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消化不了我生平最大膽的行為──向不認識的人要電話。
「向陽……」
喃喃對方的名字,我望著手機通訊錄,反覆點進又關掉,猶豫著該不該傳封簡訊過去。或許說聲謝謝或打個招呼?但這樣會不會太突兀?一面之緣的客人會做到這個地步嗎?
腦中浮現出向陽耳朵上的擴洞環和嘴內的舌環,以及抹糊上唇曲線的疤痕。每一樣看起來都如同勳章般耀眼,揭示著獨一無二的個性──正是以升學為志向的我所欠缺的東西。
嘆了口氣,我把手機收到一旁,拿出英文單字卡開始背誦。
⍟ ⍟ ⍟
我拿出手機看時間,發現有條未讀訊息。反正多半是電信公司的優惠活
動,正打算直接刪除的我,卻在望見發信者的名字時頓住。
──是向陽。
「要不要出來見個面啊?」上頭這樣顯示。
差點把吸到一半的飲料吐回杯中,啞然的我瞄了一眼友人,幸好後者正專注在練車上。我深呼吸,慎重地點開並馬上回傳:「好啊!」沒忘了加個笑臉。
向陽將時間定在幾天後的晚上,地點在距離美容院不遠的地方。
咚咚咚的心跳吵得我無法聽見其他聲響,那是雀躍的音色,祝賀著我拿到通往嶄新世界的門票。於是隔天小考的事完全被我拋諸腦後,滿腦子淨想著該穿什麼赴約、是不是得先去買罐髮蠟等等。
然而,隨著約定的日子接近,我卻怯場了。明明前一天已規劃好流程,想好了開場白,竟在當天下課後崩毀,甚至沒有打電話或傳訊取消的勇氣。
我躲在家中,預備好的衣服被扔回衣櫃。不安地扒著飯,兩眼死死盯著客廳牆上的時鐘指針走到約好的時刻。答、答、答……秒針不停歇地繼續流轉。
過了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
嘟嘟嘟嘟──
電話響了,向陽打來。
這是一種矛盾且複雜的心態,那位遙不可及的人主動聯繫我,這的確讓人欣喜,但我實在擔心自己的平庸會毀了一切,我的無趣怎麼能高攀那座世界。於是看著那僅來一通的未接,我感到失望的同時也感到安心。
有些時候,未知的事物停留在想像階段是最好的。
⍟ ⍟ ⍟
由於坐在最後排,只要稍微抓一下角度便能躲避老師的視線,於是我往後挪了下座位,一手抓著課本,一手拿出擺在抽屜的手機,毅然地傳給向陽。
非常厚臉皮地傳了:「能不能見面?」
毫不猶豫按下發送,有種前所未有的暢快在心底蔓生,而更全面的刺激發生在幾秒後突然震動起的手機。
──向陽竟然打過來。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
心頭小鹿亂撞,不過不帶太多情愫,純粹出於興奮。
高三生的特權之一是能在課堂期間隨時走去上廁所,畢竟老師們不願壓力巨大的考生們憋出病,所以對這項其實不太禮貌的舉動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我把手機暗藏進口袋,壓低身子從教室後門溜了出去,不過不是前往廁所,而是跑到蒸便當的暗室,那裡除了中午時段之外幾乎不會有任何人出入。
聞著頗像菜市場裡那股混合生鮮和熟食、消毒水的怪味,我按下了接通,心跳聲在這密閉空間中來回跌宕。「喂?」
「你那天為什麼沒來啊?」
向陽劈頭質問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突出了背景音樂的歡快,原來他人在外面。
「我……對不起,我只是……有點害怕……」想不出貼切的謊言,呆直的腦子誠實以對。
電話彼端沉默片刻,「那這次呢?你還會放我鳥嗎?那天我像白痴一樣等了你一個多小時,後來我跟我朋友說H中的人真他媽賤!」
幹!我何德何能讓這人等那麼久,況且那天我們約的是戶外。天熱蚊子多,鐵定不好受。「這次我一定會出現,對不起。」
「好!」
這聲輕快的「好」字如同畫筆,自動在我腦海中勾勒出一張揚著燦爛笑靨的帥臉,導致握住手機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次同樣約在戶外,日期就在幾天後。掛上電話,我幾乎是蹦跳著返回教室,阿志不解地望著一臉傻笑的我。
不只國文課,接下來幾節的課堂內容進不去開滿小花的腦子裡,我的心力全擺在如何把握這失而復得的機會。
原先預備好的穿搭終於有了出場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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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悸動〉
