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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城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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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飄洋過海來看妳

看過紅色的土嗎?
從前,我只看過黃褐色的土。在連著幾日都沒下雨,晴朗無雲的天氣裡,臺北市的土壤是淺黃色的,像蔡老師常常夾在腋下的牛皮紙袋顏色。在小公園,我常蹲在盤根錯節的老榕樹中間,盯著黃土壤上無數個圓球堆成的小山丘瞧,猜想誰有這麼小的手指,可以捏出如此細小的圓球。
「不要亂碰,那是蚯蚓的屎。」阿公提醒我。
我從口袋裡拿出特地帶來的鐵湯匙,壓了一下這金字塔般的屎,瞬間這偉大的建築就變成了扁平的小鬆餅。我還喜歡在地上挖大大小小的洞,把洞裡挖出來的土都集合成一個塚。乾季的時候,土摸起來粗而硬,不似培樂多黏土般有彈性。我吐點口水混合,勉強可揉捏出幾隻面目扭曲的小貓小狗。
但那幾天在加勒比海旁的陌生國度貝里斯,我看到的土都是紅色的。
所謂的紅,並非像血液般鮮豔的紅,也並非像酒漬般黯淡的紅,而是充滿生機的番茄紅。紅土聞起來有新雨和朝陽的氣味,也有種在漫長時間裡悶熬過的厚濁氣味。我抓了一把土,在太陽下仔細瞧,土壤裡成千上萬微小的顆粒閃閃發亮,如小眼睛般眨啊眨的。
我們租來的車子在紅土上奔馳,揚起兩道塵沙,早上才洗過的窗子,又被飛塵所覆蓋。有時我打開窗,想要看清楚外面的景色,媽媽就吆喝我把窗子關起來。
「妳不怕過敏嗎?」她提醒我。
她忘了我們現在不在臺北。在這個幾乎沒有開發工程的貝里斯,沒有空氣汙染的問題,我的鼻子得到重生,從原本紅腫阻塞的廢棄器官,變成順暢敏捷的接受器,把周遭環境裡各種氣味都無條件地吸納進來。
只是這裡沒有現代道路,到處都是原始的紅土路,我的臉一下子就被飛土覆蓋成褐色,媽媽頻頻回頭,叮囑我擦把臉。紅土路不似臺北的柏油路那般平穩,行駛在上頭的車子搖搖晃晃,彷彿隨時會翻覆。我的身體像是在冬天裡打哆嗦的流浪狗,連五臟六腑都在劇烈震動。媽媽回頭時,我看見她的臉頰抽搐,下巴皮膚左右晃動,看起來比我更像隻哈巴狗,我忍著想把媽媽的臉皮往兩邊拉扯的衝動。
即使離開了車子,站在平地上時,這震動感還是停留在身體裡。先是腳掌中心傳來了微微的脈搏聲,接著再往上傳遞到小腿大腿,最後延續到了心臟,與我的心跳合而為一,怦怦作響。

自從臺灣總統李登輝受到美國康乃爾大學邀請,計畫赴美一趟,中共武力演習相關新聞就層出不窮,臺灣的移民公司也乘機在報紙一角刊登各國移民廣告。爸爸被幾張白沙灘上的椰子樹風景照所吸引,盯著「移民貝里斯」幾個大字猛瞧。

