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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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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節選一】
脫胎
  然後,你就來到了三十五歲。
  好像有那幻境之鐘、虛無沙漏,只消你停步即看見:懸浮空中的玻璃沙漏巨大、透明,細沙不斷通過窄頸簌簌滑落,唰唰,唰唰,唰唰唰……底下一錐沙丘正在生成,上面一捧沙粒就要漏盡,不知不覺,你雙腳已經跨上醫學定義高齡生育的分界線。
  啊,道阻且長,舉頭四顧心茫茫。偶爾你想,自己是怎麼一路走到這裡的呢?靜下的瞬間,你怔怔數算,七年大學,五年住院醫師,待這些都完成時你三十一歲,至此你方真正當完了學生,而你,便是在那年結婚的。這並不特別遲,因為整個晚熟世代的初婚年紀集體延到三十幾,且你同行之人大多做了與你相似決定。若有人畢業後馬上成家,數年後攜子出席了同學的喜宴,看幼童在場子上嬉鬧跑跳,你們反倒會說,噢,他好早婚。
  所以,臉書上的嬰兒照片大舉襲來,就是這兩、三年內的事。隨意滑滑頁面,此處彼端,總有新手父母興奮張貼的每日速報:溢奶吐舌、打呵欠、睜眼無辜貌、會站囉、會走了;底下則例必吸引來幾條回應,「好萌!」「可愛!」「完全爸媽翻版啊。」
  令你自己都意外地,逛完那些色度明亮的親子圖片,心裡卻沒怎麼嚮往,傳說中,那種專屬這年歲為抓住黃金生育期尾巴突然泉湧的熱切渴望,至今不曾降臨你身上。你竟是結婚後才發現,少女期以為成為母親理所當然的憧憬並不是理所當然的。暗暗盤算的家庭結構,是三人以上一起生活很好,只有兩人,可能也不差吧。
  著急的自是長輩。婚後,血親姻親協力催生,偶爾打鼓陣容還插進鄰居及路人,戰後嬰兒潮出生、一窩手足中長大的他們舉例:誰誰誰,生了幾個,現在好命了;想當年某某二十八歲前,三個孩子就生齊啦。相見缺少話題時,左一句:「養兒防老啊。」右一句:「趕快生一個給你爸媽玩。」那勸誘語氣,彷彿你會產下一張銀髮族保單或一套安親玩具。對一介將被創造出來的新生命,你覺得這些理由實在太潦草輕率,尤其不信防老之說——在醫院見慣了,有病患擁兒女或五六人、或七八眾者,後來發生的事,不用問,大家都聽過。
  你不為防老,其實你喜歡孩子的。你著迷於孩子最原初的語言行止及目光。
  躊躇、迷惑,或許只源於你怕。你猜,如果一塊肉曾經連著你,而它掉了,那應該是很痛、很痛的。有時,你想起某個值班夜,婦產科,還當實習醫師那年。夜極深,一名孕婦被急送入手術室,他的肚子有五個月,你被call醒時就知道,這臺急刀主要是因為孩子保不住了。果然婦人才進房沒多久,主治醫師剛把不鏽鋼彎盆擺在他胯間,一道溫熱水流即從他產道奔出,接著,紅通通的胎兒順水滑落,恰恰掉在那個銀亮盆內。
  一切很快就結束了,你不認識的那位準媽媽產檯上捂臉哭喊:「我太不小心了……我應該要更小心的……」哭聲粗啞、劇喘難抑,你聽出他的內疚,撕心裂肺的。然後,像舞臺劇落幕一樣,女人連床被推出開刀房,他懊悔不已的哭泣在凌晨空寂的走廊上迴響。
  現在,只剩你一人,和他。你眼光投射到綠色布巾上的彎盆。那流掉的胎兒,由你負責處理。其實他沒有馬上死去。你屏氣凝神望著,二十週的孩子,原來生得如此啊——五官都有了,眼皮尚闔,小鼻小嘴,頭部比例異常地大,頸子以下接著小小身軀,四肢細瘦,尺寸未盈巴掌;皮膚像果凍,赭紅透明,質地光滑,好似一尾初生蠑螈。那一刻,最安靜,你看見他的心臟在跳,暗色一球,被裹在薄薄胸腔裡,有節律的震顫,一抽一抽撼動了整個身體——但他注定不會活的,你早有數。這胎齡,肺泡發育不全,離開子宮的他,最終會因無法呼吸而血氧耗竭。於是你站在那裡,幾分鐘內,注視著他愈來愈衰微的心跳,直到肉眼再也無法辨識任何細小振幅。
  你判定,他死了。按照程序,你把他裝進乾淨醫用塑膠袋,放入紙盒。此間,某個角落有一具冰箱,裡頭堆積同款紙盒數匣,所以你也把那孩子放了進去。天亮後,會有人來收走的。
彼夜在你生涯中將永被記憶,你目睹胎兒的夭亡,與一個母親深沉的哀傷。只不過是目擊、還未親身經歷,那哀傷之巨大就已讓你懼怕。你害怕著悲慟之所從來、那股可怖的愛的力量,它使人痛楚,使人嚎哭。你想到便悚然,這神祕難解的力場,有一天也會操縱著你嗎?
