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OM 1　呢喃的衣櫥

一推開門扉，一股類似擁擠特賣會場的味道便撲鼻而來。
香水和除菌噴霧的香氣夾雜著附著在布料上的汗臭味，隨意棄置在地上的衣服層層疊疊，宛如被打上岸的漂流物。
屋裡傳來低語，幾百名女性的聲音。
—又有新人進來了嗎？
—真是夠了。
—什麼時候才會穿我呢？
—話說回來，那個女生是誰啊？
房裡的衣服同時間發話。明白自己是衣服的聲音還算好，亂七八糟堆在地上「曾經是衣服的東西們」只能發出不成句的呻吟。
「沒事的，我會幫助妳們。」
我重新綁好脖子上搭配純白洋裝的紅絲巾，雙手在胸前合十，深深朝屋裡一鞠躬。
「房間這麼髒……嚇到妳了吧？」
背後傳來羞愧的聲音。
我的委託人藍澤真由子女士低垂著頭，雙手抓著荷葉邊上衣外的圍裙裙襬。
「沒這回事。大家都是因為已經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整頓，束手無策才會找我來，我很期待等一下要怎麼開始整理喔。」
我轉身對真由子投以微笑，她卻依然垂著腦袋。
「妳穿白色的衣服整理會弄髒的……」
「整理對我而言就像一種神聖的祭典，我會以整齊、正式的服裝來進行。況且，整理房間的人畢竟還是您，我只是協助而已。」
我從包包裡拿出小盒子，避開地上的衣服，輕輕步向房間深處。
地板上堆積著沒有摺好的內衣褲，半開的衣櫥塞滿洋裝和大衣，角落的抽屜櫃則宛如餡料豪華的漢堡溢出一件件Ｔ恤。
—她們到底要做什麼？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說那個女生是誰啊？
這是只有我才能聽見的衣服聲音。隨著我在房裡走動，不安的竊竊私語蔓延開來。
「該從哪裡開始下手呢……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真由子戰戰兢兢跟在我身後打轉，微微豐腴的手憂心忡忡地撫著開始出現皺紋的後頸。
「真的有辦法整理嗎？」
「放心，一定能整理好。」
我一露出笑容，夾在身側的小盒子便悄悄打開，以小男孩的聲音不可一世地對我說：
「未來，妳又隨隨便便說這種話了。這個房間很棘手耶，該說妳每次都太樂觀了嗎……」
「放心，放心。」
這個愛說話的小盒子名叫博克斯，是我的工作夥伴，陪我一起幫助委託人整理家裡已經四年了。
你很好奇我是在什麼機緣下和小盒子變成搭檔的？這件事等之後再說吧，現在先開始整理房間！

「首先，請先將衣服全部拿出來。」
聽到我傳達的第一項任務後，真由子瞪大雙眼。
「全部……拿出來嗎？」
「是的，全部。不只這間房間，請將家裡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集中到一個地方。」
—難得人家睡得那麼舒服，不要把我叫起來！
—那個女人打算做什麼？
—一定是要把我們丟掉！
衣服紛紛群起騷動，我不予理會，和真由子將掛在衣櫃裡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抽屜櫃裡的Ｔ恤、襪子、帽子等也都沒放過。三十分鐘後，屋子裡的地板上堆起了五顏六色的衣服山。
「已經沒有其他衣服了嗎？」
「對……這應該就是全部了……」
「您確定嗎？之後跑出衣服的話我就不管了喔。」
「啊……餐廳椅子上好像有掛夾克，主臥的牆上也有。」
真由子急急忙忙離開房間後抱著夾克和大衣回來，在最後一刻為衣服山添了兩件衣服。
「啊，洗衣機裡……」
「洗衣機裡的沒關係。」
「太好了。」
真由子鬆了一口氣。不過，我卻很在意一件事。之前真由子說自己與丈夫兩人住在大廈裡，我卻沒有看到她丈夫的身影。
「您的先生不參加整理嗎？」
「我先生沒什麼興趣，他幾乎不知道這個家裡有哪些東西，也不知道我身上穿了什麼衣服。」真由子垂下臉蛋，神情有些落寞。
「什麼什麼？夫妻感情不睦嗎？」
博克斯側眼看著真由子再次出聲。你安靜！我闔上博克斯的嘴巴（正確來說是蓋上蓋子）。
「這些就是全部的衣服了……」真由子盯著眼前的衣服堆問：「接下來要怎麼做？」
我打開房裡關得密不透風的窗簾和窗戶。璀璨的陽光跟著涼爽的秋風一起照入屋內，一隻小鳥振翅飛過美麗延展的鱗片雲前。我朝瞇著眼睛凝視小鳥的真由子說：
