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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推理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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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東煮的味道〉(節錄)

朱子材事後回憶,他這輩子最害怕的時候,是某天下午,他辦公室的大門向內爆開,撞到他老兄辦公桌的那一刻。
畢竟這世上除了沒錢,會讓朱子材驚慌失措的玩意兒,還真的不多。
朱子材在商業區某間老舊大樓樓上租了間辦公室,為條件差到樓下的銀行不想借,或是借了之後還不起的民眾,提供免審核、免擔保、利息高到一眨眼就還不起,沒按時付款交利息,還會提供每日Morning Call、免費廣告招貼跟到府粉刷服務的資金服務。
因為整棟大樓除了他們、還有小姐手臂細到像什麼玩意都按不動的按摩店,進出的大叔臉上坑坑疤疤,就算拿護膚水照三餐洗臉也沒得救的護膚店,幾戶屋裡還隱約傳出麻將的叩響與碰擊的吆喝。加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拿著土製手槍跟刀子上門尋仇,有人開門就扣扳機。
所以他一租下辦公室,就連忙換新大門,加上兩部不停左右張大眼張望的監視器。
沒想到還是出事了。
他一把推開擋在辦公桌前的門扇,試著看清楚對方是誰。
門外的身影如同孩童般瘦小,隨著身影進入屋內,朱子材看到一張頂著妹妹頭,像高中女生的細瘦臉蛋。
「朱子材在嗎?」連聲音也像高中女生。
「我就是。」對方酷似高中女生的外表,還穿著輕便的牛仔外套和牛仔褲,讓他想到假日在徒步區看到跟姐妹淘提著大包小包瞎拚的小女生,朱子材在腦海中歸納過去上門的顧客形象,認為對方不過是花光了錢,想做點像跟中年上班族訛詐之類的勾當,好快點拿到錢的蹺家少女,不由得放下心來,「大門是妳打破的嗎?」
「我在門口敲門沒人應,隨便一踢就這樣了。」
隨便一踢?「妳來借錢,幹嘛踢壞我辦公室的大門?」
「誰說我是來借錢的?」少女拿出一張照片,舉到他面前,「認得這個人嗎?」
照片裡有個穿著白西裝的男人,雖然留著一頭染成金色的長髮,戴上看不見眼睛的墨鏡,蒼白的皮膚加上沒有血色的嘴脣。看上去就像去年他去日本觀光時,在寶塚劇場看到號稱女扮男裝的演員。
「妳是什麼東西?我幹嘛要告訴妳?」
蹺家少女點點頭,下一秒他本來就不多的頭髮被一股大力往下拉,將他的腦袋死死摁在辦公桌上。
一隻手拿著皮製證件套在他面前打開,露出警徽和一張跟少女長得很像,不過穿著深藍色警裝的照片。
「我是刑事組葉采薇,以涉嫌謀殺安恭直的罪名逮捕你,」朱子材耳邊響起少女的聲音,「你有權保持沉默,可以聘請律師辯護……」
他這才想起來,除了放假的女學生跟蹺家少女,刑警好像也常穿牛仔外套跟牛仔褲。
真是失算啊,朱子材嘆了口氣,「好吧,我招了,安恭直是我的客戶—— 」
「來不及了,」那個聲音說:「我們回刑事組再慢慢討論吧。」
門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還有幾聲夾雜著「老大」的驚呼。
那些驢蛋怎麼吃個午飯吃到現在才回來?
