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遇見黑道大哥 醫療代號  ○○八

他說自己早年混過江湖,

後來跟一位師傅學到這門指針筋絡的功夫才開業,

手法是以手指頭作為針,像針灸一樣深點穴道來治療患者。

停好車在大馬路上走一段再拐進小巷,別有洞天。運河周邊這一帶是台南有名的觀光區,幸而古厝改建的民宿、咖啡廳還沒有延伸到這個街廓,這裡沒有脖子上掛著相機的遊客和外來小販,只有常民生活。以一間小廟為中心點,一棟棟透天厝接連排列,向外展出翅膀,組成一個堅固的T字形。廟裡供奉的是在地信仰,並非眾人熟知的大神,旁邊一棵榕樹就是街坊鄰居的交誼場所。午後的陽光像熟透的雞蛋一樣扎實,使人看不見天空有什麼,只能瞥一眼就低頭了。輪椅族和太太們在閒話,小孩子四處亂跑找樂子玩耍,還可以看到幾攤擺在地上的青菜、雜貨零嘴和魚販,都是罔賣罔做、打發時間的老人工。

在排成一列的住家透天厝中,有一座三層樓的老宅跟別人不一樣,它敞開著木頭大門像在等待客人上門,似乎是做生意的。老宅入口擺著一碗風水寶盆,裡頭有顆小圓球在雲霧上不停轉動,潔白的牆面上掛有好幾幅書法,角落則有一方大大的深色木桌。再往內走有兩張美容床,上面鋪妥整潔的金黃色床巾。裡面的地板和樓梯扶手都是用灰白點點紋路的磨石子砌成的,窄窄的古早樓梯面還不及一個腳掌寬,需要小心踏步,得踩得穩穩的才不會跌倒。走上二樓還有一個房間,裡面有一只高高的深褐色木櫃,長方鏡黏貼在櫃門上,水銀都斑駁了,連窗戶小門和窗框都是用木頭做的,只有天花板懸吊下來的電風扇是最現代化的設備。房子舊而不破,給人一種安適沉靜的感覺。

穿著白色工作服的主人聽到我們打招呼,從一樓最底的廚房走出來,是一個矮壯的中年男子,笑容看起來很親切。他頂著黑道大哥一般的平頭,大面方頭,氣色紅潤,兩眼炯炯有神,聲音穩重,自稱「黃老師」,這是我的第八位醫生,醫療代號:○○八。他說自己早年混過江湖,後來跟一位師傅學到這門指針筋絡的功夫才開業,手法是以手指頭作為針,像針灸一樣深點穴道來治療患者。 升上高三之後,我的腳在滅絕師太的整頓下有逐漸好起來,因此我對身體的恐懼感也逐漸被升學焦慮取代。我每天在家裡、教室和自修室之間往返,多半時間是坐在書桌前面,和其他同學一樣寫模擬考卷,全心全意準備指考,唯一散心的方式就是和朋友去吃學校附近的小吃,或是逛文具店。等到成為大學生之後,腳痛的陰影更是煙消雲散了。在台北的學校裡,青春散亂滿山開得正茂盛,每個同學都忙著上課、參加社團和活動,接觸更多和更野的人事物。我也跟大家一樣玩著笑著,只想擺脫以前那些很煩人的事,不去管。我的腳生病,那只是個回憶,已經跟我的日子無關了。

大一的我練系籃、跳啦啦隊,即使出了車禍在北宜公路上摔歪尾椎,也很快就又生龍活虎起來。上大學的第一個暑假,我到海邊樂園打工,和新認識的朋友一起玩盛夏的北海岸。年輕的日子就像夏天陽光下的海水泡沫一樣清爽,黏人燙熱的沙子即使沾上腳,只要等乾了再拍掉就好,一點也不礙事,以至於當我要升上大二的暑假,右髖關節第二次「怪怪了」的時候,我還不太在意。

人總是在自己處於痛苦當下的時候,才會感到人生之重,感到生命有不可消受之事,但也總是在自己恢復承平日子的時候,忘卻煩惱的重量,並且自大起來,以為自己有多驍勇。無一例外,更別說是那些未曾沉浸在痛苦之中的他人了。眼觀別人之痛苦,無法同理是人性;能夠同理,多半也是出於懂得自憐。

