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海道:紫氣東來》
一、李月白
娘親名叫李月白,河畔初生白茅一樣細嫩的手、月一般白皙的皮膚,可惜左右勝雪的香腮上卻各刺了字。
自小兩人就沒有爹,他們倆也不曾探問,興許是因為自小生活的梅花村,就是個陰盛陽衰的樣子,村子全是妓戶子弟,世代為奴為娼。
他不喜歡二狗這名字,但他更討厭小龜子這稱號,但每次娘總是柔聲道:「等你們平平安安長到十五歲成童,可束髮年紀後,就幫你們取正式名字,一個人要是有了名字就會讓閻羅王給登記在生死簿上,讓城隍前神將給勾了去,等你們成童了,就能取自己的名字,而名字也將跟你一生一世,隨功成名就,抑或身敗名裂。」
  
作為妓戶的龜兒,他們是見過不少百戶千戶,這些兵油子閒來時嘴上也常常吹噓自己一戰手刃幾百名土匪草寇,兩手沾滿的鮮血,怎麼洗都洗不掉……
但有一人完全不一樣,那是顏如龍總兵。
他身長八尺,熊一樣的腰身、小山一樣的肩胛,但相貌卻很儒雅,白皙的皮膚上留著一點點髭鬚,約莫一個月左右便會來此,帶著碎銀、書本與吃食。
那是他倆的父親嗎?有一段時間大狗和二狗懷疑過,他們問過娘親這個問題,但她卻只是淡淡搖頭道:「不是,娘就是沒這個命。」

月港作為明國海禁下,唯一可開港通商的港口,一直都是商船貿易的必經之,兩人喜歡來此看大船入港,從高大如移動城池的福船、較小的草撇船、冬船,以及小巧速度快的鳥船哨船,遠望大小排列、一望無際,只見旗幡飄搖,風聲颯颯,閉上眼睛,感覺像是一隻箭矢,讓一陣風如飽滿的弓弦將自己給彈射出去。
遠處有人大喝道:「進港囉!大船進港囉!」
只見一艘船身墨黑的雙桅帆船駛來,兩側卻繪有魚眼,如一尾鯤鯓以黑雲壓城的氣勢破浪而來,但快到岸邊時卻降下速度,只見兩片雲朵似的風帆收起,待大錨卸下後,便止息於碼頭前巍然不動了。
月港灣坳水深,可容長約十丈的大型福船入港,且漲潮時潮水湍急,若有倭寇自外侵襲,會被潮水沖退。只見碼頭上數十名短衣漢子已立在一旁等待,梯子一降下,隨著一陣陣吆喝聲,短衣漢子一個接一個扛著箱子行進,他們都是鄉下人來此打零工維生,閩地崎嶇多山,加上這幾年天災、逃荒嚴重,佃戶繳不起賦稅,只得成了流民來到城市謀生,甚至連那有田產者生活無以為繼,索性把土地賣給地主,孤身一人來月港討生活,求一條活路。
食頃,各式木箱、麻袋、竹簍已然擺放於碼頭邊上,依照大小分門別類,從竹簍縫隙間依稀可見各色不同的蔬果,色澤豔麗,前所未見。
一個竹簍封得不夠密實,裡頭的水果瞬間滾落在地,兩人見狀趕緊跑去幫忙。
「這是什麼水果,上頭居然有如此的尖刺。」二狗拿起一個,只見上頭的葉子狀似棘刺,外殼亦堅硬如松果,忍不住好奇道。
只見後頭傳來一個聲音道:「這果名波蜜,由南方海道經由安南傳入的。」一轉頭,只見一名中年男子,身著藏青色圓領袍,腰上繫著玳瑁腰帶,腳上踏著雲紋牛皮皂靴,脖子上卻掛著一個懷表綴著純銀鍊,上頭浮雕有葡萄葉與十字架紋飾,空缺處鑲嵌著雲母、水晶各色半寶石。
「請問您是這艘船的大老闆嗎?」兩個狗兒幫忙將波蜜給收拾好,大狗忍不住好奇問道。 
「不不不!我還不是大老闆,這船叫普陀號,我們是一個大商團底下的小分舵,專門自海上運南來北往的農作物的,像你方才看的波蜜,還有辣得嗆人的辣椒、御麥、黃瓜、胡椒、麝香、蘇木,都是我們做的生意……」
