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蟒
在昏暗裡，菩薩絞纏著筱怡的腿。
金黃色的肉身從下往上緊貼她，捆勒，等她窒息。牠冰涼的脊椎因為她的溫體，變得不冷不熱，筱怡厭惡這種溫度。
忽然，牠停下動作，無法纏得更緊。有個硬物在牠裡面，也堵卡在她兩腿間。
啊，拗在她臀部的小腿就快抽搐了，她可不想在這發作。
筱怡睜開眼，從蜷縮的身體裡，清醒過來。看見澄黃液體從空中潑下，淋在她的黑絲襪上，她全身開始感覺到冷。放下腿，撩起酒紅長髮，從滿是尿垢的馬桶起身，褪掉絲襪和內褲，拉下裙襬，走出公共廁所。
她確信一大早的，公園只有落葉，沒人會來打擾，廁所裡的男人也不會跟著她走出來。
冷冽的風吹來，灌入她裙襬。她甩撥紅髮，不解最近腦裡怎麼常浮現那條扭曲的金蛇，和牠的名字──菩薩。
筱怡走出公園，招了計程車，盯著座位張貼的司機執照，小聲複誦司機的名字，企圖抵擋腦裡不斷重現的金蛇影像和名字。沒一會兒，頭又痛了起來，名字也念不下去。
司機瞄向後照鏡裡的筱怡，又轉看儀表板顯示戶外溫度十度，他轉高空調。筱怡緊抱腹部，頭壓著車窗，揉按太陽穴，表情扭曲。
下車前，筱怡塞了小費和名片給司機，講話飄飄的，「有空來找我，就在前面不遠，我給你打折。」
司機搔過她掌心，收錢，捏著金粉名片，燙銀字樣：S酒店B1、夫人 Sylvia。
大清早，她走經鐵門林立的街道，進到燈光燦亮的超商，帶走咖啡，繞入隔壁巷弄第三戶，門前煙霧繚繞的佛堂。
她一入門，有人立即通報，「筱怡師姐來了！」
堂主師姐立刻將筱怡攙往浴廁，碎念她應當珍重身體。脫去她的短洋裝後，連連咒罵，差遣人去超商買免洗內褲，開冷水沖散她身上的酒氣，沖醒她。筱怡始終閉眼微笑，偶爾應答阿彌陀佛。
七點一到，大磬敲響。筱怡已經綁上包頭，換穿黑海青，和堂主師姐跪坐在神壇前。固定出席的師兄姐也陸續入座，翻開佛經。
筱怡的腳趾似乎又快要抽筋。忽然，她無法控制嘴裡流洩出聲音，突兀唱誦起來。身旁的堂主瞟她一眼，立即伸出雙手三指，拱奉法器，保持與口等高，開始打擊引磬、木魚，跟上筱怡的節拍，恢復平日的控速。後座信眾也在一陣騷動後，雜聲止息，很快抵達唱誦的共鳴。
這時，筱怡的抽筋漸漸消失，髮根緊拉到頭頂的刺痛，也沒有了。
直到木魚緩緩彈落，與誦經結尾的長音一同連延到極遠的地方，她才又感覺到些微不適，立刻站起來，快步到廁所重綁包頭。坐在馬桶，按摩小腿筋絡。起身沖馬桶時，她看到一滴鮮紅懸掛在桶蓋邊。她摸進褲底，覺得那應該是別人的。
筱怡走出廁所時，師兄姐已經換下海青，搬好桌椅，擺設每人準備的素菜。大家備好碗筷，等筱怡坐下，就熱烈吃起來。他們邊吃邊討論明年進香的行程，還有工作分配。不時有人走到堂主身旁，簡述問事事由，遞交不等厚薄的隨喜紅包。好像他們預見了某個時機，急著催發祂現身。