高雄市的「新堀江」是年輕人常去的地方,有時下課後我會和同學跑來這裡買潮服或配件,但總是逛得忐忑,擔心店家取笑我們書呆子愛搞怪。儘管實際上從未遇過這種情況。
我和向陽約在新堀江附近的「城市光廊」,這是最近新建好的景點,白天看還沒什麼感覺,一到晚上點起燈,根本搖身一變成為情侶約會的場地。
望著成雙成對的身影,提早到的我有點緊張,不斷左顧右盼,甚至擔心起這次會不會換向陽放我鳥,當作報復。
幸好這是我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了約定時刻,身後傳來清澈的呼喚。
「嗨,你等很久了嗎?」
我轉過去,呼吸在我看見向陽時止住,全身力氣也以洩洪般的氣勢在流失,因為──向陽打扮得太帥氣了,比在美容院工作時還囂張。
他穿著破得十分有型的牛仔褲,配上大概只有他才駕馭得了的碎花紫襯衫,扣子還是全扣的那種,
使得不羈的造型散出了點斯文氣息;腰間皮帶上掛著時下流行的黑色金屬鏈條,而腳上呢,他配的是一雙高筒 All Star,左手腕戴的好像是 G-SHOCK 的電子錶。
所有配件擺在他身上只營造出一個意境──完美,一點都不台,澈底傳達出這人絕對一堆人追的氛圍。
「呃沒、沒有,我剛到……」忽然不知道該看哪裡,我只能愣愣地低頭回應。
「我們去那邊坐吧。」
由他帶領我到裝置藝術的方椅區,我們面向車來人往的五福路並肩而坐,什麼飲料或零食都沒買,就那樣乾乾地開始閒聊。
路過的人但凡是年輕女性,都會偷偷瞄向他,我突然感到與有榮焉,有些驕傲。
經過一連串等同自我介紹的問與答,我收穫了一些關於向陽的基本資料。原來他小我兩歲,目前休學中,不過將在下學期復學,仍是回去高職的美容美髮科就讀。
「你喜歡剪頭髮?」
「不知道。」向陽聳聳肩,「反正不愛讀書也不會讀,就隨便選了一個來念。」
「哦……我覺得有一技之長很好欸,像我只會讀書,其他什麼都不懂,也不知道未來要幹嘛。」我是真心這樣認為,縱使以我的身分來講這會顯得偽善。
「會讀書很好啊!以後有更多選擇。」向陽伸了個懶腰,笑嘻嘻地回答。
接下來聊了什麼其實沒多少印象,腦子早被那笑容占據。就在我努力想新話題時,向陽突然交疊腿,滑到我身旁,湮滅兩人之間的距離。
「你喜歡男生?」他問道。
太過直球的問句讓我一時啞口無言,注意力全放在那因坐姿而從牛仔褲破洞中露出的膝蓋。
好想摸摸看,是第一個浮現出的念頭。「……對,你呢?」話一出口我就後悔,這又不是在查探喜歡吃什麼,哪能如此接話。
「我男女都交過,不過比較喜歡男生。」
向陽身上不清楚是何基調的男士香水味,就像是蠱惑人心的迷藥,我登時感到輕飄飄的,加上眼前呼嘯而過的車影干擾了視覺,一切恍惚起來。
「你有交過嗎?」他追問。
隨著問題,腦中浮出一張熟悉的臉孔。「嗯……交過一任,同社團的……不過分手了。」
「為什麼?」
問題似乎永無止盡,不斷深挖。「嗯……到後面覺得膩了。」我脫口而出,卻驚覺不妥。
「那他一定很無趣。」向陽不以為意,已經站在我的立場幫我準備台階下,卻又有點像在兜個圈子,暗示自己的多采多姿。但他無須暗示,我早就那麼認為。
「你交過幾任啊?」我好奇地反問。
「我算算看……一、二……」向陽伸出手指數起數。
一旁的我瞠目,那是需要動用到手指的數目嗎?
「十位!包括現在這任,不過我們好像快分了。」
無論哪個資訊都讓我掩飾不住震驚,眼睛睜得老大地望著向陽,「你……才十六歲就交過十位?」
「嗯,但大部分都很短,只有兩位超過一年──第一任和現在這任。」向陽語氣平淡,如同講的是別人的事一樣。他撓了撓頭,順手抓了下髮梢。「第一任總想束縛我,說了很多謊來引我注意,動不動就吵架和鬧自殺。」他把兩手往後撐,一股浪子氣氛隨之釋出。「我衝去救他好多次,那真的很累……反正分分合合的,到後來我看破了,就澈底切啦!」他鬆開腳,伸直往前晃了晃,「現在這任也超級沒安全感的,只要我和別人說幾句話就生氣,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沒用……」
「好過分哦,都在一起了還不相信你!」我努力予以撫慰。「那……是你追人還是別人追你啊?」好奇這類受歡迎人物的情史,我不禁發問。
「都有,看對眼就去試。」
果然和我們這種普通老百姓不一樣。我故作理解地點頭,其實根本不懂那種先試再說的衝勁是什麼心情,畢竟感情於我而言仍是待補強的學科。難道不怕被拒絕?不去享受那種單純暗戀的苦澀嗎?
