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女兒．姜允瑟
我非常確定自己有講過，星期五我要穿白色的大學T，而且星期二一早就已經講了。我從後面環抱媽媽，拜託她一定要記得洗衣服，絕對沒有不耐煩，也沒有催促她的意思。那個時候媽媽還覺得我可愛，輕輕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可是到了星期五下午，距離赴約的時間只剩三十分鐘，我卻在洗衣籃裡找那件大學T，心情怎麼可能會好？我承認，我忍不住皺了眉頭，但我並沒有想要責怪媽媽，是她一直問我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擺出那種表情，我也只好回答了。
「妳沒有洗我的白色大學T啊。」
媽媽整張臉突然漲紅了起來。
「妳把我當洗衣店啊？我是你們家的幫傭嗎？」
「是妳自己要問我的。什麼洗衣店，什麼幫傭啦？」
「衣服沒洗好就不耐煩、怪媽媽，那就是把我當洗衣店，把我當幫傭。」
再說下去只會吵起來，於是我直接走回房間，關上門想換衣服，媽媽卻砰砰敲著房門。
「怎樣啦？」
才一開門，媽媽就立刻衝了進來。
「媽媽在跟妳說話，妳怎麼可以直接甩門進房間？」
「我沒有甩門。」
「妳有。」
「我沒有！」
「妳有！」
完了，情況不知道第幾次失控，我們吵架的焦點已經模糊了。就像蠟燭上搖曳的小小火花，引燃一旁的衛生紙跟月曆，緊接著燒掉整間房子。
從洗衣服的問題演變成甩門的問題，然後再延燒到生活態度跟飲食習慣，說來說去都是我的錯。媽媽每次都講得好像是她在讓我，但根本不是。在我認錯並道歉之前，她會一直翻舊帳、挑我的毛病。
「妳小時候難道就不會這樣嗎？」
「對，我不會。我不會回嘴，也會好好回答大人的問題。我不會不耐煩，也從來沒有不把媽媽的話聽完就甩門進房間。」
「怎麼可能？只是因為外婆不跟妳計較，所以妳才不記得了。」
「外婆是不會跟妳計較，但是對我……算了。」
媽媽說，因為我是外孫女，才說得出這種話，要是當過外婆的女兒，就會明白她的心情。她說我絕對無法想像她小時候是過怎麼樣的生活，還說我不可能在那個「野蠻時代」存活下來。
外婆很疼阿姨，也就是媽媽的姊姊。有兩個連我聽了都很火大的小故事。第一個是要媽媽用阿姨寫過的習作本。每一次開學，媽媽就要拿橡皮擦擦去上面寫好的答案，但不管怎麼擦都還是有筆跡，所以她根本沒辦法好好解題。
另一件事就真的很誇張了。小時候，媽媽的便當小菜盒裡，每一格裝的都是泡菜，白菜泡菜、蘿蔔丁泡菜、蔥泡菜、醃黃瓜輪著換。媽媽常常看到外婆在廚房裡炒醃牛肉或做煎蛋捲，她卻從來沒有吃過。她以為那是做給外公的小菜。
某一天的午餐時間，她打開便當蓋，發現裡面竟然有滷蛋跟煎豆腐，只有最小的格子放了一點蘿蔔丁泡菜。媽媽心想：竟然有這種好日子！她開開心心地吃完便當，精神飽滿地上完下午的課，然後踩著小跳步回家。
「媽！滷蛋好好吃喔，晚上我們也吃滷蛋吧！」
媽媽開心地朝家門內大喊，外婆卻驚訝地問：「哎呀，秀英的小菜盒被妳拿走了嗎？」
媽媽當場愣住。她明明不想哭，最後卻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外婆開始辯解，說她並不是每天都幫阿姨準備不一樣的小菜，只是剛好今天外公沒吃早餐就要出門，所以才特別做了很多小菜來幫他帶便當。不是每天都這樣，只有偶爾，她特別強調。偶爾外公的小菜有剩，她就會按照年紀，輪流放進兩個女兒的便當盒裡。先給大女兒，下次再給小女兒。外婆解釋了很久，媽媽卻無法相信她。
「我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豐盛的小菜。」
「只是還沒輪到妳啦。」
媽媽說，她當時很想問外婆：「我從來沒闖過禍，沒有吵著要妳買衣服或新書給我，也沒有要妳送我去補習班，或是吵著說要有自己的房間。可是妳為什麼都不疼我？」