「現在，請您先思考一下心目中理想的生活樣貌。」
「理想的生活樣貌……」
「請您具體想像，自己今後希望在這間屋子裡度過怎樣的時光。」
「我從沒想過那種事。」真由子低喃。「將孩子平平安安養育成人後，接下來就是和丈夫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我無法想像還有這以外的生活方式……」真由子猶疑了一會兒，沉默下來。
我認真凝視真由子的眼睛，告訴她整理時最重要的事。
「您可以不用現在就決定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捨棄還是持有物品，都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幸福。」
「幸福……」真由子自言自語道，儘管眼中帶著迷惘，卻依舊試圖找出屬於自己的答案。
我坐在衣服山前對真由子說：
「接下來，請您挑選分別要保留和要放手的衣物。」
「要怎麼挑呢？」
「以是否感到怦然心動來決定。」
「怦然心動……怎麼樣才知道有沒有心動呢？」
「很簡單，只要觸碰那件衣服就能明白自己是否心動了。」
真由子一臉不安地看著我，她本來或許期待我會教她更有邏輯的整理方法。
「看吧……妳果然又被當成怪人了。」
躲在我腋下的小盒子博克斯嫌棄道。
「囉嗦。」
「未來，我一直覺得妳的方法太偏靈性了，一點都不科學。那樣大家當然會懷疑……」
「就說你很囉嗦了！」
「咦？怎麼了嗎？」
真由子看著我的手邊問：「不，沒事！」我連忙將博克斯藏到身後搖搖頭。如果說我在跟小盒子說話只會顯得更加奇怪。
用心動的感覺挑選物品—
當我這樣說時，許多委託人都會露出困惑的表情。其中，也有人看我的樣子就像在看什麼可疑的算命師。
然而，我希望大家都能嘗試一次。身體面對不同物品時反應也會明顯不同。將物品集中到一處後一個個拿到手中撫摸，留下心動的物品，不心動的則放手。以這種方式決定，最後只會留下需要的物品。
整理時挑選的內容本來就是「要留下什麼」而非「要丟棄什麼」。整理的第一步就是只留下會怦然心動、讓自己感覺幸福的物品，其餘的全部放手。
「可是，到底要從哪裡開始呢……」
「我建議從非當季的衣物下手。」
我指著與現在季節不符的短褲道。
「為什麼？」
真由子拿起薄襯衫問。
「因為，當我們面對現在正在穿的衣服時心動感測儀無法冷靜運作，很容易會有『這件衣服昨天才穿過』或是『沒衣服穿了怎麼辦』等念頭。」
「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
「另外，非當季的衣物還有個檢測是否心動的標準，那就是自己下一季是否還想看見那件衣服。捨棄大量衣物時也別忘了說聲謝謝，感謝那些衣服至今為止的貢獻。我們來試試看吧！」
真由子在我的鼓勵下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衣服山。
—穿上我看起來會很年輕喔。
短裙說。
—我看起來會很美。
有著蝴蝶結的上衣接著道。
—穿上我很顯瘦！
下一件洋裝輸人不輸陣地高喊。
「每個傢伙都好有主見……」
博克斯低語。「別這樣說」，我輕斥。
雖然真由子聽不見，但衣服們的每句呢喃都是「怦然心動的話語」。
看起來會很年輕、看起來會很美、看起來很顯瘦。
衣服不斷向真由子獻上甜言蜜語，然而拿著它們的真由子臉上卻感覺不到心動。
真由子拿著一件洋裝佇立在原地。我問：
「怎麼樣？有心動的感覺嗎？」
「這件衣服……我還沒穿過。」
真由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喃喃低語。
我想到一件事，將那件洋裝翻到背面。
果不其然，吊牌還在上頭。
「即使一次都沒穿過，但若沒有心動的感覺就放手吧。」
「好可惜……」
「但您甚至忘記自己買過這件衣服了吧？」
開始到處整理屋子後，我經常遇見吊牌沒拆的衣服或是一直放在盒子裡的內衣褲。這些衣物即使放在家中也呈現一種「疏離」的姿態。
這些一直維持「店內商品」模樣的衣服從未被主人穿過，儘管主人心裡想著「哪一天來穿穿看吧」，卻瞬間又過了好幾個月、好幾年。為了避免這樣的情形，我會建議衣物一買回家就要立刻拆開包裝，剪去吊牌。
