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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書(經典復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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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
 
    今年以來我工作的書桌經常出現螞蟻。
    在我翻看文件,打電腦,或是削鉛筆的同時,牠們就在我眼前的桌面上,落單或者列隊,摸索著通過。經常是以之字型的路徑,來來回回地,似乎還在搜尋掉落的食物殘渣。看來是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把我的書桌當成了牠們的曠野。
    不過這卻是個擁擠的曠野。因為牠們的路徑與我的工作空間重疊,往往我就在為人類社會的生產行為效勞時,犯下屠殺無辜螞蟻的罪行。其實我不過就是翻了書頁,或是移動了滑鼠嘛。一低頭就發現,桌上又多了好幾隻被壓成標本狀的扁平螞蟻屍體。
    後來趕到的螞蟻,會湊到這些已經變成標本狀的同伴身邊,用觸角琢磨上半天。我簡直懷疑牠們是不是在上演那種人類武俠片流行的橋段,俠客之一抱住渾身是血的同伴:「說,是誰殺了你,我替你報仇!」俠客之二用最後的力氣說:「是……是……」然後呢,永遠都是在他能完整地說出仇人姓名之前,就大吐一口鮮血氣絕身亡了。
    按照這種老套橋段的話,我大概已經是螞蟻界流傳已久的邪惡仇家。在螞蟻臨死前用觸鬚或是分泌化學物質向同伴傳達的危險訊息中,我的名字占了其中幾個氣味分子。一切都是因為我坐在書桌前,努力工作的緣故啊……。為了讓我良心好過點,我決定設想另一種螞蟻界的送終橋段:「你看牠死了嗎?」「我看是死了。」「沒救了嗎?」「沒救了。」「那就搬回去吃掉吧。」
    對於這些我每天都要看見,卻不知道牠們從哪裡來的小昆蟲,我實在是無計可施。牠們有可能出現在任何時候,任何角落。一些細小的黑點,在書桌上移動,改變原本靜態的空間,成為一點狀流布的動態宇宙。迫使你意識到世界的構成並非穩固不變,變化正在你眼前生機勃勃地發生著。你並不完全擁有眼前的空間,你與無數看得見看不見的物種分攤著所有權。
    於是這張尋常的、位在窗邊的書桌,就變成至少兩種生物生存空間的重疊面。書桌是我工作的中心,但它又同時是螞蟻宇宙的邊疆。牠們從蟻窩派出先遣部隊前來這裡探索。我的勞心工程與牠們的勞力工程同時發生。在我準備寫就的文字,在我費心組構的邏輯背後,牠們細小的身影不斷出現。
    像一些揮之不去的念頭。一些逃開了心緒追蹤的潛行意識。你一低頭,牠就在那兒了。蜿蜿蜒蜒,躲躲閃閃地移動著。
 