她希望能從外婆的嘴裡聽到：「沒有啦，媽媽也很疼我們秀日啊。」可是外婆到頭來一句話也沒說，於是媽媽就這樣奪門而出。
我聽秀英阿姨說，那天媽媽一直到很晚都沒有回家，整個家鬧得雞飛狗跳。所有人跑到學校去找、打電話給媽媽的朋友、去向警察報案，全家總動員，跑遍大街小巷，喊到喉嚨都啞了，才終於在家附近的一個小遊樂場找到她。她癱倒在溜滑梯上，被大家送去醫院，直到隔天下午才醒過來。
我問媽媽她醒來之後狀況如何，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後來有沒有被罵，她卻說全都不記得了。
「好像有人把我的記憶剪斷一樣，那天之後整整一個星期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聽說我表現得很正常，會跟大家說話、會笑、會吃飯，也有去上學，該做事的都有做。那一週的時間裡，我甚至還闖了很多禍，但我全都不記得。這是不是某種喪失記憶的病啊？」
我試著想像消失的那一個星期化身成蝴蝶，在媽媽周圍翩翩飛舞的模樣。而媽媽無論如何伸長雙手，都無法抓到牠們。但我覺得，如果從後面悄悄靠近，應該就有機會抓到吧？
後來我沒穿那件白色大學T，而是改穿灰色帽T赴約。今天是秀彬的生日。媽媽要去看牙醫，所以也比較早下班。她幫我準備外出，還幫我向補習班請假，沒想到最後還是吵了一架。
我跟秀彬、允書還有智敏一起去吃麻辣燙，再到唱片行去買秀彬的禮物，回來的路上拍了紀念照，還用秀彬媽媽送的禮券換熱巧克力來喝，然後就沒別的行程了。雖然是慶生，我們做的事情卻和平時差不多，真想去沒去過的地方、做沒做過的事、吃沒吃過的東西。
就在我暗自期盼能跳脫日常的時候，秀彬開口問：「要不要去唱歌？」
我們不是沒去過KTV，但的確不常跟秀彬一起去。秀彬的爸媽設下許多禁令，例如禁止去KTV、禁止在咖啡廳裡讀書、禁止看短影音、禁止玩Instagram、禁止加入聊天群組、禁止用有色護唇膏……當然，這些事秀彬都在偷偷做，而且通常都是跟我一起。問題是，秀彬家跟我家剛好在同一棟公寓，我們兩家人彼此都認識，路上遇到甚至還會打招呼。我不得不拜託媽媽當共犯，幫我們一起撒謊。
去咖啡廳的事情要對秀彬媽媽保密，就說我們是去圖書館！去KTV的事情也是祕密，就說是到我們家玩！一起看YouTube也是祕密！──媽媽願意幫忙保密，但她似乎受不了常常這樣欺騙秀彬的父母。
「叫秀彬不要老是撒謊，去徵求她爸媽的同意吧？」
煩死了。
「就是因為他們不同意，她才只能這樣啊。」
「因為秀彬會騙他們，所以他們才不同意啊。」
「因為他們不讓秀彬做這些事，所以秀彬才要騙他們嘛。」
「怎麼會？那妳也有沒跟媽媽說的事嗎？」
又來了！話題為什麼會扯到這裡來啊？我無言以對。
「真的有嗎？什麼事？妳要告訴媽媽，媽媽才能幫妳啊！」
我不知道。我希望媽媽不要只顧著把我養大，只顧著幫我、教我，而是能夠喜歡我。
媽媽總會唸我，說我的桌子很亂、衣服亂丟、電話講很久、灰色帽T一大堆、書包總是拖到早上才收……等等。總之，我的習慣、我的生活和我的想法，她似乎全都不喜歡。最重要的是，她好像以為我是個很沒想法的孩子。她希望我能有個目標，然後朝那個目標努力。但我只想認真享受當下，實在不懂為什麼要為了未來拚命。
「要去KTV嗎？」
秀彬又問了一次。智敏第一個大聲說好；她只要先跟家人報備，不管去哪裡玩、玩到幾點都沒關係。允書也接著說好，我當然不能缺席。我傳訊息給媽媽：「我會晚一點回家，先去一下KTV」，然後把手機塞進包包裡。
本來想說唱個三十分鐘就回家，結果我們不小心玩得太開心了。尤其是秀彬，她不斷從錢包裡掏錢出來加時間，彷彿她一開始就沒打算放大家走。
「這一攤妳負責嗎？」
「不管啦，我現在心情超好，不要問這種事！」