「喂!妳要對我們大哥怎樣!」一個粗糙的聲音吼道。
「哦,我要帶你們老大回去,」少女格格笑了兩聲,「你們要跟他一起來嗎?」
※     ※     ※
「結果朱子材的十幾個手下都掛了彩,幸好他本人沒什麼傷。 ——妳有頭緒嗎?」
「我一聽到他說『妳是什麼東西』時,火氣就上來了,下手或許重了點。」葉采薇雙手下垂,低著頭,站在辦公桌後,「他們沒有說什麼嗎?」
「妳希望他們說什麼?」聲音來自辦公桌後,一個底下有兩隻手握住,張開的檔案夾後。
「就是——您知道的嘛,像是要驗傷、控告、寫悔過書……」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哦,妳說那個啊。」那個聲音停了一下,「我跟朱子材講過就沒事了,比起要告人,他覺得回去做生意還比較實在。」
「是嗎?」
「畢竟那棟大樓還有很多人需要他,或者說,需要他的錢。——而且他看起來,好像真的被妳嚇壞了。」
「呃?」
「他一見到我就像連珠砲一樣,說自己那天不過在樓下聯絡安恭直沒有回應,跟保全吵了起來而已。自己願意拿自己跟所有手下的人頭擔保,自己絕對沒有殺安恭直。」
那張照片裡的人叫安恭直,二十六歲,是某家傳播公司的老闆。
不過『傳播公司』什麼的,只存在於他遞給旁人的名片中。
實際上他真正的工作,是以向偶遇女子介紹演出機會,騙財騙色的無賴。
不過靠著這個,他卻能住在位於市中心,住戶不是名流就是明星的高價大樓,開著名牌跑車出入。
幾天前,因為三個月沒有繳交大樓的管理費,管理單位帶著警察跟鎖匠,撬開了他居住豪宅的大門。
安恭直躺在客廳的躺椅上,保全伸手想把他搖醒,對方整條胳臂卻掉到地毯上。
根據隨後趕到的刑警和鑑識人員發現,安恭直已死亡多日,遺體像金剛經講的,被『節節支解』。
而且每個部位,都有不同程度的傷害。
他濕淋淋的腦袋透著一股酒精味,似乎被泡在酒中多日。
軀幹被燒得焦黑。
手腳有多處的銳器和鈍器傷。
警方查詢保全的會客記錄,發現三天前朱子材為了催討安恭直向他借的一百萬元,到樓下表示要上樓。
保全撥通安恭直家的對講機時,聽到安恭直要求不會客,保全按照指示準備送客,和朱子材發生了衝突。
所以葉采薇才會踹破朱子材辦公室的大門,準備押他到警局偵訊。
「你相信朱子材的話?」葉采薇說。
「當時我根本沒開口,他就一股腦全招了,還說自己一個禮拜前有打電話通知安恭直,一個禮拜後會上門什麼的,就像怕妳會再一次踹破他辦公室的大門一樣。況且對朱子材而言,殺了安恭直只會背上一條人命,留他一條命,還可以多收點利息。」檔案夾下面那雙手『啪』地一聲,闔起檔案夾,放在辦公桌上,「妳不能再這樣子啦。」
葉采薇對面隔著辦公桌坐著一個警察制服裝束,看上去大概三十來歲,高個頭的男子,視線穿過架在瘦臉蛋上的鈦框眼鏡鏡片,鎖在葉采薇的臉上。
她不由得低下頭,將目光停在辦公桌上一塊印著『偵一隊隊長 華安童』,鑲在木頭底座的銅牌上。
「知道為什麼妳一進刑事組,我就把妳調來這裡嗎?」華安童說。
「因為我在警校柔道、空手道、手槍射擊、防衛駕駛、田徑都是第一名,還代表警校參加運動會拿到金牌?」
「不,因為葉老師是我的師父跟警校老師,」華安童停了一下,「如果知道他的獨生女當刑警不到一個月,就被踢回交通組開罰單。他老人家會很傷心的。」
「是哦。」
「看到這疊文件了嗎?」華安童側過頭,望向身旁小辦公桌上,一疊大概有十根指頭厚的公文夾,「光是這一個月,跟妳有關的投訴案就有這麼多,如果今天再加上朱子材跟他的手下,恐怕還要再多三四根手指頭。 ——不說這個了,我要妳做的事辦好了嗎?」
「嗯,已經報名了,今天過去上第一堂課。」葉采薇雙唇微張,似乎在思考要如何開口,「那個——一定要過去上課嗎?」
「以前葉老師在課堂上,曾經問過我們一個問題,」華安童雙臂擱在桌上,指尖托住尖削的下顎,「為什麼日本武士除了武術,還要學像茶道、花道、下棋、畫畫、雕刻之類,一般認為只有文人才要學的技藝?」
「為什麼?」
「因為武士一天到晚作戰殺人,整個人都充滿殺氣,如果不學點文人的技藝平衡一下,光是上朝時坐在下面,就能將文臣跟天皇嚇到屁滾尿流。」華安童說:「就不講這些投訴案了,難道妳想看結婚時新郎光看到妳,就嚇到動彈不得嗎?」
