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2
……
「是癌症,而且已經相當嚴重了。」
話說得如此乾脆,乾脆到令人不敢相信。
那是一位看起來比我稍微年長,無論面容和語氣都顯得有些刻薄的婦產科男醫師。因為母親的緣故,我一直以為如果自己罹癌,應該會是遺傳性的乳癌。所以當我聽到診斷結果是子宮癌時,先是忍不住感到震驚。
「妳這樣不行吧,怎麼能放任到這種程度才來就診呢?」
他不斷操控著診間桌上配備的電腦滑鼠,看都不看我一眼地繼續說。那語氣聽起來就像在說教,只是為了展現自己的優越,看不出是真心為了病人著想才這麼說。
「都進展到這種程度了,應該會出現某些症狀吧。妳完全沒有任何自覺症狀嗎?」
「自覺症狀⋯⋯ 」
「常見的情況是不正常出血,特別是在性交後很容易出現。」
「這樣啊⋯⋯ 」
聽到醫師當面告知我罹癌的消息,比起驚愕的「怎麼可能」,我更大的反應竟是「啊,果然嗎?」自己都覺得有些詫異。或許早在收到「需要精密檢查」通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吧。
⋯⋯終究沒能逃過啊。
我感到身體就像個已完成使命的充氣人偶般,咻咻咻地慢慢洩了氣。還是躲不掉。儘管已決定好得了癌症就要坦然迎接死亡,但這並不代表我就不會受到任何衝擊。
「我想妳應該知道,子宮癌又分成子宮頸癌和子宮內膜癌兩種。」
他似乎是對我沒有明確反應的態度感到不耐煩,又拿出一張印有子宮剖面圖的紙,用原子筆圈起連接陰道和子宮那條細細的管狀部分,語速飛快地解說。
「片倉小姐的話是在這個部分,也就是生產時嬰兒通過的地方。子宮頸癌也有分為兩種,大部分是所謂的鱗狀細胞癌,但從妳的情況看來,應該是鱗狀細胞癌合併腺癌。這個腺癌是一種相當棘手的腫瘤⋯⋯ 」
我茫然盯著醫師脖子上疊戴的喜平金鍊和磁力項圈,一邊聽著他說明。擔心肩膀痠痛的話,拿掉那條粗得誇張的喜平金鍊不就好了嗎?但醫師傲慢的態度明顯讓護理師都對他格外小心翼翼,恐怕大家就算有什麼想法,也不敢妄然說出口吧。
「總之,大概就是這樣。接下來我想進行更詳細的檢驗,近期會請妳住院接受檢查。不管怎麼說,不做手術切除子宮是沒辦法解決的。」
看來他並不打算確認我的意願,自顧自地繼續講下去,於是我喊了句「請等一下」,試圖打斷他的話。
「如果不做手術的話,會怎麼樣?」
「會死喔。」
毫不拐彎投來的超高速球,讓我瞬間愣得啞口無言。
即便心裡早有預期,但被如此直截了當說出來,還是感到內臟像被沉甸甸地重擊。
「放著不管就只能等死,這樣妳也無所謂嗎?」
那語氣幾乎像在威脅,彷彿從最初就不存在「不治療」的選項。或許他無法容忍患者——尤其是年紀比他小的女性患者——對他提出任何一丁點反駁吧。
「妳還沒結婚吧?」
醫師視線瞥向病例資料,同時開口問。我厭煩地點點頭,暗忖居然在這種時候還要扯到有沒有結婚。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妳會抗拒要切除子宮的想法,但妳現在已經四十歲⋯⋯下下個月就要四十一歲了嗎?總之,妳現在應該很難再生育了吧。」
「⋯⋯ 」
那天,我第二次感到無言以對。話不投機半句多。我根本就沒說過想要保留子宮,更何況也完全沒提到孩子一詞。
我差點就脫口而出,說要尋求其他專業醫師的建議。但既然我從最初就不打算接受治療,無論是尋求第二方意見或其他任何看法,都沒什麼太大的意義吧。
「⋯⋯假如我不接受治療,大概還能活多久?」
此時,醫師終於提起興趣似的看向我。那雙凹陷的眼睛從正面凝視過來。
「妳好像從剛才就一直有些誤會,子宮頸癌並不是那麼令人絕望的病,就算從第四期開始治療,最後完全康復的狀況也大有人在,目前根本還不是需要考慮放棄治療的階段。」
「沒有啦,我只是想參考一下,希望醫生能至少告訴我大概的情況⋯⋯ 」
他見我不肯罷休,便發出一聲低吟,然後搔了搔那頭花白交錯的短髮。