筱怡見狀，不由得緊張起來，太陽穴陣陣抽痛，她加快進食。以前至少有個緩衝，還會長嗝大作一兩分鐘，再跌入失控的狀態。現在，她幾乎無從掌控時機。祂，說來就來。
鏗！筱怡來不及反應，手中碗筷就敲放桌上。闔著眼的筱怡，抬起頭，伸手拍桌，像個大漢。
一旁的阿嬤師姐迅速端來啤酒，讓她接下，一口飲盡六百多毫升，眼皮不停跳動。一杯喝光後，筱怡抬高下巴彷彿遠望，雙手放在撐開的膝蓋兩端。
堂主向她報上自己姓名和今日參與的師兄姐名號，指引在座的問事者，依序發言。
任職公務屆齡退休的師兄首先發問後，筱怡嘴裡吐出男聲，低沉緩慢地講話。「再等一等，莫著急。貴人春夏的時候才會來，來了，升遷就成囉。」
師兄聽了，面有難色，想繼續問。她截斷他未落的話，安撫他，靜靜等候。
「你！不要等啊。」她指著坐在長桌對角的師姐，一手朝下巴底下梳抓沒有的鬍鬚，然後話停下來，仰起頭，彷彿在感受、聆聽。
「你母親躺在地板，覺得很好。那天陽光從廚房窗台照下來，照在她肚子，很溫暖。」筱怡發出男聲說。
「那……」坐對角的師姐問。
「不要打擾她！」筱怡嘴裡發出的男聲嚇止師姐，「她什麼時候想起你，就去找你。莫強求，也莫要自己編故事。晚上就不要吃安眠藥啦，聽到沒？專心教書，很多大學生找你，你要去問他們的煩惱，去煩惱他們的煩惱。」
坐在桌角的師姐聽著，雙手交疊桌上揉搓，瞇著眼呵呵笑，有些不好意思，喃喃自語說，她怎麼還躺在地板啊，很髒……
堂主正要抬起手，指定下一位問事的信眾，就被筱怡按下手。
男聲仰天長笑，閉著眼，轉頭注視堂主，教訓起來。「教你教不聽。不用管她，上面的自有安排。用冷水沖會感冒的，再給我一杯驅寒！」
等筱怡乾杯時，所有人尷尬笑或討論菜色，像獅子頭和大封的材料除了鮑魚菇還加了豆乾和很多十三香。
「上次跟你說的那幾支股票去買了嗎？要照顧這麼多信眾，趕快去學電腦、學手機，幹部要建立。要管理！就是不要管她。」闔著眼的筱怡教訓完堂主，轉頭掃視所有在座的人，「你們要聽清楚我講的每個字，聽不明白就寫起來，不要一直問，沒在聽。我不是在念經給你們聽。」
年紀最長的阿嬤師姐插話，今天的啤酒好喝嗎，下次也要這牌嗎？
男聲立刻向阿嬤師姐央求換牌子，拜託上次綠牌的也不要，像水。前幾次紅馬蹄的，最順口，祂不想喝壞喉嚨，妨礙筱怡賺錢。
堂主靠向筱怡，想問話，被她壓住肩膀。閉著眼的筱怡繼續對阿嬤師姐說，有每天喝養樂多吧？
阿嬤揮揮手說有啦，三餐一瓶，冰箱一整箱。現在耳朵都不會轟隆轟隆，一覺睡到太陽都亮了。誰知道耳朵腸胃相牽連。
話完，筱怡張眼，直挺的肩膀立即癱軟。
堂主遞來熱水，瞪著她，不發一語，確認眼前這個人是誰。
「我又講了什麼嗎？」筱怡嗲聲沙啞地問。
堂主說沒事，不是你說的。
信眾問完事、吃過飯，陸續散去。筱怡身上的躁熱漸漸洩去，暈眩疼痛也離開了。她夾起桌上的素大封，咬一口，味道濃郁，很鹹，好下飯，但反胃吃不了。堂主撕開胃乳給她，筱怡強忍著噁心喝下。
