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的書,第198頁
女人在晚上十點入睡,她下班回家之後,會花很多時間洗澡,一個月的水費往往超過五萬韓元。為了節省生活開支,她把手機停用,每週打一次電話給母親,每個月用網路匯錢給還在念高普考的弟弟。在被醫生診斷出神經性胃炎之後,女人每次吃飯都一定要嚼個一百次以上,飯後三十分鐘還要吃藥。在圖書館工作八年,她從不看書。那個,請問複印卡要去哪裡買呢?那個,可以借我一下筆嗎?那個……女人在圖書館聽到「那個」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轉頭,「那個」比自己的名字還要更令她感到熟悉。住在對面的男子搬走時送給她一台腳踏車,她每天就騎腳踏車上下班,大概要花四十幾分鐘。五點三十分下班後,她吃晚餐、看日日連續劇(17)和新聞,轉眼間就到晚上十點。女人心不在焉地望著牆上的霉斑直到睡著。隔天早上五點,她分秒不差地睜開雙眼。
女人將鬧鐘設定為五點,卻在音樂響起的十分鐘前醒來。也許是睡錯枕頭,她沒辦法把頭往左轉。她做早餐時想著要不要吃吃看新廣告的香米,那是故鄉的道知事親自上電視宣傳的米。咀嚼米飯時要數一百下,她感到厭煩,於是便在心裡唱歌,一首童謠配一口飯。
腳踏車是深綠色的。之前住在對面的男子會讓他兒子坐在腳踏車後座,繞行公園一圈。他兒子的左腳彎曲,無法靠自己騎行。腳踏車上大大地寫著電話號碼,不管怎麼擦都無法拭去,數字「5」很像他兒子歪扭的腳。上坡路的盡頭是一塊招牌,上面寫著「雅幽美容院」,那是棟老舊的房屋,好像一旦積雪,天花板就會塌下來。「雅」字已經脫落,所以從遠處看的話,只會看到「幽美容院」。看著「幽美」二字,女人身體不聽使喚地打顫,好似有人在她背後吹來冷冽的寒風。她在三岔路口香氣四溢的麵包店前停下腳踏車,買完起司法國麵包之後,又再次騎上腳踏車。下坡路讓她產生想要閉眼的衝動,眼前風景穿透她的身體。騎腳踏車下坡的瞬間,她感覺自己像個善良的人,彷彿能原諒一切。你好!女人虛偽地微笑,舉起右手對著斑馬線上的行人打招呼。經過下坡路後向右轉是一所高中。有一次,女人看到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搖晃地走在校園的圍牆上。
「有路不走,妳為什麼要走在圍牆上?」女人停下腳踏車問女孩。
「真沒意思!」女孩回答。
女人摸著晃蕩地懸掛在襯衫上好似要掉下來的鈕釦,跟著她說:「真沒意思!」
說出口的一剎那,她遺忘了母親唉聲嘆氣說著生意很差的模樣,也將W只說一句「我覺得妳很煩」之後便轉身離去的背影給淡忘。女人一邊繞行校園圍牆,一邊喊著「真沒意思!」,正往路上灑水的文具店老闆睜大雙眼盯著她。女人看見遠處的圖書館,在門口站崗的警衛對她行禮。
女人凝望著右手打石膏的男人。男人身旁堆了十餘本書。
「一隻手打著石膏是怎麼把那些書搬過來的?」女人心生疑惑。
男人讀書的方法有點特別,一本書不會看超過五分鐘。他將書本打開並快速翻頁,翻到自己要找的那頁之後便停下來讀。女人的視線越過男人肩膀,望向坐落於山腳下略微傾斜的社區,一共有四個橘色屋頂、兩個綠色屋頂和五個灰色屋頂。男人讀的書都以「ㄱ」字開頭作為書名。他挪動身軀,女人又看見一個橘色屋頂。女人曾經想過,只要那邊的屋頂有一間換了顏色,她就立刻辭掉圖書館的職務。
「為什麼盯著我看?」
不知何時,打著石膏的男人來到女人跟前。近看才發覺男人的臉透著一份稚氣,大概二十三歲左右,額頭上留著一個V字形的傷疤。
「我是在看窗戶外面,從我在這裡工作以來,連一棟房子的屋頂都沒換過顏色。」