    《螞.螞蟻》(Journey to the Ants)的兩位作者,威爾森(Edward O. Wilson)和霍德伯勒(Bert Holldobler),都有過與螞蟻相遇的、靈光乍現的啟蒙性經驗。霍德伯勒是七歲的時候,和父親在德國巴伐利亞森林散步時,看見父親翻開石塊,背後正好有一個蟻巢。螞蟻感覺到自己突如其來地暴露在天光之下,極其迅速地湧向巢中的幼蟲和蛹。像是已經演練過無數次,螞蟻們抓住牠們的幼蟲與蛹遁入地底通道中。整個過程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一次戰略完美的撤退。七歲的男孩霍德伯勒,彷彿是遭遇一天奇蹟般的經驗,意識到在人類的腳邊,存在著如此隱祕的地下社會。
    威爾森的經驗很近似。不過是在美洲大陸的東海岸。當他剝開腐朽樹木的樹皮時,遭遇了一窩香茅蟻,散發著牠們腺體分泌出來的、用以警告敵人的檸檬氣味。同樣是倏忽隱沒到黑暗的地底。
     是什麼使得這些螞蟻能夠如此迅速地作出反應?沒有手機簡訊同步聯繫,沒有信號彈,甚至沒有語言。所有的螞蟻卻彷彿在瞬間知道自己應該做的事,防禦的、搬運的、斷後的。根據研究,螞蟻與許多昆蟲,都有化學分子的溝通方程式。螞蟻在偵測到食物,或是危險時,所分泌的化學物質,直接影響了其他同伴的行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整個螞蟻群落合起來是一個身體,身體的各個部位散發著各種外分泌的氣息。有的氣味驅使工蟻努力工作。有的氣味抑制幼蟲發育成兵蟻,以免過多的兵蟻超出群落生產力的負荷。有的氣味刺激幼蟲變成了蟻后,為飛行與交配的季節準備好,即將離巢建立自己的母系王國。
     一種氣味,一個反應。比起來,人類的語言就沒那麼迅速有效了。除了極少數的例子之外,人類的語言並不會讓人一聽見就分泌腎上腺素、或是立即發情。但我老是懷疑,其實人類還是屈從於某種無形的語言的,只是我們自己不知道罷了。(就像螞蟻不知道自己聞到丁基辛酮的味道就會發動攻擊,牠們只是接到訊號就開始大口咬噬的動作。)比如說,我們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一直接收著社會集體無聲的訊號吧。一些暗示,一些壓抑。吸引著你,或是阻礙著你,終究使你走上一條,早已設定好的路線上去。
    但也因為人類的語言並不是最有效的,不是一種化學式的直接反應,所以我們反而得以在語言與世界的間隙當中,那個空落的時空裡,獲得背離、與走出另一條路的空間。
 
    在夜間的爵士樂酒館,看見妳被語言包裹得密不透風的脆弱時,我想起這些。我在想如果我可以有一種氣味。如果我可以不進入語言那重重障礙的迷宮,什麼都不說地,只是散發那種氣味……。穿透語言與姿勢的冑甲,向妳坦白另一個,不需要武裝的世界。
                                                                              二○○五年
 