阿嬤把過剩的菜餚打包，要讓筱怡帶走。堂主跪到神桌前，低垂雙眼，撥動佛珠念經。她的人中、前額緊繃著。
筱怡準備離開，站在門邊看堂主，嘴跟著堂主念：解結解結解冤結。解了多生冤和業。洗心滌慮發虔誠。今對佛前求解結。藥師佛。藥師佛。消災延壽藥師佛。隨心滿願藥師佛。念完一遍，堂主就推動一顆念珠。
阿嬤把裝滿菜餚的塑膠袋塞入筱怡手裡，告訴她，「念一萬零八百遍的解冤咒，迴向給想解冤的冤親債主，很有效喔。堂主可能是迴向給你的。」阿嬤說完呵呵笑。
筱怡不明白阿嬤的意思，但有效當然得試。她招了計程車回家，途中都在念經。念著經，瀏覽車窗外，百貨街上的路樹掛滿七彩燈泡，白天也忙碌閃爍，大大小小的真假聖誕樹、聖誕紅四處聳立，過馬路的人群似乎都有明確奔走的方向。他們跟著小綠人的腳步，跑啊跑，跑啊跑。
筱怡回到家，立即虛脫暈倒在臥室床鋪。
直到手機鬧鐘吵響，她在黑暗裡恍惚，不知身在何方。手機又響起，她摸向床頭，接起小妹的報時來電，才稍微清醒。筱怡踏下床開燈，盥洗更衣化妝，穿上黑絲襪、黑洋裝和紅底跟鞋，出門。
筱怡避過大馬路，穿行小巷裡，仍有目光碎語在品論她。她拉緊灰藍色毛呢大衣，煙燻的眼影眼線隱藏她連月缺眠的眼圈，一頭酒紅長髮在快步中，波瀾起伏。
她繞出巷弄，走向圓環路口，遠遠看見S招牌的金色大門前，站著泊車胖弟。他身後背紙袋，在拉門時遞出紙袋給她。筱怡擠出三十度角的微笑瞇眼，含蓄真誠，胖弟別過頭笑。
一走入金色大門，踏下紫紅鑲銀花的絨布階梯，高級霉味就被踩發出來。小妹很快跑上階梯，繞到筱怡背後，脫去她的大衣，跟著她走進休息間。姊妹讓出沙發中央的位置，公關開始報告今晚的貴賓名單，都是有頭有臉的，筱怡的老友也來了。筱怡咬起胖弟送的肉羹，交代公關，今晚只負責老友，小妹陪她進包廂倒酒。
工作交辦結束後，姊妹們圍著筱怡訴苦，想知道她趨吉避凶的良方。筱怡搖頭，吐出粉黃色的煙霧，如蛇信婀娜旋升，空氣中充滿百香果的甜膩。她心想，早跟她們說過，去拜佛，佛堂地址都給了，就沒人信。還咬定她隱瞞偏方，怎可能十多年病容一夕消退，人緣跟著漲。
小妹坐在梳妝台剪趾甲，竊笑。筱怡和小妹對望，也笑。
筱怡聚攏姊妹，要大家掏小費給小妹，祕方就公開說這麼一次。小妹跳過來收錢，又鑽回妝台，舔手指，數算、嗅聞一晚一萬的鈔票味。嘖，不過客人消費的零頭，卻夠填飽她一個月。
這些袒胸露背、長腿瘦腿、捲髮直髮的姊妹掏完錢，立即包圍筱怡，跟著她念咒語，聽不清楚，又重複念。念得七零八落，只有小妹默默背完。
當筱怡慎重提醒實現願望的必要條件後，大家立刻轟散。沒人願意念完一萬零八百遍，管他解冤還結冤，全坐回妝台補妝。
小妹收好錢，抱著兩瓶艾雷島威士忌，跟著筱怡前往包廂，嘴裡還喃喃念咒。
「想解什麼結？」筱怡問小妹。
小妹的手指比向腳下紅毯。
「解開這裡啊。那一起離開？」筱怡說。
小妹點頭，問她，「默念也算數？」
「算吧，記得迴向。」筱怡親小妹一口，推開包廂，一陣濁香飄來，桌上小火鍋正煲著湯。