「這真的只能說因人而異⋯⋯但因為片倉小姐妳的情況是合併了腺癌,假設進展速度較快,那最壞的打算⋯⋯這個嘛,我想應該一年是個大概的參考基準吧。」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含糊起來,和之前的態度大相逕庭。
「所以是什麼意思?我一年之後就會死嗎?」
「不是啦,我不都說了這只是大概的參考基準嗎?大家都很喜歡把電視劇或電影裡的情節囫圇吞棗地當真,實在讓人困擾。先說好,所謂的『餘命宣告』根本就不能完全相信。為了避免後續可能遇到的紛爭,時間通常都會保守估計得短一點。那些被告知只剩三個月壽命的患者,在最後活了好幾年的情況比比皆是,最近反倒有很多醫生都不會直接宣告剩餘壽命了。」
「但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這對誰來說都很重要吧。」
醫師一臉無言地嘆了口氣,但我真想告訴他「我才不是這個意思」。
我跟其他人不同。我並不是為了想活下去,更不是為了想保留子宮而在這裡耍賴。我不過是鬆了一口氣,想著終於可以就此死去。我只是想告訴他,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
如果再過一年後就得死,那我根本也不想再節省了。乾脆明天就立刻辭職,用離職金付清房貸,每天大啖美食。然後再也不挑女性折扣日、電影之日或晚場等優惠時段,而是隨時選擇IMAX 3D放映廳的豪華座椅觀賞電影。還要到書店買下所有感興趣的書籍,並放肆訂閱Netflix、Hulu、Apple TV等各種影音串流平臺。遊戲中的十連抽也統統給它無限抽到飽。
不管是巴黎、倫敦或韓國,我索性也來個自己一人的「Go To Campaign 」之旅。反正都要死了,誰還怕什麼新冠肺炎。
不過,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最後沒有死成呢?已被宣告剩餘壽命,但其實是搞錯其他患者的病例⋯⋯像這種荒唐的情節,不是偶爾也會出現在小說或電視劇裡嗎?雖然現實生活中不太可能發生,但也不能百分之百斷言沒有誤診的可能。一想到此,我便倏然生起一陣恐懼,不由得馬上踩下煞車。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率,因為出了某種差錯而存活下來,那我就沒辦法毫無顧忌地揮霍金錢。
我渴望得到心安,一種不必再為老年生活留下資金的安心感,一個宣布自己可以隨心所欲浪費的指引信號。如果剩餘壽命是一年,那稍微延長一點時間也還有辦法解決。但如果拖到十年、二十年就很困擾了。所以,我希望有一個「在不久後的將來絕對會死去」的保證。
「我知道一年是個大概的參考基準了,但最長可能會是多久呢?如果不做任何治療,我真的會死嗎?是真真正正沒救了嗎?不會突然發生奇蹟就意外痊癒吧?」
由於追問得太過認真,似乎讓醫師誤以為我已絕望到了極點。
「片倉小姐,稍微冷靜一下吧。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並不是完全沒有治癒的可能。關於這一點,我們之後可以慢慢討論治療的方針。總之,現在就放棄還太早了。」
這並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卻是這位醫師第一次真心為我考慮而說出的建言。

***

「一年算是一個分界點,之後的情況我就沒辦法斷言了,但頂多再撐個兩、三年。雖然活得更久的大有人在,但這樣的案例算是相當罕見。」
經過我一連串窮追不捨的逼問,終於得到了醫師這個答案,但心情仍有些飄忽不定。在等候結帳時,我感到無所適從,一時也無事可做,只好點開手機遊戲,茫然盯著畫面上的二頭身角色,還有各種數字與顏色在螢幕上交錯飛舞。
就在此時,我視線的邊緣掠過一個頂著蜜糖粉紅髮色的男人。
⋯⋯為什麼那個人看起來如此焦躁不安?