晚上躺不平就算了,整個暑假我就睡地板,只要把腳蹺高到床上,讓身體呈九十度,一樣可以和朋友講電話講個沒完,我還能大聲笑得出來,對外頻頻說可能只是太累了又復發而已,多休息就沒事。我心想,反正之後腳就又會自己好了吧?可是過了幾個月,髖關節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有點痠、有點緊,活動幅度也不像以前那麼多、那麼自然。親友介紹黃老師給家人,說可以帶我去看看,於是我就在學期中被叫回南部。對一個北上念大學的南部小孩而言,回家一趟的車票錢實在很貴,我不想花錢回去看診,還覺得家人有些大驚小怪,心裡擔憂的是,四周都是健康活潑的年輕人,大家熬夜、亂吃、亂衝,什麼都敢試、什麼都不怕,我如果那麼嬌貴,無法跟上大家的步調,看起來會多麼突兀。 第一次給黃老師治療,我趴在美容床上,按照他的說法,全身逐一被他「點穴」。只有幾個地方痛得特別難耐,大抵上都能夠接受,即便會唉唉叫,那成分也是和老師撒嬌居多。治療完之後,我立刻下床走路:「咦,好了耶?」腿變得好輕鬆,感覺很正常了,因此後續我又南北往返治療幾次,並且利用寒假回南部時頻繁來此。我曾經問他:「為什麼我的腳會這樣子呢?」他總回答是我的身體太潮濕了,筋骨不好。就跟之前看過的中醫一模一樣,大家都給我「潮濕」這個說法,但我實在想不通,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因為身體潮濕而跛腳?我好想乾脆把自己扭成一團,像在擰乾衣服一樣,把多餘的水分都逼出來。

每次來做一個小時的治療,身體痛癢歸痛癢,心情卻很輕鬆,多半是和黃老師說說笑笑、閒話家常度過。治療到尾聲的時候,慈愛如自家長輩的黃老師會幫我點燃一小束艾草,那強悍的氣味通過鼻子時,感覺就好像赤腳走在乾旱、粗礪的石頭路上,一步一步摩擦著,拭去身心的粉塵。右腳從此安分了三年多,即使有時會痠痛,有莫名的瘀青,也因為水腫看起來不太美觀,但我活動自如。黃老師於我是一段祛除煩躁的平靜記憶。當時我覺得自己遇到可靠的貴人,信賴他就好。我相信再一次,壞事會迎刃而解,然後變成回憶。

規律接受治療之後,我可以開心地和三五朋友一起去操場跑步減肥,我們揮汗跑完之後,在有星星的晚上,坐在平坦草地上,一起大肆聊天唱歌,再一起去吃消夜胖回來。我可以上公用蹲式馬桶,也可以爬樓梯,就能住在宿舍省下租房子的錢。我可以熬夜趕報告不擔心身體,可以坐在機車後座夜衝合歡山和武嶺,上體育課時可以選修瑜伽,下課之後可以走很遠去覓食,就像其他同學一樣,享受大學生的日常。多年之後回想起來,這樣的生活不單單只是「過生活」,還算是一種天大的「享受」了。

我不需要一雙好看的腿,也不再要求自己能夠跑馬拉松、打籃球或跳啦啦隊,退而求其次,我只要擁有一雙能走路、能轉動的腳,就心滿意足了。至少現在我還是和大家一起,和大家一樣。

我原本和你一樣

「長大成人」這一個詞彙真的來到我的生命裡。

此時我全心思考著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大學的後半段日子我很忙碌,跟多數系上同學相同,除了本系的實作課程已必須在全台四處採訪、熬夜改稿、實習當主管,另外我還又有一個為期三年的實習廣播電台,好像同時念了兩個系,每天都在趕兩份工,解決掉一個又一個任務。每個同學都好認真,生怕畢業時,我們在已經走下坡的媒體產業裡找不到工作。