女人緊盯男人額頭上的傷疤回答道。男人並沒有回到座位上。一名女學生拿著書站在男人身後。
「其實我想請妳幫我一個忙。」
男人用和「為什麼盯著我看?」完全相反的語氣說著。他身後的女學生發現自己不用排隊,於是走近把書遞給女人。男人伸出他打石膏的那隻手。
「妳能不能查到這個人借過的書?」
石膏上寫著許多名字,男人指向其中一個名字:徐閔京。
「不是本人的話沒辦法查喔。」
那名字是用橘色寫的,男人那隻指著名字的手指頭好像也變成了橘色。
「那個……電腦好像有問題。」
坐在電腦搜尋台前的學生朝女人叫喚。
一名戴著黑色帽子的工人爬上綠色屋頂,弟弟打來電話,哭喪著說這是他最後一次跟女人拿錢,這次再落榜的話,姐姐說什麼他就做什麼。母親賣掉房子開了家店卻沒有客人,她做的凍明太魚鍋太鹹了。好吃嗎?每次母親這麼問,她總是點點頭。妳覺得好吃,那為什麼會沒客人?母親嘆氣說著。所以她現在還沒辦法捨棄圖書館的工作。工人正在屋頂上刷油漆,綠色之上刷的依然是綠色。女人記得那個名字:徐閔京。那個人每個星期按時借五本書,獲得過「年度圖書王」的獎項。一年之中借閱最多書籍的人能夠獲得該獎項,獎品則是一支刻著圖書館名字的手錶。女人走向男人,他仍然在閱讀「ㄱ」開頭的書籍。
「你是想找什麼?讓我知道才能幫你。」
她看著男人手中的書。閱覽室時鐘指向五點,閉館時間到了。
「我女朋友寫給我一封信,信上要我看198頁。」
男人從包包裡取出一張滿是縐紋的紙條,遞給女人。「看XXX這本書的第198頁,裡面有我想對你說的話。」紙條上如此寫著。「這本書」前還寫了幾個字,卻因為浸過水而難以辨認。女人抬頭看向刷油漆的工人,屋頂綠得更加鮮明。其實,她覺得橘色比綠色更適合那片屋頂。
「你不能問問你女朋友嗎?」
傳來拖動椅子的嘈雜聲響,人們陸續離開閱覽室。男人環顧四周,皺起眉頭說道:
「沒辦法,她已經死了。」
男人額頭上的V字形傷痕兩邊些微彎曲,像一隻海鷗。他只要一皺眉頭,就好像海鷗張開翅膀翱翔在天邊。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陣魚腥味。
外面下著細雨。到底是什麼啊?女人在關上資料室的門時自言自語。站在一旁的工讀生問她:「妳說什麼?」女人歪著頭走下樓梯。女人站在圖書館大廳時,有人與她擦肩而過,使她失去平衡而晃了晃。牆上「圖書館內請保持安靜!」的句子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大廳裡連一絲細微的腳步聲都震耳欲聾。突然一道無法忍受的嘈雜聲傳到她的耳朵,打著石膏的男人正站在販賣機前。
「妳找我嗎?」
男人從販賣機取出兩罐咖啡並說道。女人喝一口男人買的咖啡。
「我會幫你。」
女人的話響徹整個圖書館大廳。
「明天這裡休館,我今晚跟你一起找,沒有別人在會比較方便。」
女人在閱覽室內關上門,印出徐閔京的借閱書籍清單。
「我幫你找,你明天要請我吃早餐喔,海鷗先生。」
男人瞪大雙眼直盯著她。
「海鷗?」
女人指著他頭上的V形傷疤說道。
「你的綽號,那個傷疤很像海鷗。」……
鳳慈家麵館
P已經無故蹺班三天了。社長在電話裡大聲怒吼著:「那傢伙還沒來嗎?」女人得過中耳炎,因此對聲音很敏感。掛掉電話後,她耳裡還不停響起社長的聲音。「那是他寶貝的兒子,不是應該報警嗎?」公司員工們嘲諷道。P是社長的獨生子,據說他今年夏天就會升上部長。在公司裡他的綽號叫「無故蹺班」,因為他蹺班的理由花樣百出:春天風和日麗、想聽海的聲音、為了下定決心看日出,只是沒有任何同事關心他沒來上班的原因。女人傳訊息給P,這次又去哪?
