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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利耶

周欣

輝煌的電光,漸漸地逞威,要代替太陽支配世界了。
剛開業未幾的咖啡店──「娜利耶」:在這十字街頭角現其麗姿。宏亮的留聲機的嬌聲,紅紫的「良.薩茵」來粉妝這近代女性的艷容,在這島都的臺灣人街上,添一新的魅力。
──王詩琅,〈夜雨〉

一、娜利耶

政子離開娜利耶了,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她曾經就是娜利耶的娜利耶,是花中的女王,如今娜利耶失去了她的女王,客人一天一天減少,連那「良.薩茵」招牌的光線好似都減弱了一些。
沒有人真正知道政子的下落,然而流言四起,有人說她再嫁,也有人說她當了內地人的情婦,雖只是女給們的竊竊私語,在秀蘭耳裡卻格外刺耳。
「阿蘭,阿蘭。」阿娥的手在秀蘭眼前揮動。
「啊,歹勢……妳拄才講啥?」秀蘭問。
阿娥嘆了口氣說:「妳在想政子?我看妳規工攏失神失神。」
「無啦……」
「妳去倉庫幫我提一矸酒好無?」
「好啊。」
秀蘭往女給們權作休息室的倉庫走,今日倉庫格外喧鬧,刻意壓低音量的交談聲依然清晰地傳到門外,既壓抑又張揚的興奮情緒從門縫流瀉而出,秀蘭放在門把上的手遲疑了,她知道,女孩們正在談論政子。
「應該是嫁翁啦,我看應該是嫁人做細的,這款歲數閣會當做幾年女給?」
「政子阿姊遮爾媠,無定嫁予好額公子。」
「好額公子?做女給的會當嫁就袂䆀(不錯)了,閣向望嫁好翁?」
「伊也毋是無嫁過翁。」秀蘭隔著門板聽出是美月的聲音,美月在娜利耶工作了四年,是資深的女給,僅次於政子。
「按怎講?」
「伊早就嫁翁了矣,聽人講破病沒頭路,伊才出來做女給,一家口仔靠伊食穿,結果咧?查埔人顛倒綴別間咖啡店的查某走矣。」
「嗤!精牲(禽獸)!」
「根本毋是人!」女給們義憤填膺,彷彿替自己抱不平似地一人一句咒罵著負心的男子。秀蘭站在門外,忍不住在腦中想像,女給們口中那個不中用的丈夫會是怎麼樣的人,有政子這樣好的妻子,居然還跟其他女人私奔。
秀蘭深吸一口氣,推開門,看見五、六個女給擠在小小的空間裡,簇擁著美月,美月演戲般將雙手一攤,似笑非笑地尖聲說道:「早就予我臆出出矣!政子目睭看懸,無看低,咱這款沒讀書的,攏予伊看無目地,早晏(早晚)會離開啦!」
「政子阿姊……敢講是去做彼个啊?」年輕女給眨眨畫著粗眼線的無辜大眼,暗示政子恐怕下海賣身,語氣卻難以分辨是擔憂還是看笑話。
「聽講伊閣佇娜利耶的時陣,就偷偷仔佮人客去草山歇暗呢!」
「唉,竟然按呢敗壞咱女給的名聲!」
「最近愈來愈多人共女給當做風俗業,就是因為按呢啦!」
「我看應該是綴查埔人走啊!」
秀蘭擠進窄小的倉庫,伸手想拿櫥櫃裡的酒,女給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眉飛色舞沒有人理會她,美月又高又細的聲音插進來:「代誌恐驚見無遐爾簡單,伊知影查某人要家己有拍算,袂使只想著倚靠查埔人。」她翻了一個戲劇化的白眼接著說:「只是想袂到……伊閣敢偷提店內的錢。」女給們紛紛發出驚呼。
「哎呀,這哪有可能,若是按呢,經理早就共逐家講啊,閣愛請大人來捉賊仔呢!」
「拜託,一定是張經理想欲遮瞞(隱瞞)啊,妳想看覓,頭家若是追究,經理敢講袂予牽闔(連累)著?」美月抬起下巴從鼻腔發出「哼」的一聲冷笑。
聽到這裡,秀蘭終於忍不住替政子說話:「袂啦,政子袂做這款代誌。」
美月強勢地回應:「一定就是按呢!抑無你講,咱這個月哪會猶未領薪水?」「敢通按呢無證據就烏白講……」秀蘭嘟囔著,不敢大聲反駁美月。
正當女孩們七嘴八舌,倉庫的門忽然被粗魯地推開,阿娥探頭進來厲聲問:「恁閣佇這創啥?抑不趕緊準備開店?」