在昏暗裡，菩薩絞纏著筱怡的腿。
金黃色的肉身從下往上緊貼她，捆勒，等她窒息。牠冰涼的脊椎因為她的溫體，變得不冷不熱，筱怡厭惡這種溫度。
忽然，牠停下動作，無法纏得更緊。有個硬物在牠裡面，也堵卡在她兩腿間。
啊，拗在她臀部的小腿就快抽搐了，她可不想在這發作。
筱怡睜開眼，從蜷縮的身體裡，清醒過來。看見澄黃液體從空中潑下，淋在她的黑絲襪上，她全身開始感覺到冷。放下腿，撩起酒紅長髮，從滿是尿垢的馬桶起身，褪掉絲襪和內褲，拉下裙襬，走出公共廁所。
她確信一大早的，公園只有落葉，沒人會來打擾，廁所裡的男人也不會跟著她走出來。
冷冽的風吹來，灌入她裙襬。她甩撥紅髮，不解最近腦裡怎麼常浮現那條扭曲的金蛇，和牠的名字──菩薩。
筱怡走出公園，招了計程車，盯著座位張貼的司機執照，小聲複誦司機的名字，企圖抵擋腦裡不斷重現的金蛇影像和名字。沒一會兒，頭又痛了起來，名字也念不下去。
司機瞄向後照鏡裡的筱怡，又轉看儀表板顯示戶外溫度十度，他轉高空調。筱怡緊抱腹部，頭壓著車窗，揉按太陽穴，表情扭曲。
下車前，筱怡塞了小費和名片給司機，講話飄飄的，「有空來找我，就在前面不遠，我給你打折。」
司機搔過她掌心，收錢，捏著金粉名片，燙銀字樣：S酒店B1、夫人 Sylvia。
大清早，她走經鐵門林立的街道，進到燈光燦亮的超商，帶走咖啡，繞入隔壁巷弄第三戶，門前煙霧繚繞的佛堂。
她一入門，有人立即通報，「筱怡師姐來了！」
堂主師姐立刻將筱怡攙往浴廁，碎念她應當珍重身體。脫去她的短洋裝後，連連咒罵，差遣人去超商買免洗內褲，開冷水沖散她身上的酒氣，沖醒她。筱怡始終閉眼微笑，偶爾應答阿彌陀佛。
七點一到，大磬敲響。筱怡已經綁上包頭，換穿黑海青，和堂主師姐跪坐在神壇前。固定出席的師兄姐也陸續入座，翻開佛經。
筱怡的腳趾似乎又快要抽筋。忽然，她無法控制嘴裡流洩出聲音，突兀唱誦起來。身旁的堂主瞟她一眼，立即伸出雙手三指，拱奉法器，保持與口等高，開始打擊引磬、木魚，跟上筱怡的節拍，恢復平日的控速。後座信眾也在一陣騷動後，雜聲止息，很快抵達唱誦的共鳴。
這時，筱怡的抽筋漸漸消失，髮根緊拉到頭頂的刺痛，也沒有了。
直到木魚緩緩彈落，與誦經結尾的長音一同連延到極遠的地方，她才又感覺到些微不適，立刻站起來，快步到廁所重綁包頭。坐在馬桶，按摩小腿筋絡。起身沖馬桶時，她看到一滴鮮紅懸掛在桶蓋邊。她摸進褲底，覺得那應該是別人的。
筱怡走出廁所時，師兄姐已經換下海青，搬好桌椅，擺設每人準備的素菜。大家備好碗筷，等筱怡坐下，就熱烈吃起來。他們邊吃邊討論明年進香的行程，還有工作分配。不時有人走到堂主身旁，簡述問事事由，遞交不等厚薄的隨喜紅包。好像他們預見了某個時機，急著催發祂現身。
筱怡見狀，不由得緊張起來，太陽穴陣陣抽痛，她加快進食。以前至少有個緩衝，還會長嗝大作一兩分鐘，再跌入失控的狀態。現在，她幾乎無從掌控時機。祂，說來就來。