衣服需要一道儀式，「喀嚓！」剪斷它們和商店之間相連的「臍帶」，從「店內商品」畢業，重生為「家中的一分子」。
我撥開洋裝叢林，眼前緊接著出現一片襯衫樹叢。仔細一看，有兩件款式相同、顏色不一的襯衫。
「真由子，這是？」
「我很喜歡這款襯衫設計，所以買了兩件不同的顏色。」
真由子雙手各拿著一件水藍色和粉紅色的襯衫。
—妳偶爾也好好工作吧！
水藍色襯衫的聲音竄進耳中。
—什麼嘛！每次都是姊姊出去，我一直待在家裡，妳也想想我的心情吧！
粉紅色襯衫回嘴。
—那是妳不夠努力！為了讓主人穿出門，妳應該好好磨練自己……
—我跟妳不一樣！我受夠妳那種高高在上的口氣了！
當然，真由子並沒有聽見兩件衣服的爭執。
經過再三煩惱，真由子決定留下水藍色襯衫，捨棄粉紅色。
—該說再見了！
—真痛快！
「姊妹吵架真可怕……」
博克斯緩緩掀開蓋子窺探外頭的情況。
「可你看，那個樣子會吵架也很合理。」
「確實，水藍色的姊姊感覺很常被穿出門，洗得乾乾淨淨，充滿活力，粉紅色的妹妹卻一直放在買回來的那個袋子裡。」
整理衣服時經常會遇到這種「姊妹吵架」的情況。大部分的人即使買了兩件同款不同色的襯衫或褲子也只會穿其中一件。儘管是姊妹，卻明顯只有一人受到喜愛，令人同情。
更神奇的是，有時就算是相同款式、相同顏色，意即主人買的是一模一樣的衣服時也會有這樣的情況。明明是一樣的衣服主人卻只會穿其中一件，這樣的不合理往往讓「雙胞胎」的爭執相當慘烈。
「這件也是，雖然已經沒有心動的感覺了……但當初買的時候很喜歡呢……」
真由子依依不捨地看著一件據說只穿過幾次的夾克。
那是件粉紅色的粗花呢夾克，上頭的黑色鈕扣發出美麗的光芒。
雖然真由子說自己喜歡這件夾克，卻一直將它疊在收納盒裡。以堆疊方式收納的衣服，越下面的穿著次數越少。許多購買時明明非常喜歡卻不知為何漸漸失去怦然心動感的衣服，就是長期處於疊放擱置的狀態。
—我希望得到你的愛……
夾克發出沙啞的聲音。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意念，將手伸進夾克口袋，接著，拿出了一張電影票。那是五年前大受歡迎的愛情片，電影票上沒有半點折痕，絲毫感受不出五年的歲月痕跡。
「那是……我和先生一起看的電影。」
看到我手中電影票的真由子喃喃低語。
「那個時候我還會和他一起吃飯、看電影，最近已經不會做這些事了……」
我找不到適當的話語回應。整理有時會直面殘忍的現實。
「什麼什麼，他們夫妻間的感情果然不太妙吧？」
博克斯插嘴。
「這不關你的事吧？」
終於惱火的我強行闔上博克斯的嘴巴（雖然已經說過了，但那是蓋子）。
「果然，已經沒有心動的感覺了。」真由子抱著夾克說：「好像只有這件衣服自己珍惜地懷抱著回憶……」
「我也覺得那件衣服希望妳放手，她說想去外面的世界。」
我推了真由子一把。
當初為什麼會買那件衣服，又為什麼不再穿那件衣服了呢？
與物品道別時的煩惱過程絕非毫無意義。面對無法捨棄的物品時，重新思考那件物品真正的使命是很重要的事。
很多時候，人們會察覺到那件衣服的使命就是告訴我們「自己不適合這類型的衣服」。若是如此，那件衣服便可說已經充分完成使命。只要對衣服說聲「謝謝你讓我在購買的那一刻怦然心動」、「謝謝你告訴我自己不適合哪種類型的衣服」放手即可。
有時，認真面對放手後，物品會以不同的型態回到我們身邊，很多人會因此遇到「原來自己真正想要的物品」。
這是因為他們在捨棄時相信物品的靈魂會升天，脫胎換骨，回到自己身邊。

真由子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區分心動與不心動的衣服。
老實說我很驚訝，最後擺在地上的心動衣服數量遠比不心動的衣服少得多。
「這些都是我以前很喜歡的衣服……」
真由子撫摸著決定捨棄的衣服低語。
「但全都已經沒在穿了。為什麼？以前我明明對它們都有心動的感覺啊……」
我拍了拍手打破沉重的空氣揚聲道：
「留下心動的衣服後，接下來就是收納。」
我悄聲對博克斯說：
「博克斯，換你出場了！」
「好喔。」
博克斯躲入真由子的視線死角懶洋洋地張開嘴巴，幾個比博克斯更小的盒子從他嘴裡飛出來後，它們口中又出現更小的盒子，小盒子又吐出更小的盒子，像是俄羅斯娃娃般源源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