〈專心於分心〉
 
    我的一次難忘的閱讀經驗,也是一次中斷的閱讀。開始閱讀的起點是一個冬天,在國際班機的機艙裡。結束閱讀是夏日的晚上,我的客廳。
    那是一本披頭四的傳記,杭特.戴維斯(Hunter Davis)寫的。披頭四唯一正式授權傳記。我在一年半前開始讀這本書,後來忽然中斷,一直沒有讀完。
    書頁裡冒出一小截紙片,標示著一年半前中斷的地方,其實已經很接近結尾了,大概只剩十幾頁吧。那被我用來充當書籤的,其實是一張名片,有人在背後寫了E–mail和電話。我老是有這種隨手拿名片夾進書裡的壞習慣,以至於要找電話的時候常常找不到。
    一年半前,我把這本書塞進背包裡,搭晚上的飛機去舊金山。一直以來我都喜歡旅程中的閱讀。尤其是在飛機上。機艙的空間,在飛機起飛後,照例是送飲料用餐點的一陣忙亂。整個機艙鬧騰騰的,倒不見得真有多少分貝噪音的吵鬧,而是一種尚未安頓下來的浮動感。
    終於靜下來時,燈暗了,許多人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一小方螢幕上,不再走動交談。你讓空姐把你手上的杯子收走,跟她多要一條毯子以便把自己裹成蠶繭狀,東挪西挪個三十秒確認最舒適的姿勢,然後便拿出隨身帶的那本小書,打開頭頂專屬於你的那盞燈。對我而言這已經是個固定的過程了。念書的那幾年,每飛一趟台北到愛丁堡十幾個小時的航程,正好看完一本平裝本小說。
    再沒有像飛機艙這樣奇怪的,既公眾又私密的場所了。它的所有設計都是要在狹窄的空間裡塞進最多的人,同時又使所有人盡量忽視他人的存在。每個人用自己的耳機,看自己的螢幕。同在一個場所,卻不分享聽覺與視覺的經驗。等周遭暗下來,飛機引擎隱隱的噪音裡,就是最私人的閱讀空間。
    通常我在機艙裡只做這幾件事:吃喝,睡,以及閱讀。其中睡和閱讀的輪替非常重要。因為在機艙裡讀書很容易忘記時間,而眼睛會很快就疲累。
    披頭四傳記裡冒出頭的書籤位置,我很清楚那記號意味著什麼。一年半前我在那裡中斷了閱讀。並且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打算重新接回閱讀的線索。
    我帶著它從台北飛往舊金山,又從舊金山飛往紐約。在往紐約那段路上,父親坐在我的身邊,他就像平日一般,不打擾我的閱讀。他那一代,台灣所有鼓勵小孩唸書的中產家長都有這種習慣—對閱讀中的孩子過度地寬容。偶爾我轉過頭去看他,他對我笑一笑。
    (那是一種有話要說的笑嗎?是一種想說話但又怕打擾我閱讀的笑嗎?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呢?後來,有段時間我一直這樣問自己。)
    當時我不知道的是,那將是父親的最後一趟旅程,是我最後一次與父親並肩而坐。我只是專心地閱讀著四個小夥子的種種傻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因為耽於閱讀,忽略了身邊父親的訊息,也許他曾經想對我說些什麼?
    一直都是這樣的。閱讀為你創造出一個半封閉的世界。使你隱身。使你忘記身邊的人,周遭的事。使你彷彿進入一個更廣大的世界,但也縮小了那一刻其他的感知能力。你專心。但對他人而言你是永遠的分心者,眼望那個他們不明白的世界。
    這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在桌邊坐下來,繼續讀這本書。就從書裡名片標示的位置開始,那個我在一年半前停下閱讀的時刻。因為父親倏然過世而中斷了的時間。
    已經是戴維斯在一九八五年補上的後記的最後幾頁了。那時披頭四早已解散。約翰已經死去。戴維斯寫完了林哥與喬治在一九八五年的最新狀況,剩下的就只有保羅—披頭四解散之後經營得最為成功,但長久以來一直背負解散披頭惡名的保羅。
     我就這樣慢慢讀完了那最後的十幾頁。讀了保羅.麥卡尼的長篇牢騷。約翰一死就被神聖化了,保羅得面對披頭迷的指責,他和約翰生前任何一點細小爭吵都被放大處理。他和約翰既友好又競爭的關係,互相激發也互相傷害。有時彼此依賴,有時彼此都相信對方是混球。他一定沒想到約翰會忽然死去,留下他在那個來不及和解的瑣碎爭吵裡,一肚子沒處發的牢騷。
    一年半前中斷的閱讀就這樣接上了。平平淡淡讀完了他人的人生。從我客廳的窗戶望出去,看見巷子裡人家的燈光。這也是一個極平淡的閱讀場景。沒有旁人會感興趣的中斷與接續。我的又一次專心於,自這時間之流分心之事。
                                                                     二○○五年
 