「所以在海道上,可以看見這麼多聞所未聞、嘗所未嘗的氣味嗎?」大狗忍不住道。
「沒錯,這些東西在我們明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但在原產地安南以南,卻是常見之物,賤價便可買到,咱們商人雖為四民之末,便可靠互通有無,使普天百姓都可享受遠方的珍奇。」
「互通有無自是商人職責所在,但依我的所見,大丈夫能揚帆萬里,見到如此多精采的景象,方才波瀾壯闊,不枉此生。」大狗道。
陳振龍道:「說得好,閩人就是要胸懷天下,好,你們要是有興趣,要不要來我這艘小船上參觀參觀?」
「真的嗎?」光在一旁看著早就有些眼饞了,今天竟然有這樣的機會可以上船,自然不能放過這樣的機會了。
「當然可以,想去參觀,五個銅錢。」
兩人互看了一眼,頓覺尷尬,別說五個、連一個也沒有。
陳振龍也發現兩人的窘況,乾笑一下道:「你們兩個也別說我尋你們開心,我的頭兒交代了,閒雜人等不可輕易上船,除非能繳十個銅錢,我是瞧你們兩人聰明伶俐,才破例的,我這艘船也是租借的,旬日後就要還回去了,待貨物都卸下後就要入船廠保養,你們到時想看,卻也沒辦法了,你們要沒興趣,我就去問問別人啦!」
原來是想要趁還船之前賺那麼一點外快呀!大狗心底想,卻也不好意思說破,只見陳振龍走向其他方向,在人群裡喊道:「來喲!大船參觀喔!倭人的戰甲、佛朗機人的火槍、南蠻的長毛異獸、會說人話、唱小曲的籠鳥、發出聲音且能準確報時的自鳴鐘,一人十個銅錢喔!啊!這位公子模樣清秀,我算您五個就行……」他口中所言都是少見的海上珍奇,多數物品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形,不一會兒便一排人龍擠在前方。
「走吧!」二狗喪氣道。
感覺留在此處也只能乾瞪眼,大狗邁開步伐,卻不是回去的方向,逕自走向陳振龍面前道:「陳老闆,謝謝你的邀請,我們真的很想上船看看,只是想請問有沒有不用錢的方法呢?」
陳振龍眉毛挑得老高,二狗以為他們會被喝斥離去,像是揮走討人厭的蟲子一樣,但沒有,陳振龍露出很有趣的表情道:「那我給你一個對子,你要是對的出下聯,就讓你們倆免費上船。」
「真的嗎?」二狗聽完眼睛一亮,雖然對聯是什麼什勞子他一概不清楚,但大狗不一樣,他喜歡看書,只要和書相關的玩意,他一定沒問題。
不同二狗的自信,大狗沉著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對的成,但願意試試,請大老闆開口。」
「好,那我就說了:『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見兩人似乎沒聽懂,便自一旁取了一塊深色石頭在地上寫這八個字。
「只要對得出下聯,就可以了嗎?」大狗不大肯定,再度詢問了一次。
「沒錯。」
「請問陳老闆,您這船什麼時候要返回船場呢?」
「就是今日。」他拿起脖子上懸掛的銀盒子,拇指一按彈開,原來是洋人製的鐘錶,他道:「申時,我們便要航至鷺江的船場整修,此時九龍江的河水還不夠深,要等到漲潮後水夠深,再由四艘小船拖曳而出。」