免投資,免面談,輕鬆擁有居留權。
六百坪花園別墅土地,只須臺幣五十五萬元,再送您貝里斯居留權。

他買了張世界地圖,在加勒比海附近找到了貝里斯這個國家,用綠色螢光筆圈了起來。看著這塊陌生的土地,他的眼神迷離,嘴角上揚,連說話都變得溫柔。
他對著媽媽說:「貝里斯不大,大約佔臺灣三分之二大小,是臺灣少數的邦交國之一。妳看,貝里斯距離美國不遠,又是英語系國家,像我們這種沒有錢、沒有技術移民到美國加拿大的人,現在居然有這個這麼好的選項,根本像做夢一樣。」
他低頭繼續對著我說:「誰說沒有錢就不能做移民夢?可可妳要知道,老天若關了一扇門,就會打開另一扇窗。沒有錢沒關係,有靈活變通的腦袋更重要。貝里斯跟夏威夷有什麼不一樣嗎?沒有嘛!都是陽光沙灘和仙人掌。我們去度假個幾年,等妳把英文練好,就能去美國上大學了。哈佛啊、耶魯啊,妳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我就是妳的老船長,帶著妳環遊世界!」
那陣子,家裡難得彌漫著一股難得的幸福氣氛。但在學校裡,同學們常常面露緊張神色,討論中共飛彈打臺灣的新聞。他們吵著這飛彈最好落在某某某家,把他們討厭的同學屁股都炸爛,說著說著,一夥人發出土狼般嘻嘻的奸笑聲。

我們跟著移民仲介公司的安排,在貝里斯的聖佩德羅過了幾天悠閒的海島生活。聖佩德羅果然像是夏威夷,到處是美麗的海岸和度假村。只是和太平洋蔚藍的海不一樣,大西洋的海水是綠色的。近看是介於檸檬與萊姆之間的黃綠色,讓人想放個吸管進去喝喝看。遠看,這綠色就更深了點,如同貓的碧綠眼,神祕不可測。
幾天後,我們坐船回來貝里斯市,參觀這裡的社區、商圈、學校。房地產公司的人甚至帶著我們看了幾間房子。他們說,這裡是華人主要的生活圈。但這幾天我們除了移民公司的人以外,只看到零零星星少數幾個會說中文的人。大多數的人皮膚黝黑,五官深刻,身材矮小,說著西班牙語和英語,睜大著眼好奇地盯著我們。
這裡沒有任何百貨公司或現代化的商店,連柏油路都非常少見,學校破破爛爛,連房子也都簡陋如鄉下農舍。紅土路上常有晒太陽的大蜥蜴。媽媽看到兩公尺長的爬蟲類忍不住尖叫,退回屋裡去,被這世界的粗野蠻荒嚇得臉色慘白。
但我蹲在地上,和大蜥蜴對視。大蜥蜴十分鎮定,先是看了我一陣,接著扭一扭粗壯的脖子,轉過頭去,挪移身子準備離開。我跟在牠後頭,牠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像是在警告我。最後,牠在走進樹叢之前,忽然把脖子抬高,大嘴一張,把一朵垂墜的紅色朱槿花吞了下去。牠目視著另外幾朵位置比較高的花,大嘴又一張,但身體卻無法再抬高了,牠的脖子最多就只能伸到這個程度。
我幫牠把花摘了下來,放在牠的頭頂上。
大蜥蜴不動聲色地瞪著我,不知如何反應,停格幾秒後搖擺著身子走進樹叢裡。我怪牠不但不感激,還敢忿忿不平地離開,好像在氣我多管閒事一樣。但牠頭上那朵鮮豔的紅花,仍牢牢地蓋在牠的頭上。這下,大蜥蜴變成了三八阿花,惹得我在旁呵呵大笑。
爸媽兩人無視大蜥蜴,他們待在旅館的房間裡默不出聲。他們也無視每天掛在樹上的黑色猴子。當地人稱這種猴子叫「吼猴」,因為牠們的叫聲深厚綿長,在很遠的地方都聽得到。儘管吼猴不斷發出如恐龍般的鳴叫,但爸媽彷彿還是什麼都聽不到,整趟旅程兩人都保持著沉默。旅館房間內安靜緊張,像是大雨來臨前的氣氛─空氣飄浮著鐵鏽般的氣味,白蟻都飛到了燈前,但外頭的世界卻暗了下來,靜悄悄一片,彷彿這世間的萬物都屏住氣息,正在等待天崩地陷前的第一聲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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