鏗！筱怡來不及反應，手中碗筷就敲放桌上。闔著眼的筱怡，抬起頭，伸手拍桌，像個大漢。
一旁的阿嬤師姐迅速端來啤酒，讓她接下，一口飲盡六百多毫升，眼皮不停跳動。一杯喝光後，筱怡抬高下巴彷彿遠望，雙手放在撐開的膝蓋兩端。
堂主向她報上自己姓名和今日參與的師兄姐名號，指引在座的問事者，依序發言。
任職公務屆齡退休的師兄首先發問後，筱怡嘴裡吐出男聲，低沉緩慢地講話。「再等一等，莫著急。貴人春夏的時候才會來，來了，升遷就成囉。」
師兄聽了，面有難色，想繼續問。她截斷他未落的話，安撫他，靜靜等候。
「你！不要等啊。」她指著坐在長桌對角的師姐，一手朝下巴底下梳抓沒有的鬍鬚，然後話停下來，仰起頭，彷彿在感受、聆聽。
「你母親躺在地板，覺得很好。那天陽光從廚房窗台照下來，照在她肚子，很溫暖。」筱怡發出男聲說。
「那……」坐對角的師姐問。
「不要打擾她！」筱怡嘴裡發出的男聲嚇止師姐，「她什麼時候想起你，就去找你。莫強求，也莫要自己編故事。晚上就不要吃安眠藥啦，聽到沒？專心教書，很多大學生找你，你要去問他們的煩惱，去煩惱他們的煩惱。」
坐在桌角的師姐聽著，雙手交疊桌上揉搓，瞇著眼呵呵笑，有些不好意思，喃喃自語說，她怎麼還躺在地板啊，很髒……
堂主正要抬起手，指定下一位問事的信眾，就被筱怡按下手。
男聲仰天長笑，閉著眼，轉頭注視堂主，教訓起來。「教你教不聽。不用管她，上面的自有安排。用冷水沖會感冒的，再給我一杯驅寒！」
等筱怡乾杯時，所有人尷尬笑或討論菜色，像獅子頭和大封的材料除了鮑魚菇還加了豆乾和很多十三香。
「上次跟你說的那幾支股票去買了嗎？要照顧這麼多信眾，趕快去學電腦、學手機，幹部要建立。要管理！就是不要管她。」闔著眼的筱怡教訓完堂主，轉頭掃視所有在座的人，「你們要聽清楚我講的每個字，聽不明白就寫起來，不要一直問，沒在聽。我不是在念經給你們聽。」
年紀最長的阿嬤師姐插話，今天的啤酒好喝嗎，下次也要這牌嗎？
男聲立刻向阿嬤師姐央求換牌子，拜託上次綠牌的也不要，像水。前幾次紅馬蹄的，最順口，祂不想喝壞喉嚨，妨礙筱怡賺錢。
堂主靠向筱怡，想問話，被她壓住肩膀。閉著眼的筱怡繼續對阿嬤師姐說，有每天喝養樂多吧？
阿嬤揮揮手說有啦，三餐一瓶，冰箱一整箱。現在耳朵都不會轟隆轟隆，一覺睡到太陽都亮了。誰知道耳朵腸胃相牽連。
話完，筱怡張眼，直挺的肩膀立即癱軟。
堂主遞來熱水，瞪著她，不發一語，確認眼前這個人是誰。
「我又講了什麼嗎？」筱怡嗲聲沙啞地問。
堂主說沒事，不是你說的。
信眾問完事、吃過飯，陸續散去。筱怡身上的躁熱漸漸洩去，暈眩疼痛也離開了。她夾起桌上的素大封，咬一口，味道濃郁，很鹹，好下飯，但反胃吃不了。堂主撕開胃乳給她，筱怡強忍著噁心喝下。
阿嬤把過剩的菜餚打包，要讓筱怡帶走。堂主跪到神桌前，低垂雙眼，撥動佛珠念經。她的人中、前額緊繃著。