他身穿一套如鯖魚般閃閃發亮的西裝,明顯和這裡的氛圍格格不入。從剛才起,這人就不斷在醫院的大廳和入口之間來回走動。我盯著他的動作,發現他好像等不及自動門的反應,就急著把身體擠進才剛開啟一小段的門縫中,打算走回醫院裡。剪得不對稱的髮型遮住了他一邊的眼睛,活像是「鬼太郎」的造型;黑色的海綿口罩掛在下巴上,完全失去了口罩應有的功能。
單看這身打扮,任誰都會懷疑他就是在牛郎俱樂部工作的牛郎。如果這人從事的不是這一行,反倒才讓人跌破眼鏡。話雖如此,他居然乖乖遵守「請避免在醫院內使用手機通話」的指示,實在顯得有點可笑。
「啊⋯⋯煩死了,快點接電話啦!不然手機是用來幹嘛的啦!」
鯖魚色西裝男怒瞪著手機螢幕,不耐煩地朝地板踢了一腳,聲音大到幾乎迴盪在整個挑高的大廳,讓坐在沙發上的人紛紛抬起頭來。「唔,不好意思。」我一見他馬上縮起身子的模樣,不禁失笑出聲。沒想到,迅速掃來一眼的他就這樣發現我了。
倘若往常,我根本不會和對方有任何眼神接觸。我本該盡量避免扯上關係,不做任何反應才對。像牛郎這種代表螽斯的族群,和身為工蟻代表的我,兩者世界是不可能有交集的。
但這個忙著在醫院大廳徘徊走動的男人,側臉卻偏偏有點像我喜歡的某位演員,使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追著他跑。我那飄忽不定又無處安放的心,也被他的一舉一動牽連,彷彿空氣都一起捲入其中。
「怎樣?」
我刻意低下頭,但早就來不及了。我已完全被他鎖定目標。
「喂,我說啊⋯⋯那邊那位小姐,妳剛才是不是笑了?」
腳步聲愈來愈接近。步伐感覺有點外八,又顯得散漫。一雙尖頭皮鞋映入我的眼簾。
「喂,妳有在聽嗎?」
我向四周投射求助的目光,但所有人卻事不關己地移開視線,誰也不打算看向這裡一眼。哇⋯⋯大家都裝作沒看見,日本人還真是冷漠!
儘管內心滿腹牢騷,但若平常在街上看到一般人被流氓糾纏,我應該也會選擇視而不見,直接匆匆走過吧。這樣也算是彼此彼此了。會被糾纏的人多半也是自己招惹的,根本與我無關。就這樣。我會用「自我責任論」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倉皇地逃離現場。然後等到隔天,甚至會忘記發生過這件事。
「我說,這位小姐……突然這樣問有點唐突,但妳身上有錢嗎?」
「什麼?」
這麼直接的要錢方式,實在太過令人震驚,我不自覺就反問了回去。
鯖魚色西裝男彎下他單薄的身軀,完全不在乎是否保持社交距離,將臉湊近正坐在沙發上的我。不曉得他是不是用定型液將劉海死死固定住了,鬼太郎的髮型紋絲不動地遮住單邊眼睛。近看之下,對方似乎沒有想像中年輕,這又讓我再一次震驚了。這麼大的人了,居然還染著粉紅色頭髮、在牛郎俱樂部當牛郎⋯⋯
「我爸住院很久了,醫院一直催繳住院費,要是今天再不繳費,說不定會被趕出去⋯⋯ 」
我不予理會,他卻滔滔不絕談起自己的身世。我暗忖,就算之後可能會因拖欠住院費被起訴,醫院也不至於今天就把人趕出去吧?而且,你知道高額療養費貸款制度嗎?你爸難道沒有加入醫療保險嗎?我是不知道總共需要多少住院費,但你家多少也有點存款吧?儘管腦中浮現這些想法,一一去追究也沒完沒了,便決定靜靜聽他說。畢竟,這可能也是種新型的
詐騙手法。
他接著表示,自己的父親在附近的商店街經營一家名為「一葉亭」的西餐館,已將近三十個年頭。店裡的招牌料理是蛋包飯。儘管不滿三十個座位數,也在當地人的支持下勉強維持到現在。過去甚至有當地的雜誌和電視臺來採訪報導過。
然而,遭逢不景氣,整條商店街逐漸失去活力。此時,那「混蛋疫情」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般爆發了。正當夫妻倆想著能靠自己妥善安排,或許會有辦法撐過去時,父親就因為腦梗塞倒下了。由於左半身麻痺,並引起血管性失智症,父親不得不長期住院,一葉亭也因此陷入停業狀態。別說自家一樓的店面根本不符合無障礙設計,就連二樓的居住空間都得爬上又窄又陡的樓梯才上得去,完全不可能在家中進行照護。要麼改裝房子,要麼住進療養院⋯⋯但不管做哪一種選擇,都得花錢解決。