秀彬都這麼開心了，我當然不能沒有表示。秀彬喜歡拍影片留念，於是我拿起她的手機，打算展現不輸〈人氣歌謠〉 的運鏡。秀彬、智敏、允書依序靠過來，對著手機鏡頭歡呼。我們就這樣唱歌、跳舞、看我拍出來的影片，玩到都忘了時間──真的忘了！──不知道外面在下雨，也不知道媽媽打了超過三十通電話給我。
我把濕答答的運動鞋和襪子脫在玄關。睡在貓跳台上的芒果被我吵醒，跳下來伸了個懶腰。我踮著腳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芒果也輕聲跟在我後面。從我進門到現在，除了芒果的一聲喵，整個家靜悄悄的。褲腳滴下的水，在客廳的地板上形成一連串水漬。
「我回來了，爸！媽！」
無論我怎麼喊，都無人回應。客廳沒有開燈，我環顧一圈，突然瞥見一個黑影。嚇死了！原來是媽媽，她雙手抱胸看著窗外，那剪影看起來很不妙。
「抱歉，我沒注意到妳打了這麼多通電話給我，KTV太吵了。」
「妳在KTV待了三個小時嗎？」
「今天待比較久，因為是秀彬生日，回來的時候剛好雨又很大，所以我沒有看手機。」
「外面突然下起這麼大的雨，妳說要去KTV之後超過三個小時都沒回來，而且還不接電話！妳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我就說不知道妳有打給我啊！我已經道歉了，妳幹嘛動不動就生氣？」
不管我怎麼努力解釋，媽總是劈頭就先發飆，而且每次都要花很多時間才會消氣。我跟她真的合不來。
「因為我沒洗衣服就不開心的是妳，砰一聲甩門走人的是妳，不接電話的是妳，晚回來的是妳，整天都對媽媽態度不好的人也是妳，為什麼脾氣差的人反而是我？我也不想對妳生氣啊！」
「那不要生氣不就好了。」
媽媽重重嘆了口氣，反問我：「妳怎麼可以這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難不成想說的話都不要說出來嗎？我很想這麼問，但我忍住了。有時候我也會選擇不說。
洗了熱水澡之後，我躺在床上，閉起眼睛。芒果從門縫鑽進來，喵地叫了一聲。
「芒果，過來，跟姊姊一起睡。」
我拍拍床鋪，芒果跳上來，鑽到我的腋下，打呼嚕的震動帶來一震暖流。芒果好香。雖然跟媽媽鬧得有點僵，但今天一整天還算是挺不錯的。雨滴打在窗上的聲音，很適合當睡前聽的白噪音。我的身體越來越放鬆，芒果的呼嚕聲、外頭的雨聲都逐漸遠去……
「姜允瑟！」
媽媽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搖醒。芒果嚇得從我懷裡跳走。喔！學校！該去上學了！
「現在幾點？我遲到了嗎？」
我從床上彈起來。
「妳在說什麼？現在是星期五，晚上十點。」
啊，對了，今天是秀彬生日。我不小心睡著，還以為已經天亮了。媽媽把臉湊到我面前。
「我現在要去接妳爸，怕妳睡到一半醒來，發現家裡都沒人會嚇到。」
「爸爸？他在哪裡？為什麼妳要去接他？」
「就是說啊。誰叫他要在這種大雨天跑去喝酒，還醉到不行。大家到底為什麼都要這樣？總之，我要出門了。」
她說的「大家」，應該就是指我跟爸吧。雖然聽了不是很高興，但我決定先睡再說。我躺回床上，聽著媽媽從玄關的籃子裡掏出車鑰匙、打開門，以及關門後電子鎖鎖上的聲音。芒果好像跑去玩了，玩具老鼠的吱吱聲從客廳傳來。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也在下雨。媽媽開著車，路上一片漆黑，車裡也很暗，窗戶被雨滴蒙上一層霧，外頭的光線變成霓虹透了進來。媽媽的肩膀微微顫抖。她很冷嗎？接著，媽媽抬手抹了抹眼睛。原來她是在哭。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哭，但不知為何連我也跟著難過了起來，感覺手背溼溼的──嗯？我的手背溼溼的？我的手握著方向盤？我坐在駕駛座上？我根本不會開車啊！怎麼辦？
一陣衝擊襲來，好像有什麼東西穿過我的身體，我連哀嚎聲都發不出來。
