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1.生命的吶喊
我們總是把他人的不幸福視為理所當然,
卻始終無法接受自己不幸福。

某天早上,我發誓,真的毫無任何啟示或暗示,我忽然醒來,大聲喊道:「嗯,我不能再這樣活下去!我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賭上一切。我必須這樣做!」如果可以再多發一個誓的話,我要說,我平時講話絕不會使用這種激烈的反省語氣。更何況,遇到喜歡用這種語氣講話的熱血人士時,我都會在心裡鄙視他,甚至連他說了什麼都不會再多想一次。
然而這樣的我,竟然在某天早上,不只一次,而是連喊了兩次我要為自己的人生賭上一切。就在我對自己的異常舉動感到困惑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更離奇的事:眼淚。一滴滴眼淚毫無預兆地順著我的臉頰滑落下來。
起初我還以為半夜下雨,卑陋之居的天花板又開始漏水了。再不然就是自己過於激動,臉上冒汗了。說實話,我寧願相信這兩種可能性。但事實並非如此,流下來的真的是眼淚。
如果沒有眼淚,我或許會把突如其來的吶喊當作說夢話,隨即忘在腦後。如果沒有眼淚,我可能不會對從我唇間擠出來的激烈口號產生責任感。這都是有可能的,因為我完全可以無視這種自言自語、脫口而出的話。
然而,這裡存在著無可否認的證據:宛如露珠,掛在睫毛上的最後一滴眼淚;濕漉漉的紙巾;隱隱作痛、憋悶的胸口。這些證據都在催促我,趕快搞清楚為什麼流淚,趕快解釋我自己。
我這個人的優點之一就是,當有人提出要求,我會為了滿足要求而竭盡所能。如果是力所能及的事,我都願意去嘗試。出於這種性格,國中一次、高中兩次的離家出走害得媽媽操碎了心。
念國中時,因為弟弟跟我要新運動鞋,於是我離家出走,在位於仁川的帽子工廠打了兩個月的工。最初我只打算在暑假利用一個月的時間解決弟弟的運動鞋,但後來產生了野心,堅持了兩個月,「衣錦還鄉」的時候不僅買了弟弟和我的運動鞋,也給媽媽買了一雙皮鞋。當然,即使年幼的女兒解決了全家有新鞋穿的問題,我也還是沒能躲過媽媽的鞭打和責罵。不過,每次為了特別的場合外出時,看到媽媽都會腳踩我買的新皮鞋,都不禁覺得所受之辱得到了完美的補償。
高中時的兩次離家出走,都是應朋友之邀。最好的朋友先離家出走,接著又有一個朋友離家。剩下我一個人很無聊,朋友們也很無聊,於是他們打電話邀我過去玩。為了幫朋友打發無聊的時間,我第一次離家一個星期,第二次的時間稍長,一個月。但在我看來,這不過是長時間的外出罷了,畢竟我沒有發誓永遠不回家。雖然我們家令人厭煩,但厭煩的程度遠遠不及人生。
這三次離家出走的動機不足掛齒,結果卻耐人尋味。無論我做什麼,所有人就只會戴著「出走少女」的有色眼鏡看我,之後甚至還用離家出走這件事來定義我的本質。我知道人們都在背後七嘴八舌地議論我。三次離家出走,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
正因為這樣,我從年過二十到現在都沒親口解釋過這件事。我本能地意識到,我必須保護自己。針對人生中的小插曲,人們就只會說三道四,根本不懂得享受,即使明知道這些小插曲都是一笑而過的事,卻還是當成很嚴重的問題。