青春的我很焦慮,但不是為了我的腳,而是因為面對未知的前途和糾結的人際關係,為了這些抽象的東西在焦慮著。你也是嗎?身體強壯的時候,不會感到抽象的思緒是源自於物質所合成的肉體上的,還以為自己的存在是一個鐵錚錚的事實,殊不知自己只是像煙霧那樣從頭頂不斷散發出來的思想、前途、意識、夢想的組成。如果沒有此身,就沒有自己,也沒有所謂的人生。

二十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忙東忙西,整個人好像被沖進馬桶,躺在馬桶的髒水裡那樣子,濁濁的很不明亮;因為要操勞的事情太多而內分泌失調,總是臉色蠟黃而疲憊。但周遭朋友都有相似的心情和過程,有人能互相慰藉就也算不上什麼難題;不像腳只是我一人的事,一人的經驗。

隨著離開校園的日子步步逼近,「長大成人」這一個詞彙真的來到我的生命裡。此時我全心思考著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也擔心出社會之後如何存錢、結婚、成家,和大家一起沉浸在成長帶來的壓力之中。在還沒有畢業之前,我和同學就已交換就業情報。有人已考上網路媒體,有人要到美妝雜誌社,電台的一票夥伴繼續升學,有朋友和我一樣什麼公司都想去試試看。大家一起參加集體面試,並暗暗比較著誰拿到的第一份工作比較好,公司名號比較響亮,彷彿是對過去漫長求學之路的終極肯定。我,就是你,都是被寫在「畢業季來臨!大學生求職熱」新聞報導裡的對象,不必特別點出名字的那種人。

彼時,我依然掌控著自己的人生,因此便未察覺到自己的人生。我滿腦子規劃著二十歲到三十歲的職涯與生活,想在媒體工作三年之後要申請出國留學,念研究所進修。我怕活得太懶散,出社會後基礎沒有打穩,會拖垮自己的下半輩子,想要跟同伴一起出社會力爭上游。 我關心社會、關心外在的人事物,比關心自己還要多很多,一件不公不義的眾人之事,就能左右我的情緒好幾天,其占據內心的分量,更甚於腳的痠痛和不便。我為別人受到委屈的情境而氣憤,想要幫助別人改變他們的人生,想到激動處,情緒之強烈,更甚從前自己因為腳而委屈的心情。

腳痛這種事,對當時的我而言就像是騎機車在大馬路上熄火了,需要加油卻沒帶錢,最後只好推車回家,是日滿身狼狽,但也不過如此爾爾。它在混亂生活中還來找碴,是很令人厭煩沒錯,可是沒有比找不到好工作更讓我厭煩。它還沒有構成人生的障礙。至此,我的故事只是一個你日常生活的切面,有時覺得筋骨痠痛,像是網球肘、五十肩、打球扭傷腳踝那樣,在下課或下班之後去就醫,再慢慢做運動鍛鍊,讓身體復原就好吧。這樣的煩惱只消向朋友發牢騷就能打發掉。我仍以為將來是無所畏懼的。

後現代的預言

只要有能走路的雙腳,靠著車站裡的地圖和問路,

想去的、想吃的、想看的,我都能自己達成,

長大成人,獨立自主,自由自在,這是多快樂的事。

二○一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今天是我二十三歲生日。晚上我一個人在澳門氹仔島的葡式舊巷弄裡閒晃,這是我人生第一份工作的第一次海外出差,恰巧遇上生日,說不出有多麼幸運。結束當日的工作之後,我在陌生的巷子裡穿梭,隨意走進毫無裝潢、播著電視劇的當地人小餐館,吃碗雲吞麵。他們談廣東話,我內心哼著華語流行歌,這異國的氣氛真是美好極了。