「那好,陳老闆,請容我想想,申時之間,我若得了下聯,再來尋你。」大狗一鞠躬道。

「陳老闆方才說那什麼,要對什麼什勞子你可想明白了?」方轉身,二狗便忍不住問道。
大狗皺眉道:「不明白。」
「那不就沒戲了,咱們還是走了吧!少在這裡自討沒趣。」
見大狗口中唸唸有詞,二狗一陣無聊,便跑去一旁扔石子為戲,大狗自附近取了一只蘆管,在沙地寫下上聯後,思忖:平日聽說書,只知道下聯得和上聯字數相同,平仄相反,但難就難在這句可有故實在其中,若是有的,下聯須也要有個故實方才工整……

只見碼頭上人群散去,此刻晚風吹來,那賣涼茶的小販生意瞬間大好,許多人拿著一碗涼茶慢慢地喝,遠處夕陽如同一輪紅色的車轂,赤粼粼的半漂浮在九龍江上,此時陳振龍也和隨船的夥計也在一旁,只見有人抬了一張藤椅併小桌几,手上拿著一片赤紅色的瓜果啃著,手上沾黏著汁液。
已有小廝端了一盆水來讓他洗手,又拿了毛巾擦了兩個掌心後,才悠悠道:「你們兩個想好下聯了呀?」
「沒錯,我一共想了三個,倘若對得不好,還請陳老闆指教。」大狗道。
「成,你說吧!」
「第一個是:閩之船,揚帆指晨星。」
「不好,這上聯的『桴』就是船,上聯與下聯忌諱文義重複,再來呢?」
「多謝陳老闆解釋,第二個我想的是:海之道,南北通日月,既然我這海字與上聯重複,可見也是不行了,看來我只剩下第三個了。」
「沒錯,而且你要知道,對聯要上仄下平,你兩聯皆仄聲,也是不可的。」
「多謝大老闆指教。」大狗鞠躬道,心想,我只有想到將「明」拆為日月二字,卻沒想到平仄問題。
「那最後一個:風雲會,紫氣東海來。」
感覺陳振龍的眉毛微微震動,「這是你自己想的?可不能誑我。」
「真的是我自個兒想的。」
「那你是如何知曉紫氣東來的故事?」
「我和弟弟二狗會去醉仙樓聽張麻子師傅說故事,記得他提過老子出函谷關,尹喜望天上雲氣知有紫氣東來之典故,一時也未想到,那時苦思不得,正巧見到遠處商家寫著:『紫氣東來鳳麟飛,雷驚凍土蘊富貴』兩句,便斗膽化用了。」
「真可惜,只是這『道不行』的『不』字是個虛詞,下聯的『雲』卻是個自然界的實詞,好的對聯也得詞性相同,平仄相反才好。」
「多謝大老闆。」大狗道。
感覺二狗的臉色一整個拉垮著,口中不時泛著嘀咕,並拉著大狗的衣袖要離開,陳振龍笑道:「白折了那麼多時間,你應該很懊惱吧!」
「不會,多謝大老闆的教導,我學了不少對聯的知識,雖然無福上去參觀,卻也使我增長不少,在此多謝您了。」大狗再度一鞠躬道:「我們告辭了。」
只見一名小廝跑來,在陳振龍耳邊說了幾句,正當兩人轉身,走了幾十步,突然聽見一聲叫喚,卻是身旁那小廝道:「我家主人叫你們回來。」
聞言二狗臉上瞬間爬上了喜色,事情似乎有轉機了,連忙拉著大狗衝回去。
只見陳振龍此時已經起身,見他兩人走來問道:「你們可知道這對聯背後有個故事嗎?」
「不知道,還請大老闆明示。」
「你聽清楚了,這下聯原本是:人之患,束帶立於朝。」一面說,他自衣袖裡取來一枝毛筆,隨手自旁邊取來一片木板,在上頭寫下。
「乘桴浮於海,和這『束帶立於朝』都是論語的典故,上聯是說自己的理想無法在中原施行,只好去海上避世,下聯則是說,人在朝廷做官,出將入相,一世威名,卻處處掣軸,實乃一世之患。這上下聯是出自一名大英雄、大豪傑的。」
「我知道,你說的是戚繼光將軍。」二狗道。