這是夢，對吧？
我非常確定自己有講過，星期五我要穿白色的大學T，而且星期二一早就已經講了。我從後面環抱媽媽，拜託她一定要記得洗衣服，絕對沒有不耐煩，也沒有催促她的意思。那個時候媽媽還覺得我可愛，輕輕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可是到了星期五下午，距離赴約的時間只剩三十分鐘，我卻在洗衣籃裡找那件大學T，心情怎麼可能會好？我承認，我忍不住皺了眉頭，但我並沒有想要責怪媽媽，是她一直問我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擺出那種表情，我也只好回答了。
「妳沒有洗我的白色大學T啊。」
媽媽整張臉突然漲紅了起來。
「妳把我當洗衣店啊？我是你們家的幫傭嗎？」
「是妳自己要問我的。什麼洗衣店，什麼幫傭啦？」
「衣服沒洗好就不耐煩、怪媽媽，那就是把我當洗衣店，把我當幫傭。」
再說下去只會吵起來，於是我直接走回房間，關上門想換衣服，媽媽卻砰砰敲著房門。
「怎樣啦？」
才一開門，媽媽就立刻衝了進來。
「媽媽在跟妳說話，妳怎麼可以直接甩門進房間？」
「我沒有甩門。」
「妳有。」
「我沒有！」
「妳有！」
完了，情況不知道第幾次失控，我們吵架的焦點已經模糊了。就像蠟燭上搖曳的小小火花，引燃一旁的衛生紙跟月曆，緊接著燒掉整間房子。
從洗衣服的問題演變成甩門的問題，然後再延燒到生活態度跟飲食習慣，說來說去都是我的錯。媽媽每次都講得好像是她在讓我，但根本不是。在我認錯並道歉之前，她會一直翻舊帳、挑我的毛病。
「妳小時候難道就不會這樣嗎？」
「對，我不會。我不會回嘴，也會好好回答大人的問題。我不會不耐煩，也從來沒有不把媽媽的話聽完就甩門進房間。」
「怎麼可能？只是因為外婆不跟妳計較，所以妳才不記得了。」
「外婆是不會跟妳計較，但是對我……算了。」
媽媽說，因為我是外孫女，才說得出這種話，要是當過外婆的女兒，就會明白她的心情。她說我絕對無法想像她小時候是過怎麼樣的生活，還說我不可能在那個「野蠻時代」存活下來。
外婆很疼阿姨，也就是媽媽的姊姊。有兩個連我聽了都很火大的小故事。第一個是要媽媽用阿姨寫過的習作本。每一次開學，媽媽就要拿橡皮擦擦去上面寫好的答案，但不管怎麼擦都還是有筆跡，所以她根本沒辦法好好解題。
另一件事就真的很誇張了。小時候，媽媽的便當小菜盒裡，每一格裝的都是泡菜，白菜泡菜、蘿蔔丁泡菜、蔥泡菜、醃黃瓜輪著換。媽媽常常看到外婆在廚房裡炒醃牛肉或做煎蛋捲，她卻從來沒有吃過。她以為那是做給外公的小菜。
某一天的午餐時間，她打開便當蓋，發現裡面竟然有滷蛋跟煎豆腐，只有最小的格子放了一點蘿蔔丁泡菜。媽媽心想：竟然有這種好日子！她開開心心地吃完便當，精神飽滿地上完下午的課，然後踩著小跳步回家。
「媽！滷蛋好好吃喔，晚上我們也吃滷蛋吧！」
媽媽開心地朝家門內大喊，外婆卻驚訝地問：「哎呀，秀英的小菜盒被妳拿走了嗎？」
媽媽當場愣住。她明明不想哭，最後卻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外婆開始辯解，說她並不是每天都幫阿姨準備不一樣的小菜，只是剛好今天外公沒吃早餐就要出門，所以才特別做了很多小菜來幫他帶便當。不是每天都這樣，只有偶爾，她特別強調。偶爾外公的小菜有剩，她就會按照年紀，輪流放進兩個女兒的便當盒裡。先給大女兒，下次再給小女兒。外婆解釋了很久，媽媽卻無法相信她。
「我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豐盛的小菜。」
「只是還沒輪到妳啦。」
媽媽說，她當時很想問外婆：「我從來沒闖過禍，沒有吵著要妳買衣服或新書給我，也沒有要妳送我去補習班，或是吵著說要有自己的房間。可是妳為什麼都不疼我？」
她希望能從外婆的嘴裡聽到：「沒有啦，媽媽也很疼我們秀日啊。」可是外婆到頭來一句話也沒說，於是媽媽就這樣奪門而出。