P小時候的綽號叫做「菜脯」,因為他家開了間菜脯工廠。雖然說是工廠,但也就只有兩名員工而已。P稱呼那兩名員工為叔叔,叔叔們開著貨車,塊頭大到社區裡不管是誰都不敢招惹他們。所以有次P對女人說,社區內的那些流氓都不敢惹他。也正因如此,P的童年總是很孤獨。開工時,社長娓娓道來公司的歷程,一間菜脯工廠如何成為如今壯大繁榮的食品公司。當然有很多故事是誇大其辭,只有「比其他人還要誠實」這句話是真的。P的父母在暗無天日的工廠裡不眠不休地做菜脯,甚至忙到連兒子懷抱著什麼想法度過童年都沒空去關心。請看看這隻手。社長經常給員工們看自己泛黃的手掌。當時做太多菜脯才變成這樣。然而社長並不知道自己的兒子非常討厭菜脯,討厭到吃海苔飯捲時都要把菜脯挑出來。
三年前,P收拾行李去了美國。他想在那裡讀企業管理,以實現他父親一生的夙願。他飛越太平洋上空的當下,女人正在過馬路,她正要去郵局寄出包包裡裝的數十封履歷。貨車司機看見女人並踩下煞車時,她的身體已經被撞到半空中。貨車司機的妻子穿著破舊的衣服去醫院探望女人,並握著女人的手哭泣。她哭得很悲傷,以至於在她離開後,女人得了一陣子憂鬱症。女人變得不愛說話。到醫院看望的朋友們讓她意識到自己以前是個話癆,也因此她想起曾經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而受傷的朋友們。貨車司機所屬公司的管理科長拿一束花來探望她。「有想要什麼的話請告訴我。」戴著厚框眼鏡的管理科長對女人說道。
「我想要一份工作。」
裝載三百箱菜脯的貨車撞到女人的當下,P正在飛機上戴著眼罩睡覺。在夢裡,他正拿著一把鐵鍬挖一棵巨樹。揮了鐵鍬幾個小時,他的臉上卻絲毫沒有汗珠。不到一會兒,樹根顯露出來。樹根長著未知的花,他用自己帶的行李箱裝滿花朵。夢醒之後,他的雙眼滿是淚水。他在機場撥通父親的電話。在說出自己不會去讀企業管理後,他父親氣得馬上掛掉電話。他對著無聲無息的電話自語道:「我從來都沒有感到幸福過,所以現在開始我只想做會讓自己幸福的事。」
女人將窗簾拉下一半,P的書桌隨即覆上陰影。女人暗自輕觸P的書桌,五個模糊的指印在書桌上倏忽而逝。社長再次打來電話。
「到現在還沒回來?」
社長的聲音和先前相比稍微低沉。去年秋天,正值遲來的雨季,P無故蹺班一個禮拜。他會用手機傳訊息說這裡的夜空好美,中午喝了辣湯之類的,以這種方式和他父親鬥爭。女人回傳訊息給他,那裡的天空晴朗嗎?這裡好像快下雨了。過幾天後他便出現,還帶著一張略顯憔悴的臉。他和女人去到公司裡沒人知道的地方吃一頓大餐。女人會聞聞沾染在他衣服上風的味道。
女員工們在午餐休息時間拿著便當走向會議室,只有女人沒帶便當。「今天要吃什麼?」坐在女人對面的T伸懶腰並起身問道。「乾明太魚湯怎麼樣?」、「要不要去對街那家新開的飯捲店?」、「不管怎樣,我還是覺得美家賣的海鮮湯最好吃。」、「也想吃一下久違的韭菜拌飯。」職員們走出辦公室,各自說起自己想吃什麼。沒有吃早餐的員工早已餓到沒胃口。女人在那麼多食物之中,完全沒有任何想吃的。K去年入職,他從上班那刻起就在想午餐要吃什麼。他的小本子裡充滿各種餐廳的資訊。還好不在同個部門。女人每次看到K就會萌生這個想法。一年過去,她和K除了「你好」跟「再見」以外,什麼話也不會說。
女人走向後門。似乎沒有其他人走過,她昨天留下的腳印依舊在那裡。她緩步向前,回想起自己一瘸一拐的步伐,右腳印因此比左腳印更深。走出後門是一條長長的巷子,當中的房屋大門都被刷上同樣顏色的漆,或許是同一名工人刷的。女人每次走在這條巷子裡都感到很幸福。P有一次拍下她走在這條巷子裡的背影。她將那張照片貼在梳妝台鏡子的一角。湛藍色的大門讓她看起來像一個自由又平和的人。
