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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族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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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樂歌安

1.檳榔
陽光已經有些傾斜了,太陽從日正當中微微挪動了角度,不再直射著院落裡的石地板,那溫度總能烤焦了族人們厚實的腳底板,習慣打著赤腳的老人們,紛紛避開了這段時間外出,躲在屋子裡打盹,總被孩子們笑說是被電視看,老婦人吾艾也不例外,趁著炙熱的正午小睡一番,隱約有什麼夢境來回繞了一圈,醒來後卻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剛自混沌中醒來,隔壁就又傳來了陣陣吵雜聲,其中夾雜著男人、女人、老人與小孩不同年齡層的哭鬧與叫罵。
坐在沙發上的吾艾,不耐地站起身來往屋外走去,一邊搖頭一邊低聲咒罵著,不仔細聽,其實是聽不太出來她在低聲念著什麼,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與隔壁傳來的吵鬧聲有關,腳步一頓,她又轉身緩緩地往屋內走去,沒一會兒的時間,便見到她手提著一籃子檳榔和工具,朝著門前的小籐椅放下了豐腴的屁股。
已經數不清這是今年第幾次的爭吵了,吾艾只隱約記得第一次發生時,太陽已經下山,沒了陽光的傍晚,逼著她得穿上長袖外套抵禦寒冷,聽到緊鄰的隔壁傳出一對男女爭吵時,她連忙踩著細碎的步伐往外走去,卻一頭撞上正朝自己家裡走來的mamazangiljan1掌家者樂歌安,一臉憂心忡忡的神情,頰上還掛著隱約的淚痕。
吾艾停下了腳步,手腕迎上族老的肩膀,便將她帶回自家院子裡,兩人都沒開口說話,吾艾拿出小彎刀,熟練地剖開手中的翠綠檳榔,填上孫子從市鎮帶回來的甘草片包上荖葉,遞給身邊沉默不語的族老,然後繼續相同的動作,為自己的嘴裡也塞了顆檳榔。
樂歌安是族群裡某一支系統的mamazangiljan 家族,這個家族的創立者是太陽神生下的孩子之一,樂歌安從她的vuvu2、ina3接承著傳統,再將這個傳統傳續給她之後的下一代與下下一代,而族群裡的種種規範和律法,就這麼透過每一代盡責的族老,世世代代的努力延續著。
算起來,樂歌安足足大了吾艾五歲,但是因為比鄰而居,吾艾從還在舊部落的兒童時期,就一天到晚跟在樂歌安身後轉悠,專門負責幫樂歌安拿東西,身分形同隨侍。吾艾記得ina 說過,很久很久以前,約莫是上個世紀初,日本人來到老部落,為了要破壞部落的凝聚力,硬是將老部落的族人分成三塊,又將鄰近的兩個部落用相同的手法處理。
「於是三個老部落被迫打散,各個部落只能留三分之一的人,其他三分之二由mamazangiljan家派出一個代表,帶領著所屬的子民,被分配到另外兩個部落去了,讓三個老部落支離破碎,變成每個部落有三個mamazangiljan,日本人讓他們彼此監督牽制,唉!」重重的一口氣,讓吾艾到現在都還記得,ina 臉上憂傷的神情。
樂歌安的ina 就是那個時候離開老部落的本家,帶著所屬的子民攀越稜線、越過河流前往另一個老部落,接手原本居住在這裡的貴族家族之一,成為了失去傳統領域的mamazangiljan。吾艾的家族世代受樂歌安家族護佑,當下也就跟隨著爾仍族長跋山涉水,在日本警察的監督下,來到遷移之地重新開始。
幾個夏冬,爾仍族長依憑自己的觀察,與子民耕作的回報,感受到這塊土地有些隱憂。「這裡的土地已經貧瘠,又位在水的路上,如果下起大雨,子民們會有危險的,應該要換個地方,才能長久安居。」樂歌安記得自己的ina,向部落裡留下來的mamazangiljan 提出建議,經過幾番會議之後,加上那幾年有不少族人因為生病死亡,在pulingav4與祖靈溝通之後,最後才遷移到了現在所居之地。
沒想到,過沒多久,重新換了一批人來到舊部落。期間,不同的老部落勢力,加上新的外來殖民者,刻意培植出新的勢力家族,讓原本就殘破的部落更加脆弱,各種教會系統這個時期也緊隨而來, 三支傳統的mamazangiljan 想盡辦法,鞏固口傳故事中的身分地位,苟延殘喘地在混亂的世代裡努力生存。
微涼的風緩緩襲來,帶著深山裡特有的氣息,吾艾總覺得從舊部落吹來的風有股甜味,她愛極了這種氣味,那能讓她想起幼時的記憶,ama5、ina 還在的時光,她沒有什麼煩惱。除了日日需要到田裡種地瓜芋頭有些累之外,和同輩女孩兒們,午後相約在水源地下游游泳,是夏天最大的娛樂活動,雖然,回家後難免得挨一頓打,但沁涼的河水是最好的解熱方式,總能讓孩子們樂此不疲。
