為外婆幾個月以前生病住院的關係，目前暫時就是我跟媽媽二人住在一起。
「嗯，我差不多要走啦。」
「是嗎，早餐已經做好哦。」
媽媽微笑著將門關上。
因為只剩下三個月可以活，所以我原本認為沒有必要去學校。可是就算在家也很無聊，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媽媽擔心。
我連早餐也沒怎麼吃，把白色的制服襯衫換穿上去便走出門外。當我在玄關伸手推動一個禮拜沒碰的大門時，感覺特別沉重。我在耀眼的太陽下瞇起眼睛騎坐在自行車上；不僅僅是玄關大門而已，連踏板都是沉重的。
從自己家出發騎上十分鐘左右就看得到鐵路車站，搭上從那車站出發的電車晃過十五分鐘，再徒步走差不多十分鐘到學校，這就是我的上學路線。
國三那年冬天那段熬夜努力拚升學考試的日子，如今看起來實在蠢透了。那段已經耗費下去而且充滿痛苦的時光，因為壽命可見的關係完全失去意義。
我在抵達鐵路車站後便把自行車停在停車場。正當我為了將生鏽的鎖頭上鎖而苦戰時，背後冒出一句快活的人聲。
「喔！新太！你終於出現了啊！」
我馬上就知道是和也的聲音。就算不回頭看也可以在腦中浮現他那亂七八糟的笑臉。
喀嚓一聲，我終於將鎖上好，並把放在置物籃裡的書包背在肩上，轉身向後。
瞬間，我的思考停止了。
「你說你感冒了，不過絕對是唬爛的吧？新太不是那種會感冒的人啊。」
和也的話，沒有傳到我的耳朵裡。我驚愕到身體僵住，連一步也動彈不得。
「怎麼啦，新太，臉色那麼可怕。」
他以不可思議的神情盯著我看，我勉強用顫抖的聲音擠出一句「沒什麼」。我的視線，緊盯在他的頭頂上；就是他那頭據說是參考雜誌男模剪出來的慵懶捲髮稍微上面一點的位置。
浮現在那裡的，是數字『八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