二、秀蘭

秀蘭一直把政子當成自己的姊姊,沒想到她會如此不告而別,從此毫無音訊。要不是因為女給們刻薄的流言蜚語未曾間斷,還有政子遺留在宿舍沒帶走的那幾套舊和服,秀蘭幾乎懷疑自己對政子的記憶是否真實存在過,那張堅毅卻溫柔的笑臉,那些深夜裡的輕聲鼓勵,以及總是為她阻擋驟雨狂風的頎長身影─從秀蘭踏進娜利耶的那一天開始,政子就一直照顧著她。
兩年前的那一天,銀色都營巴士在綿綿細雨中搖搖晃晃地前進,秀蘭與母親阿換在車尾的位置,不發一語並肩坐著,阿換看向窗外,雖下著毛雨,路上仍然熱鬧,騎著自轉車的西裝青年、人力車上的長衫女士、自動車內衣著高尚的紳士、穿著粗布衣服的勞動者、貨車……川流不息在這島都的心臟,豎立路旁的電線桿彷彿切割了路面,為這對母女數算著距離,比站牌與站牌之間的距離更細碎,倍速切割並推移著時間,一根、兩根、三根……電線桿一根一根與巴士擦身而過,薄暮夜色逐漸籠罩窗外摩登的風景,她們也與目的地越來越接近。
秀蘭一行人下了巴士,快步走入太平町,年末迫近,大稻埕益發繁華喧囂,店鋪在亭仔腳搭建起臨時的棚,裝飾得熱熱鬧鬧,店頭簇擁著各式各樣新正用品,看得行人眼花撩亂,不得不感染一身節慶的喜氣。花花綠綠的大通上頭,卻是灰雲密佈的天空,天色漸漸暗了,秀蘭挽著母親阿換的手,走在阿柳嫂身後,身上單薄的洋裝無法抵禦陣陣襲來的寒風,整個人像是浸在冰水裡。
這領洋裝是秀蘭唯一稱頭的衣服,是阿換兩年前在洋裁店替她做的,細花軟料的綢子,一尺就要三十錢,以父親有德日給才一塊半的印刷工薪資來計算,是十分奢侈的。洋裝與原先活潑愛笑的秀蘭十分相稱,她笑起來,就像這塊布上隨風飄舞的小花,燦爛又溫和,但這都是有德的工廠罷工前的事了,況且在這個時節穿,著實太冷,秀蘭發現自己無法克制地顫抖著,或許是因為一陣陣襲來的潮溼寒風,又或許是因著心慌,秀蘭慘白著臉渾身發抖。
「慢慢仔行啦,敢著遐爾趕。」阿換搓著女兒冰冷的手,朝前方的阿柳嫂喊道。
「閣晚就欲開店啦。」阿柳嫂頭也沒回,雖綁著小腳卻健步如飛,穿過人群直往前去。
遠遠地,她們就瞧見「娜利耶」佇立在十字街頭,氣派的三層式西洋樓房建築,水泥磚牆外壁還裝飾著黑白拼貼磁磚,木製拱窗悠悠流瀉而出室內暖黃色的光,秀蘭望著華麗的西洋式柱飾,紅紫的「良.薩茵」一明一滅,彷彿配合著自己怦怦的心跳。