  如果可以,你不要為了誰身不由己。你不願意如此執迷。
  因而,在你的朋友對著你聊起他兩歲大的女兒,陶醉地說出「○○真的好可愛,我好愛他」時,你一邊覺得好甜,替他煥發的幸福感到喜悅,一面又為那終究要化作嗔癡的母愛,心生傷感。
  愛果真令人傷感。你見過有人為孩子甘願一生奉獻,無怨無悔;也見過有人元神崩毀,卻不得不愛。某天你在飛機上看了支影片,《一首搖滾上月球》,看完不禁潸然,那是紀錄片,描述六位罕病兒父親互相扶持圓夢的經過。鏡頭進入他們的家庭,你看見夜以繼日的抽痰、翻身、餵食,龐大的疲倦,使得組團練唱的短暫喘歇都如此珍貴。這還是極端的例子。回到你身邊,一個文字創作者直截告訴你,他至少有十年的時光被偷走了,期間,睡眠讀書寫字皆是奢求。你在診所的老病人,一名患乳癌、黝黑矮壯的中年婦女,他身邊總帶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為怕冒犯你始終沒問,不確定青年究竟得的是什麼病——他身體會不由自主搖晃,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尖銳叫聲——但你明白這孩子只要醒著的任何時刻,他的母親便得把所有精神投注於他。然後你又想到那個學姊,他講話時微亂的髮,側臉的輪廓線,失焦的眼神。他說兒子是個行為異常兒童,每日他下班回家,就是幫忙看功課、處理諸多生活瑣事、與兒子作戰,他喃喃:「唉……小的時候,至少他還有一點點可愛……」學姊的話打住,你們便都沉默了。
  愛的對手,竟是漫漫折騰。
  那且擺脫桎梏、避開折騰吧。你的朋友中,有些打算貫徹主張,不婚也不生。他們年紀是不小了,但也不覺得自己老,悠活在自己的時空裡,把握今生每個當下。你羨慕他們決絕果斷、抵得住親友之口,而你腳踩紅線,還在猶豫,沙漏已經要流光。「且慢……」你對著內在的時鐘呼喊,唰唰、唰唰……它仍不止息地分秒前進著。
  你惴惴幻想,有一天,當一顆卵真的被點化成胎,胎著了床,它引動的荷爾蒙潮汐,和餘生所有考驗,難道不是一條取經之路嗎?你將經歷浮腫孕吐、生產苦、諸多擔心受怕、繳出珍貴自我,若渡流沙河、火燄山,把日常過成一樁修行。當你的孩子天真叫喚,「媽媽!」「爸爸!」而你們無意中應答:「有!」會不會咻地一聲、俱被收服進紫金紅葫蘆,化為膿血?
  猿熟馬馴方脫殼,功成行滿見真如。沒有幾番操勞,不是父母;未經劫難,不是父母。
  ——三藏取經,最終來到靈山大河邊,獲接引祖師撐船相渡。他與行者、八戒、沙僧等一同登舟,待上了船,往下望去,才見那是無底之船,河水泱泱,一個死屍從船下流去,三藏大驚。是他的樣貌。「是你!是你!」一干人等皆在旁邊拍手笑道。
  是我,是我。
  多少女人們站在無底船頂,目送前半生那副凡胎皮肉,他在河裡,悠悠蕩蕩,順水漂走。
【內文節選二】
雪色
  早秋時分,已經說好了,打算前往那條掩藏在山林間、水氣濃重的步道。微涼而多變的山中氣候,過午,一行人在出發地上了小巴,待人都坐定,大霧隨即朝窗撲來,車子亮起遠燈,丈量可見範圍,接著,便緩緩駛入白霧裡。那時,我恰正落座你身後,如此靠近你的髮心,你原先是擁有一頭棕褐的豐密的髮的。如今這些沿著旋線錯雜歧出、短而剛的白髮,我安靜注視它們,已蔓生得比我想像的更多了。
  那是場山中旅行。專科結訓幾年,從來不曾再一同出遊的眾人,因為學妹的號召,馬上成團,旅行團並取名為「復刻版」,地點則選擇從前去過的山野。好一段時日不見,大家都有了些肉眼可察的變化,有人攜家,帶上剛入學的兒女。難得的是每個人都抱持著一種珍惜的心情,旅途上,就連玩笑都開得非常敦厚溫柔;那久違的相聚,實在令人既心安,又恍惚。
  在人群裡面,我與你算是較常見的了,但所謂經常,往往也隔著半年數月的距離。前幾次相會,你坐燈下,我這一側仰望你頭頂,當時只略見幾點銀光,雖然你撥撥頭髮,說,「很多了。」
  我又何嘗不是呢?