巷尾處有一個小長椅。巷子地面歪斜,因此坐在長椅上會使身體向一側傾倒。女人用受傷的腿使力,讓身體坐直。陽光透過建築物之間,照向坐在長椅上的女人。一名蓄滿鬍子的男人從對面房子裡走出來瞥了女人一眼。女人凝望男子沿著蜿蜒巷子走去的背影很久。男子走遠後,他的影子也隨之消失。然而女人卻沒有移開目光,就好像P會從那裡出現一樣,就好像P會走過來,搖晃著手裡裝著飯糰和牛奶的塑膠袋。午餐時間一到,她和P會坐在這裡吃便利商店的飯糰。P會吃鮪魚飯糰,女人則會吃墨西哥沙拉飯糰。長椅恰當地略微傾斜,女人就算不動,身體也會靠到P的肩膀上。要是陽光和煦,他們會互相依靠著彼此睡午覺。睡醒後要是感到口渴,女人喝香蕉牛奶,P則是草莓牛奶。
「這是我的位子……」
身穿粉紅色洋裝的女孩向女人搭話。女人稍微挪動屁股,給女孩坐下的空間。女孩一坐下便連續打起噴嚏。風使勁晃動敞開的大門。某家院子裡傳來狗的叫聲。
「這附近太多灰塵了。」
女人把手帕遞給女孩,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說道。
「沒有衛生紙嗎?」
女孩摸著鼻子說。應該是想要擤鼻涕,女人將手帕展開。
「沒關係的。」
「手帕有草莓的味道。」
女孩說道。她少了兩顆門牙。而雙眼太過明亮,令女人不由自主閉上眼睛。女孩將手帕還給女人,並露出牙齦對她笑了笑,接著抓起洋裝的下襬擤鼻涕。女孩瞥了眼戴在手上的錶,喃喃道,媽媽差不多要來了呢便起身。手錶上是不久前流行的兔子圖案,而背包上也有一樣的兔子。女孩朝著巷子的反方向跑去,背包每搖晃一次,那隻兔子就對人揮手一次。女孩的洋裝被風掀起,粉紅色內褲隱約可見。
女人將手帕湊到鼻子上,的確有草莓的芬芳。她突然感到飢餓,久違地想要吃點什麼。P要是知道這件事該有多好。女人打開手機傳訊息給P,我肚子餓了。但是她卻按不下傳送鍵。她想到自己的訊息從未有像這次一樣沉默這麼久,整整三天沒有回覆。她漸漸感覺P正在走向和自己不同的世界。只要一聞沾染在P衣服上風的味道,她便會感到自己像是在閱讀無法解開的暗號。某一家烤海鮮的味道撲鼻而來。女人站起身往那股氣味飄來的方向走。烤海鮮和鯷魚湯的香味隨著風飄到巷內各處。
女人轉過巷口走了一會兒,在住宅區中看到一間破舊簡陋的麵館,氣味就是從那裡來的。麵館沒有招牌,出入口手把上還沾著油漬,由此可推斷這是一間老店。右側的門上寫著「鳳慈家」,左側寫著「麵館」,店名應該是「鳳慈家麵館」。每張桌上都放著粗糙的人造花,只是原先應該是粉紅色的花幾乎褪成了白色。女人坐在桌前,將裝著有人造花的花瓶推到旁邊。掛在牆上的聖誕節裝飾物保留到現在。店內總共有六張桌子,不過只有兩張桌子可以坐。在角落的兩張桌子上堆放著作用不明的箱子,而靠近廚房那側的兩張桌子則放滿了備好的蔬菜。儘管店裡開著燈,卻還是有些昏暗。對面的桌前有兩名身穿工作服的青年正在吃烤白帶魚和辛奇火鍋,他們的飯碗比火鍋還大,裡面盛滿白飯。
「請問您要吃什麼呢?」
廚房響起女人嘶啞的嗓音。
「我要一份麵疙瘩。」
廚房傳來水聲,也傳來了哼唱的聲音,店裡頓時充滿香氣。吃火鍋的青年們站起身,摸了摸鼓起的腹部,臉上洋溢著幸福。女老闆將食物端到女人面前。冷麵碗裡盛滿麵疙瘩,滿到湯要溢出來一般。女人低頭吃起麵疙瘩,熱湯在體內擴散開來。
「妳跟餓了好幾天一樣。」
女老闆對低頭吃麵的女人說。女老闆挑蔥到一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蔥根很辣眼。女人同樣感受得到那股辛辣,於是她吃到一半也流眼淚。她摘下起霧的眼鏡並用手帕擦拭,餐廳裡的事物再次映入眼簾,連裝飾在牆上小燈泡的灰塵也清晰可見。女人低頭看著空碗,對自己如此喜歡吃麵疙瘩這件事感到有點詫異。
結帳時,女老闆突然停下來直勾勾地盯著女人,接著搖搖頭並不太有自信地問:
「請問妳是K女中的嗎?第四十八屆畢業生。」
女人絲毫不記得女老闆,然而對方卻對她記憶尤深。
「誒,我們國中同班了兩年,妳不記得了?愚人節的時候叫大家把書桌反著放的人不是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