陳振龍臉上露出了詫異、苦澀的表情,搖搖頭道:「戚將軍是大大的英雄好漢,這無庸置疑,只是,只是我要說的這人卻是大大不同,朝廷都說此人是大壞蛋、大奸賊,但在我眼裡,他才是真真了不起的大英雄。」
「您說的是誰呢?」大狗問道。
「淨海王:汪直,你們聽過嗎?」
大狗道:「聽過這個名號,卻不知其故事,陳老闆若不棄,可否告知一二……」
「這……如果說戚將軍是陸地上日一般的存在的話,那徽王汪直,便是海上明月一樣的存在,日月相繼,方能與人世帶來光明,只可惜,唉!不說了,要是再說,可就犯忌諱了……」陳振龍道:「好了,方才我底下的總管說船廠內因修補幾艘船而延誤了時辰,再一個時辰已是退潮,因此會派水夫來此拖曳,也罷,這段時間我就領你們兩個上船,讓你們開開眼吧!」
「真的嗎?」二狗聞言兩眼都直了。大狗趕緊押著他的腦袋兩人一鞠躬道:「多謝大老闆。」
沿著木梯爬上甲板,倚著船舷鳥瞰下方屋舍儼然,另一方卻是渲染赭紅色的鱗浪一層又一層洶湧而來。
大狗不禁看呆了眼,心底想道:果然一上船,視野便完全不同呢!我一生也當要立定志向,方能居高臨下,視野開拓。
有人端來一個捏絲戧金五彩漆盒子,陳振龍自裡頭取出一個細細長長的管子,拿了一小撮乾絲放入其中,點燃後吞吐一陣陣煙霧來。
「這是菸草,我和佛朗機人買來的,有提神之效,燃燒後的灰燼泡在水裡還可驅蟲。」接著領兩人進入船艙間,指著地面鋪平著的一片片荷葉大小的葉子道:「這是這個,我有試著買塊田地種種,要是種出來了,就可賺進大筆銀子。」接著自一旁麻繩間摸了一陣,爬出了幾隻蜚蠊,說也奇怪,不過指腹一半大小,也較平日所見小了一半。他取出兩個赭紅色的物事,「呶!給。」一人一個朝兩個狗兒丟去。
「這是番薯,也是佛朗機人傳進來的,我把藤子藏在麻繩中,就沒被他們發覺,偷偷帶至月港,我已經開始種植了,這作物容易生長、什麼貧脊的丘陵都種的活,航行時帶上一籮筐也能久放,味道甘美,你們倆吃吃。」
「多謝陳老闆。」大狗道,只見二狗已經用身上衣服將外皮擦了幾下,便放入口中咬下,甘甜而脆。
船艙深處的房間內,上方懸掛著鐵鑄的大燈燭火,燭火搖曳間,塑著一陶瓷聖像,身在十字架上,頭上金光熠熠,卻不似熟悉的天上聖母或關聖帝君。
陳振龍道:「這是佛朗機人的聖母,他們管她叫聖瑪莉亞,閩人拜媽祖,佛朗機人拜聖母瑪利亞,我在海上航行久了,也隨他們擺設這樣一個神壇,我還取了個教名奧斯汀,見起面來特有親近感,待會兒到了鷺江,應當可以見到一些佛朗機人,不過你們倆回去可別說嘴。」
「是的,我們曉得。」明國實行海禁,外國人不可進入明國的領地,更遑論與之交易,但夷人身上往往攜帶珍稀的商品,在沿海的浯洲嶼、海壇島,暗中與漁民走私貿易。
再度走出船艙只見泥濘間穿著蓑衣的水夫左右以麻繩扯拽著腳下的大船,隨著一陣陣的整齊的吆喝聲,已航至鷺江,由於月港內泥沙容易淤積,因此退潮時必須依靠水夫以人力拉扯,兩人正四處晃蕩間,卻在岩石陰影處看見一些詭異的黑影。
「噓!」大狗趕緊拉著二狗低伏在一旁,此刻天邊懸墜著長庚星,海與天交界漸次隱沒,隨著黑影逐漸移動,汕板飄移而來,前頭幾人生的髠首鳥音,穿著左衽衣裳,神色鬼祟。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