「我現在是有誰的電話就撥誰的電話,可是根本聯絡不上任何人⋯⋯但說實在的,因為我到處借錢,那些親戚啊,還有老家的朋友之類的,他們也不打算接電話了。啊!真是煩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再這樣下去,不就只能全家一起上吊了嗎?除了病重的老爸,還有年邁的老媽,光是這樣就讓我吃不消了,更別說還有一個帶著小小孩回娘家的老妹。她那個老公真的有夠誇張,不但對她家暴,連小孩的扶養費都不肯付,搞得她吃盡苦頭。但就算這樣,她還是過得很堅強,白天在商務旅館兼差打掃,晚上又去酒店上班。但都是那該死的疫情,害人全部落得一場空。真的很搞笑吧?再這樣下去,我們一家五口就只能一起尋死了。所以說,雖然這樣突然開口很不好意思,但可不可以拜託妳借我一點錢?」
他的外表和語氣實在太過輕浮,以致我分不清這段話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過,或許未必都是謊話。
這人大概已經自暴自棄了吧,覺得反正都無所謂了,才會說出這種話。那故作輕佻的姿態,似乎是在掩飾自己的悲慘與羞愧。
「為什麼⋯⋯ 」我聲音有些沙啞。「為什麼是我?不是還有很多看起來更有錢的人嗎?」
「為什麼是妳⋯⋯ 」
或許沒料到會被這麼問吧,鯖魚男神色倉皇地環顧了四周。儘管我看不見他被粉紅色劉海遮住的那隻眼睛,但還是能感覺到他正吧嗒吧嗒地不停眨眼。
「因為我覺得妳應該是這群人之中最有錢的吧?我感覺得出來,莫名就能感覺出來。畢竟,我也稱得上是光靠嗅覺才走到今天的嘛。」
平常,我總是穿著制服從家裡出門上班,下班後也直接穿制服回家。但今天因為知道要去醫院,我從頭到腳搭配了一身極其樸素的平價款OL套裝,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有錢人。唯一比較像樣的,大概只有父親為慶祝我入職時送的那個老牌皮包。但那個皮包也已經用了二十年,早就變得破破爛爛。即便如此,他還是選中了我,向我開口求助。
「那我就借你吧。」
「什麼?」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如此爽快答應吧。我拿出信用卡,遞給驚訝到動作都停下來的他。
「應該還有很多額度可以刷。如果不夠的話,我也還有另一張卡。不然我也可以去銀行領錢,你要多少跟我說。」
「呃⋯⋯但是⋯⋯ 」
「快點,趁我還沒改變心意之前拿去吧。」
繼續把錢留著也沒什麼用。
反正我一年後就要死了。最多也不過再活三年。
如果我這麼告訴他,他會比較放心嗎?還是會一陣毛骨悚然,拔腿就跑呢?
要說自暴自棄,我也跟你一樣。

***

結完帳走出醫院時,鯖魚男重新自我介紹。他在繁華街的俱樂部「狄米崔斯」擔任牛郎,並遞上一張印有「Ryuma」花名的名片。
「剛開始當牛郎的時候,客人問我這名字的由來,我就回答說是因為我很尊敬坂本龍馬,結果被對方指正『那這樣就不是Ryuma,應該是Ryoma才對吧?你說你尊敬他,但你大概連他做過什麼事都搞不清楚吧?』我真的羞愧到臉都快燒起來了。但話又說回來,為什麼我們店裡那些傢伙都沒人糾正過我?難不成他們也以為讀作坂本Ryuma才正確?但該說我這個跤也不是白跌的嗎,總之,我想著乾脆把它拿來當作笑點用,後來效果也確實滿好的,大家都一下記住我的名字,也對我這個人更有印象。」
或許是因為向偶然遇見的女人借了那麼多錢,心裡有些愧疚吧,他一個勁地喋喋不休,最後又像是隨口補充說了句:「所以妳就叫我Ryuma吧。」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心裡暗想,他並不是以本人的身分,而是以牛郎的身分在跟我要錢嗎?