樂歌安憶起的卻是老部落裡的aivaliyan6,那是一幢兩層的木造建築, 一樓的正中間有個火塘, 是部落裡mamazangiljan 與貴族家族開會議事, 或是與其他部落mamazangiljan 家族談判的地方,ina 常常會帶她進去,讓她坐在身後學習身為繼承者的知識,小米酒是議事必備之物,喝多了的人就會爬上二樓去吹風休息。
檳榔在兩個老人的嘴裡緩慢的磨嚼著,她們一同望向眼前的圓輪,正緩慢地從山脈的邊緣下降,速度之慢,就像她們的一生,足夠做出許多正確的、錯誤的、悔恨的、難忘的事情。卻也速度之快,像她們嘴裡的檳榔,幾經啃咬、吐汁、再啃咬,就剩下扎口的餘韻了。
眼睜睜地,暮色就剩山際邊緣的餘光了。
族老這才悶悶地吐出了幾句話:「孫子回來吵著要分家,哪有他的份喲!」嘆了口氣,她伸手向吾艾再要了顆檳榔。
族老聲音低低沉沉的,尊貴的身分和教養,讓她說起話來猶如吟唱,言簡意賅,讓聽的人一點就通,她順手拂了拂有些皺痕的袖口,身上穿的是黑色絨布的側開襟上衣,沿著胸前、袖口滿是精緻的三色珠繡,手牽手的縮小版人形圖紋,象徵著族老不凡的身分。
「喔!嗯!」老婦人突然什麼都懂了,拿起了手中的小彎刀,又剖了顆檳榔。相對比族老的服飾,吾艾的衣著就顯得樸素多了,藍色底布上沒有任何圖案,就是依照著傳統族服的形制剪裁,除了左右手腕上多了一圈銅製的手鐲之外,幾乎就沒有任何的裝飾了。
族老的孫子是在兩位老人眼皮下出生、長大的,繼承了祖先的名字「嘉納夫」。高中畢業後當了職業軍人,工作沒幾年,在城市裡認識了平地人的女孩兒,當時不知道讓部落裡多少的未婚女性傷了心,大家都希望能將這樣的男人留在部落裡,結果談了幾個月戀愛,很快地就傳出了訂婚、結婚的規劃,大家還在納悶之際,直到婚禮那天見到新娘子才知道,原來是肚子裡已經有了種子。
樂歌安當年對於這門婚事也是有很多意見的,比如新娘子不是同族人、無法界定階級身分等等,都曾經讓她幾回在夢中遭到祖先的質問,嚴厲指責她沒能謹守傳統賦予的責任,為此族老還生病入了醫院,引發部落裡一陣騷動和不安,甚至隱隱傳出了這門婚事是不被祝福的姻緣。
後來,樂歌安在某一天黃昏,見著了部落上空低飛翱翔的鷹族,認為這是祖靈有事情要傳達,急忙在夜裡召來了pulingav,兩人關在房間裡,經歷了好幾個小時的儀式之後,才終於認可了長孫的婚事。
pulingav 卸下背上的巫師袋,那是她在完整收集到五顆珠子之後,經由當任的pulingav 和祖靈溝通的肯認後,才終於能夠拜師學藝,委由部落的pulima7製作、獨一無二的巫師袋,長達三年的學習和實習才終於出師。她每天跟在師傅的身旁當助手,同時熟練技藝,強化自己與祖靈交流的能力,有好幾次師傅甚至讓她上陣代替,為將來成為真正的pulingav做準備。
原本陰鬱的夜色看不到一絲月光, 就在樂歌安和pulingav 完成商議,月亮也悄悄的撕開雲層,露出臉來。
除了pulingav 和樂歌安之外,沒人知道那天夜裡祖靈終究傳達了什麼,竟讓原本鬱鬱寡歡的族老轉變態度,變成積極籌辦婚事的快樂長輩,但至少部落裡鬆了一口氣。畢竟,這個領袖家族若是做出了什麼違逆祖靈意念的決定,極有可能會為部落帶來厄運,任誰都無法承擔起這樣的結果。儘管時代已經變遷,但是,仍有不少遵循傳統的家族,是在現代律法與傳統規範的夾縫中,試圖尋求平衡的生活著。
「那年,我就應該知道會出事的!鷹族飛那麼低,我和pulingav 問了再問,祖靈只是說不反對⋯⋯」樂歌安突然就道出了那晚的祕密,吾艾心頭一驚,手裡的小彎刀,險些就劃破了滿是皺褶的皮膚。
「別說了,這不是我能聽的!」吾艾低頭專心挑選著適中的甘草片,準備搭配檳榔和荖葉再遞過去,同時低聲地阻止了樂歌安的無心叨念。
出聲阻止是有原因的,吾艾是樂歌安統御的子民,社會階級是一般平民,她無權也無勢聽到這些領袖家族的祕密,更何況,其中還有pulingav 與祖靈的溝通過程,這已經遠遠逾越了她的身分。樂歌安或許是因為一時傷心想起往事,但她可不能跟著糊塗,讓自己的家族被掛上了違反倫常的罪名。
似乎害怕族老一時心血來潮忘了規矩,吾艾出聲阻止還覺得不夠,乾脆站起身來往室內走了去,「我去拿孩子新買的甘草片,你幫我試看看。」餘音還留在空中,就已經走的不見身影了,樂歌安苦笑地搖搖頭,哪裡不知道,這是一向守本分的吾艾逃避的藉口,也怪自己真是老了,居然就這麼衝口而出,談起不該隨便說與的話題。
檳榔在兩個老人的嘴裡緩慢的被嚼著,她們一同望著眼前的夕陽,正緩慢地從山脈的邊緣下降,像極了她們嘴裡的檳榔,幾經啃咬、吐汁、再啃咬,就剩下扎口的餘韻,端看每個人如何品味了。
這是吾艾最後一次聽到隔壁家屋爭執的聲音,樂歌安也依照往例來向吾艾討檳榔吃,一同無聲地坐在院子裡,遙望著祖靈居住的大武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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