總之,我在花開三月的某個清晨產生了想要解釋自己的欲望。這件事很簡單。我先從最基礎的內容開始羅列。我平凡無奇也毫無任何理由需要隱瞞的個人資訊如下:
姓名:安真真。
是的,我叫真真。最初父母商量只取一個「真」字,但在去戶政事務所辦理出生登記的路上,爸爸改變了主意。他就是這樣的人。即使花了很長時間決定好一件事,他也會在五分鐘後推翻自己的決定。就這樣,爸爸當場改了我的名字。他說是真實的「真」,但一個「真」字過於生硬,不如疊字。而且他的計畫是,若日後再生女兒,可以直接取名「善善」和「美美」。只不過之後家中再無女兒,而且爸爸也沒考慮到真真這個名字前的姓氏是「安」*。誇張一點解讀的話,無論怎麼看,我這個人的命運似乎注定了一生否定自己⋯⋯

* 姓氏「安」,韓文「안」,在韓文中有否定副詞「不」的意思。

我已經活了二十五年又七個月。家庭成員有媽媽和弟弟,還有一個流浪在外、本來偶爾回家,現在連家都不回了的爸爸。
學歷,大學休學中。休學的理由非常簡單明瞭。我沒有時間籌集鉅額的學費。當然,為了避免頻繁地休學,我大可不懂事地纏著媽媽要錢,或是累到流鼻血、拚命打工賺錢。但有這個必要嗎?我現在不需要立刻完成任何事,距離三十歲也還有五年的時間。
休學後,為了賺錢,我什麼粗活都做過,在這裡一一列舉出來恐怕需要很長時間。兩個月前,在需要介紹職業的場合,我毫不猶豫回答說自己從事「服務業」。那時候,我正在咖啡廳替懶惰的老闆看櫃檯,而且經常給比我年輕的人端茶送水,所以這樣回答再恰當不過了。
很幸運的是,現在我可以回答從事文職了。這份工作幫我存下了一學期的學費,而且從我今年三月沒有申請復學,可以知道我有多滿意這份工作了。唯一讓我有點介意的是,我不是靠自己的努力找到這份工作,而是得益於姨父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姨父的一通電話,就解決了我的就業問題。我之所沒有去姨父的公司,是因為他說:「我們公司不缺人。」
嗜好?我沒有。
我不太喜歡「嗜好」這個詞。在我看來,它等於是不良嗜好的縮語。人們真正享受的娛樂,比起高雅,更多的是帶有惡意的事。咖啡廳的老闆總是聲稱自己喜歡聽古典樂,但他真正的嗜好是勾引人妻。用他的話說,這種嗜好既不花錢,也不負擔任何風險,而且還很刺激。要說這種嗜好有什麼問題的話,那可能只有不能公開寫在個人資訊裡而已。
我目前可以公開的總財產金額為四十二萬八千韓元。如果各位可以保證不讓我的媽媽和弟弟知道我實際擁有的財產金額,在此我小聲透露一下:我實際擁有的財產為這個數字的十倍。雖然存錢不是我的人生信條,但我比同齡人更清楚地知道錢的重要性。有時人們在進行交易或談判的時候,會一本正經地說「重要的不是錢」,但我從不相信這種話。這不過是講話的技巧罷了。世人皆知,錢才是最重要的。
除此之外,我也還可以補充幾點,例如我的身材不高不矮,相貌雖然談不上不堪入目,但也沒到令人驚艷的地步。我自認博覽群書,腦袋裡還是裝了一些東西⋯⋯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這無疑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讓我感到絕望的是,我人生的量感竟然如此貧乏。說實話,人生沒有「量感」這件事,讓我近來倍感憂鬱。我的人生毫無深度,就連一粒芝麻也容不下。這樣活著,真的沒有問題嗎?