「那我們就去旅館吧。」
我晃著寫有七十二萬三千八百圓的信用卡簽單說。要那麼做也無妨。這樣一來,我也不用再跟你客氣了。
「什麼?﹃那就去﹄是什麼意思?妳這話接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你不是牛郎嗎?」
就像鯖魚男刻意扮演成輕浮角色一般,我也佯裝若無其事拋下這句話,隨後,便直接鑽進停在圓環計程車招呼站上的計程車裡。
「就算妳這樣說⋯⋯不會吧?真的假的?等一下⋯⋯」
我不理會嘴上一邊嘮叨卻仍跟著坐進車內的鯖魚男,直接對司機說:「請載我們去附近最近的情趣旅館。」司機和鯖魚男都顯得有些尷尬,彆扭地騷動著,我則依然保持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盼能表現出「買男人這種事根本不算什麼」的態度。
「喂?早安,我是Ryuma。今天可能會遲到一下,因為還在處理我爸的事情⋯⋯好,是的,不好意思⋯⋯ 」
他在車上撥了通電話到店裡。聽他說,無故缺勤的人會被罰款三萬圓。不透過店而直接和客人拿錢的行為叫做「私下交易」,名義上是被禁止的。但嚴格說來,我並不是牛郎俱樂部的客人,所以他相信就算這次的情況被發現,應該也還在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範疇之內。至少他是這麼想的,否則就麻煩大了。
「實際情況是怎樣?你知道坂本龍馬做了什麼嗎?」
我漫不經心望著窗外流動的景色,隨口向已掛上電話的他提問。究竟有幾年沒搭過計程車了呢?
「哦,妳要問這個嗎?果然會在意啊?」
鯖魚男似乎是下定決心要切換到「牛郎模式」,又恢復剛才那般輕浮的語氣。
「不管是在漫畫或電視劇裡,坂本龍馬不是每次都會以一種很酷的形象登場嗎?不像其他武士,或者該說是維新志士?總之,跟那些人物相比,他更呈現出一種風流倜儻、不會熱血過頭,又帶點現代風格的感覺。我就是覺得這一點很棒吧。但老實說,雖然我試著查過資料,還是搞不太清楚具體情況是怎樣,只知道他成立了一個叫海援隊的組織,搞了一些外交活動,終結了江戶時代,算是踏出變革第一步?聽說他還是日本最早去蜜月旅行的人,不過這好像有很多說法啦⋯⋯ 」
明明是想刁難他才提問,沒想到他回答得比預期還要認真,實在讓我有些失望。至今為止,他可能已經應付過好幾個,甚至是幾百個、幾千個像我一樣壞心眼的女人了吧。
「⋯⋯差不多就這樣。老實說,我也覺得他不是完全沒有被美化的傾向,但可能人只要死得早,就很容易被神格化為傳奇吧。」
「早死卻沒成為傳奇的人才多的是吧?」
本來只想捉弄他一下,他卻誇張地大喊一聲:「說得也是!」接著立刻從座位上蹬起身來。「等一下?照這樣說,龍馬大前輩的精神豈不是超越了時代,簡直強到爆嗎?」
「⋯⋯ 」
我的興致完全被削弱,氣氛變得冷冽至極,他也不再試圖繼續說下去了。原以為從事牛郎一職的人動不動就會提起「全力炒熱氣氛吧!」的高昂情緒,沒想到他似乎會謹慎觀察我所做出的反應。不曉得這是牛郎的習慣,還是他獨有的特質。反正,這對才剛得知罹癌、早已筋疲力竭的我來說,倒是感到十分舒暢。
車子從醫院出發後,行駛了約五分鐘車程,在河邊一家情趣旅館前停了下來。鯖魚男一副理所當然地迅速下車,直直往旅館裡走去,我只好先以行動支付付了九百八十圓的車資。
太陽還沒完全下山,房間卻差不多客滿了。我從顯示空房的面板中挑了一間最便宜的房型,兩個小時五千兩百八十圓。
「等⋯⋯等一下,這位小姐。」
正當我打算快步進房時,鯖魚男忽然叫住我。他隨手從前檯的冷藏櫃中拿出了寶特瓶裝的可口可樂。
「每個人可以免費拿一瓶,還是拿一下比較好吧?」
當然。於是我也跟著拿了一瓶茶。
「這邊有盥洗用品,像是牙刷和浴帽之類的。我想房間裡應該都會有,但妳還需要的話就再拿吧。」
這次,他指著冷藏櫃旁邊架子上陳列的盥洗用品說。既然聽到是免費的,我當然想要統統拿走一份,但後來也只拿了其中一個髮圈。說不上為什麼,我並不想讓他看到我貪心的模樣。明明我平常是那種試用品能拿多少是多少,遇到有人在發面紙時也不會只拿一包,而是無賴地去討個兩包、三包,甚至是靠百貨公司地下街的免費試吃解決一餐就能開心三天的人。