「你是……零?」
倏地飄進耳內的三字差點嚇得我彈起來,待回神定睛,一張狡黠的面容正對著我,彷彿我的反應已然代替我回答,而我也從那從容的眼神中得知了對方的型號。
向陽愉快地笑了聲,神情帶著懾人心魄的強勢,他接著問:「做過嗎?」見我不語,他大概認為我被嚇到了,於是補了句:「沒有惡意,只是好奇你們好學生私底下是什麼樣子。」
這話戳中我的痛處,果然看在外界的眼裡,我是個無趣的「好學生」。
「沒有……做過和親過,我們最多到愛撫。」我小聲作答,覺得好弱。
「哇!愛撫很強欸,摸哪?」
向陽興奮的語氣助長了我的虛榮心,瞬間起了好強的念頭,亟欲向他證明我是個有勇氣嘗鮮的人。「乳頭……他喜歡吸。」我講得若無其事,但抑揚頓挫的聲調早洩了密。當望見鼓譟的雙眼時,我接著自行袒露屬於情侶間的私事,「我們甚至跑進國小的廁所做過。」我做出掀上衣的動作示意,「吸完再繼續逛街,胸部都溼溼的。」
「你比我想的還猛欸!」
這無疑是稱讚,讓受到激勵的我爆出更多料,「他其實是想和我接吻和做愛的,但我不想,每次都把他擋下來。」
「為什麼?」
「……我覺得他不是我認定的人。」我也不曉得那是怎麼樣的心態,「我有喜歡他,但就……嘴巴和第一次不想給他。」
「你好有趣哦!我喜歡!」
轟!腦中像是有人扔了顆炸彈進來,炸毀我所有思緒並連帶抬高體溫。我紅著臉,愣愣地盯著面前那張燦笑的帥臉。
熙來攘往的大街聲響皆被靜音了。
不久,向陽的輕笑拉回我飄到遠方的神智,要不是鄰近大馬路,我想我激烈的心跳聲鐵定被他盡收耳裡。
口拙的我轉不開話題,向陽幫了這個忙,「所以你和你哥差不到一歲?」見我點頭,「你爸媽真努力……」
這吐槽我聽了無數次,大家總愛聯想到鹹溼場面。但對我來說,那是日日相見的親人,根本無法銜接什麼激情要素。
「我跟我姊、我哥差了十歲以上,所以小時候都一個人。」向陽看著對街的公車站牌,不知怎地突然說起私事,可能是受到我剛才坦誠相見的影響吧。
「……我算是單親家庭,就我和我媽兩個人,我姊他們很早就結婚搬出去,小孩都生了好幾個。」他依舊注視前方,如同陷進自己的世界般。「我爸是韓國人,不常在台灣,偶爾來一次,每次來都能聽見他和我媽在房裡幹……那檔事。」講到這他露出苦笑,「聽說我出生時,我爸看到我兔唇就叫我媽把我帶去丟掉。」
我狠狠倒抽一口氣,無法置信入耳的話。世界都進入千禧年了,怎麼還會有這種近似古早時代的憾事!
