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耳.微語.牛角灣
認識劉枝蓮,跟認識馬祖是同一時間開始的。
對我來說,如此。對台灣或馬祖大部分的朋友來說,說不定也是這樣。
牛角形的岬灣.海一樣不老
2016年七月隨著林煥彰等詩人朋友,首度登臨馬祖,首次認識劉枝蓮和她的島嶼、海灣,這一趟馬祖行,我一口氣寫了六首詩(藏在《天風落款的地方》),一口氣認識了馬祖的文友︰劉枝蓮、劉梅玉、賀廣義、曹以雄……。同一時間還確認「馬祖」地名確實就是來自「媽祖」,這一年四月大甲媽繞境,第八度駐駕明道大學,我還請祂祝福明道成立全國第一所「媽祖文化學院」。一個八卦山腳的孩子、講閩南話的我,是這樣遲,遲遲才與閩北的馬祖、湄洲的媽祖認識。
2016年九月劉枝蓮出版她的第一本文學書《天空下的眼睛:我的家族與島嶼故事》,如此宣稱「即使是一個被砲彈摧殘、被時代遺忘的島嶼,仍值得被深情的眼神眷顧。」「這是一部馬祖戰地的庶民記憶史,也是一封獻給家人、家鄉最深情的情書。」同樣來自台灣之外的另一個海島——金門的吳鈞堯,看出這本散文集的特質︰「此書扮演國共對峙,大江海對應小川堂,無情烽火交織有情生活,在幾乎一面倒的以男性為主的戰爭敘事中,靜靜描摹女子與烽火,更難得地細筆勾畫馬祖文化的步調,砲彈與魚蝦,原來可以釀在一只深甕中。」點出了劉枝蓮馬祖散文的書寫語境︰小川堂對應大江海,女性視野對應男性戰場,多情馬祖巡禮對應無情烽火踐踏。
相對於金馬戰區的觀點,劉枝蓮的新詩啟蒙老師林煥彰,則從人性與共業大加感嘆︰
這時代的大故事小故事啊——/小小的島嶼,那滾燙的血和淚/那呼天搶地的悲與喜/還終將流向歷史,/千秋萬世,撼動人心;/那不朽的血和淚,悲與喜的/你我他,人類的宿命/世代的共業!
特別引述枝蓮的散文語境與煥彰的詩句,恰恰足以引導讀者進入她的詩境,劉枝蓮的詩集有主標題、副標題,總在[附耳牛角灣]、[我詩.我島]之間迴繞,是不是與散文專集《天空下的眼睛:我的家族與島嶼故事》,有著某種程度的呼應?一為視覺散文,一為聽覺詩歌,同樣在寫馬祖這個島嶼;是不是也應證了「作家的第一本書往往是她的童年記憶、家鄉書寫」,劉枝蓮以不同的文類,給出生命中的大真實,讓讀者認識馬祖這個被砲彈摧殘、被時代遺忘的島嶼。點出這樣的馬祖大背景之後,就可以附耳過來,諦聽「牛角灣」的春景秋意,諦聽「海老屋」到底是想「與海比老」,還是「與海共老」,或者是與海一樣永遠「不老」?
關於「牛角灣」,我想起周夢蝶的四行詩︰「戰士說,為了防禦和攻擊╱詩人說,為了美╱你看,那水牛頭上的雙角╱便這般莊嚴而娉婷地誕生了。」若是,劉枝蓮生於斯、長於斯的牛角形的岬灣,會是怎樣的莊嚴、怎樣的娉婷?