推開門是撲鼻而來香菸、酒精混雜的氣味,店裡還沒有客人,但這股熏人的味道一直禁錮在室內,開門那一剎那完全釋放出來。秀蘭抬頭,看見天花板上吊著華麗的吊燈,光線卻十分昏暗,留聲機大聲播放爵士樂,歡快的樂聲充盈整個空間,女給們聚在沒有窗戶的角落化著妝,有穿和服的,有穿洋裝的,也有幾個穿著長衫。大通上來往穿梭的自轉車、自動車,熙攘的人群,全都消失在門後,秀蘭感覺自己踏入另一個世界,與門外那忙碌擁擠又灰濛冰涼的街道截然不同的世界。
「哦!是阿柳嫂,啥物風吹來呢。」櫃檯後的男侍者滿面堆笑迎上來跟阿柳嫂打招呼,目光卻輕輕掃過秀蘭,上下打量著。
「和咱張經理約好啊。」阿柳嫂笑盈盈地說。
「我來去叫經理。」侍者快步走進店裡深處。
不久,高瘦的張經理朝他們走來,他有著線條剛毅而端正的臉,雙眼炯炯有神,但身子卻顯得有些瘦弱甚至飄忽。
「就是這个,先前共經理講過,今年十六,你看,生做遮標誌。」阿柳嫂的手按在秀蘭背後,將她向前推了一步。
「小姐妳好,請問叫啥物名?」經理溫和地問。
「我叫秀蘭。」秀蘭低頭怯生生地回答。
「阿蘭,好,真好。」就在這一刻,秀蘭,成了娜利耶的阿蘭。
經理朝女給們的方向喊:「政子,妳𤆬阿蘭小姐去準備。」
政子是位高䠷嬌艷的女子,嬌俏而俐落的短捲髮,身著紅色洋裝、白色珍珠首飾、高跟鞋,叩叩叩地向他們走過來。
「阿蘭,綴我來。」政子拉著秀蘭的手就往裡頭走,秀蘭回轉頭想看阿母,阿母卻低著頭沒看自己,道別的話卡在嘴裡,便任憑政子牽著自己往裡頭走。
熱烈的爵士樂漸漸蓋過阿柳嫂和經理的聲音,秀蘭只看得見他們仍在櫃檯前交談,阿換始終垂著頭,秀蘭看不清晰阿母低垂的臉龐上,此刻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
「來,坐啦。」政子親切地對秀蘭說,要她在包廂席坐下。
「妳攑頭我看覓……」
秀蘭抬起頭,這才看清楚政子的容貌。政子是個看上去大約二十五、六歲的女子,以女給來說年齡稍長,卻擁有難以忽視的美貌,入時而精緻的妝容,珍珠般的眼瞳上鑲著濃厚捲翹的睫毛,細細兩道立眉與利劍般的鼻梁,像洋人般立體深邃的眼窩,讓這張魅惑人的臉龐增添一絲英氣。政子發現秀蘭盯著自己看,嫣然一笑,秀蘭感覺頭腦一陣暈熱,趕緊又低下頭。
「妳莫頭犁犁,我欲幫妳化妝。」
秀蘭背對著店門口和櫃檯,不確定阿柳嫂和母親走了沒,她將捏在一起的兩隻手藏在桌面下,緊緊捏住回頭望的衝動。
「唉喲!莫哭啊,妝會花去。」