「你常來這裡嗎?」
「第一次來,怎麼了嗎?」
「感覺你好像對這裡很熟。」
從前檯搭電梯上到五樓的房間,鯖魚男的行徑沒有任何一絲猶疑。一進門,他就立刻脫下鯖魚色外套往衣架上掛,接著按下熱水器開關,連泡澡水都迅速準備妥當,宛如間諜電影裡登場的特工高手,辦事俐落又流暢不已。
「這種情趣旅館設計得大同小異,而且兩小時意外地很快就過去了,想到連一秒都不能浪費,身體就自然地動了起來。」
脫掉上身外套、化為下半身鯖魚男的他,邊說邊發出幾聲乾笑。
昏暗的房間深處,沉沉地擺著一張特大雙人床,床前放有黑色的L型沙發和桌子。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直直呆立在原地不動,半鯖魚男便逕自坐上沙發的短邊,我則隨後坐上沙發的長邊。
房間裡只迴盪著勢如奔流、注入浴缸裡的水聲。
「呃⋯⋯小姐,我該怎麼稱呼妳才好?」
半鯖魚男似乎受不了這股沉默的空氣,率先開口問。
「⋯⋯朋美?」
「不是,就算妳用問句⋯⋯好,我知道了,朋美是吧?朋美⋯⋯還是叫朋美小姐比較好?」
「都可以。」
即使我不特別解釋「反正這也不是真正的名字」,信用卡上也早就寫有我的本名,他應該心知肚明才對。
「那個,希望妳不要誤會⋯⋯ 」半鯖魚男把話說在前頭,視線落在交疊的膝蓋上特別有光澤的那一部分。「雖然我是牛郎,但也不會隨隨便便就和人來這種地方。」
「都已經來了,現在說這種話有什麼意義?你可能覺得這樣說會讓自己比較輕鬆,但那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事到如今才講這種話,未免也太狡猾。明明我們都心照不宣,選擇忽視彼此的陰暗面走到這一步了,他卻只想著讓自己的心裡好受一些。
「嗯,也是⋯⋯抱歉,妳說得對。」
他說完又低頭看向膝蓋。頭頂上的光線如聚光燈般照射下來,讓陰影顯得格外濃重。
那頭奇怪的髮型、俗氣的西裝,再加上看似過分輕浮的舉止,都讓我差點被他淆惑。但仔細一看,確實是個五官端正的男子。用丸山小姐的話來形容,就是擁有相當精緻的臉蛋。
不僅待人和善、懂得體貼、沒什麼威嚇感,看上去也不像表面那般愚蠢,想必在店裡應該是紅牌吧。如果把頭髮染成更沉穩的顏色、長度再剪短一些,大概會更受歡迎⋯⋯而我之所以會想這麼多,或許也是因為他的臉蛋實在太漂亮了。
過於精緻的外表會掩蓋掉許多事物。就像現在,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注意力會更容易被他的臉蛋吸引,而非去思考他為什麼非得說出這種看似藉口的話。
「洗澡水應該快放好了,朋美小姐先去洗吧。」
「我不要。」
我反射性地回絕了。因為害怕現在一個人泡進熱水裡,會突然間後悔清醒過來。我希望他能繼續用那張漂亮臉蛋分散我的注意力。
「就算妳這樣說⋯⋯ 」他一臉困窘地嘆了口氣,又猛的抬起頭。「還是我們一起洗?」

第一次被告知罹患癌症。
第一次對醫生咄咄逼問。
第一次被宣告剩餘壽命(或者該說是在半強迫下得到的答案)。
第一次借錢給別人。
第一次自己付計程車費。
第一次和男人一起泡澡。
第一次買男人。
人生活了四十年,還沒有經歷過像今天這樣充滿「第一次」的一天。
人常說,只要決心赴死,無論什麼事都能做到。一旦從醫師那裡聽說「快的話一年就會死,最多也只能延長到兩、三年」的保證,人就無所畏懼地大膽起來。
「啊⋯⋯ 」
我看見床單上沾染一片紅色污漬,不由得輕呼出聲。顏色比我想得更加鮮豔。
「咦?」已經脫下全套西裝和內褲、化身為前鯖魚男的他,立刻在我背後發出驚訝的喊聲。「該不會⋯⋯ 」
「嗯。」
「什麼?」
「你不用在意。」
我讓前鯖魚男獨自留在床上,直接進了浴室。