開始思考貧乏的人生,源於二十五歲的我到了適婚年齡。就像大多數同齡的女生一樣,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兩個男生向我求婚。說來奇怪,這個年齡段即使不努力也會有名為愛情的機會找上門,哪怕是像我這種毫無魅力的女生也會有很多結婚的機會,因為花信年華可謂是百戰百勝、天下無敵的武器。
那些已婚的女校校友就是成功使用這種武器的證人。我不會公開人名,但K是個胖子,而且話超多,還長著一張難以解讀的臉。這樣的K去年嫁給了超市的年輕老闆。男人乍看之下無可挑剔,在我看來,他根本沒有選擇K的理由。K說,因為經常去超市買牛奶,於是兩人墜入了愛河。牛奶竟然促成了這麼驚人的事。竟然是牛奶⋯⋯
M自小體弱多病,念書的時候動不動就請長期的病假。記得M的母親曾流著淚說,只要女兒能健健康康、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她就死而無憾了。然而,這樣的M已經和美男醫師結婚兩年了。據說,M因為貧血暈倒在走廊上,剛好經過的醫師發現了,把她送回病房。兩人就此一見鍾情。這次貧血促成了這件驚人的事。竟然是貧血⋯⋯
就算是再燦爛的花樣年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精彩愛情故事的主角。特別是像我這種對人對事都漠不關心、態度冷淡的人,就算戲劇性的愛情找上門來,說不定也都被我一腳踢開了。我可能還會喃喃自語,哪會有這種事,真是幼稚。
正因為這樣,即使兩個男人出現在我面前,我也還是非常平靜。雖然也遇到過很多可以變得幼稚的瞬間,但我始終都保持理智。略微誇張地說,不多愁善感、不天真幼稚的生活態度才是我堅定的世界觀。也因為這樣,我才沒有什麼朋友。我對多愁善感和天真幼稚總是抱持著敵對的情緒。
進一步推敲的話,也許在我的身上,我這種態度本身就產生了像M的牛奶和K的貧血那樣的效果。我是這麼相信的。對於正值花樣年華的年輕人而言,愛情無疑是一劑靈丹妙藥。這樣的年紀會為很多人事物著迷,無論是愛情,還是工作,只要為之著迷,人生就會立刻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問題就在於此。我現在找到了一絲頭緒。回想起來,我昨天也很憂鬱,前天也是如此。雖然不能斷定我是因為過度憂鬱,所以早上起來流淚、吶喊,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和從前的我不同了。無論是走在路上,還是上班的時候,就連睡覺,我都在思考這件事。面對因熱戀而倍感幸福的人、每天盼著週末去登山的鄰座同事,以及堅信活到老學到老、最後遠赴美國留學的大學同學時,我都沒有停止思考這件事。
那我呢?二十五年來,就只是對人生袖手旁觀、冷嘲熱諷的我呢?活了二十五年的我,從未因沉迷於什麼而幸福過。對於人生這件事,我從來沒有認真做過資產負債表,就只是任由時間從我的指間流逝。為了稍稍改善窮苦的生活,我走街串巷、不辭辛苦,卻揮霍了光輝的青春時光。
更糟糕的是,這樣的「我」告訴自己,就算沒有墜入愛河,也可以在兩個男人當中選一個結婚。我根本沒有急著結婚的理由,然而除了結婚,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豐富人生的事。因為擔心自己貧乏的人生,現在的我可以做的事就只有選擇結婚——前提是,必須保證愚蠢的想法不會影響我的判斷,並且做好心理準備利用充分的時間去審慎考量。

是的,我就像過氣的流行歌歌名一樣,活得像個白痴。不知從何時起,這種醒悟就像從出現裂縫的罈子裡流出的水,一點一點浸濕了我的心。罈子的裂縫越來越大,水不受控地流出,最終洪水淹沒了我的心,促使我在這天早上迫不得已發出最迫切的吶喊:
「嗯,我不能再這樣活下去!我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賭上一切。我必須這樣做!」
究竟是什麼力量讓我忍到內心洪水泛濫呢?又是什麼力量讓我即使飽受荒廢人生的慚愧折磨,卻還是承受著這無所作為的人生呢?