三、政子

「娜利耶」今夜也是香菸煙霧瀰漫,籠罩著座席間的男男女女,生意雖不如以往,笑聲與歌聲仍不間斷。美月前幾日在倉庫裡對政子的指控早已傳遍大家耳裡,不但女給們為此交頭接耳,有些認識政子的熟客聽聞消息也感到詫異,彷彿美月的信口開河已經坐實了,眾人議論紛紛。
秀蘭、阿娥和鄭先生坐在棕梠樹盆栽旁的小角落,大片的棕梠葉遮擋住旁人的視線,卻抵擋不住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秀蘭聽著很不是滋味。
「鄭先生,你應該嘛知影,政子絕對袂做彼款代誌!」秀蘭憤憤地說。
「是啊,我嘛相信政子小姐袂做彼款代誌……伊是一个真誠善良的姑娘。」鄭先生戴著鏡片厚厚的粗框眼鏡,總是向下垂的嘴角,神情嚴肅,顯得老成持重,卻是個徹頭徹尾古道熱腸的好人,待女給們總是客氣,就是小費給得少了些。
「美月就是𠢕講話,嘛興講話,毋過有時仔講的話都無影無跡,真正是一喙掛雙舌。」阿娥一面倒酒一面抱怨。
秀蘭回想與鄭先生的初次會面,政子也在場。當時,秀蘭已經來到娜利耶兩三個月,逐漸習慣了工作,她剪去細軟的長辮,畫上濃濃眼妝,看上去真有幾分摩登女性的模樣,政子又帶她去提供女給們租借服裝的專門店,租了幾套洋服跟和服,租金一天兩圓,六天五圓,如果預繳十五圓的話,一個月可以挑選四件新衣租借,十分划算。但秀蘭還沒辦法一次拿出那麼大一筆錢,那段時間賺的小費,繳完宿舍房租後,只夠買化妝品、租衣服了,還沒給家裡寄錢。
「雅里博,𪜶閣來揣妳啊。」櫃檯的男侍者走過來叫政子,有幾位客人愛開玩笑叫她女明星「虞列搭.雅里博」,店裡的人也都跟著湊熱鬧。咖啡店是不能指名女給的,但若塞點小錢給櫃檯,總是能幫常客們想點辦法,政子就經常被點名。
「啥物雅里博,莫講耍笑。」政子一面嬌斥,一面整理頭髮準備去見客,她不忘提醒秀蘭:「阿蘭,等咧來探頭招呼,張的小費(チップ)真大方。」
這群常客雖不是富家子弟,出手卻十分闊氣,大概想在政子面前展現紳士作風,只要是過去座席露面的女給,都給一圓小費,曾經一晚上二十幾位女給去了一輪,沒有少給一個,被女給們私底下笑稱是群鴨子(カモ)。
「政子實在足大方。」秀蘭喃喃說道。
一旁美月聽到,輕笑一聲,不以為然地說:「對政子是有好無䆀,去頕頭(點頭)的拿一箍,予伊的,上無嘛有兩箍、三箍。」
秀蘭覺得有道理,卻不覺得政子算計,反而更加尊敬她。政子讀過女高,很受知識分子、官紳們歡迎,不只國語流暢,能接待內地客人,還懂些漢文詩文,本島知識青年也都訝異她的談吐,那樣的氣質,是秀蘭欣羨卻又學不來的。
「張的,哪會遮久無來?若毋是我交代石的,你是毋是袂記得我啊?」政子笑盈盈地抱怨。今晚除了張的,石的也來了,還有一位政子未見過的、和尚頭的男子。
「哪有可能,我看張的是暝暝想,日日想,夜夜夢著妳。」石的搶著調侃,又抓住獻媚的機會向鄭定秋介紹:「咱雅里博毋但人水又溫柔,閣會讀林芙美子的小說,佐藤春夫的〈田園的憂鬱〉,你看伊,毋就是一蕊憂愁的玫瑰嗎?誠無簡單,毋是普通的查某哦。」
「恁無棄嫌啦。」
「政子,我共妳介紹,這位是鄭定秋君,是阮以前的同僚。」張的趕緊接話,想岔了這尷尬的氣氛。
「鄭先生,頭一擺來,著愛先啉一杯啊。」政子在張的和光頭男子中間坐下,幫自己和三人都斟滿酒杯。
「雅里博,妳毋知影,阮定秋是改革社會的,跟我這款孝尾囝無仝。」石的一飲而下後笑著說。
「哦!原來是要改革社會、提升文化的少年,佮咱張經理同款有理想,按呢我應該敬恁一杯。」政子笑著又倒了兩杯酒。
鄭定秋一語不發,接過酒杯低頭啜飲,眼神隱藏在厚重的鏡片之下。看氣氛有些凝滯,政子抬頭向遠處站著的秀蘭使了眼色,秀蘭便走來。
「這是阿蘭,這個月新來的。」
「我是阿蘭。」
「哦!阿蘭小姐,請坐,請坐。」
大概已經在別處喝過才來,一桌人都有些酒意了,石的更是越發興致高昂,言談跟動作都不安分起來,「雅里博」仍溫婉地笑著。
「阿蘭,閣去提兩矸麥仔酒來。」政子吩咐。
秀蘭趕緊起身去拿酒,離席前瞥見石的對政子又是摟腰又是偷親,而女明星「雅里博」一臉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正在誇讚張的頭上那頂鼠灰的中折帽。
「這頂帽仔誠好看矣,敢若是過鹹水的。」
「還是政子捌貨(識貨)。」
鄭先生就只是默默喝酒,扁扁的身軀縮成一團扭捏不自在的鹹菜晾在椅子上,看上去完全就是誤入這個燈紅酒綠霓虹世界,彷彿恨不得立刻離席。
出乎秀蘭意料,鄭先生卻一再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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