做完後,發現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出血,但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一切就在我還沉醉於那張臉蛋時便悄然結束。即便在浴室裡,他也拚命死守著那片粉紅色劉海不願淋溼,彷彿銅牆鐵壁般遮住單邊眼睛。但或許這樣正好,如果我能清楚看見他的臉蛋,恐怕會陷入異常的入迷狀態,早早就結束這場戰役。
至於性愛技巧如何,我個人是難以判斷,只是有種「就那樣」的感覺。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技巧,也算不上什麼高難度的體位,完全就是最基本的性愛。如果說我完全沒有浮現「噢,原來牛郎也不過如此嘛⋯⋯ 」的念頭,那肯定是在撒謊。但畢竟本來就沒期待什麼翻天覆地的體驗,倒也無所謂。和別人互相摩蹭肌膚的感覺還是很不錯,何況若錯過和這麼漂亮的男人發生關係的機會,下半輩子恐怕也不會再遇到了。
這,就值七十萬嗎?
我努力不再思考,卻怎麼也揮之不去,只得急忙從腦中抹消這些念頭。我並非出於這種意圖才伸出援手,但事情演變至此也沒有什麼不同了。在政府發布「緊急事態宣言」的那段期間,一名搞笑藝人曾脫口而出「好期待那些因為疫情陷入貧困的女性開始從事特種行業」,因而引發輿論撻伐。照這麼說來,我花錢買下因為疫情陷入貧困的男性,就算被群眾口誅筆伐也是無可辯駁吧。
我快速沖了稍燙的熱水澡,套上光滑廉價且毫無性感可言的內衣,順手用旅館的髮圈一把綁起還沒吹乾的頭髮。要是再繼續想東想西,兩小時馬上就要結束了。
我將洗手檯上個別包裝的肥皂、漱口水和化妝品都一股腦地塞進包包裡,才剛回到房間,就發現腰上圍著毛巾的前鯖魚男正抱膝坐在床上。
「你要不要趕快去洗澡?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
本來還打算再加一句「我可是不打算付任何一毛延遲費喔」,但他的表情實在太過詭異,我忍不住湊近詢問:「怎麼了?」沒想到他突然大喊一聲:「對不起!」直接在床上向我磕頭下跪。
「妳說不用在意,可是我習慣把事後服務做到位。通常我產生這種懷疑的時候,也會希望能做好相應的準備,所以會先委婉地確認是不是我想的那樣,但這次的情況有點特殊⋯⋯唉,我明明平常都不會猜錯,算是很機靈的,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狀況。」
「你到底在說什麼⋯⋯?」
整段話讓人聽得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清楚他究竟想表達什麼。
「呃,就是,妳是處⋯⋯ 」
「處?」
「朋美小姐,妳是第一次吧?」他指著床單上那片紅褐色的污漬,一臉下定決心般提問。
我忍不住爆笑出聲。
實在太可笑了,我笑得停不下來。感覺再笑下去,就要進到延遲退房的時間了。
「你知道什麼是子宮頸癌嗎?」
我一邊忍著笑問,他則用一種像是看到魔物般的表情搖搖頭。不知怎的,突然覺得他有點可憐。但我愈這麼想就愈止不住笑,反而讓他陷入更深層的恐懼。
真可憐,他一定以為自己不小心睡了一個高齡處女,才會嚇得不知所措。該不會以為我會拿這七十萬圓和失去處女之身為條件,來向他逼婚吧?居然能毫不懷疑認為自己具有這種價值,到底是有多大的自信?難道長得好看的人都會這麼想嗎?
子宮頸癌的主要成因來自HPV病毒,多半是透過性交傳播和感染。儘管確實有少部分無性經驗者也會罹患子宮頸癌,但大部分都是由HPV所引起。
我強忍著止不住的笑意,總算能好好向他說明。隨後,又故作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得了子宮頸癌,會出血也是這個原因。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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