〈身不繫〉
 
    蘇東坡六十五歲時,收到一紙來自京城的誥命。他知道他在海南島的謫居可以結束了。
    三年前,他因「譏斥先朝」的罪名被貶到海南島。這罪名一直到宋哲宗過世才被摘除。死了一名皇帝,京城的使者就上路了,四面八方地去把死皇帝貶走的老臣一個個召還來。於是蘇東坡要回汴京了。
    在這趟漫長的返京之旅中,他路過金山寺,在那裡看見李公麟為他畫的一張像。基於什麼不明的緣由,畫像被留在寺廟裡,而竟果等到了蘇東坡的歸來。他於是在畫像上題了一首總結自己生平際遇的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晚年歸來,走入一廟,見到了自己的畫像,這是戲劇性的一幕。最近,重讀蘇東坡晚年的詩,揣想這個一生三次遭貶,一次比一次更遠的詩人,他一輩子的際遇。我們總以為,二十一世紀的生活最不乏流動與變化,其實古人也以他們的方式從變動裡活出來。往往,在中央朝廷政治勢力洗牌的時候,以科舉入仕的文人們得把命運交出去,像骰子一拋拋在了中國廣闊的國土地圖上,走出京城的城牆,東南西北地去體會什麼叫遙遠。
    那是沒有現代通訊器材的時代,貶謫與遷徙意味著許多難測的聚散。當蘇東坡從惠州出發往海南島時,他的弟弟蘇轍也正要從筠州轉往雷州。兩人在互不知道對方消息的情況下分別上路。蘇東坡到了梧州,才知道蘇轍剛剛路過該地,計算著路程,幾天之後就會遇見了。
    幾乎是以人類學家收集口傳神話般的方式,忽然在旅途上撿拾到一個與自己相近的形象!「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鬚紅頰如君長」——這樣地聽見了居民在口說言談中提起了他的弟弟,幾天前才路過此地呢,他們說,那人正像你一樣留著白鬍鬚,紅臉色,身高也相當。一個與自己血緣最親的兄弟,像自己一樣地流離,在這極南之地,就要相遇了。但這時還沒見到,還只是聽說。這詩正寫在這個巧妙的時間點上,將見而未見,懷著盼望、藏著許多見面時要說的話,卻只能在旁人的話語中,印證兩人多年不見,卻在基因裡牢牢註定的相似長相。
    那個以有形的地理場所與時間支架起來的,詩的空間。場所是五湖四海,因為貶謫流離,而如不繫之舟般飄盪、遊歷過的各地。中國是太大的一個國家,距離與遙遠的概念總是對應於際遇的。而時間在一生的窮達起落間,如此衍生了聚散因緣之種種。
    蘇家兩兄弟這次於嶺南重聚前,已經四處為官,分散多年,往往只能遠遠地聽到對方的消息。元祐初年蘇轍奉派出使北方的遼國。蘇東坡人在杭州,寄一首詩給他的弟弟:「雲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適更沾巾。不辭馹騎凌風雪,要使天驕識鳳麟。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夢武林春。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從沙漠到清禁(京城宮中),湖山到武林(杭州),迢遙的距離是以「看」、「夢」這兩個動詞來填補的。那是一種虛想的填補。但詩也在虛想之中產生。
   
    蘇東坡本來有幾個妾,在他被貶謫的四、五年內相繼辭去,只有一位名叫朝雲的,一路跟著他到了南方。那個時代「家庭」的概念,可能和我們是很不同的。一個妻妾子嗣眾多的家庭,面對遷徙,可不只是多買幾個行李箱的問題。廣漠天地,距離是一種迫近的現實。出發上路前,有人留下,有人離去,家庭重組為比較機動、適合遷徙的人口數。這個國家遂以它廣大的空間感消化著、改編著那許多被流放的文人。
    六十二歲那年,蘇東坡被貶到海南島時,唯一留在他身邊的朝雲也已經過世了。對於這晚年的遷徙,他已經預想了此去無回的可能。在信中他對友人說,「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那是一趟最終的旅程。所謂「最終」,指的不是他從此定居不再遷移,而是那一次、再次、三次的流放,遠、再遠、更遠,終於遠至了極南的海南島,已將蘇東坡推往了暮年極限之境。在那裡,他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雖然如此,蘇東坡竟然還是活著回到中原,回到了金山寺。這是一次舊地的重遊。早年在杭州任官時,他曾在金山寺寫下「江山如此不歸山」的句子,此後果真歸期杳杳。
   
    讓我們再回到這篇文章開始的地方吧。多年的流放之後,在金山寺,他看見李公麟為他畫的一幅像。彷彿終於找出埋在時間裡的一則線索,出自故人之手,畫像與像中人長期以來乖隔兩地,終於見到時,也許會像是與舊日之我的一次面對面對質?
    於是感慨繫之,遂以三個空間的地名,一個比一個遠地,疊唱含括了一生:「黃州、惠州、儋州」。
    多少文人在帝國疆土廣漠的空間裡消磨著命運,但蘇東坡何嘗不是以自己的方式,把不如意的三次貶謫,化為重要的體悟,平生的功業。於是,流離遠放不再是空間消化了詩人,而是空間為他所消化。
    見到畫像後兩個月,蘇東坡過世了。
                                                                      二○○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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