我感覺自己現在才要接近這個故事的核心,甚至覺得為了講接下來的事而說
了一堆廢話。我的人生如此一成不變是有原因的。也許這天早上,我不得不喊出
這句話,是想為自己的人生做出辯解。
為了辯解自己的人生而翻媽媽人生的舊帳,這種藉口似乎很愚蠢。而且,對一個二十五歲的成年人而言,這可能也是很可恥的藉口。正因為這樣,我早在心裡得出結論,並且埋在了心底。但我安慰自己,這種事也可以重新審視一次。為了更深入探尋我人生的根源,媽媽的登場絕非一件可恥的事。
媽媽和阿姨是同卵雙胞胎。雙胞胎長得非常像,就連父母也分不清誰是誰,所以扶養期間吃了不少苦頭。這是外婆告訴我的,她經常提起過去的事,聽得我耳朵都要長繭了。雙胞胎不僅長相、性格一樣,就連考試成績也一樣。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兩個人穿著相同的衣服,想法一致,而且總是形影不離,感覺就像一分為二的兩個人。雙胞胎感覺就是一個人。
媽媽和阿姨結婚後,這才分成了兩個人。兩個人一分開,各自的生活就出現急遽的變化。一個人擁有了世上所有的幸福,另一個人則像與神約定好似地獨攬下世上所有的不幸。遺憾的是,我出生在獨攬下所有不幸的那個家庭。
小時候,我總是因為分不清媽媽和阿姨而陷入混亂。剛才還看到媽媽躲在漏雨的單人房哭泣,但到了阿姨家,看到長相、聲音相同的阿姨穿著絲綢睡衣從臥房走出來,誰都會和我一樣,覺得是哭泣的媽媽退到後台,馬上換上絲綢睡衣扮演起另一個幸福的人。當時的我感覺就像在看一人分飾兩角的舞台劇。那時生活的艱辛尚未在媽媽臉上留下抓扯的痕跡,所以我很難分辨她們兩個人。
坦白講,讓我陷入混亂的原因是,我不願承認身穿絲綢睡衣的人不是我的媽媽。如果我是阿姨的女兒,我還會混淆窮苦、粗魯的阿姨和富裕、溫柔的媽媽嗎?事實上,阿姨那個和我同齡的女兒,就曾斷然表示從未搞混過兩個人。她用一副冷冷的表情說,妳媽在那裡⋯⋯
結束混亂、可以分清誰是誰的時候,我便開始如人們所言,「動不動」就離家出走。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在同樣條件下出發的兩個人,會過上如此不同的生活。正因如此,我失去了所有關於人生的好奇心。如果這就是命運,那我又能挽回什麼呢?人生不是用來探索的,而是必須接受的。這就是青春期的我,對人生得出的結論。媽媽的經歷奪走了我渴望活出精彩人生的動力。
真是怪事。這樣整理下來一看,未免也太沉重了。那些宛如種子隨風飄揚的思緒一經認真梳理,沉重得不禁讓人大吃一驚。這真的太奇怪了。
我從沒想過要把自己混亂不堪的人生歸咎在媽媽身上。我不太信任那些一旦發生什麼事就分析原因,然後把問題的責任歸咎在家庭、社會或制度上的人。偶爾我會遇到一些年輕人,他們把分析當作藉口,去合理化自己放縱的人生。每當這時,我都會覺得他們的狡猾讓人忍無可忍。特別是看到十幾歲的孩子,明明自己胸無點墨,卻像鸚鵡學舌一樣把各種藉口掛在嘴邊時,我都要強忍住一巴掌打下去的衝動。這種人只精於算計,一點自尊也沒有。
基於這個原因,我會盡量客觀地講述關於不幸的媽媽和幸福的阿姨兩人的故事。上一代人的情況很微妙,然而我的人生並非全然受他們的影響。
如果這樣講呢?
我們總是把他人的不幸福視為理所當然,卻始終無法接受自己不幸福。
前不久,我在某本書上看到這句話。對我來說,這句話無疑是一句非常寶貴的忠告。坦白講,正是這句話讓我鼓起勇氣,將媽媽強扯進來為自己的人生做出辯解。人生就是這樣。在我的人生裡,「我」理所當然應該是一個幸福、珍貴的人。當我醒悟到愛自己不是一件羞恥的事情時,我感到如夢初醒。
是的,我不能再這樣活下去。我現在承認了,我過去活得很糟糕。但從現在開始,我會留心觀察自己的人生。我不會再隨波逐流過日子,我要在適當的時機,大膽地扭轉人生的方向盤。人生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要用一生去探索。
這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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