  二十八歲時,按摩師從我後腦勺剪下一線東西遞來,「喏。」我取過端詳,為之大駭——那是我初次照見自己的雪色,怎樣都不敢相信,竟有一絲透白藏在豐厚的黑裡。不過,震驚歸震驚,因白髮不再出現,很快地我便忘了此事,而純粹以為,它只是誤闖了正確的節氣。
  三十五這年,不知為何,對鏡看見紛紛竄出的銀白髮茬,突兀醒目,夾生於前額、顳部、頂心。起初量少,還能順手除淨;後來,多到不堪拔的地步。美髮師告誡,不要拔喔,拔一根長三根;皮膚科學長也說,別拔,但與長三根的講法無涉,而是拉扯頭皮會造成疤痕性禿髮,之後,病灶處便再也長不出頭髮來。
  因此,唯有剪了。一根一根地。
  我自浴室的排水孔上拾起一團落髮,裡頭偶爾摻雜微量銀質,遂想像那是亂數抽樣,可藉此推算頭上約有多少白髮;看見一根由黑遞嬗為白的髮,會以長度估量,那白發生於何時,正經歷怎麼樣的生活事件。有時,它色褪得不乾不脆,長長一線,明明滅滅,我在之間彷彿目睹燈燃燈枯,色素細胞的垂死掙扎。
  自此,便開始注意著別人的髮。搭捷運、乘公車,站在走道上,眾人頭頂一覽無遺。隨車行晃蕩一顆顆或擺動或低垂專注著什麼的頭,我觀察它們與乘客本身的關係,猜測這些髮式的主人為何如此打理:髮量疏少的西裝頭,從前模樣如何?那女孩還很年輕,荷爾蒙及隨意披散的長髮都豐沛得使人嫉妒;阿嬤們的短髮常電燙成小鬈,現在才曉得,那是使視覺增量的權宜之計;坐著睡去的中年女人也許最近太忙,上次染整的顏色距髮根有兩、三公分,底下一截子灰白和他的倦怠,都無可奈何地萌發出來了。
  身在失落其中,方能體會失落之味。尤其,頭髮變化與身體的諸種衰退相較,是這樣張揚外顯的事情。我曾和設計師討論,到什麼程度,該讓挑染進場;行過大街,我被假髮店的櫥窗吸引,駐足細看。村上春樹在散文集《日出國的工場》裡寫過愛德蘭絲,那標榜不露痕跡的假髮,原來是由真髮製成——其他國家的女人剪下品質良好的長髮、賣給日本公司,之後這些天然原料漂洋過海,依照纖維的不同特性,經洗吹梳整,再做成一頂頂假髮——竟是真髮啊!初讀這篇散文的我很訝異,所以,當一個人配戴著格外柔軟、細滑的假髮時,他會知道,這物件,本是源於同類、自身體長出的一部分嗎?
  假髮,常讓我想起大學同學告訴我的往事。青少年時期,他的母親得了乳癌,做過化療,頭髮盡數脫落。怕母親為了光頭而自卑,他與兄弟於是合買了長短兩頂假髮送給媽媽,三個男孩且抱著母親說:「媽,我愛你。」
  因病落髮的,有一人我印象深刻。那是名中年男子,化療,某日戴著帽子回診。教授問,咦,上次還有頭髮的,怎麼今天造型不同?男人眼尾含笑,揭下新呢帽,露出光潔的頭顱,他說,今早起床後發現頭髮大把大把地掉了,乾脆就出門去理髮店一次剃個痛快,順便,連帽子也買了。
  ……那麼,只因冒生白髮便被擾亂心智的我、屢屢為著一些小事而感傷的我,是不是仍然太敏感、天真了?
  啊,不知不覺間,講遠了。
  山上的夜,總來得迅即靜悄。明早還要看日出呢。夜裡十點多,屋外四野深沉,整座山谷都將睡去,大夥有默契地從聚會中一個個告退,不多久就熄燈躺平了,彼此明白,不再是能熬夜的年紀。
  但說來你會覺得有趣吧,歲月之功,作用在自己身上,或他人身上,感覺又相當兩樣。譬如,那些我近距離看見的、你頭上散生的白,並不影響我閱讀你,甚至,它更讓我理解你。你是我自年少看到現在的,十幾年過去,時間柔化了你臉龐至下顎的線條,眉目亦不復有初生的桀驁。偶爾收到旅行中的照片,你笑起時,眼角已浮顯紋路。
  我知道你放任它們長去,無論白髮或細紋。然而我解讀的放任之意,又該是什麼呢——是不是好比某次你曾聊起,在這年歲,只想關心自己應當關心的,不再可惜生命裡的錯失,不願再去討好無關的人事——大概,是一種能夠無所畏懼,而靜定的神情吧。也許,正是因為從裡面讀出了這樣的從容,和過往的那個少年相比,我總覺得有魚尾紋的你比較好,有白髮的你,也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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