微語.霧.沁涼與潤濕
這部附耳牛角灣,寫島、寫「微」的詩集,略分為五卷,卷一[附耳.牛角灣]自是主題詩所在,其他三卷詩[微塵.眾]、[微.心事]、[微.聲音],可以看出謙卑學習的心,一切眾、一切我、一切心事、一切聲音,都是如塵之微、之渺、之細、之小。將自己看得如此渺小,是因為將馬祖放得很宏偉很巨大,將生命意涵看得很深廣很切實。
這部詩集,或許可以用這樣的一句話貫串,甚至於這樣的一句話也可以貫串劉枝蓮和她的文集、詩篇︰
赤腳在海岸苦尋找 一枚繁複記憶的軸線
主題詩〈附耳.牛角灣〉,寫劉枝蓮出生、成長、父親恩義培育、親友情意激盪的所在,寫濱海岬灣常見的顏色︰赤潮、藍海藍天藍眼淚藍星沙藍色腳印、石屋上隨意開綻的暖色小花,寫人影、風聲、錯落的石屋,這些都是凡常岬灣的凡常景物、凡常生機,直到詩末卻開展出不凡、非常的意蘊︰「我忘了拉開整座山的笑意╱讓雲朵也來附耳」,盪開了「人」的生活,盪出了「詩」的生命。
唯有記憶╱它拖延它抓住它放大╱在風中╱在我的衣襟上蹲點╱不被識破
卷一之作,過去式的劉枝蓮的記憶追索與鋪陳,進行式的現世的及時探取與回報。即使是昨日,去得也不算遠,彷彿坐在黑石上,就會有馬群昂首,就會有白浪撲身,就會有昨日飄來,劉枝蓮的昔日、昨日疊著今天飄來。
但是,詩集終究不是報導,我們不會在卷二的[微塵.眾]裡去尋找馬祖的象徵人物,但是會在卷三[微.心事]的深處感受馬祖的沁涼與潤濕,那是雨、淚、海浪,冷、泥、血水和成的詩︰「請勿要擾我,今晚╱我已將我的雕像化作泥漿╱醉臥在你的血水裡」「請勿擾我,今晚╱我已將我的靈魂化作血水╱隨著你的足跡,浪跡天涯了。」(〈雨,不是詩〉)雕像→泥漿→血水,靈魂→血水→天涯,這樣的層次,這樣的遞增、擴散、淡化、渾沌而出,竟是劉枝蓮詩意所蘊藉的漠與淡、霧一般深的馬祖。
到了卷四[微.聲音],詩人又拉回現實裡的食物、茶、酒與花,深深記憶的馬祖的指尖、鼻尖、舌尖的溫度,鼎邊抆、繼光餅、龜桃的庶民小吃,有海味的老酒——阿公釀的鄉愁,野菊花是流放峭壁的詩人,咬住青山不放、對抗弔詭酷寒的荒野百合,甚至於以歲月裹住芬芳、等待喚醒的老茶,冷、風霜與相對的炙燒、長壽、艱困的美,隱隱約約都透露著馬祖的莊嚴與娉婷,牛角一彎,相對峙而又圓潤的角度。
附耳.新詩最初的震動
常人的首部詩集,往往是怯怯提供詩作之外毫無音聲,不,劉枝蓮不是這樣,她堅毅的漁夫個性,夜游、海泳、履山、長跑的經歷,在她的首詩集裡展現不一樣的新人膽識與氣勢。
卷五[微.詩語],是散文,枝蓮選擇了五位詩人的作品加以評述,分析這五篇詩語,有助於了解劉枝蓮和她的詩。如果反過來先讀卷五[微.詩語],或許更能耙梳劉枝蓮的詩路、詩向,冀望達及的詩風。
第一篇是讀非馬小詩〈月落〉的心得,非馬是台灣詩壇小詩高手,往往幾行短句,有事有義,且俐落入神,〈月落〉原詩︰「耗盡了愛情╱離去時╱猶頻頻╱回首╱而床上的魯男子╱正鼾聲大作」,劉枝蓮拿伊朗新浪潮電影的開創者、詩意電影大師,卻也擅長寫小詩的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1940-2016)的作品「熟睡男人床上╱孕婦飲泣」作為比較,稱之為「鴛鴦小詩」,這兩首小詩都極有畫面效果,都有對比意象,前者還將月亮比做女性,頻頻回首暗示著多情、不忍離去,而男子則是呼呼大睡的魯男子,不解風情,「天」(回首的月亮)與「人」(鼾聲大作的魯男子)相互呼應,劉枝蓮體會出︰「讓人有不哭而傷神的惆悵。」非馬的詩,短而精悍,枝蓮的論,簡而深刻,彷彿也道出了自己寫詩的原始動機與期求的高度。
有趣的是第二篇,劉枝蓮對自己的詩作〈阿公的老酒〉做了「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式」的自我解剖,顯示自己是有著理性認知的詩人,清楚知道為何而寫、如何達標,也顯示劉枝蓮「度人金針」的助人熱忱,率性而為的陽光性格。
其後三篇詩評全與馬祖有關,其一是蔡富澧為馬祖所寫的《碧海連江》詩集,500行的長詩加上50首的短詩,其二是「以淺白文字,表達50-60年代馬祖庶民生活樣貌與願望」的福州話的歌詩,陳高志的〈謝天〉。這兩篇詩評,一寫長詩,一寫短歌,都在呼應自己一生的寫作,與馬祖同聲息,共寒暄。其三,題為〈鄉愁.蔓延〉,讀的是金門詩人許水富的《島鄉蔓延》,劉枝蓮很清楚「許水富以詩人之眼,以故鄉金門為底色的書寫,某些過去經驗與馬祖有水變成火,火讓人著迷的『在場』關係。」她是以許水富的《島鄉蔓延》作為「詩的光源」,期許自己,鼓舞自己。
若是,[微.詩語]真的只是「微.詩語」而已嗎?
若是,[我詩,我島]、[附耳牛角灣],真的只是在寫牛角灣、馬祖島而已嗎?
霧色迷濛,我們隨著劉枝蓮降臨馬祖,馬祖或許將隨著劉枝蓮而清明了。
2018年清明節前.台灣島北端.品賞鐵觀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