筱怡準備離開，站在門邊看堂主，嘴跟著堂主念：解結解結解冤結。解了多生冤和業。洗心滌慮發虔誠。今對佛前求解結。藥師佛。藥師佛。消災延壽藥師佛。隨心滿願藥師佛。念完一遍，堂主就推動一顆念珠。
阿嬤把裝滿菜餚的塑膠袋塞入筱怡手裡，告訴她，「念一萬零八百遍的解冤咒，迴向給想解冤的冤親債主，很有效喔。堂主可能是迴向給你的。」阿嬤說完呵呵笑。
筱怡不明白阿嬤的意思，但有效當然得試。她招了計程車回家，途中都在念經。念著經，瀏覽車窗外，百貨街上的路樹掛滿七彩燈泡，白天也忙碌閃爍，大大小小的真假聖誕樹、聖誕紅四處聳立，過馬路的人群似乎都有明確奔走的方向。他們跟著小綠人的腳步，跑啊跑，跑啊跑。
筱怡回到家，立即虛脫暈倒在臥室床鋪。
直到手機鬧鐘吵響，她在黑暗裡恍惚，不知身在何方。手機又響起，她摸向床頭，接起小妹的報時來電，才稍微清醒。筱怡踏下床開燈，盥洗更衣化妝，穿上黑絲襪、黑洋裝和紅底跟鞋，出門。
筱怡避過大馬路，穿行小巷裡，仍有目光碎語在品論她。她拉緊灰藍色毛呢大衣，煙燻的眼影眼線隱藏她連月缺眠的眼圈，一頭酒紅長髮在快步中，波瀾起伏。
她繞出巷弄，走向圓環路口，遠遠看見S招牌的金色大門前，站著泊車胖弟。他身後背紙袋，在拉門時遞出紙袋給她。筱怡擠出三十度角的微笑瞇眼，含蓄真誠，胖弟別過頭笑。
一走入金色大門，踏下紫紅鑲銀花的絨布階梯，高級霉味就被踩發出來。小妹很快跑上階梯，繞到筱怡背後，脫去她的大衣，跟著她走進休息間。姊妹讓出沙發中央的位置，公關開始報告今晚的貴賓名單，都是有頭有臉的，筱怡的老友也來了。筱怡咬起胖弟送的肉羹，交代公關，今晚只負責老友，小妹陪她進包廂倒酒。
工作交辦結束後，姊妹們圍著筱怡訴苦，想知道她趨吉避凶的良方。筱怡搖頭，吐出粉黃色的煙霧，如蛇信婀娜旋升，空氣中充滿百香果的甜膩。她心想，早跟她們說過，去拜佛，佛堂地址都給了，就沒人信。還咬定她隱瞞偏方，怎可能十多年病容一夕消退，人緣跟著漲。
小妹坐在梳妝台剪趾甲，竊笑。筱怡和小妹對望，也笑。
筱怡聚攏姊妹，要大家掏小費給小妹，祕方就公開說這麼一次。小妹跳過來收錢，又鑽回妝台，舔手指，數算、嗅聞一晚一萬的鈔票味。嘖，不過客人消費的零頭，卻夠填飽她一個月。
這些袒胸露背、長腿瘦腿、捲髮直髮的姊妹掏完錢，立即包圍筱怡，跟著她念咒語，聽不清楚，又重複念。念得七零八落，只有小妹默默背完。
當筱怡慎重提醒實現願望的必要條件後，大家立刻轟散。沒人願意念完一萬零八百遍，管他解冤還結冤，全坐回妝台補妝。
小妹收好錢，抱著兩瓶艾雷島威士忌，跟著筱怡前往包廂，嘴裡還喃喃念咒。
「想解什麼結？」筱怡問小妹。
小妹的手指比向腳下紅毯。
「解開這裡啊。那一起離開？」筱怡說。
小妹點頭，問她，「默念也算數？」
「算吧，記得迴向。」筱怡親小妹一口，推開包廂，一陣濁香飄來，桌上小火鍋正煲著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