「什麼結婚?我現在還沒有男朋友!」
「好吧,好吧,趕快去上課,朱子材那邊我會另外找人看著。」
「那我要做什麼?」
「隊上清查了安恭直的通訊錄,過濾出幾個女性友人,這幾天妳去拜訪一下她們好了。——等一下。」
「怎麼了?」
「妳不是報名才藝教室了嗎?收據給我,畢竟妳是用進修名義去上課,學費是可以報銷的。」
葉采薇拿出收據放在桌上,行個軍禮後走出辦公室。
華安童伸手拿起收據端詳,目光滑過『課程』那一欄時,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     ※     ※
手機喇叭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聲音在只有單薄的石膏板隔間,頭頂吊著管道跟電線的空間迴盪,前面幾個婦人轉過頭來。
葉采薇連忙拿起手機把音量關小,靠近耳邊,「你就不能講完電話再看診嗎?」
「妳在說什麼瘋話啦?」又一聲哀嚎,「他從兩層樓工地摔下來,一隻腳骨折,如果不現在幫他正骨,光痛就痛死了。 ——骨頭已經拉回來了,再等一下喔。」
「老爸呢?」
「在樓上道館。」除了大人跟小孩的哀嚎跟呻吟,研鉢捶藥的叩叩聲,背景還隱約能聽到十幾隻腳掌重重踩在水泥地上的跺地聲。
為了這個聲音跟剛才那聲哀嚎,他們搬過好幾次家,
直到找到舊市區一間四十幾年,有三層樓的獨棟樓房為止。
葉采薇的父親是武術教練,也看中醫傷科。
現在家裡的二樓是道館,教授跆拳道、空手道、柔道,
一樓是中醫傷科,從年輕人的跌打損傷到老人家的筋骨酸痛都治。
他們一家人,包括葉采薇、比她大上十歲,剛才在電話中說『妳在說什麼瘋話』的哥哥,父親,還有幾個住在道館的學生,都住在三樓。
「跟老爸說我今天上課,會晚點回家。」
「要回來吃晚飯嗎?——對哦,妳在課堂上應該就吃飽了。」
「去你的。」
「好啦,我會跟老爸講,就這樣啦,拜。 ——您好,有哪裡不舒服?」
葉采薇名字裡的『采薇』,出自詩經『小雅』裡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也是她母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
倘若當時母親知道她長大後會做什麼,或許會給她取個沒那麼書卷氣的名字吧。
不過葉采薇的母親生下她不久,就因為血崩去世,根本沒辦法陪伴女兒成長,驗證女兒是否長成當初期望的形象。
當其他的女孩子抱著洋娃娃、扮家家酒時。葉采薇是拉著哥哥跟其他學生的道袍,練大外割、過肩摔、足刀踢跟護身摔法。
當其他的女孩子有媽媽照料青春期時,葉采薇是由哥哥拉著她,到藥妝店跟超商買衛生棉。
當其他的女孩子跟閨蜜姐妹淘出去逛街看電影時,葉采薇是一堆身形魁梧,透著一股汗臭味的學生前呼後擁出門,就像香港電影裡幫派老大的女兒。
也難怪她會踢破人家辦公室的大門。
華安童為了改善她的性格,要求她學一門課程。
才藝教室的櫃臺小姐遞給她課程表跟報名表時,她坐在門口讓學生填寫資料的塑膠椅上,拿著筆,就像參加警校入學考試一樣。
「我先說好,妳不能報名武術跟體育課程,妳應該知道為什麼吧?」
她看著占據課程表一大塊的跆拳道、空手道、合氣道、女子防身術、網球、羽球、游泳跟高爾夫球(高爾夫球?這個地方大到可以打高爾夫球?)課程,嘆了口氣。
為了報考外事警察,曾經惡補過一個月的英文。這一個月的寶貴經驗讓她知道自己不是什麼語言天才,所以佔據課程表另一大塊的初級英語、中級英語、初級日語、中級日語,甚至法語、德語、義大利語、越南話、廣東話都只能放棄。
她望向課程表一角的手工藝類別,插花、拼布、皮雕、蝶古巴特、圍棋、象棋,都是要坐著好一段時間的手工藝。
她自忖要坐在那裡一、兩個鐘頭,專心在指間方寸之地,自己可能會抓狂。
仔細看完每一項課程,她發現能選的課程只有一項。
「料理烹飪初階」。
不是武術、不是運動、不需要外語專長。
而且教室裡有爐火,還能拿著刀子。
可以在大庭廣眾下,公然拿刀把某個東西砍成稀巴爛,還有把某個東西丟進油鍋。
有比這個更好的紓壓方式嗎?