我聽秀英阿姨說，那天媽媽一直到很晚都沒有回家，整個家鬧得雞飛狗跳。所有人跑到學校去找、打電話給媽媽的朋友、去向警察報案，全家總動員，跑遍大街小巷，喊到喉嚨都啞了，才終於在家附近的一個小遊樂場找到她。她癱倒在溜滑梯上，被大家送去醫院，直到隔天下午才醒過來。
我問媽媽她醒來之後狀況如何，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後來有沒有被罵，她卻說全都不記得了。
「好像有人把我的記憶剪斷一樣，那天之後整整一個星期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聽說我表現得很正常，會跟大家說話、會笑、會吃飯，也有去上學，該做事的都有做。那一週的時間裡，我甚至還闖了很多禍，但我全都不記得。這是不是某種喪失記憶的病啊？」
我試著想像消失的那一個星期化身成蝴蝶，在媽媽周圍翩翩飛舞的模樣。而媽媽無論如何伸長雙手，都無法抓到牠們。但我覺得，如果從後面悄悄靠近，應該就有機會抓到吧？
後來我沒穿那件白色大學T，而是改穿灰色帽T赴約。今天是秀彬的生日。媽媽要去看牙醫，所以也比較早下班。她幫我準備外出，還幫我向補習班請假，沒想到最後還是吵了一架。
我跟秀彬、允書還有智敏一起去吃麻辣燙，再到唱片行去買秀彬的禮物，回來的路上拍了紀念照，還用秀彬媽媽送的禮券換熱巧克力來喝，然後就沒別的行程了。雖然是慶生，我們做的事情卻和平時差不多，真想去沒去過的地方、做沒做過的事、吃沒吃過的東西。
就在我暗自期盼能跳脫日常的時候，秀彬開口問：「要不要去唱歌？」
我們不是沒去過KTV，但的確不常跟秀彬一起去。秀彬的爸媽設下許多禁令，例如禁止去KTV、禁止在咖啡廳裡讀書、禁止看短影音、禁止玩Instagram、禁止加入聊天群組、禁止用有色護唇膏……當然，這些事秀彬都在偷偷做，而且通常都是跟我一起。問題是，秀彬家跟我家剛好在同一棟公寓，我們兩家人彼此都認識，路上遇到甚至還會打招呼。我不得不拜託媽媽當共犯，幫我們一起撒謊。
去咖啡廳的事情要對秀彬媽媽保密，就說我們是去圖書館！去KTV的事情也是祕密，就說是到我們家玩！一起看YouTube也是祕密！──媽媽願意幫忙保密，但她似乎受不了常常這樣欺騙秀彬的父母。
「叫秀彬不要老是撒謊，去徵求她爸媽的同意吧？」
煩死了。
「就是因為他們不同意，她才只能這樣啊。」
「因為秀彬會騙他們，所以他們才不同意啊。」
「因為他們不讓秀彬做這些事，所以秀彬才要騙他們嘛。」
「怎麼會？那妳也有沒跟媽媽說的事嗎？」
又來了！話題為什麼會扯到這裡來啊？我無言以對。
「真的有嗎？什麼事？妳要告訴媽媽，媽媽才能幫妳啊！」
我不知道。我希望媽媽不要只顧著把我養大，只顧著幫我、教我，而是能夠喜歡我。
媽媽總會唸我，說我的桌子很亂、衣服亂丟、電話講很久、灰色帽T一大堆、書包總是拖到早上才收……等等。總之，我的習慣、我的生活和我的想法，她似乎全都不喜歡。最重要的是，她好像以為我是個很沒想法的孩子。她希望我能有個目標，然後朝那個目標努力。但我只想認真享受當下，實在不懂為什麼要為了未來拚命。
「要去KTV嗎？」
秀彬又問了一次。智敏第一個大聲說好；她只要先跟家人報備，不管去哪裡玩、玩到幾點都沒關係。允書也接著說好，我當然不能缺席。我傳訊息給媽媽：「我會晚一點回家，先去一下KTV」，然後把手機塞進包包裡。
本來想說唱個三十分鐘就回家，結果我們不小心玩得太開心了。尤其是秀彬，她不斷從錢包裡掏錢出來加時間，彷彿她一開始就沒打算放大家走。
「這一攤妳負責嗎？」
「不管啦，我現在心情超好，不要問這種事！」
秀彬都這麼開心了，我當然不能沒有表示。秀彬喜歡拍影片留念，於是我拿起她的手機，打算展現不輸〈人氣歌謠〉 的運鏡。秀彬、智敏、允書依序靠過來，對著手機鏡頭歡呼。我們就這樣唱歌、跳舞、看我拍出來的影片，玩到都忘了時間──真的忘了！──不知道外面在下雨，也不知道媽媽打了超過三十通電話給我。