手上沒有地圖、沒有導航,手機不開漫遊,讓人自在地漫遊。沿路兩側有整齊站好的路燈,是仿舊煤燈的款式,每根黑柱子兩旁還掛著小花籃,搭配小石塊鋪成的淺色磚頭路,還有建築物上五彩粉嫩的漁港專用色,使整座島像是樂高蓋成的童話度假村。直到用手撫摸上建築外牆,發覺有風吹和雨浸過又乾燥後的質地,才感受到被反覆摩挲的歷史。 夜晚看不見全貌,只見幾盞路燈把暈暈的氣息呼在粉彩色的建築物上,一圈一圈的,遊人好像透過圓形小窗來看這些藝術品,瞥見這棟教堂的鵝黃與瑩白相間條柱,想像它的輪廓;還有那一棟屋的矮胖粉綠欄杆,應該是沿著屋子外廊繞了一圈作宅邸的裙邊。我喜歡這個小區的風情,內心澎湃著,勾勒未來有一天我的探險計畫。我的將來原本和你的一樣,大多數年輕男女的口袋裡都有幾個遠方名單,是生活的樣貌也好、是地理名詞也好、是職位頭銜也好,用爬的也想抵達,努力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會擁有像這樣子的將來是再篤定不過了,因為大家都是這麼活著的。

我穿著低跟鞋在石磚路上走,發出叩叩的聲響,繞完附近景點一圈,沒想到才不到三小時已經不良於行,不只腳痠無力,還開始跛腳了。最近發現自己如果走太多路,就會出現跛腳的情況。我的工作是記者,每天都要背著一公斤的筆電、再加上半公斤包包在各個地方出沒,是否因為這樣讓腳的負擔變沉重,不得而知,我現在只知道腳不能久走,漸漸變成一個日常問題,而非偶發事件。

這讓我有點擔心,但我也只是想,回到台灣之後要找醫生了。秉持著逛到底的精神,我還是跛腳走下去,一路撐到遇見甜點店,買了份木糠布丁當作生日蛋糕,才願意回旅館休息。洗好澡之後,我幫自己慶生,用布丁上的一朵白色鮮奶油權充蠟燭,把它吹熄了,許下心願—今後我還要用雙腳走去世界上的更多地方。一如從前喜歡做計畫的我,在腦海中醞釀一場旅行,從西班牙開始好了,一路玩到葡萄牙、摩洛哥、西非,再到隔著海洋的中南美洲,親眼去看那些斑斕的、五顏六色的世界,用自己的雙腳走著。


不久之後,我又到東京出差,這是我第一次來日本,覺得一切都好新鮮、好刺激。去程的飛機上,坐在我旁邊的正巧是知名科技公司的拉美區總經理,我們聊得很愉快,他說面對人生最重要的態度就是:「放膽去做」,先不要想走對或走錯那麼沉重的事情,年輕就是要多累積、多看、多走走。是的,多走走,感覺未來有很多事情在等待我。這趟出門前,朋友問我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會不會寂寞?我說不會,因為我很能自己一個人在城市中閒晃,即使出發前什麼都不知道,只要有能走路的雙腳,靠著車站裡的地圖和問路,想去的、想吃的、想看的,我都能自己達成,長大成人,獨立自主,自由自在,這是多快樂的事。

東京的年輕人很漂亮,路上隨處可見腳踏車,很有活力的感覺。而新宿車站附近有很多街頭藝人,傍晚走過時,我看見他們乘著風,大聲又爽朗地唱著歌,讓人覺得這城市承載了很多夢想。我在小巷裡的餐館吃到一碗鹹到舌頭要掉下來的拉麵,臨走前老闆陪笑著給我一塊幸運餅乾,紙條上寫著一行英文短句,翻譯過來是這樣子的:「美好的回憶,不全然是由好的經驗所組成。」這個意外的預言似好實壞,精緻得原來是日後生活的縮影。

容我在此向你預告,等到過了兩年以後,我就覺得這個預言說得太溫柔、太委婉。如果要能夠體會到壞經驗原來是一個美好的回憶,能夠領會並回甘,必須得先站上一個從容美好的位置才有辦法,你同意嗎?但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那個從容美好的位置,適才領悟到是因為自己不合時宜,再找也是緣木求魚。

在你所屬的時代,凡事都能提煉出意義,從挫敗中收穫真諦,你在進步、樂觀與理性裡,但我已不再屬於那個時代,我不能再信仰陳舊迂腐、沒有脈絡的人生佳句,而無意義、徒勞、破碎、懷疑是我這個年代的標記。一切都是失序的遊戲,我是被玩的那一個。我們之間是現代與後現代的差異。這是命運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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