所以,她現在才會坐在這裡。
教室裡有四張中間裝了水槽的長桌,後面是一整排瓦斯爐嘴。
每張桌子旁都坐了四、五個女性,大部份是三十到四十歲左右,很多人穿著白襯衫跟西裝外套,一看就是公司職員。
「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料理烹飪初階』的講師。」
一個大概四十幾歲,身形中等,穿著深黑中山裝的男子走進教室,他的一頭白髮理成中分頭,可能長時間在氤氳著蒸氣的廚房工作,有著細瘦輪廓的白皙臉龐上找不到一絲皺紋。
「很高興大家參加這個課程,」男子在講臺後站定,「在上課之前,我想請大家自我介紹一下,講一下自己的職業、為什麼來上這門課,還有希望能學到什麼?——坐在最左邊的小姐,可以由您開始嗎?」
『好的,我上個月結婚了,現在是家庭主婦,想學簡單的家常菜——』
『我是公司職員,聚餐時同事要帶料理,我不知道要煮什麼——』
『我是學校老師,下個月要輪值監督廚房,我要注意什麼——』
長桌旁的女性一個個起身,說明自己的職業跟報名的目的。
葉采薇一面聽,只覺得自己的雙掌不停滲出汗水。
待會我要講什麼?
輪到她時,只見她唬一下起身,像對嫌犯拿出識別證似的大吼:
『我是警察!』
幾個原本在交頭接耳的全部停了下來,大家一齊瞅著她。
她左右張望,放低了聲量,「抱歉,我是刑事組的女警。」
過了一陣子,剛才說自己是公司職員的女子出了聲:「所以剛才妳手機的尖叫聲是——」
「抱歉啦,」葉采薇摸摸後腦,「家裡開國術館,經常有跌打損傷的患者上門,因為接骨時很痛,他們都是這樣叫的。」
「那妳學做菜的原因是——」另一個女子問。
「我上司說我性子太急,要我學一門課好安靜下來。」
長桌旁零星響起輕笑。
「對不起,這個理由——很怪嗎?」她勉強揚起嘴角笑了笑。
「不,」講台上的男子嘴角微揚,「妳知道嗎?以前還有音樂學院的學生,跟廟裡的和尚來這裡上過課。」
「和尚?」
「妳先坐下,」看到葉采薇坐定後,男子說:「音樂學院的學生是說他在彈琴跟背譜很難專心,希望靠切菜跟炒菜培養專注力;大師是希望靠料理的過程,理解佛典裡『諸行無常』的道理。甚至有廚師來上課的理由是,他做了十幾年的菜,從來沒有客人稱讚過。」
「怎麼可能?」講臺下響起笑聲。
「那位廚師在殯儀館工作,做的是每天給往生者的拜飯。」笑聲戛然止住,「後來有一次他打電話說,有一次告別式結束,他跟葬儀社在收拾時,喪家還特地回來向他道謝,謝謝他給親人做這麼精緻的料理。」
「這樣啊——」葉采薇點頭。
「人類的歷史跟文化,原本就是圍繞著『吃』這個維持生命的行為建立的,對於飲食,我們會寄託各種想像跟期待,像葉小姐妳的理由,其實很正常,一點也不怪。」老師抬起頭,「同樣的,對於所有同學,我也希望大家能從這門課,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下一位自我介紹的是誰?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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