沒理會我的反應,向陽繼續道:「我爸好像真的偷偷把我丟到路邊,是我媽半夜發現去抱回家的。」他轉頭看著我,殘缺的唇揚起迷人的笑,「我不恨他,但也沒有任何感情,手術的錢以及生活費都是我媽做清潔工辛苦賺來的,所以我書不讀了跑去工作,不想我媽太辛苦。」
忽地厭惡起自己家庭的和樂和幸福,讓我無法在此刻感同身受說出一些安慰的話。「你爸……好過分……」彆腳地吐了這麼一句,我拚命回想看過的電視劇或是電影,試圖找出能用的台詞,因為向陽的世界與我太過不同。
「我小時候是住台北的,和第一任共同養了隻拉不拉多,牠超可愛的!」或許是想到愛犬,他的語調明亮起來。「不過搬來高雄時沒有帶牠,留給前任了。」
儘管知道這些過往帶著不可抹滅的傷害,我仍無恥地在內心感到欣羨。這人不僅外表,就連背景也這麼絢爛,光小時候即完勝我整個人生的起伏跌宕。幾年前國三的時候,我竟然是在為了撕推甄報名條而煩惱,也太無聊了。
「我偶爾上台北時會去看我家拉拉,好險牠沒忘記我!」
不確定向陽這句補充是否藏有意圖,不過我深知我的心底漫出一絲絲醋意,因為這意味著他會和前任見面。察覺過於明顯的寂靜,我趕緊接腔,「有機會我也想看,我喜歡狗!」
哇賽,這回得也太爛了,我低下頭,卻又偷瞄著向陽,視線忍不住落在那夜色也掩蓋不住的疤痕,竟一股腦兒地脫口說出心裡話,「我覺得疤……很好看……啊、我不是說兔唇很好,我是指,我不在乎……」
「謝謝,你的反應和別人不一樣。」
對話停格半晌,我們處於舒服的沉默。接下來,當高雄這塊屬於年輕人的鬧區愈加喧囂時,我們聊起彼此的學校生活。
家族中沒有人念高職,所以我對技職學校的生活一無所知,那些對向陽而言的稀鬆平常皆是讓我瞳孔震動的酷事。
被喜歡的學長扛著回教室;叫囂、幹架只為了替班上同學出氣,誰對誰錯不重要,傷到自家人就是要祭出拳頭相挺;追心儀對象時絕對是全員助攻,之後得在走廊上和另一半大吵大愛,全校都要知道這段關係;打教官被記過也屬正常,被停學更是家常便飯,反正怎麼暢快怎麼過。
我彷彿在讀一部冒險小說,情節生動到令人鼓譟,不禁再度深深厭惡起「資優生」這個標籤。畢竟我講來講去都只有和同學互借筆記、比模擬考成績或是下課十分鐘猛讀等會兒小考的講義等。
實在受不了自身的平庸,我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大氣,不經意又瞄到那破褲中的肌膚。「可以再讓我看一次你男友的照片嗎?」我詢問,好奇風雲人物喜歡的是什麼類型。
「可以啊!」向陽遞來手機,讓我自行端詳貼於背後的大頭貼。
依偎在向陽身上的是一名可愛型男生,每張貼紙均做著俏皮的動作──包括親臉頰和摟抱。
向陽突然湊過來和我一起欣賞,空氣中再次迸出迷幻的香氣。
「我沒有特定喜歡的型。」
聽聞這句告白,我嚇了一跳,以為向陽會讀心,因為我既不可愛也不帥。「是、是哦……」他的一隻手臂圍在我身後,距離從零到負,我根本無法冷靜。
「第一任是學長,像大哥哥一樣喜歡照顧人,我們一開始其實滿開心的。」向陽掏出皮夾,從中拿出一張拍立得遞過來,上頭是他與另一名男生的照片。我馬上理解這是他口中的第一任,的確和現任完全不同型,光憑外表來判斷的話,是屬於那種成熟穩健風。
「你……都留著以前的照片?」我的兩眼很不禮貌地掃視了尚未闔上的皮夾內部,似乎還有其他張拍立得。
咻!
單手抽走我手中那張小照片放回皮夾內,同時取回手機,向陽的嘴角掛著難辨意思的微笑,「對我來說,分了就是分了,有沒有留這些不代表什麼。」
數不清是今晚的第幾次震撼,學到新價值觀的我連連點頭,對向陽的好感又升高了一些,這人成熟的大人氣度好耀眼。
多聊了一陣,我坐到屁股發麻,他提議起來走走,於是我們沿著城市光廊繞了一圈。鮮少走路的我竟不感到疲累,滿足於這趟配合彼此步伐的夜間散步。
與坐著不同,走路時我們之間有著一道小小的橫溝,讓我有點扼腕。
垂在他皮帶上的鏈條因跨步而時不時發出聲響,聽在我耳中又是另一波悸動──向陽連走起路來都這麼獨特。
繞回原點,時間來到晚上九點多,他問我怎麼回家,我抬手比著下個路口的大立百貨,「機車停在那,你呢?我家就在附近。」
「我要去找朋友。」向陽比著反方向的新堀江,「晚上要去唱歌。」
禮拜五的夜晚就是應該那麼精彩,我在心中註解。
隨著分秒逼近的離別,一股難言的鬱悶竟在胸口拓散開來。「……我可以傳簡訊和你聊天嗎?」我慌張地發問。
「當然,我也會。」
我大概露出了很蠢的表情,只見向陽抿唇憋笑。接著我們原地解散,正好一左一右,並沒有特地約下一次,不過有種一定會再見面的確信在我的心底萌芽。
這晚,是我有生以來最開心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