我把濕答答的運動鞋和襪子脫在玄關。睡在貓跳台上的芒果被我吵醒，跳下來伸了個懶腰。我踮著腳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芒果也輕聲跟在我後面。從我進門到現在，除了芒果的一聲喵，整個家靜悄悄的。褲腳滴下的水，在客廳的地板上形成一連串水漬。
「我回來了，爸！媽！」
無論我怎麼喊，都無人回應。客廳沒有開燈，我環顧一圈，突然瞥見一個黑影。嚇死了！原來是媽媽，她雙手抱胸看著窗外，那剪影看起來很不妙。
「抱歉，我沒注意到妳打了這麼多通電話給我，KTV太吵了。」
「妳在KTV待了三個小時嗎？」
「今天待比較久，因為是秀彬生日，回來的時候剛好雨又很大，所以我沒有看手機。」
「外面突然下起這麼大的雨，妳說要去KTV之後超過三個小時都沒回來，而且還不接電話！妳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我就說不知道妳有打給我啊！我已經道歉了，妳幹嘛動不動就生氣？」
不管我怎麼努力解釋，媽總是劈頭就先發飆，而且每次都要花很多時間才會消氣。我跟她真的合不來。
「因為我沒洗衣服就不開心的是妳，砰一聲甩門走人的是妳，不接電話的是妳，晚回來的是妳，整天都對媽媽態度不好的人也是妳，為什麼脾氣差的人反而是我？我也不想對妳生氣啊！」
「那不要生氣不就好了。」
媽媽重重嘆了口氣，反問我：「妳怎麼可以這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難不成想說的話都不要說出來嗎？我很想這麼問，但我忍住了。有時候我也會選擇不說。
洗了熱水澡之後，我躺在床上，閉起眼睛。芒果從門縫鑽進來，喵地叫了一聲。
「芒果，過來，跟姊姊一起睡。」
我拍拍床鋪，芒果跳上來，鑽到我的腋下，打呼嚕的震動帶來一震暖流。芒果好香。雖然跟媽媽鬧得有點僵，但今天一整天還算是挺不錯的。雨滴打在窗上的聲音，很適合當睡前聽的白噪音。我的身體越來越放鬆，芒果的呼嚕聲、外頭的雨聲都逐漸遠去……
「姜允瑟！」
媽媽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搖醒。芒果嚇得從我懷裡跳走。喔！學校！該去上學了！
「現在幾點？我遲到了嗎？」
我從床上彈起來。
「妳在說什麼？現在是星期五，晚上十點。」
啊，對了，今天是秀彬生日。我不小心睡著，還以為已經天亮了。媽媽把臉湊到我面前。
「我現在要去接妳爸，怕妳睡到一半醒來，發現家裡都沒人會嚇到。」
「爸爸？他在哪裡？為什麼妳要去接他？」
「就是說啊。誰叫他要在這種大雨天跑去喝酒，還醉到不行。大家到底為什麼都要這樣？總之，我要出門了。」
她說的「大家」，應該就是指我跟爸吧。雖然聽了不是很高興，但我決定先睡再說。我躺回床上，聽著媽媽從玄關的籃子裡掏出車鑰匙、打開門，以及關門後電子鎖鎖上的聲音。芒果好像跑去玩了，玩具老鼠的吱吱聲從客廳傳來。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也在下雨。媽媽開著車，路上一片漆黑，車裡也很暗，窗戶被雨滴蒙上一層霧，外頭的光線變成霓虹透了進來。媽媽的肩膀微微顫抖。她很冷嗎？接著，媽媽抬手抹了抹眼睛。原來她是在哭。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哭，但不知為何連我也跟著難過了起來，感覺手背溼溼的──嗯？我的手背溼溼的？我的手握著方向盤？我坐在駕駛座上？我根本不會開車啊！怎麼辦？
一陣衝擊襲來，好像有什麼東西穿過我的身體，我連哀嚎聲都發不出來。
這是夢，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